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時抽了很凶的雪茄煙,因此什麽東西也沒吃,還喝葡萄酒喝得醉醺醺的。一句話,你在那天晚飯時什麽也吃不下了,可到深更半夜便餓得不得了,你把一大個蛋糕都吃下去了。第二天,你肚子撐得都要炸了,胃得了病,在滑雪橇時幾乎都撐不住了。當然,有人發現少了一個蛋糕。但一個重病人是吃不了這麽一個大蛋糕的,於是便懷疑到我頭上來,我隻好默默地接受。現在你相信了吧,薩普?”


    這可憐的啞巴魚!竟然糊塗到這個地步!我不得不強壓著自己,把眼睛死死地盯在地上,就像承認自己的過錯一樣。我回答道:


    “是的,遺憾的是,那時實在餓得厲害。我今天還得要謝謝你當時的犧牲精神。”


    “不要再說謝謝了。我很願意這樣幹!等等,這個尊敬的先生要幹什麽?他把手伸到我的口袋裏去了。”


    我告訴啞巴魚,勞斯想把啞巴魚馬鞍口袋裏的東西裝到栗色馬的鞍兜裏。


    “這我會自己幹的,”他說,“我不喜歡別的人來拿我的東西,他們隻會把東西弄得亂糟糟的。”


    他走到那匹老馬跟前,自己動手把東西裝好。溫內圖檢查了一下那三個人有沒有捆緊。他們都已蘇醒過來了,但還裝著昏迷的樣子。這時,我聽到啞巴魚大叫一聲。我轉過身去,看到他手裏拿著一隻煙鬥,邊看邊搖頭,那煙鬥的形狀像是印第安人的和平煙鬥。他發現我在看他,便走到我麵前,說:


    “看,這又是一個證據,這是我伯父的煙鬥,怎麽在我口袋裏找到呢?”


    “這真的不是你的?”


    “我的?親愛的朋友,你得好好地訓練你的記憶力了!那些事情我一生也忘不了。那時你抽煙抽得很凶,喝酒又喝得很多,你那時受折磨的樣子把我嚇得我決心再也不抽煙了,把所有的迷醉人的飲料都看成是藥。我說到做到,我從來沒抽過煙。這煙鬥不是我的,但它卻裝在我的口袋裏。”


    “是誰裝進去的?”


    “我的伯父。昨天我們坐在火堆旁時他抽過煙,然後他把煙鬥給了我,讓我把它裝在他的鞍兜裏,我馬上就把它裝進去了。”


    “但它現在卻在你的兜裏。”


    “這不難理解。因為我的伯父經常腦子不清楚。他把他的馬鞍當成是我的,以為我弄錯了,於是,他又把煙鬥從一隻口袋裝到另一隻口袋。這樣,他真的弄錯了。現在我們騎馬上哪兒去?”


    “如有可能,我們也許要到藥弓河和北伯拉特河的交匯處,那裏才是我們這次出征的終點。我們馬上就要動身了,你還有什麽願望嗎?”


    “隻有一個願望,不要將我丟棄在我現在所處的可怕環境裏!希望你仍然像咱們年輕時代一樣是我忠實可靠的朋友。”


    “這點你不用擔心,啞巴魚。你和我們在一起會過得很好的。我隻請求你一點,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嚴格聽從溫內圖和我的意見。”


    “喔,這你放心好了,你會看到我是怎樣的一個男子漢。我讀過所有關於印第安人故事的書,從這些書中我已經汲取了大量的知識,我可以大膽地說,我能與最棒的西部牛仔一比高低。”


    若是別人的話,我早就要笑話他了,但他用幼稚誠實的眼光盯著我,讓我不知說什麽好,我隻好溫和地說:


    “親愛的啞巴魚,我也讀過許多這樣的垃圾書,可什麽也沒學到!”


    “是的,那是你。你總是弄不清楚你那許多種語言,從來沒有喜歡過這類書。你就這樣白白浪費了你的時間和你的錢,去學什麽騎馬、射擊、摔跤、爬上爬下和遊泳,可我把這份心思放在了這些書上。你馬上就有機會看到,正是這些書,現在將給我帶來很大的益處。在所有運動中,我隻堅持了遊泳,你一定記得,我潛水潛得比你好。”


    他當然想不到,柯納不知從哪兒聽說了他的潛水技能,便把他和他的伯父一起弄到落基山來了。我完全可以告訴他,但看他那自鳴得意的樣子,還是最好別說。我打算不讓他了解他毫無知覺就逃脫了的危險,為什麽要讓這可愛的家夥心裏感到不安呢,因為危險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樣已經過去!


    那幾個被捆住了的人很安靜。當我們準備好要起程,啞巴魚騎上了那匹栗色馬時,柯納馬上就清醒起來了,他嘴裏髒話連篇,威脅性地衝著我們喊道:


    “我們祝你們萬事如意!不要以為我們碰不到你們了!到時候我們再算賬吧!我要奪回我的馬。”


    我們沿著羅克灣約摸走了一刻鍾,看到老拉赫納遠遠地站在那裏,東張西望地往口看。當他發現我們並不在意他時,便騎著馬返回到他的同夥躺著的地方。


    當然,他把他們放了,然後他們一起來追趕我們。


    羅克灣匯入藥弓河,我們就一直沿著這條河走,直至它匯入北伯拉特河的入口處。盡管我們走在一條河穀裏,它彎來彎去,但與比起走直線要爬很陡的山和穿過沒路的森林還是容易得多。遺憾的是,我們很快便發現,在傍晚前我們到不了這條河的灣口。栗色馬給啞巴魚帶來很多麻煩,這匹馬對他來說性情太躁。我們勸勞斯把他的棕色馬和啞巴魚的換一下,但也沒多大幫助。


    溫內圖對我決定接收這位意外碰到的年輕時代的朋友什麽也沒說。但總是走走停停,一定使他很生氣。我見此情形,隻得沒話找話說,想加深他對啞巴魚的好感,以便能采取大度寬容的態度。我向他敘述了我們在年輕時代結成的友誼,深情地描述這位老朋友的往事。當我講完了時,溫內圖想了一想,然後說:


    “你的這位被保護人不僅僅精神上有病,而且身體也不行。在他死後,我們得把他藏在金潭的冰水裏,但他再也見不到他祖先的國土,再也見不到堪薩斯的草原了,因為西部的雪馬上就要下來了,憐憫的大地會接納他的。我的兄弟要小心體貼地侍候他,當太陽下山,天空裏就會布滿金色和銀色,這時就是你這位可憐兄弟的歸途,我們心中對他的同情會使他的歸途變得容易一些。”


    溫內圖所說的,是我第一眼看到啞巴魚時就有的預感。他的樣子看上去十分糟糕,由於不負責任地糟踏身體,他顯得過分疲勞,隻有經過精心的調理才有可能救他一命,他太需要長時間的休息了,可我們現在不可能滿足他。而且,比他的身體更成問題的還有他那崩潰了的精神狀態,他的內在的驅動力喪失殆盡,成了實現柯納及其同夥意圖的一個工具,連他們也想不到這個工具會這麽聽話。我真是為他傷透了心,但我也想不出與溫內圖不同的辦法,在目前的情況下沒有辦法來改變他的狀況,因為他需要休息。我們要麽把他留下,要麽把他送到東部去,但這都不可能實現,所以我們隻好相信讓憐憫的大地在這西部接納他,正如溫內圖詩意般所說的那樣。也就是說,我們不得不將他埋葬在這高山峻嶺了。


    一路上,我告訴啞巴魚,勞斯是什麽人,他為什麽要跟著來。但無論跟他說什麽,都無法讓他從冷漠中跳出來。他漠不關心地騎著馬走,也不跟任何人聊天。隻有我時不時地和他聊幾句,把他從沉思中拽回來。我向他打聽年輕時代的幾位熟人,他無精打采地回答道:


    “這些人早就跟我無關了。你一走,就再也沒有人來關心我了。我也不喜歡去求人,於是我就隻有自己跟自己對話了。”


    “你知道那位年邁的聖詩教堂樂師現在怎麽樣了?他給咱們上過通奏低音課。”


    “我好像聽說過一次,他還活著。”


    “那克魯格呢?我還得感謝他呢,是他創造了印刷我那幼稚的讚美詩的機會。”


    “這我可以很詳細地告訴你,因為我後來見過他一回。你想想看,他後來當了馬戲團的小醜,還和馬戲團樂師的妹妹結了婚。”


    “哼!莫非你想說他成了馬戲團的樂師並和小醜的妹妹結了婚吧?”


    “不!你不要汙蔑我!我說的就是我想說的,並不是什麽別的意思。你很清楚,這樣的錯誤在我身上是永遠不會再出現的。你別問那些和我無關痛癢的人了!”


    “好吧!那我們就說說你吧!”


    “我,我的事講給你聽,你是高興不起來的。我的父親大概是見了鬼了,一定要我去當老師,可我一點兒也不會當老師。我很想當工藝木匠或工藝鉗工,如果當時能滿足我的願望的話,那我現在可能是另一個人了。我從小就非常非常喜歡鋸和雕刻,並且也有這方麵的才能,你回想一下我當時做的、在聖誕旅行中所帶的那隻安全箱就是例證。當我失去了你後,我的學習就越來越差,我很難有進步,因而也就經常留級。我經常淌著眼淚請求我的父親趕快結束這種折磨,可他還是一意孤行,直到我的老師告訴他我跟不上了,才讓我離開尖子班。但說到要學手工工藝,我父親又不同意,他獨自決定讓我去市政府搞行政,就這樣,我當了一名最年輕的書寫員。但我的幾個頂頭上司總是看不上我,我實在受不了,幹了不到兩個月便走了。此後我被塞到了一位律師的文件室,讓我一天到晚地抄寫東西,如果我不機靈的話,這種單調乏味的工作簡直把我弄瘋了。不幸的是,那位管事的人,他也不十分可靠,把兩份重要檔案的號碼和標題搞混了,他把責任推到我頭上,於是我被解雇了。接下來我到火車站工作,也當書寫員,我還當過商務辦事員,當過建築工,在書店裏也幹過,還在一家巧克力廠幹過。一句話,我是這家趕出來又被推進那一家,最後的結果是,無論在哪家幹活,我都受不了。這時,我的父親也不管我了,因為我什麽也沒學會,什麽也不是,我便隻好到處去碰運氣。最後成了街頭賣報人,盡管這個職業並不那麽令人高興,我總是搞不清楚那些健忘的讀者要的是什麽報紙或什麽書,但賣報卻賣了很長時間。”


    “那你在美國的富親戚呢?”他話音剛落我就問他,“就是你這個伯父,不寫信給他?”


    “寫呀,我寫去的信都沒回音。直至我父親有次向他借錢,他給我父親寄來了200美元,還給我寄來了去皮茨堡的旅費,就是他住的地方,我就去了。他讓我當書記員,食宿免費,其他報酬我從未拿到過。我以前學的蹩腳英語還真幫了我的忙。他很有錢,但號稱百萬,好像沒有,這是我經過長時間觀察看出來的。愛爾多拉多,那不是我呆的地方。”


    “他以前或者說現在在幹些什麽行當?”


    “這我倒不清楚,一定是與錢有關的行當。我常常很長時間沒事幹,一下子又有許多要抄抄寫寫的,內容和目的,我都不怎麽懂。我們又突然很快地離開了皮茨堡到聖·洛依斯,兩個月來都住在那裏。前段時間來了雪伯特,後來又來了柯納,盡談些秘密的交易。有一天,我伯父——其實他隻是一個遠房親戚,對我說,我們要騎馬到西部去,去取許多許多的金子。”


    “你就答應了?”


    “為什麽我不去呢?我不喜歡柯納也不喜歡割b特,但是金子是我所需要的,他們答應分給我的那部分應是我的一大筆財富。現在我當然不再相信這件事了。我雖然沒什麽好說的,但一路上他們把我當狗一樣對待,我已經討厭這種提心吊膽的生活了,我不想在你麵前重提它了。有多少次我都希望從馬上掉下來摔死。你知道,一旦我回想起年輕時代的生活,我就有一種感覺,似乎看到的盡是寒雨迷蒙的日子,沒有什麽可以使我高興的。隻有一個形象,我很願意去想他,對他,我沒有痛苦也沒有指責,這個形象就是你,我的好薩普。你給了我很多的幫助,從沒有想利用我什麽。現在你又回到了我的身邊,你想想看,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我不想問你能否幫得了我的忙,但我知道,我的解脫就在眼前了,就在你把我拉到身邊的這一時刻。救救我吧,薩普,救救我吧!我雖然幫不了你什麽忙,我大無知了,太軟弱了,我隻能向你伸出求救的手,就像一個小孩扯住他母親的衣襟。讓我們再年輕一次,再去山裏旅行一次!”


    他兩眼噙著淚花,把手伸向我,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想說幾句開心的話鼓勵他:


    “是呀,我們再到山裏旅行去!我們現在就在山裏。你也許知道今天荷蘭盾的比價是多少?”


    “已經沒有比價了,因為我就是荷蘭盾,連一芬尼也不值了。如果你也不能把我的比價拉起來,那我就永遠完蛋了。”


    他垂下腦袋,又回到了原先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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