隨後,他們設法給它取個名字。托馬斯要讓狗名清楚地表明狗的主人是特麗莎。他想到她到布拉格來時腋下夾著那本書,建議讓狗名叫“托爾斯秦”。


    “它不能叫托爾斯泰,”特麗莎說,“它是個女孩子,就叫它安娜.卡列尼娜吧,怎麽樣?”


    “它不能叫安娜.卡列尼娜,”托馬斯說,“女人不可能有它那麽滑稽的臉,它太象卡列寧,對,安娜的丈夫,正是我經常想象中的樣子。”


    “叫卡列寧不會影響她的性機能嗎?”


    “完全可能,”托馬斯說,“一條母狗有公狗的名字,被人們叫得多了,可能會發展同性戀趨向。”


    太奇怪了,托馬斯的話果然言中。雖然母狗們一般更衷情於男主人而不是女主人,但卡列寧是例外,決心與特麗莎相好。托馬斯為此而感謝它,總是敲敲那小狗的頭:“幹得好,卡列寧!我當初要你就為了這個。我不能安頓好她,你可一定得幫我。”


    然而,即便有了卡列寧的幫助,托馬斯仍然不能使她快活。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敗是幾年之後,大約在俄國坦克攻占他的祖國後的第十天。這是1968中8月,托馬斯接到白天從蘇黎世一所醫院打來的電話。對方是一位院長,一位內科大夫,在一次國際性的會議上曾與托馬斯結下了友誼。他為托馬斯擔心,堅持讓他去那兒工作。


    因為特麗莎的緣故,托馬斯想也沒想便謝絕了瑞士那位院長的邀請。他估計她不會願意離開這兒。在占領的頭一周裏,她沉浸在一種類似快樂的狀態之中,帶著照相機在街上轉遊,然後把一些膠卷交給外國記者們,事實上是記者們搶著要。有一次,她做得太過火,竟然給一位俄國軍官來了一個近鏡頭:衝著一群老百姓舉起左輪手槍。她被捕了,在占領軍指揮部裏過了一夜。他們還威脅著要槍斃她。可他們剛一放走她,她又帶著照相機回到了大街上。


    正因為如此,占領後的第十天,托馬斯對她的回答感到驚訝。當時她說:“你為什麽不想去瑞士?”


    “我為什麽要去?”


    “他們會給你吃苦頭的。”


    “他們會給每個人吃苦頭,”托馬斯揮了揮手。“你呢?你能住在國外嗎?”


    “為什麽不能?”


    “你一直在外麵冒死救國,這會兒說到離開,又這樣無所謂?”


    “現在杜布切克回來了,情況變了。”特麗莎說。


    這倒是真的:她的興奮感隻延續了一個星期,那時國家的頭麵人物象罪犯一樣被俄國軍隊帶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哪兒,人人都為他們的性命擔心。對侵略者的仇恨如酒精醉了大家。這是一種如醉如狂的怨恨。捷克的城鎮上貼滿了成千上萬的大宇報,有諷刺小品,格言,詩歌,以及畫片,都衝著勃列日列夫和他的士兵們而來。把他們嘲弄成馬戲團的無知小醜。可是沒有不散的宴席,就在與此同時,俄國逼迫捷克代表在莫斯科簽定了妥協文件。杜布切克和代表們回到布拉格。他在電台作了演說。六天的監禁生活使他萎靡不堪,簡直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不時喘氣,講一句要停老半天,有時長達三十秒鍾。


    正因為如此,占領後的第十天,托馬斯對她的回答感到驚訝。當時她說:“你為什麽不想去瑞士?”


    “我為什麽要去?”


    “他們會給你吃苦頭的。”


    “他們會給每個人吃苦頭,”托馬斯揮了揮手。“你呢?你能住在國外嗎?”


    “為什麽不能?”


    “你一直在外麵冒死救國,這會兒說到離開,又這樣無所謂?”


    “現在杜布切克回來了,情況變了。”特麗莎說。


    一天,特麗莎未經邀請來到了他身邊,一天,她又同樣地離他而去。她帶著沉重的箱子前來,又帶著沉重的箱子離別。


    他付了賬,離開餐館開始逛街。他心中的憂鬱變得越來越美麗。他和特麗莎共同生活了七年,現在他認識到了,對這些歲月的回憶遠比它們本身更有魅力。


    他對特麗莎的愛是美麗的,但也是令人厭倦的;他總是向她瞞著什麽,哄勸,掩飾,講和,使她振作,使她平靜,向她表白感情,說得有眉有眼,在她的嫉妒、痛苦和噩夢之下煌煌如罪囚。他自責,他辯解,他道歉……好,這一切令人厭倦的東西現在終於都消失了,隻留下了美。


    星期六第一次發現他獨自在蘇黎世的街上溜達,呼吸著令人心醉的自由氣息。每一個角落裏都隱伏著新的風險,未來將又是一個謎。他又在回歸單身漢的生活,回到他曾認為命裏注定了的生活,在那種生活裏他才是真正的他。


    七年了,他與她係在一起過日子,他的每一步都受到她的監視。如果能夠,她也許還會把鐵球穿在他的腳踝上。突然間,他的腳步輕去許多,他飛起來了,來到了巴門尼德神奇的領地:他正亭受著甜美的生命之輕。


    (他想給日內瓦的薩賓娜打電話嗎?或者想與他在蘇黎世幾個月內遇到的其他女人打電話聯係嗎?不,一點兒也不。也許他感到,任何女人都會使他痛苦不堪地回憶起特麗莎。)


    奇異而憂鬱的自我迷醉一直延續到星期日夜裏。星期一,一切都變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特麗莎;想象她坐在那裏向他寫告別信;感到她的手在顫抖;看見她一隻手提著重箱子,另一隻手引著卡列寧的皮帶。他想象她打開他們在布拉格的公寓,推門時怎樣痛苦地忍受那撲麵麵來的滿房棄物的氣息。


    兩天美好而憂鬱的日子裏,他的同情心(那引起心靈感應的禍根子)度假閑置,如同一個煤礦上緊張勞累一周之後,星期天呼呼大睡,為星期一的上班積蓄氣力。


    他給病人診治,卻總在病人身上看見特麗莎。他努力提醒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她!他對自己說,我是患了同情症啦。其實她的出走和我們不再相見,這都很好,盡管我想擺脫的不是特麗莎麵是那種病——同情。這種病,我以前是完全免疫的,是她感染了我。


    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感到甜美的生命之輕托他浮出了未來的深處。到星期一,他卻被從未體驗過的重負所擊倒,連俄國坦克數噸鋼鐵也無法與之相比。沒有什麽比同情更為沉重了。一個人的痛苦遠不及對痛苦的同情那樣沉重,而且對某些人來說,他們的想象會強化痛苦,他們百次重複回蕩的想象更使痛苦無邊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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