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這一禮,讓韓非久久無言。


    早就聽聞曆代秦王求賢若渴,先有商鞅,再有張子,皆為秦王百般禮遇……


    如今,他也受到這同樣的待遇,卻讓他百感交集。一方麵是禮賢下士的秦王確實讓人感動,一方麵是自家深諳權術的父王,兩相對比,韓非亦不由得心中苦笑。


    真是……比不得啊……


    非是韓非心中謗父,實則是以六國君主比之秦王,無有能及之者。


    “秦王請起!”韓非伸手將嬴政攙扶了起來。


    身後的喬鬆也是感佩莫名,待韓非落座之後,親自給韓非沏了杯茶。韓非連忙起身行禮以示感謝。


    兩人同為一國公子,按理來說在地位上是相當的,他韓非還沒有資格讓秦國公子斟茶。隻不過是秦王在場,且以請教為名,秦國公子身為子嗣故此擔當侍從角色而已。


    喬鬆可以自降身份,但韓非不能坦然受之。


    此即為禮!


    嬴政對於韓非是非常期待的,但並未因自己的期待而對韓非的要求有所降低,相反更加的嚴苛,所以上來就拋出了自己的問題:“先生乃是荀子高足,又著有五蠹,孤憤等煌煌大作。嬴政學淺,今日冒昧相請,一則想聽聽先生對師門學問如何評判;二則想聽聽先生對自己學說如何看待。”


    簡單幾句開場之後,秦王丟出的這兩個問題,卻讓韓非不得不慎重對待。


    這兩個問題,看似論學,實則含義重重,直指要害。


    其一,看似在問韓非對儒家看法,實則也在問你緣何出身儒家,卻所著為法家,是否對師門學問不滿?如此,是否有違儒家尊師之禮?


    其二,第二問問韓非對自己學說的看法。人往往最難看清的,其實是自己。這一點問的極為巧妙,也非常難以回答。若是謙虛之詞,有貶低自己所學之嫌;若是誇大之詞,卻又有盲目自傲之嫌。因此,這需要韓非對自己有一個精準的定位,既不能過度自謙,亦不能極度自傲。


    其三,兩個問題相結合,相對比,才是嬴政最關心的問題:儒法之辯!


    兩個問題,四重含義。


    一旦回答的稍有不對,恐怕秦王此次遠來韓國對韓非的考校就要以失敗而告終了。


    那麽,韓非可以回避問題,從而在秦王麵前藏拙嗎?


    以常人想來,當然可以。反正韓非本就是韓國公子,無意仕秦,隨口應付兩句,將秦王打發走也就是了。


    然而事實上……不行!


    韓非身為法家最後一代大賢,能集法術勢於一身,其學說,其道理,其思想便不允許他這麽做,此之謂文人傲骨。


    做學問,便要至精至誠!


    藏拙之舉,固然解決了眼前麻煩,但麵對一個甘冒風險,如此放低身段向他虛心求教的向學之人,此舉卻足以令韓非心靈蒙塵,從此不再純粹,失去了麵對自己學說的勇氣。


    所以,他不能違背本心,不行!


    因此,韓非正襟危坐,將自己所思所想表述了出來。


    正如韓非之前對王儒與腐儒的劃分,他對於儒家學說,態度也很明確,讚成者有之,駁斥者亦有之,並非是全盤讚成或否定。對於荀子思想中王道的部分,也表示了反對,絲毫沒有因為荀子是自己的老師,而有任何作偽。


    這一點,讓喬鬆很是敬佩。這是一種辯證的看法,也是韓非學說中很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在其著作中也有涉及。


    講完對儒家的看法,則是對於自己的學說。


    在自己研讀後人整理出來的《韓非子》一文的時候,喬鬆便有自己的感悟。然而,當韓非這個作者親自解釋起來,卻讓他對其思想有了更加深刻的認知。


    與法家先輩最大的不同之處,便是韓非以勢為根,以法為軸,以術為察,構建出了一個恢弘而完善的法家學術體係。


    提起法家,就必須提起先賢慎子,他率先提出勢治的理念,明確指向國家最高權力,也就是君王。慎子認為,沒有最高權利,任何治道實施都無從談起,是謂無勢不成治。


    所謂勢者,乃是人在權力框架中的居位。位高則重,位卑則輕,是為勢也。


    然而這種學說卻有一個致命漏洞,那就是不能辯證清楚權力與法治的關係:也就是君王與法治之間到底孰高孰低?這就導致了春秋戰國時期,有許多賢明之君仍舊無法治理好國家。


    正因為這種缺憾,才會有商鞅,李悝等人出現。他們將國家的治道之本定為法,認為法律一旦確定,便具有最高權利不能撼動的地位,即所謂舉國一法,唯法是從。


    商鞅變法之時,時任太子的惠文王就因為觸犯法律而被發配民間,其老師公子虔更是被處以劓刑,被公子虔認為奇恥大辱。要知道,那可是在孝公繼位初期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公子虔。


    可依然受到了懲處。


    即所謂,法不避親,法不阿貴,便是如此。


    韓非的學說繼承了商鞅等人的看法,同樣認為勢是法治的源頭根本條件,又清醒的認知到僅僅依靠勢治不足以明法治國——勢治過甚,則與人治無異。而人治,則是法家力求避免的。單憑勢治,無法治天下,需法勢結合,方能治天下。


    再說術治。法家所言之術,指的是治吏之道。


    提起術治,就不得不提十使韓昭侯用術的申不害。韓非身為韓國公子,對於申不害所提倡的術治可謂是深惡痛絕。


    申不害的理念根基在於法最終還是由人來製定推行,隻要統治好了這群人,律法便能順利推行。


    說白了,這就是馭人之術,也就是所謂的帝王權術。


    很顯然,僅憑馭人之術是無法治理好一個國家的。韓國現如今的狀況便是證明——韓國法令龐雜,甚至有當初晉國法令與今日法令並行的怪異情況。


    這是因為申不害並未統一法令,這就使得貴胄因其利遵行舊法,官吏因其利而奉行新法,常有人以巧言詭辯之術鑽法令的空子,以致韓國政令不暢,體製混亂。


    但韓非在其學說中並不反對術治,而是依舊辯證的來看,他給術治下了嚴格的定義:術者,因權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生殺之柄,課群臣之能者。


    也就是說,術治是用人製度與問責製度的運用法則,而不單單指權謀之術。


    韓非鞭辟入裏的言論,讓旁聽的喬鬆心中不禁心生感慨,這諸子百家相互交鋒的輝煌盛世,造就出了何等偉大的思想大家。


    他坐擁圖書館,洞察曆史,因此從後來秦國所行諸多製度都能處處觀察到韓非思想的影子。


    比如,大名鼎鼎的郡縣製——韓非子·物權一文有言: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


    即國家的大權,要集中在君主一人手裏,君主必須有權有勢,才能治理天下。為此,君主應該使用各種手段清除世襲的奴隸主貴族;同時,選拔一批經過實踐鍛煉的官吏來取代他們。


    看一看,這不就是始皇帝所推崇的郡縣製根本原因嗎?


    韓非之才,的確千古罕有。


    嬴政讀韓非著作,早就對韓非心向往之,是以才甘冒風險前來拜訪。如今再向韓非當麵請教,宛若痛飲甘澧三鬥,頓生酣暢淋漓之感。


    “今日聞先生之言,政受益匪淺,請受政一禮……”嬴政起身再度一禮。


    喬鬆也並未矜持,同樣跟在父親身後躬身一禮。


    韓非坦然受之。


    這一次,他是以傳道者身份受這一禮。


    ……


    房屋頂端,蓋聶與衛莊兩人聊起了新鄭最近的變化,很快便聊到了一個來自秦國的殺手團體——八玲瓏。


    八玲瓏上次出手的目標,是長安君成嬌。而這次出手,其價值必然還在成嬌之上。


    毫無疑問,衛莊已經洞悉了八玲瓏的目標。


    就在這個時候,衛莊和蓋聶同時看向了與這座院子相隔一條街的另外一座稍高一些的商鋪。從那裏,似乎隱隱可見這座院落的人員出入。


    而此時……


    商鋪之內,此時卻暗箭乍現。


    一個人影軟軟的倒下!


    此人身披鎧甲,卻是戍守新鄭的城衛軍。


    隨即,便有一人從窗戶倒翻而入,落在了地上。確認了這城衛軍士兵已經沒有了聲息之後,此人便悄無聲息的再度撤退。


    這樣的事,還發生在院落周圍。


    沒多久,在衛莊和蓋聶的注視下,便有頭戴鬥笠,臉覆麵甲的黑衣人接連而至。


    衛莊皺了下眉,並未動手。因為他察覺到,自己的師哥氣機依舊沉穩,沒有絲毫動手的意思。看起來,這些人似乎是秦國的。


    這些黑衣人並未停下,從二人身邊飛速掠過,化作殘影出現在了院中,跪在了嬴政父子周圍。


    “何事?”喬鬆開口問道。


    此人的身份看似沒有任何差別,然而實際上喬鬆已經從其鬥笠上的金屬骨架分辨出了他的身份——星宿閣白虎堂第五宿畢月烏。


    裝束和星宿閣其他成員一般無二,頭戴鬥笠,麵覆鐵甲,為方便行動以布甲為主。但布甲之下還有用金屬絲編製的內甲,右手袖箭,背部背著一個盒子,腰間則是一把唐刀。


    喬鬆能在這些裝束看似相同的人之中一眼認出畢月烏的身份,源自其頭上的鬥笠。


    在星宿閣內部,成員的鬥笠全部以金屬骨架以及野獸蒙皮製成,在製作時以骨架為陽,以兩根金屬骨架之間的獸皮為陰,陰陽交錯,從而形成不同的卦象,體現來人在星宿閣內部所屬的等級,再配合分布於鬥笠布麵上的獸皮種類及暗紋,就能體現出主人的具體身份。


    畢月烏抱拳回答道:“回公子,您的行蹤已然暴露,卑職雖已將探子清除,但想來不需多久韓人城衛軍便會出動。卑職擔心,其來者不善!”


    韓非眼中閃過一抹驚色,眼前這人手部機關明顯有公輸家痕跡,背部盒子恐怕也是一個精巧的機關,具體為何尚不知曉。讓他震驚的是,其腰間所懸武器長度在三尺以上。


    眾所周知,青銅質軟,無法打造的太長,兩尺已是極限。而再長,就需要用到合金。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辦法——精鐵!


    戰國時期並非沒有精鐵,但限於冶煉手段無法大規模使用。韓國坐擁宜陽鐵礦,冶煉手段在諸國中已經算是比較先進的了,所以對精鐵有所了解。韓非更是清楚,韓國也沒有這種力量大規模裝備精鐵武器。


    而眼前這些殺手,卻一個個佩戴都是精鐵武器!


    這必然意味著,秦國掌握了大規模煉鐵的手段。這對諸國來說,可不是什麽好消息。


    喬鬆瞥了眼韓非的表情,然後道:“無妨!爾等退下吧。本公子有意前往齊國,故此請荀子高足前來一敘,以了解一番齊地人物罷了。”


    “唯!”


    畢月烏答道,帶著人迅速的消失在了庭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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