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離開營地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上,離天黑隻有半小時了。天黑對我們沒有什麽影響,我們西部人,習慣於不分晝夜地工作。天上的星星可以當向導,它們從不騙人,從不誤導。我們的地球,相對於天上數以百萬計的發光體,不過是一粒微小的塵埃。發光天體能夠準確無誤地指引人們通過沒有路的地區,通過塵世的黑夜,把幾人的目光引向彼岸,用對幸福和寧靜的肯定態度,來回答人類對未來生活的看法這樣一個重大而又可怕的問題。這種指引也是準確無誤的。


    紅日西沉,晚霞漸隱,黃昏的最後一道餘輝,像破滅的希望一樣,消失在地平線後麵。幸虧有一個東方,明天會重新給我們送來光明與希望!


    現在是晚上最黑暗的時候,比深夜還黑,因為星星還沒有出現。如果是城裏人,一定會下馬等待星星出來,不敢冒生命危險。可是,我們卻騎馬馳騁在北美大草原上。這兒的地勢不再“高高低低”,而是像桌麵一樣平整。我們訓練有素的眼睛非常銳利,我們馬的眼睛更銳利。突然,我的馬拐了一個彎,我沒有幹預它。我雖然還不知道它拐彎的原因,卻知道,它肯定有它的道理,很可能前麵是黑尾犬鼠出沒的地帶。這種動物掘土而居,成群結隊地出來活動,每一群至少有上百隻。不想折斷筋骨的騎馬者,見到它們都繞道而行。


    我們已經到達堪薩斯州西部,馬蹄聲變大了,因為這裏的地上不長草,土質比東部的堅硬些,幹燥些,肥力也低些。周圍沒有一棵樹,甚至沒有一件能夠作為標記的東西。即使有,我們在黑暗中也看不見。在這樣的地方,必須具備野生動物的高度敏感,才能識別方向。學者們把這種敏感稱為“位覺”。實際上,“定位覺”這個術語更確切。“位覺”是一種本能嗎?是候鳥用以從瑞典直飛埃及的那種神秘莫測的內部視覺嗎?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這種不可思議的隱眼,有了它,一定能夠準確到達目的地。


    迪克-哈默杜爾好幾次問我認不認識這兒的路,我隻能回答,這種無人居住的地區,根本就沒有路。人們既不會走對,也不會走錯。他啼笑皆非,抱怨我:“趕路是應該的,但不能這麽急,老鐵手先生!慢一點吧!我們好像是在一根幾裏路長的、倒塌的煙囪裏麵走。我的脖子還值點錢,要是從馬上摔下來,摔斷了,我可沒有第二個脖子。我們真有急事嗎,先生?”


    “當然有急事。我們必須在天亮前趕到目的地,要盡可能早一點到。這是平原,視野開闊,沒有樹木作掩護。天亮以後,奧薩格人會發現我們的。”


    “他們就是發現我們,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當然,我們還是要抓緊時間,如果被他們發現,我們的長途跋涉就白費力氣了。皮特-霍爾貝斯,老浣熊,你說呢?”


    我哈哈大笑,他也笑了,他習慣於遇事向他的老皮特請教,可是現在,皮特並不在場。


    天上出現了一顆星,又出現了一顆星,兩顆星的夥伴越來越多,在我們頭頂上逐漸形成極其美麗的銀河星空。這表明,我們從哈默杜爾說的“幾裏路長的煙囪”裏麵走了出來。現在,他在馬背上覺得舒服多了,這是件大好事。這兒的地勢起伏不大,隻有點“褶皺”。“褶皺”是軍事術語,即不規則的低窪地。我們還是直線前進,一口氣走完了低窪地。這對於牲口來說,應該是很累的,可是,它們休息了一整天,精力充沛得很。我的馬根本沒有把這當做一回事,哈默杜爾的馬也頑強地奔跑著,好像是我的馬的影子。有時,我們也讓馬放慢腳步,有一次路過水邊,我們還讓馬飲水。總的來看,我們的速度非常快。如果是霍爾貝斯和特裏斯柯夫的馬,就不見得有這麽快了。


    午夜剛過,星星就不見了,原因不在於時間過得快,而在於雲層越來越厚。天空被厚厚的烏雲遮蓋,預示著暴風雨就要到來。


    “缺德,”哈默杜爾憤怒地說。“我們周圍又黑了,比剛才還黑。我建議在這兒停止前進,坐著不動。”


    “為什麽?”


    “瓦拉圖這個名字不是可以翻譯成‘雨水’嗎?”


    “當然”


    “那好!為什麽還要前進呢?我們如果坐在這片古老草原的中央,會得到很多雨水,要多少有多少。”


    “別開這種玩笑!您責怪天氣變化無常,可我認為這是及時雨。”


    “各人有各人的理解嘛!”


    “您難道不知道,星光燦爛固然有好處,可是在黑暗中,比較容易接近奧薩格人?”


    “這句話有道理,我真還沒有想到,您說得對,何況,您在黑暗中也是有把握找到瓦拉圖的。”


    “我們還有整整半個鍾頭時間。”


    “隻有半個鍾頭了?那我們必須繼續前進!馬托-沙科也是想晚上走路,明天中午就能帶著他的戰士們過來。”


    “是的。我們的營地比他們的‘長矛樹’營地近一個鍾頭。那個奧薩格人在到達瓦拉圖以後,不可能不作停留,至少要休息半個鍾頭吧。他的戰士們都沒有好馬,不能像他那樣,騎著深棕色馬飛奔。老華伯問他,出來一趟需要多長時間,他把這些因素都考慮進去了。你想想看,我們兩人騎馬的速度多麽快,簡直是你追我趕!這樣一想,如果我說我們離目標隻有兩裏路了,您是不會覺得奇怪的。”


    “我們隻要能夠找得到目的地,就不錯了。在既沒有太陽和月亮,也沒有星星的黑暗中,達到這種程度就算不錯的了。”


    “不要擔心,親愛的迪克!我對這一帶很熟悉。”


    “你熟不熟悉,無關緊要,隻要您不走錯路!”


    我是滿有把握地對他說這番話的,事實很快證明,我並不是過於自信。這段路要穿過一條又長又寬的山穀,假如沒有遇到這個山穀,我們就是走錯了路。正當我差點要懷疑自己判斷力的時候,地勢開始下降。我們下馬,牽著馬順坡走了一段,又上馬,橫過一片低窪地,再上一麵坡。現在,我高興地說:


    “我們就像在明媚陽光下走路一樣,沒有一點差錯,再過五分鍾,我們越過平原,鼻子就碰得到瓦拉圖了。”


    “您用您的鼻子去碰吧,先生!我的鼻子在臉上,用途完全不同,而且,我已經高興得不亦樂乎了,我們雖然沒有燈,並沒有跑到北極。瓦拉圖有灌木林嗎?”


    “有許多灌木林,甚至還有一些喬木。”


    “我們馬上接近它?”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必須先探探路。如果天不黑,我會讓您牽馬,跟我到山穀裏去,這次還是我一個人偷偷爬過去好些。您看,雷雨對我們有多大好處,在我們需要的時候,他來幫我們把整個天空部遮蓋起來,現在我們不需要它了,它就走,好像是專門為我們而聚散。我們慢慢走,一定要小心!”


    前麵地平線上發出一道閃電,讓我們看見一長片灌木林。這片灌木林離我們大約五百步遠。


    “目的地到了,”我一邊說,一邊下馬,“我們可以把馬拴在這兒,您拿我的槍守著。”


    “是不是約一個信號?您一定能找到我嗎,先生?”哈默杜爾問。


    “我找得到瓦拉圖,就找得到您,您夠胖的!”


    “您這個玩笑開得很糟糕,老鐵手先生。您麵前就是美麗的瓦拉圖,用鼻子去碰吧!”


    我打了個手勢,要我的馬趴下,哈默杜爾的馬也趴下。之後,我小心翼翼地向灌木林走去。


    這是一片碗狀低窪地,直徑大約50米,中間是水,周圍的灌木時密時疏。水與灌木林之間是一片較寬闊的環形場地,沒有樹木。整個場地像一個真正的貝殼。這片場地是水牛滾出來的。水牛一般都本能地在鬆軟的地上打滾,使自己身上沾一層泥,防止昆蟲叮咬。這就是我爬過來看到的瓦拉圖,要繞它一圈嗎?不,沒必要。


    我輕而易舉就到了第一片灌木林,邊走邊注意聽我左邊馬的聲音。我躬著身子前進,時刻注意敵人的馬。所有的馬都是放養的,隻有一匹拴在地樁上。灌木林後麵燒著幾堆火,火光穿過灌木林的出口,照到一匹馬的身上,使我看清楚了它的樣子。那是一匹深紅棕色間白色的名貴馬,鬣編成辮子,辮子很細。這種打扮,我隻在柰伊尼科曼伽人那兒見過。奧薩格人怎麽會用這種方式方法來美化馬鬣?這個問題目前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發現,沒有任何崗哨看守馬匹。這些奧薩格人的感覺夠敏銳的了!我後退幾步,避開火光的照射,爬回到灌木林裏麵。


    在四堆大火的照射下,大概二百多人在剛才提到的那個無樹木的場地上,傍水紮營。我看見六個戰士在跳野牛舞。我的眼睛接著到處搜索,發現幾棵孤伶伶的樹,一個印第安人靠在其中一棵上,臉上沒有紋身圖案。他被捆綁著,原來是個俘虜。他的臉被火光照得很亮,見有人來,又驚又喜。這張臉我非常熟悉,是一張好朋友的臉。現在我明白,為什麽有一匹以陌生方式打扮的馬站在那兒,就因為這匹馬屬於這個俘虜。俘虜身材高大、寬闊、強壯,四肢有力,典型的高加索臉型,充滿自豪、自信和鎮靜。這種神情,我隻在一個人身上看見過,這個人好久沒有跟我見麵了,但我經常想念他。他就是阿帕納奇卡,柰伊尼科曼伽人年輕而高貴的首領。


    是什麽風把他吹到堪薩斯來的?他怎麽會落入奧薩格人之手?奧薩格人和科曼伽人是什麽關係?我知道,這兩個部落敵對情緒厲害,我如果不把他救出來,他就會死去,而救他是非常容易的。沒有人注視這個年輕人,所有的眼睛都在看跳舞。他被綁在那棵樹的背麵,我隻要動作隱蔽,就會輕而易舉地接近他。


    我想到就做,馬上退出灌木林,回到哈默杜爾身邊。


    “上馬!”我命令他,“騎上您的馬跟我來!”


    “什麽事?”他問,“一定要走?”


    “奧薩格人抓了一個俘虜,是我的熟人,我必須救他。”


    “他是什麽人,老鐵手先生?”


    “以後再告訴你。現在你隻管跟我走,走!”


    我的馬見到我的示意後,立即跳起來。我抓住韁繩,騎上去就走。哈默杜爾盡管身體肥胖,也迅速坐到了馬鞍上。我沒有帶他到我隱藏的地方去,而是去灌木林外邊,阿帕納奇卡的背後。


    “在這兒等!我再去取一匹馬。”


    我動作迅速,想在野牛舞結束之前,趁奧薩格人的全部注意力被舞蹈吸引的機會,把俘虜解救出來。我跑到那匹馬的旁邊,解開綁在樁上的韁繩,想牽它走。它拒絕離開,站著不動,並且打響鼻。這對我和我的計劃是很危險的,幸虧我知道怎樣使它聽話。


    “來,馬兒,來!”我溫柔地撫摸它那魚鱗一樣光滑的頸部。


    它聽到這樣熟悉的聲音,馬上放棄抵抗,跟著我走。我剛剛把它牽到哈默杜爾身邊,天空又電閃雷鳴。我的行動得加快,雷雨一來,舞蹈就會結束!


    “看著這匹馬,它是被解救的俘虜騎的,”我要求胖子,“我一回來,您就把我的武器交給我。”


    “好的!放心吧,別停留!”他回答。


    又一次電閃雷鳴。我奔向灌木林,臥倒在地上,貼地麵爬行。舞蹈還在進行,所有的奧薩格人都一邊大聲叫喊“牛,牛,牛”,一邊有節奏地鼓掌,沒有人聽見樹搖動的聲音。我很快爬到俘虜的背後。他沒有朝我看,可能也在看跳舞。為了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到我的身上來,我先摸了摸他的小腿。他輕輕抖動了一下,還是沒有看我。


    “注意!”我大聲說。在歌聲中,隻有他一個人聽見我的話。


    他點了點頭,這是隻有我懂得的信號,表示他感覺到了我的手並懂得了我的話。他被三根皮帶綁在一棵樹上,第一根把他的腳關節綁在樹幹上,第二根把脖子和樹幹捆在一起,第三根把雙手反綁在樹幹上。以前,我也曾這樣潛伏到溫內圖父子的後麵,把他們從樹上解救出來,他們那時被基約瓦斯人捆綁。我相信,阿帕納奇卡的聰明程度不會亞於當時的阿帕奇人。我抽出刀子,兩下砍斷皮帶,把捆在他手上的繩子砍斷。為了切斷他脖子上的繩索,我不得不站起來。這很危險,哪怕隻有一個奧薩格人在這一瞬間朝俘虜看一眼,我就會被發現。正在這時,我得到了一個機會。一個跳舞的人動作過大,跳到了水邊,鬆軟的岸被他踩塌,他掉進了水潭,全場一陣大笑,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這個濕淋淋的演牛的人的身上。我一躍而起,剪斷繩索,又迅速蹲下,沒有人發現。


    “爬過來!把手伸給我!”我用同樣的聲調要求他,同時向後爬了幾步。


    我的眼睛緊緊盯著他。他還站了一小會兒,然後突然躬身,跟著我爬進灌木林。現在,那邊的事我就不管了,隻提防他們來抓我們。我牽著他的手,仍然躬著身子。一個閃電把灌木林照得通明透亮,可怕的雷聲震耳欲聾,大雨像滿滿一池水從天上向下傾倒。舞會散了,他們肯定會發現科曼伽人逃跑了。我趕緊站起,拉著他穿過灌木林,向哈默杜爾跑去。在我們後麵,數百人叫喊、咆哮。胖子把槍遞給我,我把它掛在身上。阿帕納奇卡看見自己的馬,縱身跳上去,正好坐到鞍上,沒有耽誤一點時間。我們都騎上馬以後,就用不著匆忙了,滂淪大雨使他們根本聽不見我們的馬蹄聲。


    下一個目的地是基佩塔基,我們將在那兒與溫內圖會麵。從瓦拉圖到那兒,騎馬大約要走四個小時。我可以把時間計算得很精確,因為溫內圖沒有緊急原因,是不會很快出發的。我們會比他早一點見到“老太婆”。他可能以為,我們偷偷接近奧薩格人將花費很多時間,可是,我們現在已經取得勝利。這個勝利使我感到非常幸福,因為在大草原,我最喜歡阿帕納奇卡了。


    他沒有看清我,不知道他的解救者是誰。我和哈默杜爾在前麵走,他跟在後麵,雨很大,能見度很低,他要想不迷路,就得跟在我們後麵走。現在,我還不想讓他知道我是誰,我覺得這樣很有意思。因此,我把身子向哈默杜爾傾斜一點,壓低聲音對他說:


    “如果這個陌生人問,別告訴他我是誰!”


    “他究竟是誰?”


    “科曼伽人的首領。不過,要向他保密,別說您知道這件事,不要讓他知道我是他的熟人。”


    “可以告訴他,我們要去與溫內圖會麵嗎?”


    “不告訴,根本不要提阿帕奇人。”


    “好!我閉口不談。”


    奧薩格人不顧大雨,全體出動追趕,找遍了整個瓦拉圖,奇怪的是,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接近我們,盡管我們走得相當慢。在這種瓢潑大雨中,很難不走錯方向。人們常說黑夜裏伸手不見五指,可是現在,有耀眼的閃電,也不容易分辨方向,甚至反而更難。這是因為,在漆黑之中突然出現閃電,會使人們眼花緣亂。


    我如果不打算讓阿帕納奇卡認出我,他是認不出我的。我穿的這套西服,不是當時他認識我的時候穿的那套。我的寬邊帽沿也遮得較低,肯定也不是當時的樣子。


    雨終於停了,但是雲還沒有散開,天仍然很黑。為了不致過早地被他認出,我騎馬走在前麵,讓阿帕納奇卡和哈默杜爾在一起談話。我本來不打算注意聽他們的談話內容,可是胖子的幾句話引起了我的興趣。我讓我的黑馬放慢速度,仔細聽,同時不露聲色。阿帕納奇卡講的是介乎白人與紅種人之間的慣用語,是英語、西班牙語和印第安語的詞匯大雜燴。這種話,每個真正的西部人都聽得懂,也能講。我開始聽的時候,他剛剛提了一個問題,問我是誰。我聽到胖子回答:


    “他是演員。”


    “演員?”


    “流浪藝人,跳熊舞和牛舞,與你剛才在奧薩格人那兒看到的差不多。”


    “哎喲!白人可真是特殊的人。紅種人跳舞給別人看,是一種榮譽。你能告訴我他的名字嗎?”


    “他叫做卡塔帕塔馬塔法塔加塔拉塔拉塔塔沙。”


    “哎喲!我得經常聽,才能叫出他的名字。為什麽這個救我的好心白人不和我們講話?”


    “他聽不懂我們的談話。他是聾子。”


    “這使我很傷心,因為他聽不到阿帕納奇卡對他表示感激的話。他有老婆孩子嗎?”


    “因為是藝人,他必須有12個老婆、20個兒子和20個女兒。兒女們也都是聾子,聽不見。”


    “哎喲!他跟他的老婆孩子隻能用手勢講話?”


    “是的。”


    “那他至少要懂得十乘以十種手勢。誰能看得懂這麽多的手勢?他有膽量到這個野蠻的地方來,而又聽不見,一定是個非常勇敢的人。因為,一個人如果隻能靠眼睛觀察,危險會成倍增加。”


    哈默杜爾把我說成聾子,是為了引人發笑。我仍然像他常說的那樣“我行我素”。可是,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把他的騙術揭穿了。


    盡管我們的馬蹄聲音很大,我還是聽出前麵有馬蹄聲。我勒住馬,命令胖子和阿帕納奇卡也停止前進。我當然是用很輕的聲音說話。我聽對了:有一個騎馬的人向這邊走來,但不是正對著我們這個方向。這就產生一個問題:我們過不過去。我離他比較近,認為他是奧薩格人。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他可能是奔走於我們與他的戰士們之間的探子。作為探子,他一定知道我們俘虜了他們首領的消息,因此,我決定抓他。


    “留在這兒,看住我的馬和槍,”我低聲地對他們兩個說,一邊說,一邊下馬,把我的黑馬和槍交給哈默杜爾。然後,我趕緊往左拐,如果沒有聽錯的話,我一定能碰到那個走過來的人。我躬著身子走過去,離他隻有一個起跑距離的時候,就一個箭步,從後麵猛跳到他的馬上。原來是個印第安人。他大吃一驚,因為沒有預料到我會跳到他馬上麵來,所以沒有采取任何自衛行動。我緊緊卡住他的喉嚨,他的韁繩掉了,胳膊往下垂。可惜他的馬不如他有耐性。它突然感到增加一倍的負擔,便抬起前蹄,發強脾氣,亂蹦亂跳。對我來說,這不是件小事,我坐在馬鞍後麵,必須緊緊抓住騎馬人。把韁繩抓到手,白天做到這一點容易得多,可是,現在一片漆黑,看不見韁繩,隻能指望別被甩出去。正在這時,我旁邊閃出一條黑影,一把抓住印第安人那匹馬的嘴。我騰出右手,從腰帶裏掏出手槍。“誰?要我開槍嗎?”我問。


    “阿帕納奇卡,”被問者回答。“老鐵手可以把奧薩格人扔下來。”


    原來,他是從馬蹄聲判斷出我所處位置的。他趕緊下馬,把我的馬的韁繩交給哈默杜爾,跑過來幫我。他抓住了印第安人那匹馬的寵頭,使馬站住。我把俘虜扔下馬,跟著跳下,抓住俘虜。俘虜身上隻有一杆獵槍,想通過晃動獵槍的辦法來迷惑我,不過還是沒有進行抵抗,看來是恐懼的心情使得他失去了駕禦自己的能力。


    “阿帕納奇卡認出我來了?”我問科曼伽人。


    “你把馬交給我保管的時候,我相信,我看到的是你的‘閃電’,”他回答,“然後,我看到我的同伴從你手裏接過的不是一支普通的槍,而是連發槍。如果我還有懷疑的話,在看見你坐到紅色戰士身後的動作以後,懷疑就消失了。敢做這種動作,尤其是在夜間做這種動作的人,隻有溫內圖和老鐵手。盡管我好久沒有聽說過這位白獵人的消息,這一點我還是判斷得出來。俘虜怎麽處置?他肯定是奧薩格人。”


    “我猜他是個探子,才覺得必須抓他。”


    我們把哈默杜爾叫過來。印第安人又在動,試圖抵抗,但都白費力氣,結果是被綁在他自己的馬背上。


    我和阿帕納奇卡有許多話要講。在白人之間,這是常事,兩個朋友好久不見,在像我們今天這樣的場合下不期而遇,一般人都會推心置腹地交談,但並不是閑聊。當我們重新上路的時候,這位科曼伽人把他的馬緊緊靠著我的馬,向我彎過身,抓住我的手,用發自內心的喜悅聲調說:


    “阿帕納奇卡感謝偉大而善良的自然神,允許他再次見到所有白人戰士中最優秀的戰士。老鐵手把我從已經注定的死亡中解救了出來!”


    “自從我與我的年輕朋友,勇敢的柰伊尼首領分別以來,我的心始終渴望見到他,”我回答,“偉大的神靈熱愛他的子民,恰恰在他們認為不可能的時候,滿足他們的願望!”


    然後,我們就沒有說話了,不過還是並排騎馬。黑夜很快讓位給黎明。我看到方向沒有錯,心裏很高興,我比溫內圖先到達目的地。


    基佩塔基位於堪薩斯西部。在近代,從這兒和西南部開采出許多鹽。有些地方,大量的鹽露出地麵,受到雨水和泉水衝洗,形成地下岩洞,岩洞的頂部因失去牢固的支撐而坍塌。坍塌的地方通常形成懸崖峭壁,其邊角銳利,崖壁堅實,久而久之形成很深的湖泊。如果地麵縫隙多,水就會滲入地下。隻有低窪地留住一部分水,使植物得以繁衍。先是由喜鹽植物組成植被,後來土地鹽分逐漸消失,便長出厭鹽植物。如果這種低地周圍是平原,就會呈現一種非常獨特的景象,村隻露出樹梢,根深深紮在地下。


    基佩塔基就是這樣一個地方,這個名字的意思是“老太婆”。因為它與周圍的肥沃平原形成鮮明對照,像一個蹲在地上的印第安婦女。


    太陽從我們後麵的地平線上升起,這個綠色“婦人”展現在我們麵前。我們到達她左邊的腰部,準備迎接從右邊過來的溫內圖。為謹慎起見,我要他們繞整個“婦人”一周,結果沒有發現生人的蹤跡。於是,我們就騎馬往下走,來到一個不太陡的地方,把俘虜從牲口上卸下來,捆綁在樹上。這個紅色人真的是奧薩格人,帶著一幅行軍路線圖,根本不回答對他提出的問題。


    要是有時間,我會與阿帕納奇卡談一談我們分別以來的情況。現在,我寧願等他先開口,不想先透露自己的好奇心。我的胖哈默杜爾經常出些餿主意,他剛坐下來,就對阿帕納奇卡提出問題:


    “我聽說,我的紅色兄弟是科曼伽人首領,他怎麽會被奧薩格人俘虜?”


    被問者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用手指著他的兩隻耳朵。


    “你與他們是不是展開了搏鬥?”這位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胖子繼續問。


    阿帕納奇卡用同樣的表情回答,哈默杜爾隻好來求我:


    “看來,他是不想回答問題的。您問問吧,先生!”


    “您這是瞎子點燈,白費蠟,”我說。“您看,他聽不見。”


    胖子開竅了,把嘴張得大大的,讓他聽到開心的笑聲,並且說:


    “好吧!他是不是也有12個老婆和2乘以20個兒女,像您一樣?”


    “可能!”


    “那我可要注意,別變聾了。否則,我們三個都聽不見!這兒已經夠安靜的了,您不想為我做點什麽事,使我不覺得時間太長嗎?”


    “我想是想做點事,上馬,去看看溫內圖!我想在他還沒有到達的時候,就知道他在向我們走過來。”


    “其實,您知不知道,關係不大。不過,您放心,我會通知您的。”


    他走了。阿帕納奇卡好像不想讓我對他被奧薩格人俘虜作出不利於他的判斷,他用蔑視的眼光掃了一下俘虜,說:


    “奧薩格人的兒子們都不是戰士,他們害怕勇敢者的武器,隻能夠襲擊手無寸鐵的人。”


    “難道我的兄弟手無寸鐵?”我問。


    “是的,我隻帶一把小刀,因為我不能帶任何其他武器。”


    “噢!我的兄弟原來是出來找紅色聖石的?”


    “對,阿帕納奇卡按照長老們的建議,到北方來尋找聖石。我的兄弟老鐵手知道,受部落派遣出來找聖石的紅色戰士,都隻許帶一把刀,不許攜帶其他武器,也沒有必要帶弓、箭、槍、板斧,因為他不吃肉,隻吃植物,又不需要對付任何敵人。我們都遵守這個禁令,不對找聖石的人采取非和平手段。阿帕納奇卡從未聽說過,有人踐踏過這條適用於所有部落的法律。可是,這些奧薩格狗無恥到了極頂。我隻有一把刀,把裝有和平煙鬥的腰帶給他們看,證明我正在取聖石途中,他們還是對我進行襲擊,把我捆綁起來。”


    “你把和平煙鬥給他們看了?”


    “給了,他們把它沒收,扔進火裏燒毀。”


    “不可思議!這種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即使你是他們最可恨的敵人,他們也應該把你當做客人對待!”


    “哼!他們甚至要處死我!”


    “他們攻擊你的時候,你自衛了嗎?”


    “我能自衛嗎?我要是自衛,他們的許多人都得流血。我相信我的煙鬥和從未逾越過的古老法律,所以在營地裏像小孩一樣聽從他們。今後,任何一個忠誠的戰士,遇到奧薩格人,都要向他們的臉上吐唾沫……”


    他的話被打斷,哈默杜爾回來報告,他看見了溫內圖。我想利用一下科曼伽人,讓他突然出現,使阿帕奇人感到驚喜。哈默杜爾則到基佩塔基低窪地的另一麵坡上去,那兒是人們報到的地方。我希望見到的是五個人:溫內圖、特裏斯柯夫、霍爾貝斯、老華伯和馬托-沙科。使我覺得奇怪的是,他們中間多了一個印第安人。這就是說,溫內圖也抓到了一個俘虜。這個俘虜也被綁在馬背上,臉上表現出一種好鬥的情緒,看樣子也是奧薩格人。


    我先不向阿帕奇人打聽情況。他主動朝我走來,抓住我的手問:


    “我的兄弟先到一步,是不是遇到了麻煩?”


    “沒有,是因為一切進展都比我預計的快。”


    “那就請他到我們的馬身邊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向他報告。”


    馬托-沙科聽到這幾句話,表現出一種勝利後的喜悅神情,他的目光正在向我投過來。我懂得裏麵的奧秘,便說:


    “馬拴在對麵。我們很快要在那兒安營。”


    敏銳的溫內圖馬上就意識到,我也有一個秘密。他看了我一眼,發出一陣滿意的笑聲。奧薩格人首領卻強硬地說:


    “老鐵手一旦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會很快釋放我!”


    我沒有理睬他,而是往低窪地走,其他人跟著我,哈默杜爾和霍爾貝斯牽著印第安人的馬。這時,我聽見胖子對他的親密朋友說:


    “你們那兒是不是發生了重要事情,霍爾貝斯,老浣熊?”


    “你如果認為重要,就猜對了。”他回答。


    “猜沒猜對,這並不重要。這麽重要的事情無論如何是……”


    “不要聊天!”我打斷他們的談話,“你們還沒有開口,別人已經注意到了!”


    他發現他犯了一個錯誤,趕快用手捂住嘴。到達低窪地底部的時候,我們讓俘虜下馬,坐到地上。溫內圖可能不知道我把營地安排在山坡的原因,對我投來疑問的眼光。我先不作答,而是對他提出一個要求:


    “我的兄弟先讓我知道他想通知的重要情況!”


    “要我先開口?”


    他的意思是,他的話並不保密。


    “是的,”我點頭。“但願不是什麽令人不快的事。”


    如我所料,老華伯馬上嘲笑說:


    “是一件使你極為不快的事!你如果仍然認為你一直牢牢地掌握著我們,就錯了!你隻管讓溫內圖說。”


    阿帕奇人製止了他的傲慢態度,用蔑視的口氣說:


    “這個老牛仔舌頭上有毒,我沒有阻止他向我們噴射。”


    “好,你說我毒,我就毒。如果你們不馬上釋放我們,你們所有的人都得被毒死。”


    “廢話,你想嚇唬我們?”我笑道。


    “你笑吧!你如果聽聽,在你光榮缺席的時候所發生的事情,馬上就會笑不起來。”他指著那個剛剛被俘的紅色人說:“奧薩格戰士久久等不到自己的首領,派人出來尋找,終於弄清了原因。派出來的人來到你襲擊我們的樹林裏。我們走了,他跟著我們的足跡,找到了我們昨天的營地。你難道還沒有聽出問題?”


    “我隻看見他當場被俘。”


    “是的。可是,你有所不知。他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奧薩格人在他身邊。那個人比他聰明、細心,逃了出去,回到家中去接幾百名戰士來追趕你們。他們已經到了山崖上,所以,我看你們馬上就得釋放我們,這是你們惟一能夠做的事。這些奧薩格人一來,發現我們還在你們手裏,肯定會毫不留情,會像暴風吹熄微弱火柴一樣,把你們全部消滅。”


    “即使一切完全像你所說的那樣,你們也還是在我們的掌握之中,何況,你們的奧薩格人並沒有到。難道還有什麽人能夠妨礙我們像風吹滅火柴一樣消滅你們?”


    “你消滅不了我們,因為你是一個善良得過分,可愛得過分的基督教徒,不會那樣殘酷。可是,你也知道,奧薩格人卻會用血為我們報仇。”


    “真的?好,我就讓你和馬托-沙科稍稍吃上一驚。”


    我對哈默杜爾耳語了幾句,他笑著點了點頭,站起來走了。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溫內圖,事先都沒有任何察覺,現在都緊張地等待著,看胖子把誰帶來。胖子很快就回來了,用胳膊拽著我們俘虜的奧薩格人。


    “哎喲!”馬托-沙科驚叫了一聲。


    “活見鬼!”老華伯也叫喊,“這不就是……”


    他認為一句話隻講一半,較為恰當。我示意哈默杜爾,把紅色人帶走,因為這個紅色人如果說話,就會讓阿帕納奇卡暴露。我問老牛仔:


    “他就是那個要把數百名奧薩格人帶來的紅色人,你現在還認為他們會來嗎?”


    “魔鬼把你接去!”他憤怒地斥責我。


    “哎喲!”馬托-沙科想起一件事,“老華伯完全忘記那個柰伊尼人了!”


    “沒有!”老華伯反對他的說法,對我說:“我還有一張牌,這張牌你肯定沒有,即使有,也沒有聰明到會玩好它的程度!”


    “願意領教!”


    “你會有人幫忙的!你肯定還會非常愉快地記得那片大草原的,你在那兒榮幸地被……”


    “被你偷了。”我打斷他的話。


    “對,不過,我說的是另一件事,”他笑道,“有一個年輕的柰伊尼人首領。他叫什麽來著?”


    “阿帕納奇卡。”我回答,裝作不知其所以然的樣子。


    “是的。阿帕納奇卡!你很喜歡他,不是嗎?”


    “是的,我喜歡他。”


    他用一種老謀深算的口氣說話,因為他自以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順著他的口氣回答,因為我心裏有底,阿帕納奇卡正好可以扮演我所需要的角色。哈默杜爾把奧薩格人帶走後,沒有回來。我知道柰伊尼人做好了準備。他大概猜到了我的意圖:我打算通過他的出場,使大家吃一驚。於是,他偷偷地從地上爬了過來,沒有被人看見。我派人去接他的時候,他已經在等候。我給溫內圖使了個眼色,先向他打個招呼,他早已發現這個秘密。“真的?”老華伯諷刺說,“你大概是想說,你今天還像過去一樣,把他當做你的朋友和兄弟?”


    “肯定的!我一定會把他藏在沒有危險的地方,即使我這樣做要冒生命危險。”


    “好!我可以意外地告訴你,他陷入了極危險的境地:成了奧薩格人的俘虜。”


    “我不信。”


    老華伯滿懷希望地看著我,但是,他沒有料到我的回答這麽快,也沒有料到我說話的口氣這麽平和。所以,他趕緊保證:


    “你是不是以為我欺騙你?問問溫內圖昨天晚上俘虜的那個奧薩格人吧!是他給我們帶來的消息。這個消息使我們非常高興,而對你來說,卻不合時宜。”


    “你是說,由於阿帕納奇卡被俘,我就不能戰勝你了?你認為,我們要拿你換他?”


    “你變得多麽聰明,你既然把話說得明明白白,就算猜對了。”


    “可是,我卻要為你感到遺憾。並且要請你對大家再清楚地重複一遍!”


    我把頭朝所指的方向轉過去,阿帕納奇卡聽懂了我的每一句話,把手又在腰上,向我們走過來。


    “怎麽樣?”我問,“誰拿到了最大的王牌?”


    沒有人回答。過了一陣,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這個人平常沉默寡言,隻有當他的好朋友哈默杜爾問他的時候,才說話。這個人就是大個子霍爾貝斯:


    “天啦,這簡直是開玩笑!一個人質也沒有了,老華伯輸光了!”


    被點名者咬牙切齒。我們大家都聽到他惡毒的咒罵聲,聽到他用沙啞的聲音憤怒地對我大喊大叫:


    “狗,一千次詛咒。你與地獄及其一切魔鬼結盟!你必須付出生命和靈魂,否則你的願望是不會實現的!我唾棄你!我以任何人都沒有感受過的仇恨仇恨你,你聽著,你這個可詛咒的德國佬,你!”


    “我全心全意地對你表示最深切的遺憾,”我平和地回答,“我認識許多許多應該受到起訴的人,其中最應該受到起訴的就是你!上帝當初可能隻讓我給你極少一部分同情和憐憫!這就是我對你的詛咒的回答。從你的嘴裏發出來的每一聲咒罵,你對每個被你咒罵的人的咒罵,都必然適得其反,會成為一種祝福!你是一個極其可憐的人,凡是沒有機會見你一眼的人,他們的眼睛都不會感到疼痛。你還是早早逃走吧!”


    我走到他麵前,給他鬆了綁。他轉身就走。我允許他迅速騎馬逃跑,是一個大錯誤。因為我聽到,他慢慢地,有氣無力地站起來。然後,我感到他的手接觸我的肩膀。他用明顯的諷刺口吻說:


    “按照你的說法,你不得不再見我的時候,你的眼睛會發痛?你不要太自負,以為你在道義上永遠高於我!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值得你這麽堅定不移地相信的話,那麽,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與你的是一樣高的。否則,他就是一個比自以為了不起的你還要壞的家夥!他創造了我和你,把我們送到塵世。如果我的處境與你的有所不同,那並不是我的過錯,而是他的過錯。你應該對他,而不是對我發脾氣。假如真正有一種永恒的生命,真正有一個我所嘲笑的上帝法庭,那麽,就不應該是他對我進行審判,而應該由我對他進行審判。因為,他給我配備了所謂的錯誤和罪行。你終將看到,你對信仰的虔誠和對神靈的敬畏,是多麽幼稚可笑!你當然相信,是在行善,可是從根本上看,你的信念,與我的信念並沒有什麽區別。這就是說,世界上既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因為一切罪過都可以歸結到原罪的發明者上帝身上。再見,你這位愛別人和憐憫別人的人啊!不過,你切忌認為,當我們再見的時候,我不會用子彈與你談話!我們在這個北美大草原上,並不總是近在咫尺,總得有一個人離開。你非常害怕人血,所以下次我們見麵的時候,我要把你的動脈割開,對其他人也一樣。再好好活幾天吧!你們會很快聽到我的消息的!”


    俘虜們的武器當然被沒收了。老華伯的獵槍掛在他的馬鞍上,刀子插在哈默杜爾的腰帶裏。這個老牛仔走到胖子麵前,伸手要刀子。胖子彎腰問:


    “幹什麽?你不能到我的腰帶裏拿走任何東西!”


    “我要我的刀子,”老華伯傲慢地說,“難道我在與小偷打交道?”


    “注意你這張胡言亂語的嘴,否則休怪我不客氣,老騙子!你是知道草原法律的,也就是說,知道俘虜的武器是屬於誰的!”


    “我現在不是俘虜了,我自由了!”


    “你自不自由,跟我無關。老鐵手重新給了你自由,並不意味著你必須重新得到你的武器。”


    “就留著吧,該死的胖子!我會向奧薩格人要一把新刀!”


    他走到他的馬前,從馬鞍上摘下槍,掛在身上,想上馬。溫內圖站起來,向他伸出手,命令他:


    “站住!把槍放下!”


    這位阿帕奇人的態度和麵部表情,都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一貫喜歡硬頂的老華伯,這次也乖乖地聽話,把獵槍重新掛到馬鞍上,轉過身來對著我說:


    “怎麽回事?難道馬和槍都不是我的?”


    “不是,”溫內圖回答,“我的兄弟老鐵手重新給你自由,僅僅是表示對你的厭惡,這種厭惡感每個人都有。我們之所以同意他的意見,是因為我們不願意用手、刀子、子彈接觸你。我們放棄對你的報複,讓偉大、公正的自然神去處理你。你本來是可以得到你的馬和武器的,但是你威脅我們,要割斷我們的動脈,這樣,你就隻得到自由,而沒有別的東西了。你馬上可以走。如果在十分鍾之內,我還在這兒附近看得見你,你的脖子上就會係上一根皮帶,然後吊在這些樹的某個枝頭上。我說完了。滾!馬上離開!”


    老華伯哈哈大笑,深深鞠一躬,回答說:


    “儼然像個國王講話。隻可惜,這些話在我的耳朵裏像狗叫!後會有期!”


    他轉身爬上低窪地的邊緣,消失了。為了慎重起見,我跟了他一小段路,見他顫顫抖抖地,慢慢吞吞地走過草原。過去,我尊重他,不僅是因為他年歲高,而且覺得他有聲望,把他當做一個非常能幹的西部人。可是現在,我對他的看法完全變了。即使還有人認為他是一個較好的人,他也不是對我們有用的“西部人”。我這次又讓他不受懲罰地離開,與其說是深思熟慮的結果,還不如說是受一時的衝動或者說受一種厭惡感覺的驅使。這種感覺使得我不可能再與他多說一句話。


    溫內圖宣布同意我的意見,哈默杜爾和霍爾貝斯則不然,我是知道的。他們不敢提出反對意見。不過,特裏斯柯夫覺得,我的一再寬容使他的法官和警察尊嚴受到侮辱,當我回到他們中間的時候,他對我說:


    “請別生氣,先生,我不得不指責您!我根本不是從基督教的立場說話。即使按基督教教義,您的做法也是錯誤的,因為根據基督教教義,任何罪惡的行為都一定要受到懲罰。問題在於,您取代了刑律,取代了西方的法製。您一而再,再而三地讓老華伯這一類十惡不赦、屢教不改的罪犯逃脫法網,刑律和法製將怎麽辦呢?這個人是‘印第安人殺手’,一生中可以被判處百次以上死刑。您說這事與我們無關,而事實已經證明,他過去一直想要我們的命,而且現在仍然以死亡威脅我們。您鄭重其事地致力於讓他逃脫懲罰,法官對此會怎麽說呢?我實在想不通您這樣做的理由。”


    “我是法官嗎,特裏斯柯夫先生?”我反問他。


    “我認為您不是法官。”


    “那好!不管怎麽說,讓他逃脫懲罰決不是我的本意。我既不想當法官,也不想當劊子手。我堅信,白色恐怖早就籠罩著他的頭頂,會對他進行一次更強有力的、更重的懲罰。我心中深藏著一種我不能抗拒的東西,就是等待上帝公正的恩賜。您如果不理解我的所作所為,對下麵的觀點至少不會有異議:在人的內部,在靈魂中,在心中,有一種法律,比您所有的成文法律條款更難以逾越,更難以抗拒,更堅不可摧。”


    “可能!我在這方麵從來就不像您這樣溫和。對您的那種神秘莫測的內心法律,我一無所知,隻希望您注意所產生的後果!”


    “什麽叫做所產生的後果?請舉例說明!”


    “您對老華伯施以仁慈。我們怎樣對待他的同謀——奧薩格人首領?難道這個人也不受任何懲罰就被釋放?”


    “如果問我,回答是肯定的。”


    “這樣一來,您稱之為草原法律,又不讓執行的一切條款,就都化為烏有,您隻不過是對這些條款的嚴厲程度倍加讚賞而已!”


    “我在西部人中隻排在第五、六位,可是我首先是基督教徒。奧薩格人受到過白人的欺騙,他們想通過擬議中的襲擊使自己不受侵害。按照他們的觀點,他們是完全有理由這麽做的。根本還沒有成為事實的、純粹的意圖,難道也要受到懲罰?”


    “您知道,犯罪企圖就是犯罪行為,是要受到懲罰的!”


    “嗯,不折不扣的法官!”


    “我有這個權利,也有這個責任。我請求您與我站在同樣的立場上。”


    “好,我願意與您配合。我們認為,一個犯罪的企圖即行為,是要受到懲罰的。現在,奧薩格人首領的意圖是不是要襲擊農場並殺死我們?他的這個意圖是不是進入了企圖階段?”


    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嘟囔地回答:


    “意圖,意圖,企圖,也許至少有所謂未遂企圖。嗯,也不是企圖!請別拿這種雞蛋裏挑骨頭的事情來煩我,先生。”


    “是啊,您的立場開始動搖了。請明確地告訴我,純意圖是不是要受懲罰?”


    “道義上要,刑律上不要。”


    “好。那麽,馬托-沙科要受懲罰嗎?”


    他來回走動,憤怒地喊叫:


    “您是法官最難對付的、最糟糕的律師。我再也不過問這方麵的事情了。”


    “且慢,特裏斯柯夫先生。我比您想象的嚴厲得多。我們盡管不能懲罰意圖,但是我主張采取防範措施,這與懲罰極其相似。”


    “這話當然好聽!您有什麽建議?”


    “目前還沒有。我不是惟一這樣說的人。”


    “非常正確!”哈默杜爾很快表示同意。“這個紅色人一定要得到某種懲罰。你不是也這樣看嗎,霍爾貝斯,老浣熊?”


    “嗯,如果你認為他是個瘋子,你就是對的,親愛的迪克。”大個子說。


    “我們就討論一下該怎麽辦吧!”特裏斯柯夫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表情嚴肅。


    馬托-沙科臉上的皺紋堆到了一起,注視著我們討論,一個字也不落,因此知道,我是怎樣對待他的。開始的時候,他臉色陰沉,現在完全變了,對我幾乎表現出友好神情,他顯然是在感謝我。我對此當然隻能表現出無所謂的樣子,好像我不是為自己的個人感情,而是為他,才與特裏斯柯夫發生意見分歧的。當特裏斯柯夫用非常嚴厲的聲調要求我們討論的時候,這位奧薩格人首領保持沉默。現在,他打破沉默:


    “白人們進行了討論以後,老鐵手也許願意聽聽我的意見?”


    “說吧。”我要求他。


    “我聽到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因為這些話對我來說是陌生的。不過,我聽見,當其他白人反對我的時候,老鐵手在為我說話。由於阿帕奇人首領溫內圖對這場爭論保持沉默,所以我想,他是同意他的朋友和兄弟的意見的。他們兩人雖然是奧薩格人的敵人,但是所有紅色人和白人都知道,這兩位著名的戰士的看法是多麽公正,做法是多麽公正,所以,我要求他們今天也是公正的!”


    他停頓了一會兒,看了看我,好像在等待我的回答。於是我說:


    “奧薩格人的首領對我們的判斷沒有弄錯,他不會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我提請他首先注意,我們不是奧薩格人的敵人,我們希望所有的紅色人和白人和平相處。但是,如果有人阻擋我們,甚至想謀害我們的生命,難道我們不應該自衛嗎?如果我們進行了自衛並取得了勝利,那麽,被戰勝者難道有權聲稱我們是他的敵人嗎?”


    “老鐵手提到的這個人很可能是指我。可是,誰有權利認為自己受到攻擊呢?奧薩格人的首領馬托-沙科想弄明白,白人的法官和法院起什麽作用?”


    “簡而言之,是司法,是聲張正義。”


    “這種司法是否得到執行?這種公正是否得到聲張?”


    “肯定的。”


    “老鐵手相信他所說的話嗎?”


    “相信。雖然法官也是人,而人是可能犯錯誤的。因此……”


    “哼!”他很快插嘴說,“因此,凡是涉及要公正對待紅色人的事情,這些法官就經常犯錯誤。老鐵手和溫內圖上千次地坐在篝火旁邊,上萬次聽過紅色人對白人的控訴。我既不想重複其中的一次控訴,也不想給它們作任何補充。可我是我部落的首領,可以說出奧薩格人民所受過,並且仍然不斷經受的痛苦。我們受到過白人多少次欺騙!我們找不到一個法官,找不到憐憫我們的法官!現在,在幾乎沒有月亮的情況下,又有人對我們進行一次大欺騙行動。而當我們要求公正的時候,我們又被恥笑。白人一旦失去法官的幫助,會怎麽辦?他會去找更高一級法院。如果更高一級法院也不理睬他,他就充當自己的法官,對他的敵人私設刑堂,或者成立什麽社團,稱之為委員會。他們如果在公眾中或法律上得不到幫助,就秘密提供違法幫助。為什麽白人所做的事情,就不允許紅色人做呢?您說私設公堂,我們說複仇。您說委員會,我們說長老協商。這完全是一碼事。可是,當你們自己幫助自己的時候,你們稱之為被迫聲張正義;而當我們自己幫助自己的時候,你們卻說是什麽搶劫和掠奪。真正的真理是:一直在欺騙和偷竊紅色人的白人都是正直的人,而一直被白人剝皮剝到耳根的紅色人統統是小偷,是強盜。與此同時,你們一個勁地標榜信仰和虔誠,仁愛和善良!不久前,還有人欺騙我們,說什麽要給我們肉、火藥和其他許多東西。我們去找代理人,請求他幫助。我們得到的隻是大聲的嘲笑和對準我們的獵槍的威脅。於是,我們到我們發現肉、火藥和鉛的地方去取這些東西,我們需要它們,否則,我們無法生活。可是,白人追趕我們,殺死我們許多戰士。現在,我們出來為這些戰士報仇,到底是誰的過錯?誰是受騙者,誰是欺騙者?誰是被搶劫者,誰是搶劫者?誰是受攻擊者,誰是敵人?老鐵手可以正確回答這些問題!”


    他滿懷希望地把目光對著我。作為一個正直的人,我應該怎樣回答他?我能夠回答些什麽?溫內圖在此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現在出來幫助我擺脫困境。他說:


    “溫內圖是阿帕奇人所有部落的首領,沒有一個首領像我這樣把我的人民的幸福掛在心上。馬托-沙科現在所說的,對我來說並不新鮮。我自己曾經許多次與白人戰鬥,並不是沒有取得過勝利!可是,水域裏有食魚的魚。難道每條魚都必須靠吃其他魚的肉生活?難道在有臭鼬築窩的森林和灌木林中的每一個動物,都一定是發出臭味的動物?奧薩格人的首領為什麽不能區分良萎?他要求公正,自己卻最不公正,與沒有對他做過絲毫不公正事情,對不公正行為沒有任何責任的人為敵!難道他能夠舉出一個例子,一個惟一的例子,來說明老鐵手和我在事先沒有受到攻擊的情況下與人為敵嗎?難道他經常聽到的不是相反的情況?難道他不是經常經曆和聽到,即使是對最可怕的敵人,我們也寬宏大量,關懷倍至?如果他到今天為止還不知道這種情況,那麽,當我的朋友和兄弟老鐵手為他說話的時候,他難道不是耳聞目睹?盡管馬托-沙科要我的朋友和兄弟老鐵手的命,他還是為他說話。奧薩格人首領想對我們申述的,我們早就知道並非常熟悉,他用不著擔心我們會遺漏他一句話。可是,我們要對他說的,他看來並不知道,也從未聽說過。這就是說,如果想得到公正,自己就不應該做不公正的事!他為我們準備了刑訊柱,並且以為,我們現在可能要他的帶發頭皮和生命。他是兩者都要保留,甚至要求重新得到自由,即使不是在今天。我們用善意對待他的敵意,用仁慈對待他的殘忍。如果他以後再說我們是奧薩格人的敵人,那他就一錢不值,不配提及紅色戰士或白人戰士的名字。馬托-沙科在此之前發表了一通冗長的講話,我依葫蘆畫瓢。其實,他的話和我的話都不重要。我講完了。”


    他講完以後,出現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寂。他的講話之所以能夠產生這樣好的效果,一方麵固然是他的話講得有理,可更重要的,還是他的人格和表達方式。除他以外,我是惟一懂得他的用意的人。他不僅針對奧薩格人,也針對其他人,尤其是針對特裏斯柯夫。馬托-沙科躺在這兒,毫無表情,看不出阿帕奇人的講話是不是給他留下了印象。特裏斯柯夫在聽他講話的時候眼睛一直向下看,聽完後狼狽地轉向側麵,過了好久才抬頭看看我,並且說:


    “這完全是您和溫內圖的事,先生。不管願不願意,所有的人最終都得像你們這樣思考問題。你們如果想放走奧薩格人首領及其手下兩個人,就像釋放老華伯一樣,我不反對!我擔心的是,他會帶著他的人回頭就來找我們算賬,如果運氣好,還會把我們當做俘虜。”


    “我們等著瞧!如果我理解正確的話,您是不是認為,我們沒有必要再進行討論了?”我問。


    “不必了。您想怎麽辦就怎麽辦!”


    “好。請聽我與溫內圖商量後作出的決定!馬托-沙科跟我們一道走,直到我們同意釋放他的時候為止。他雖然鬆了綁,但要三思而行。每個正直的西部人都應對一個勇敢民族首領負責。他的兩個戰士自由了,可以回到瓦拉圖去,向奧薩格人介紹這兒所發生的事情。可以告訴他們,白人已經得到警報。如果不顧這種情況仍然來襲擊農場,其首領將會被擊斃。把皮帶解開!”


    這個要求是對哈默杜爾和霍爾貝斯提出的。他們自願地服從。兩個奧薩格人剛剛感覺到自己獲得了自由,就跳起來,朝他們的馬跑去。但是,我同樣迅速地製止了他們:


    “站住!你們不能騎馬到瓦拉圖去,隻能走路。你們的馬和武器由我們攜帶。你們能不能得到它們,取決於馬托-沙科的態度。走吧,告訴你們的弟兄們,老鐵手昨天到過你們的營地,釋放了柰伊尼人首領阿帕納奇卡!”


    他們很難聽從這道命令,以詢問的眼光看著他們的首領。首領要求他們:


    “照老鐵手對你們所說的去做!如果奧薩格的戰士們對此有疑慮,不知如何行動,他們可以問‘長手’,我把這道命令轉交給他。他會作出正確決定的。”


    他下達這道命令的時候,我盯著他的臉,看不出這道命令對我們來說意味著戰鬥還是意味著和平。兩個被釋放者爬上斜坡,沿著老華伯先行的方向,步他的足跡去了。可以預料,他們很快就會追上他。


    我把他們的馬扣下來,有好幾個原因。他們如果騎馬,就會很快回到瓦拉圖,就可能早幾個小時開始追趕我們。讓他們步行,我們自己爭取了時間。其次,他們是信使,所騎的馬非常好。我們正需要這種馬。他們的武器對我們也有用處。


    剛才提到,阿帕納奇卡身上隻有一把刀,因此得到了馬托-沙科的槍,並且暫時放棄原定朝覲聖石的計劃,陪我們去科羅拉多。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奧薩格人從兩個信使口中得知首領被俘的消息以後,會立即奔赴基佩塔基,跟蹤我們,以便伺機解救他。這兒不是我們的久留之地。馬托-沙科還被綁在馬背上,不過綁得很鬆。霍爾貝斯和特裏斯柯夫騎上兩匹奧薩格人的馬。其他人騎馱畜。我們就這樣離開了“老太婆”,她隻給了我們短暫的休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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