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很大。四壁掛著工人們為數很少的行李。靠牆用木板做了些座位兼床鋪。最後麵的牆角是一個瓷磚大壁爐,其建築式樣我從未見過,有四個鍋爐,灶正適合烘幹我的衣服。


    我剛進屋,隔壁房間就過來一個強壯的年輕男子,對我說:


    “長官,你說得對。索拉沒有死,她活著,已經在呼吸。我趕快前來道謝。”


    “她與你是親戚?”


    “索拉是我老婆。我是監工。她之所以有膽量過河,是因為我命令她清早一定要到這兒。你一定要盡快更衣,我去取我的節日盛裝。”


    他很快回來了,帶著褲子、上衣、馬甲和一雙拖鞋。我跟著他走進一個小木棚更衣。哈勒夫在旁邊幫忙。他把我的濕衣脫掉以後,痛苦地對我說:


    “本尼西,現在,你的尊貴沒有了,優美的形象也沒有了。這套衣眼在伊斯坦布爾值六百皮阿斯特,由於水的浸泡,它的奪目光彩消失了。你看,你在遊泳時,褲腿撕開了一道縫。這道縫必須縫好,不要讓你可愛的肢體受到侮辱。我雖然時刻帶著針線,但是我懷疑能找到熨鬥來恢複西服的漂亮式樣。”


    “問一問!工人中間也許有裁縫。”


    他拿著我的衣服出去了。我聽到外麵的呼喊聲:


    “聽著,鐵路的兒子們、孫子們,你們中間有裁縫嗎?”


    “在這兒!”一個聲音喊著。


    “安拉賜福於你,我的朋友,你在青年時代就產生一個想法,把紡織工人的料子和線縫合在一起,使你的人民中的男子能夠把手臂和大腿藏在裏麵。你也能把褲子縫合起來嗎?”


    “縫得非常漂亮,比原樣還漂亮。”


    “那麽,你就是一個針線大師。你也有熨鬥?”


    “甚至有兩個!”


    “我就把我的朋友和司令的西服委托給你。你要把它烘幹熨平,使這條縫顯不出來。如果你能做到讓別人看不出來,你就會得到一筆酬金。各國的信男善女將為你的技藝感到高興,你的榮譽將到達宇宙的盡頭。把這套西服拿去,先知的聖靈將照耀你!”


    我不能不笑,因為我觀察著這個矮子嚴肅的臉,從這張臉上居然滔滔不絕地冒出這麽多的言辭。他回到我身邊的時候,發現我正在檢查石膏繃帶。


    “看看是不是進了水,”矮子說,“是不是泡軟了?”


    “沒有,但是我想去掉它。包紮以來已經過了幾天。我認為可以拆開了。”


    我們用刀子剝掉繃帶,我沒有感到任何痛苦。這是好現象。當我的腳全部從石膏中擺脫出來的時候,我試著走一走,情況意外地好。我甚至在室內來回走動,用較大的勁蹬蹬地,扭傷處比我想像的小。


    “你再不要穿這雙石膏靴子了?”哈勒夫問,用手指著那對“腳部服裝”。當然,由於水的浸泡,樣子有些難看。


    “不用穿了。”


    “現在,你可以重新穿上你的高統皮靴,會是另外一副模樣。我去把那雙皮的取來?就在我的馬鞍上。”


    我表示同意,並且發現,腳在這雙靴子裏很合適。我整天坐在馬鞍上,不需要用腳。


    借來的這套西服並不是不合身,因為它的主人與我的身材差不多。他看了很高興,請我到他的棚子裏去,以便他的女人當麵感謝我。


    工人們坐在一起吃飯。午餐是稠玉米粥,不過是玉米在水裏泡發一點而已。這些人每天都必須對此感到滿意。


    我們走過去的時候,女士本想多說些感激的話。可是,我請她別說。她的丈夫坐在旁邊,對她的被救感到非常幸福,以至我不能不認為,他們的愛是不尋常的。


    “很高興,你是一個基督信徒。”男的對我說。


    “你是怎麽知道的?”我問他。


    “你的兩個陪同在你更衣的時候告訴我的。我還聽說,你不是君主的臣子,而是屬於另一個民族。這個民族與法蘭西打仗,取得了偉大的勝利。”


    “你是本地人?”我反問。


    “不是。我叫約瑟夫。我們幾乎都來自窮困山區。平原地區的人沒有興趣修鐵路。聽說修鐵路有飯吃,我那個地區的許多人都到這兒來了。我學的是建築,所以在這兒擔任領導,直到今天還在監督他們。”


    “那麽,你是受過高等教育?”


    “沒有。我是父親的次子。我的哥哥尼科要買一所房子,我的興趣是自己蓋棟房子,所以我就自學,後來當了於斯屈布的建築技師,當了學徒。我的父親格奧爾格是牧民,離這兒大約八個鍾頭。”


    “在哪兒?”


    “不是村子,也不是一個小地方。那兒隻有兩棟房子,在特雷斯卡河中間的一個淺灘上。我們的鄰居租了一棟別墅做官邸,所以我們這兒小居民區叫做特雷斯卡官邸。”


    “很好!好極了!”我叫喊起來。


    “為什麽?”


    “因為我要找的就是特雷斯卡官邸。”


    “你想到那兒去?是找我的父親還是找科納克基-介馬爾?”


    “找介馬爾,看樣子是。”


    “什麽樣子?你自己難道還不知道?”他問,覺得很奇怪。


    “不。那個和你夫人乘小船過河的人想到那兒去。我必須跟著他。他在那兒找人,而我想和那些人講幾句話。”


    “聽起來似乎你對他們懷有敵意,長官。”


    “你猜對了。今天有五個人騎馬到那兒去。這些人打算采取一次罪惡的行動。我們想去製止他們。他們肯定是乘渡船過河來的。”


    “啊!是不是有一個叫做馬納赫-巴爾沙,那人當過於斯屈布的稅務官?”


    “正是。”


    “我見過他。他們來的時候,我站在岸邊。他們和船工吵起來了。他們打了船工一鞭子,沒有給錢。馬納赫經過我身邊的時候,還用眼光威脅我。”


    “為什麽?”


    “因為馬納赫恨我。他拿了基督信徒們的人頭稅,要我總是交納十至二十倍。我不想給他,其他人也是一樣。於是,我們聚集在一起,給了他點顏色看。他騙了基督徒一大筆錢。”


    “他受到什麽懲罰?”


    “沒有,長官。他逃跑了。有人說,他把稅務所的全部稅款拿走了。大家再也不允許他在於斯屈布露麵了。你就是要找這個人?他一直與我們的科納克基是好朋友。說不定現在就住在他家裏。”


    “你能不能把到特雷斯卡官邸的路給我描繪一下?”


    “要想走直路,必須熟悉這個地區。光描述不行。如果你願意,我給你介紹一個可靠的人,他和我一樣熟悉這個地區。把你帶到我父親那兒去,肯定是他最大的榮幸。他會給我父親講述你的這次好行動,你肯定會受到熱烈歡迎。”


    我高興地接受了這個建議,並且問:


    “你父親的住宅離官邸遠嗎?”


    “不到兩分鍾。”


    “這樣,官邸的居民會看見我們到達。”


    “你要不讓他們看見,就要我的妹夫伊斯拉克給你們引路,可以不讓他們看見你們。此外,你們到達的時候,是黑夜。我的妹夫在工地幹短期工作。他一回來,我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他。現在,我請你們做我的客人。現在是中午。我們一定要吃飯。我給你們嚐嚐在這個穆罕默德信徒的國家很難吃到的東西。”


    他打開一個用幹草覆蓋的箱子,拿出一塊豬肉火腿和好幾根黑色熏腸。


    “啊,安拉,安拉!你真的以為,我們吃這種動物的後部和煙熏的血和肉嗎?”哈勒夫大聲說,“這是先知禁止的。如果我們這樣做,那將是一大罪過!”


    “不會有人鼓勵你吃的,哈勒夫,”我笑道,“至於我,這是最大的享受。”


    “可是,裏麵有絛蟲呀!”


    “我們不怕它們。”


    “本來,我連在旁邊看都是不允許的。但是,奧斯克和奧馬爾都不在,我不需要擔心奧馬爾的指責,如果出於對你的信賴,本尼西,我坐在這兒。當你把火腿送進嘴裏的時候,我把眼睛閉上,至少看著旁邊。”


    約瑟夫招待我們:火腿、香腸、麵包、芥末和鹽,從腰帶裏掏出小刀。我仿效這個光榮的榜樣。他把一大塊火腿切開,我也這樣做。宴席開始。至今,我仍然沒有吃過當時在魯美利亞吃的那種美味火腿。


    哈勒夫坐在我旁邊。我不能看見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不是看著我。但是,我了解這個矮子,其程度可以說是透徹。他看著我吃得津津有味,我切了一塊又切第二塊。


    “味道真的那麽好?”過了一會兒,他問。


    “沒有更好吃的了。”


    “安拉!為什麽先知禁止吃火腿?是不是由於裏麵有線蟲,他才下了禁令?”


    “裏麵根本沒有那玩意兒。我可以向你保證。”


    “你的意思是,可以試試?”


    “毫不膽怯!”


    我聽到他的口水在流。這事使得約瑟夫很高興。但是,他沒有讓別人察覺,而是繼續痛痛快快地吃。同時,他極力做出一副他的胃口隨著每吃一口而增加的樣子。哈勒夫站起來,走到門口。我知道,他是想看奧斯克和奧馬爾。他回到座位上的時候,表現出滿意的神情。看來,他沒有看見那兩個人。他們站在路基上看機車,機車正拖來一列鋪軌機。他們沒有時間照顧我們。


    小哈勒夫重新坐下,並且說:


    “本尼西,你不認為,先知偶爾也會做點不合理的小事?”


    “我不知道。不過,天使長加布裏爾給他誦讀了全本古蘭經。”


    “難道天使自己也出錯?”


    “不至於,親愛的哈勒夫。”


    “要麽,就是先知沒有正確理解天使的意思?”


    “我的看法不同。”


    我深深吸了口氣。我的第二塊火腿不見了。我仿效主人去拿香腸。哈勒夫可能以為我們會把東西吃光,在此之前,他已經消除了疑慮。


    “說實話,本尼西,確實是好吃。我從你們的臉色隻能得出這種結論。”


    “比你在我臉上看到的要好吃得多。”


    “那就至少讓我聞聞。”


    這當然是逗人發笑的。我切下一小塊火腿,用刀尖挑著送到哈勒夫麵前,沒有看他。監工也很聰明,也不看他。


    “啊!哎喲!這差不多是天堂的香味!”矮子叫喊著,“這麽香,這麽可口!可惜,先知禁止!你把刀子拿回去,本尼西。”


    哈勒夫把刀子退還給我,那一小塊肉卻不翼而飛。


    “哎,那一小塊火腿呢?”我驚訝地問。


    “在刀子上麵!”


    “不見了。”


    “掉下去了。”矮子說。


    “這太可惜。可是,哈勒夫,我看你在嚼!”


    他做了個鬼臉,並回答說:


    “我必須嚼,因為這一塊正好掉到嘴裏。那麽,你的意思是,要囫圇吞下?”


    “不是。味道怎麽樣?”


    “好到我隻好請求的程度。”


    “說吧!”


    “允許我把門掛上?”


    “你認為,有人襲擊我們?”


    “不。奧斯克也是基督徒,能理解我。奧馬爾卻不像我這樣精通先知的法律。如果他現在進來,他可能要試試。這是我要製止的。奧馬爾的靈魂不應受到這樣的指責:讓一種肉的味道法汙自己,這種肉是灌進了腸子並被煙熏過的。”


    他站起來,掛上門,重新坐下,拿起刀子,從火腿上切下一大塊。這一塊很快消失在他稀稀拉拉的、右邊六根、左邊七根的小胡須下麵。他還用雙手愜意地摸摸肚皮,並且說:


    “你看,本尼西,我對你寄予多大的信任。”


    “我隻是看見你餓。”


    “這就是我信任的結果。凡是我的本尼西吃的,不可能把我送上七重天。我希望你保持沉默,不要擴散,你的觀點對我而言,與聖哈裏發的法律同樣重要。”


    “我沒有理由到處宣傳,說你也喜歡吃好東西。”


    “好。我就還吃一塊香腸,因為火腿太好吃了。約瑟夫會允許的,因為款待客人的東西,安拉回贈一百倍。”


    監工給了一個鼓勵的手勢,哈勒夫就盡最大的力量證明,他今天並不理會先知的戒律。吃完以後,他在褲子上擦了擦刀子,把刀放進腰帶說:


    “現在,我們吃完飯了,我可以把門重新打開了,用不著擔心了,因為我的朋友奧馬爾的靈魂不會忍受痛苦了。”


    他站起來,把門打開。這時,一個小夥子正好想進來。


    “伊斯拉德,”監工朝他喊了一聲,“你今天不用工作了。我給你假。本尼西要去特雷斯卡官邸,你給他帶直路。”


    年輕人懂得這是個機會,衷心感謝我救了他姐姐的命,並且為能夠有所回報而感到高興。


    “你有馬嗎?”我問他,“我們騎馬,速度很快,你不能步行。”


    “我到對麵租一匹。”他說,“你想什麽時候動身,長官?”


    “越快越好。”


    “你隻要等一會兒,你的衣服也還沒有完全幹。在這期間,我會租到馬的。”


    他走了。


    “有了他,你就有了一個好向導,”約瑟夫說,“他可以告訴你一切。”


    “我很高興。我有幾個問題必須弄清楚。”


    “你可以問我。”


    “我首先想知道,那個地方是不是叫做卡拉尼爾萬客棧。”


    “卡拉尼爾萬客棧?唉呀!你為什麽要知道這個?”


    “因為我們追蹤的那五個人想到那兒去。”


    “可惜,我不知道一個叫這個名字的地方。倒是有個地方叫做卡拉諾爾曼客棧,是在魏察附近的沙爾山上。”


    “這個我知道。但是那不是我要找的地方。卡拉尼爾萬客棧應該是棟單一的房子,其房主是波斯人。”


    “這兒很少波斯人。”


    “當然是惟一的。”


    “叫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他的本名。他留著濃密的絡腮黑胡須,因此,我們總是稱他卡拉-阿德希姆,即黑波斯。”


    “啊!也許這個人就是被找的人。他肯定有濃密的黑胡須,因為他叫卡拉-尼爾萬。你說的那個人是哪兒來的?”


    “不很清楚。他的家應該是在上麵的亞利察或者魯馬一帶。我記得,他有一次講到一隻熊。那隻熊是他在沙勒施山上遇到的。那座山是在剛才提到的地方。沙爾山裏也有熊嗎?”


    “很少見。我父親說,以前常見。可是現在,幾年才有人從遠處看到那麽一隻。”


    “你知道這個波斯人是幹什麽的嗎?”


    “馬販子,而且是個大的馬販子。他很富。我好幾次看見他帶著十幾個奴隸和一大群馬到我們的鄰居科納克基家來,還住在他家裏。”


    “這是極有意思的,因為我可以從中得出各種結論。這個馬販子是個波斯人,叫做卡拉-阿介姆。他住在科納克基家裏。馬納赫和其他四個人也要住在他家裏。這個卡拉很可能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


    “如果我把你們帶到正確的足跡上,那我會很高興的。”


    “你的連襟知道詳細情況?”


    “這方麵的情況,他不知道。伊斯拉德也和我一樣,好久沒有回家。但是如果你今天看到我父親和我哥哥尼科,你可以問他們,他們兩個也許會介紹得更好。”


    “你的父親和他的鄰居科納克基是朋友?”


    “他們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他們就是鄰居。沒有辦法,隻好住在一起。科納克基本人有些虛假和不可告人的東西。”


    “你難道不知道他跟臭名昭著的人來往?”


    “在這樣一個孤獨的官邸,人來人往。這並不說明什麽。充其量我隻能提到,他與老薩爾卡有來往,這不是好兆頭。”


    “那個薩爾卡是誰?”


    “燒炭工,與幾個夥計住在山上。據說,他住在一個又深又黑的山洞裏。他們竊竊私語,附近挖了一些坑,埋的人不是自然死亡的。這條殘酷的山路穿過他的地區。奇怪的是,某些遊山者去了就再沒有回來,一般都是身上帶了錢或者貴重物品的人。”


    “那是一個真正的殺人坑!沒有人尋找過那個薩爾卡暴行的足跡嗎?”


    “沒有。因為去找他並不那麽容易。據說,他的夥計們都是些體格健壯、力大如熊的人。與他們打,隻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有一次,派了一支三十名士兵的部隊去捉拿住在他家裏的阿拉紮兄弟。士兵們隻是被捉弄了一陣,回來時一無所獲。”


    “被誰?”


    “他們不知道。他們總是夜間遭到襲擊,沒有與敵人打過照麵。”


    “就是說,阿拉紮兄弟也到過燒炭人家裏!你認識他們?”


    “不認識。”約瑟夫答道。


    “今天,你可是見過他們了,就是與馬納赫一起的那兩個騎斑馬的強壯男子。這兩個臭名昭著的兄弟的名字與他們馬的顏色是一致的。”


    “就是他們!誰想到了!我看到了阿拉紮兄弟!現在看來,那些人鞭打船工,就不足為怪了。他們到特雷斯卡官邸。他們無論如何不會在那兒停留,也許又會去我燒炭人。”


    “很有可能。”


    “因此,請你別跟在他們後麵!燒炭人薩爾卡及其手下的人都是野蠻人,最強壯的狼,他們用手就能把人捏死。”


    “我認識的一些人也有這種本事,而他們一點兒也不野蠻。”


    “不過,最好是避開這些人!”


    “這點,我做不到。我對你說過,要防止犯罪,也要懲罰殘酷的罪行。”


    “你不委托別人?”


    “不。他們害怕。”


    “那就交給警察!”


    “他們怕得更加厲害。不能靠他們。我必須跟著這五個騎馬的人,哪怕要與世界上所有的燒炭人鬥,也在所不惜。”


    “我害怕,並且為你擔心。薩爾卡是個真正的魔鬼。他的皮膚長毛,像猴子。據說,他甚至咬死過豹子。”


    “這可是有點誇張。”


    “不是誇張。我是從見過他的人那兒聽來的。你真的不能與他交手。”


    “計謀和智慧高過所有的體力,”我回答說,“此外,我們都全副武裝,不需要怕任何人。”


    “而且,”哈勒夫補充說,並且拿他自己做例子,“我的長官不是單槍匹馬,他還帶著我,我是他久經考驗的朋友和保鏢。敵人的部隊膽敢來與我們對抗,我們就像蝗蟲吃野葡萄一樣,把他們消滅光!”


    這話聽起來太可笑了。他身體的高度與他講這話時自信心的高度一點兒也不相稱。我保持嚴肅,因為我了解這個矮子。可是監工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哈勒夫問他,“我對你的侮辱采取忍耐態度,並不是因為我吃了你的火腿和腸子。如果你深入了解我的話,你會在我憤怒麵前嚇得發抖!”


    “我差一點兒發抖了。”約瑟夫說,並且顯出嚴肅的表情。


    “這算不了什麽!你聽到你的靈魂拍擊你的身體四壁,也要發抖的。你不知道,我們與哪些動物和人進行過戰鬥。我們殺死了沙漠之王獅子。我們的某些敵人,你遇到他們時,會躲到裝熏製豬屁股的箱子裏麵去。我們的行動將使我們永垂不朽。我們將作為英雄業績和不可戰勝力量被載入書刊。我們不會讓人嘲笑。你注意這一點吧!你是不是知道我的名字?”


    “不知道。但是我聽說,長官稱你為哈勒夫。”


    “哈勒夫!”矮子輕蔑地說,“哈勒夫是什麽意思?什麽也沒有。許多人叫哈勒夫。但是,那些人是哈奇?他們有全部叫哈奇的父輩、祖輩、曾祖輩、祖祖輩輩嗎?我告訴你,我是哈奇-哈勒夫-奧馬爾-本-哈奇-阿布-阿巴斯-伊布恩-哈奇-伍德-阿爾戈薩拉赫。我的祖先屬於很久以前的英雄,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們了。我本人也不知道。你能說說你的祖先?”


    “可以。”


    “怎麽樣?”


    “我也不知道他們。”


    監工是用嘲笑的口吻說的。哈勒夫默不作聲地、憤怒地看著他的臉,然後做了一個蔑視的動作,轉身出去了。臨行,他還說了一句:


    “不講!誰不知道自己的祖先,誰就不能與我相比!”


    “但是,”約瑟夫又笑他,“你剛才還承認,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祖先!”


    “那是我的祖先,不是你的祖先。關於你的祖先,我不需要知道,因為他們大著名了,根本不需要知道!”哈勒夫極為氣憤地駁斥。


    “你的陪同是一個特殊的小家夥。”監工笑道。


    “一個好人,忠實,靈活,無所畏懼。”我回答,“他真的不怕那個燒炭人。這就是他想對你說的,不過是用他的方式。他是沙漠中的一個居民,那兒的男人喜歡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思想。現在,我想到裁縫那兒去。他也許把我的衣服弄好了。”


    “我必須去指揮人們工作。你會原諒的,長官。”


    我們鎖好工棚。當我想進別的工棚的時候,我聽到門後傳來一片指責聲。門被撞開了,幾乎碰著我的臉。出來兩個人。他們衝著我來。他們是哈勒夫和裁縫。哈勒夫一隻手拿著我的褲子,一隻手牽著裁縫。他拖著他走,撞著了我的背。他沒有看見撞著了誰。哈勒夫剛轉過身,就對我叫喊:


    “笨蛋,你沒長眼睛?”


    “我當然長了眼睛,哈勒夫。”我回答。


    “本尼西,我正要找你!”


    他氣得七竅冒煙,把可憐的裁縫向我拖過來,扯著我的褲子問我:


    “本尼西,你為這條褲子付了多少錢?”


    “一百三十皮阿斯特。”


    “你太笨,笨到引起我的同情。”


    “怎講?”


    “因為你為一件東西支付了一百三十皮阿斯特。這東西應該是一條褲子,實際上並不是!”


    “是什麽?”


    “一個非常普通的口袋。你在裏麵什麽東西都可以裝,愛裝什麽就裝什麽:豌豆、玉米、大豆,還有為我準備的蜥蜴和青蛙。你不相信?”


    哈勒夫憤怒地看著我,我如果膽小的話都會感到害怕。我平心靜氣地回答:


    “你怎麽把我的褲子說成口袋?”


    “我怎麽?你來看!”


    他把我的拳頭插進被撕破的那個褲腿裏,手臂抽不出來。好心的裁縫好事做得太多,本來是想補好裂縫,結果把褲腿縫起來了。


    “看見了吧?看見了出人意料和令人心疼的事嗎?”哈勒夫對著我喊,“你必須從這兒出去,因此要的必須是褲子。而現在,褲子變成了一個可憐的、貧困的口袋。現在,你可以用一條穿著褲子的腿和一條裸露的腿周遊世界。人們看見你,看見你這位赫赫有名的長官,會怎麽說呢?你到了那個窮山村,或者在這兒的工棚,能穿上另一條褲子嗎?”


    “我不需要另一條。”


    “當然!這條你還沒有穿。”


    “這條我當然可以穿。這個不幸的裁縫隻需要拆開那條縫,並把撕裂的縫縫起來。”


    “拆——開——那——條——縫!”哈勒夫感到奇怪,呆呆地看著我。然後,他爆發出一聲大笑,並且補充說:“本尼西,你說得對。我在一怒之下竟沒有想到此事。那條縫拆開,這是對的!”裁縫恐懼和狼狽的臉色重新開朗,但是情況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麽好,因為哈勒夫對他說:


    “你是不是終於看到,你做了一件多大的蠢事?你光知道補褲腿,就不知道要別人幫助當你的參謀!”


    “啊,我知是知道,但是你不讓我講話!”這個可憐的流浪漢為自己辯護。


    “安拉,安拉,世界上有怎樣的人!我心平氣和地問你,采取什麽補救措施。我用老鷹等小雞的耐性等待你的答複,你卻站在那兒,像吞了一隻駱駝似的,駝峰卡住了脖子,我拽住你自己的駝峰,把你拖來見長官。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可以把縫重新縫好嗎?”


    “可以。”裁縫小聲地回答。


    “用多少時間?”


    “兩三個鍾頭。”


    “安拉!難道為了你的針線活,我們要等到晚上?這不行。我們不能答應。”


    “不能用這麽長時間。”我安慰他說,“我幫你。”


    “這與你職業的尊貴和你個人形象相稱嗎?”


    “很相稱。我將與實質上是蹩腳裁縫的好人一起進行。他熨完別的衣服並且把衣服燒壞的時候,我就開始處理褲腿。告訴我,使用縫衣針的藝術家,你是不是真裁縫!”


    這個人抓著耳朵,這兒按按,那兒摸摸,最後才讓我聽見:


    “長官,其實不是。”


    “原來如此!你其實是什麽?”


    “木匠。”


    “你怎麽想出這種大膽的花招,裝扮成裁縫?”


    “因為我有兩個熨鬥。”


    “誰的?”


    “我祖父的,他是真正的裁縫。這是我繼承的惟一遺產。後來我買了針線,一有機會,就給別人修改衣服,我現在沒有木工活幹。也正是這個原因,我到這兒來修鐵路。”


    “你還是個多麵手哩。就是說,你是修改衣服的!大概都是用給我修改褲子的方式方法?”


    “不,長官!這隻是一個疏忽。”


    “你有兩個熨鬥,會熨嗎?”


    “熨得好極了!”


    “好吧,我們一起工作。你看,這是什麽?”


    我把他縫好的縫拆開,指給他看。可是,他不知道我的用意,懷疑地看著我。


    “這種料子是什麽樣的?”


    “深藍色,長官。”


    “你用的線是什麽顏色?”


    “白色。”


    “這看起來很可怕。你沒有深色線,或者黑色的?”


    “有的是!”


    “為什麽不用這種?”


    “白的比黑的結實一倍,所以我想,用白的縫不容易裂開,假如你還要穿著衣服遊泳的話。”


    “我看,你是個細心人。我卻要用黑線。開始吧!”


    “要我幫忙嗎,本尼西?”


    “要。你可以托著褲子,我來穿針。”


    工棚空無一人,人們都在工地上。我和哈勒夫坐下來,褲子也放在木板上。我們拿到了針線,沒有剪刀就用小刀。現在可以開始工作了。我上小學時何過紐扣,偶爾也補過小縫,懂得一點點正反針腳,於是,便充滿自信地成就這個偉大的事業。這時,木匠兼裁縫在圍繞爐子轉,給爐子添柴火,好像要烤一頭牛似的。瓷磚傳送過來熱氣,使我想起撒哈拉的美好日子。我的衣服幹了,隻要熨一熨就可以穿了。


    這位藝術家先是拿起馬甲,用鉗子把烙鐵從火中夾出來。烙鐵通紅,木夾燒起來了。這個人從烙鐵看到我,又從我看到烙鐵,又一次使勁抓後腦勺。


    “你想什麽?”我問他。


    “一個問題,長官。現在怎麽辦?”


    “熨!”


    “怎麽熨?”


    “像往常一樣。你使用得好極了。”


    “哎呀!這可是件複雜的活計。”


    “怎麽能這麽說?”


    “我要是熨,烙鐵是通紅的,會把馬甲燒壞。要是等到烙鐵冷卻,馬甲是不會燒壞了一,可是又熨不得。你能不能出個主意?我聽說,你是個見多識廣的長官,也許看見過裁縫,知道是怎麽做的。”


    “聽著,我非常懷疑你的祖父。”


    “可別這樣。求求你啦!我的祖父,安拉在天堂看著他,是個虔誠的穆斯林,君主的好子民。”


    “這有可能,但不是裁縫。”


    現在,這位藝術家舉起另一隻手,便於雙手抓癢。他做出一副極其令人發笑的絕望的樣子,不回答。


    “怎麽樣?我說得對嗎?”


    “長官,”他冒出一句,“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猜出的。那麽,告訴我,他本來是幹什麽的。”


    “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他本來是個伐木工,附帶給其他伐木工劈柴。烙鐵,我認為、是從他的祖父手裏繼承的。”


    “他的祖父也不是裁縫?”我爽朗地笑著說,“你結婚了嗎?”


    “沒有。不過快了。”


    “趕緊,好讓你的子孫繼承這些著名的烙鐵,要他們仿效他們父輩的榜樣。我希望,這些烙鐵決不落入別人之手。”


    “不會的,長官。我敢保證。”他嚴肅地許諾,“我的家庭永遠不會與這個烙鐵分開。但是,我必須請求你下命令,命令我幹什麽活。”


    “我命令你重新操持這份遺產。如果硬要我親自改褲子,那麽,以後我就可以親自熨衣服了。”


    他深深吸了口氣,跨兩大步到了門口,然後出去了。哈勒夫真想用鞭子追趕,以便教訓教訓他,別再冒充製衣匠,實際是對縫紉一竅不通。我好言相勸,讓他明白,別再拿別人的頭銜來炫耀自己。


    我老老實實承認,我在熨衣方麵手並不靈巧。而且,據我所知,我沒有從我的家族繼承一塊烙鐵。我的傑作完成後,隻剩下一件事,就是盡可能對我的作品感到自豪。哈勒夫在竭盡全力加強我的這種自豪感。他聲稱,從來沒有見過像我所完成的這樣經久耐用的針線活。他對於所熨帖的衣服像用黃油塗抹過那樣富於光澤而感到由衷高興。


    現在,約瑟夫帶著他的連襟伊斯拉德來了。伊斯拉德報告,他正準備動身。裁縫推算,不用再擔心他的手藝的使用性能了,便把頭從門外伸進來,好像看到我穿著我自己的西服站立在那兒一樣,臉上充滿著笑容。


    “長官,”他說,“我看,你是準備好了,但是由於你使用了我的兩個烙鐵,我希望你能夠贈送給我一筆客觀的酬金!”


    “你應該得到這筆錢。”哈勒夫笑道。


    他消失在小房間裏,拿著“石膏靴”返回來。由於是濕淋淋的,靴子不大像靴子,倒是像口袋。哈勒夫拿著靴子走向酬金請求者,善意地對他說:


    “我們愛慕你的那些圓形的、矮小的、牢固的鐵盒,視之為對你藝術水平的永恒的值得讚美的象征。望珍惜你的烙鐵,把它們傳給子子孫孫,使你的後代永遠記住,他們的祖先精通縫合褲腿的偉大藝術。安拉創造了猴和驢,他卻把你派到魯美利亞來給這些造物加冕。”


    裁縫抓住靴子,睜大眼睛觀察它們。這樣一份酬金是他所沒有料到的,何況還伴隨著一番讚揚的講話。


    “好,你在裏麵看到什麽?你是否認為,你的理智必定藏於其中?”哈勒夫問,“使用那裏麵的理智吧,讚美我們的慷慨吧,它的贈與是這麽豐富!”


    我支持這種要求,同時往靴子裏放了幾個皮阿斯特。這樣就赦免了這個人心靈上的罪責。他又講了些話,感謝禮物,然後急急忙忙走了。


    我們與工人們告別。我盡可能縮短告別過程,然後,騎著馬離開、大部分是走未開辟的草地,朝著西方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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