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聽到妻子對薩賓娜說:“那垂飾真醜”,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活在謊言中了,他非得站起來維護薩賓娜不可。他終於沒有那樣做,僅僅是害怕暴露了他們的愛情秘密。


    雞尾酒宴的第二天,他計劃與薩賓娜一起去羅馬度周末。“那垂飾真醜”的話耿耿於懷,使他用一種全新的眼光來看克勞迪。她的侵犯——無懈可擊,喳喳呼呼,勁頭十足——把二十三年婚姻生活中他耐心承受的美德重負給卸了下來。他回想起阿姆斯特丹古老教堂那巨大的內部空間,感到那空白喚起了他奇特的、不可理喻的狂害。


    他撿拾自己的陋袋。克勞迪進來了,談論著晚會上的客人,精力充沛地對某些觀點大表讚同,對另一些觀點則撇嘴一笑。


    弗蘭茨看了她很久,說:“羅馬沒有什麽會議。”


    她還沒有看出問題:“那你幹嘛要去?”


    “我有一個情人,已經九個月了,”他說,“我不想在日內瓦同她聚會,所以有這麽多旅行。我想,現在是你該知道的時候了。”


    他一開口便不覺得緊張了,轉過身去以免看見克勞迪臉上的絕望。他估計自己的話會使她絕望的。


    停了一會兒,他聽見她說:“是嘛,我想我是該知道啦。”


    她的語氣如此堅定,佼弗蘭茨掉轉頭來。她看起來一點也不震驚,事實上倒很象一天前沙啞著嗓音的那同一位婦人:“那垂飾真醜!”


    她繼續說:“你既然有膽告訴我,你騙我九個月了,你認為能告訴我她是誰嗎?”


    他過去總告誡自己,沒有權利傷害克勞迪,應該尊敬她身內的女人。可那女人到哪裏去了呢?換一句話來說,他腦子裏妻子與母親形象的聯係現在怎麽啦?他的母親,悲愴而受傷的母親,他的母親,穿著不相稱的鞍,已經離克勞迪而去——她也許沒有,也許從來就不曾隱含在克勞迪的身體之內。這一切化作一腔憤怒向他襲來。


    “我沒有理由瞞你。”他說。


    如果說他的不忠尚不足以傷害她的話,他斷定挑明她的對手會使她不舒服的。他直視著她,告訴她是薩賓娜。


    一會兒後,他與薩賓娜在機場見麵。隨著飛機向高空升去,他感到自己越來越輕。他終於對自己說,九個月之後他生活在真實之中了。


    薩賓娜似乎感到弗蘭茨撬開了他們隱私的大門,似乎瞥見了在日內瓦認識的一穎穎腦袋:克勞迪,安娜,畫家阿倫,握著手指頭的雕刻家。現在,不管她願意與否,她成了她毫無興趣的一位婦人的對頭。弗蘭茨會提出離婚,而她務必在他那張大大的結婚床上取代克勞迪的位置。人家在表演的時候還與觀眾保持著或長或短的距離,而她卻要在這所有的人麵前演戲,不是薩賓娜,是不得不演薩賓娜的角色,並決定怎樣演這個角色更好。一旦她的愛被公開,愛便沉重起來,成為了一個包袱。薩賓娜一想到這點就畏縮不前。


    他們在羅馬一家餐館吃晚飯,她默默地喝著酒。


    “你沒有生氣吧?”弗蘭茨問。


    她使對方確信她沒有。她仍然處於混亂之中,不能確信什麽才是幸福。她回想起他們在開往阿姆斯特丹的快車廂裏相遇的情景,那時她真想跪在他麵前,求他抓住她,緊緊擁抱她,永遠不要鬆開。她期望結束那危險的背叛之途,期望終止這一切。


    她可以強化那種欲念,試圖把它看作自己的救助,自己的依托,可這隻能使乏味之感更趨強烈。


    他們在羅馬街上走回旅館。周圍的意大利人又鬧又叫又手舞足蹈,他們默默走著,卻聽不到自己的沉默。


    薩賓娜在浴室裏洗了很長時間;弗蘭茨蓋著毯子在等她,象通常那樣,亮著一盞小燈。


    她回來時,把燈關了。這是第一次她這麽做。弗蘭茨應該注意到這一點的,他沒有。燈對他來說沒有什麽意義,如我們所知,他總是閉著眼睛做愛的。


    事實上,正是他那雙閉著的眼睛使薩賓娜關掉了燈。她一刻也受不了那雙低垂的眼瞳。常言說,眼睛是心靈之窗。因此弗蘭茨閉著眼睛在她身上扭動著的身體,隻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而已。象一隻剛剛出生的幼畜,閉著眼微喊地尋找xx頭。強壯有力的弗蘭茨在交合的時候,象一頭巨大的幼狗在吮吸她的奶汁,他也真的含著她的xx頭如同在吮吸!一想到他的下身是個成熟的男人而上身卻是個吮奶的嬰孩,她便覺得自已是在與一個嬰孩交合,實在近乎厭惡。不!她不再願意看見這個在她身上瘋狂扭動的身軀,不再願意把自己的乳頭交給他。一條母狗和一隻小狗,今天隻是最後一次,不可更改的最後一次!


    她當然知道,她是極為不公平的。弗蘭茨是她所見男人中最好的一個——聰明,能理解她的畫,英武而且善良——但她越這麽想,就越想強奪他的智慧,汙損他的好心,摧毀他無能的體力。


    那天晚上,她同他做愛比以往都狂熱得多,她意識到這是最後一次。她幹得恍恍惚惚神遊萬裏。她再次聽到背叛的金色號角在遠遠地召喚她,她知道自己無法堅持下去,她感觸到前麵那自由的太空,那使她激動的無拘無束無遮無攔。她給了弗蘭茨從未有過的瘋狂而放縱的愛。


    弗蘭茨躺在她身上流下了熱淚。他以為他是理解了:薩賓娜整個吃飯的時候都安靜沉默,對他的決定沒吭一聲,現在才是她的回答。她已清楚表明將永遠與他生活在一起的歡欣,還有她的激情,她的讚同,她的欲望。他感到自己猶如一位馳入輝煌太空的騎士,那裏沒有他的妻子、女兒、家事,那些已被海格立斯的掃帚掃得一於二淨,那輝煌真空裏將填入他的愛。


    他們各自都把對方視為坐騎,馳入他們期望的遠方。他們都沉醉於將解脫他們的背叛之中。弗蘭茨騎著薩賓娜背叛了他的妻子,而薩賓娜騎著弗蘭茨背叛了弗蘭茨本人。


    二十年了,他一直在妻子身上看見母親——可憐,弱小,需要他的幫助。這種幻覺深深根植於他的心靈,使他兩天來一直無法使自己擺脫這個念頭。回家的路上,他的良心開始不安,擔心他走後克勞迪會完全垮下來,說不定會鬧出嚴重的心髒病。他偷偷打開門走進自己的房間,站在那兒聽了一陣:是的,她在家。猶豫了一下,他走進她的屋子,打算象乎常那樣打打招呼。


    “是嗎?”她譏諷地眼皮向上一翻,驚叫道,“你?到這兒來啦?”


    他想說(他倒是真正驚住了),“我還能到哪裏去呢”,但他沒有說。


    “我們直說好了,怎麽樣?你立刻搬到她那裏去,我毫不反對。”


    他去羅馬那天承認自己與薩賓娜的事,當時尚無明確的行動計劃。他指望回家後友好地跟克勞迪徹底談一次,盡可能不傷害她。他不曾想到她會平靜而冷冰冰地催他走。


    這樣不費什麽事,但他禁不住感到沮喪。他一輩子都怕傷害她,自覺遵守著一夫一妻製的無效紀律,而現在,二十年後的今天,他突然得知這一切純屬多餘。由於一種誤解,他拒絕了多少女人!


    下午上完課,他直接由大學去薩賓娜那兒,決定問她可否去她那裏過夜。一按門鈴才知沒人。他坐在街對麵的酒吧裏眼巴巴地張望了許久,又在她的住宅大門前尷尬徘徊。


    夜晚來臨了,他不知道該去哪裏。他這一輩子都是與克勞迪共用一張床。如果回克勞迪那裏去,他該睡什麽地方?當然,可以睡在隔壁房裏的沙發上,但那不形如瘋人怪漢嗎?不顯得有點神誌錯亂嗎?他畢竟希望與她保持友誼啊!與她睡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他甚至能聽到她嘲弄地問他幹嘛不去找薩賓娜的床鋪。他在一家旅館租了一間房子。


    第二天,他早晨、中午、晚上都去按過薩賓娜家的門鈴。


    又過了一天,他去問過薩賓娜的看門人,那人一無所知,提醒他去找房主。他給房主打了電話,得知薩賓娜兩天前就告辭走了。


    以後的幾天,他照常去那兒,希望能在那裏找到她。這一天他發現門開了,三個穿工作服的人把家具與畫裝進一部停在外麵的汽車裏。


    他問他們打算把家具搬到哪裏去。


    他們回答,他們曾受嚴格囑托不得泄漏去向。


    他差不多要收買他們以求獲得秘密地址,但突然感到無力這麽做。悲傷使他完全崩潰。他不理解這是為什麽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從碰到薩賓娜起他就一直等候著這一切的發生。必然如此的必然,他弗蘭茨無力阻擋。


    他在老街上找了一套小房子,乘妻子和女兒不在時回家去取了衣物和大多數必備的書籍,他小心翼翼不去碰克勞迪喜歡的東西。


    一天,他從酒吧的窗子裏看到了她。妻子和兩個女人坐在一起,臉上眉飛色舞,擅長做鬼臉的天賦使她臉上留下許多長長的皺折。那些女人仔細聽著,連聲哈哈大笑。弗蘭茨老覺得她是在談論他;她肯定知道了,弗蘭茨決定與薩賓娜一道生活的時候,薩賓娜卻在日內瓦消失。這該是個多麽滑稽的故事啊1他毫不奇怪他正在成為妻子朋友們的笑柄。


    他回到自己新的公寓,這兒每個鍾頭都能斷到聖皮爾的鍾聲。他發現百貨公司已把他買的新書桌送來了,立刻忘記了克勞迪及其朋友們,甚至一時忘了薩賓娜。他在書桌前坐下來,很高興這張桌子是自己親自挑的。二十年來他身旁的家具都不是他挑選的,一切都被克勞迪管著。終於,他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自立了。第二天他又請來一個木匠做書櫃,花了幾天時間設計式樣,選定擺書超的地方。


    就某一點來說,他驚訝地意識到自己並不特別難過,薩賓娜的物化存在並沒有他猜想的那麽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他一生中留下了燦爛的足跡,神奇的足跡,任何人也無法抹去。她從他的視界裏消失之前,塞給了他那把海格立斯的掃帚。他用它把自己藐視的一切都從生活中掃去了。一種突然的慶幸,一陣狂亂的欣喜,還有自由和新生帶來的歡樂,都是她留下的饋贈。


    事實上,他總是喜歡非現實勝於現實,如同他感到去參加遊行示威比給滿堂學生上課更好(我已經指出,前者不過是表演與夢想)。看不見的女神薩賓娜,比陪他周遊世界和他總怕失去的薩賓娜更能使他幸福。她給了他萬萬想不到的男子漢自立的自由,這種自由成為了他誘人的光環。他在女人心目中變鋸更有腿力,甚至他的一個學生也愛上了他。


    於是,在一段短得驚人的時間內,他的生活背景完全給變更了。不久前他還與傭人、女兒、妻子住在寬敞的中上階層富宅裏,現在卻住在老區的一所小房子裏。幾乎每個晚上,那位年輕的學生兼情人都來陪他。他用不著殷勤侍候她遊曆世界,從一個旅館到一個旅館,他能在自己的住宅、自己的床上與她做愛!旁邊桌上放著他自己的書和自己的煙灰缸!


    她是個樸素的孩子,並不特別漂亮。但她用弗蘭茨近來崇拜薩賓娜的方式來崇拜弗蘭茨。他不覺得有什麽不快。他也許感到用薩賓娜換取了一個戴眼鏡的學生有什麽劃不來,他天生的美德也務必使他去愛護她,把自己不曾真正傾瀉過的父愛加倍地賜給她——與其說他有一個女兒安娜,倒不如說安娜更象克勞迪的複製品。


    一天,他去見妻子,告訴對方他想再結婚了。


    克勞迪搖了搖頭。


    “離婚對你來說根本無所謂!你不會失去任何東西!財產我都給你!”


    “我不在乎財產。”她說。


    “你在乎什麽?”


    “愛情。”她笑了。


    “愛情?”弗蘭茨驚訝地問。


    “愛情是一場戰鬥,”克勞迪仍然笑著,“我打算繼續打下去,直到勝利。”


    “愛情是戰鬥?好吧,我一點兒也不想打。”他說完就走了。


    結束了日內瓦的四年,薩賓娜定居巴黎,但未能逃脫憂鬱。如果有誰問她感受了一些什麽,她總是很難找到語言來回答。我們想表達我們生命中某種戲劇性情境時,曾借助於有關重的比喻。我們說,有些事成為了我們巨大的包袱。我們或是承受這個負擔,或是被它壓倒。我們的奮鬥可能勝利也可能失敗。那麽薩賓娜呢?——她感受了一些什麽?什麽也沒有。她離開了一個男人隻是因為想要離開他。他迫害她啦?試圖報複她嗎?沒有。她的人生一劇不是沉重的,而是輕盈的。大量降臨於她的並非重負,而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在此之前,她的背叛還充滿著激情與歡樂,向她展開一條新的道路,通向種種背叛的風險。可倘若這條路定到了盡頭又怎麽樣呢?一個人可以背叛父母、丈夫、國家以及愛情,但如果父母、丈夫、國家以及愛情都失去了——還有什麽可以背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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