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本安怎麽也想不到,京豐、京盛四十七億的礦權交易竟然產生了十億元的交易費用,竟然讓錢榮成明火執仗地逼上了門,簡直匪夷所思!石紅杏怕得要命,還不讓牛俊傑和他說,可牛俊傑怎能不找他說呢?牛俊傑是京州能源公司老總,兩個高價買來的煤礦爛在他手上了,害得他屁股著火,日夜不得安寧,牛俊傑就逼著石紅杏和他接頭。


    接頭地點是牛俊傑選的,在京隆礦公園的涼亭。這裏地勢高,可以鳥瞰周邊。牛俊傑神秘兮兮,像做地下工作。石紅杏譏諷牛俊傑打遊擊戰,牛俊傑說:不是遊擊戰,是遭遇戰,躲不掉!齊本安說:既然躲不掉,早打總比晚打要好。牛俊傑說:就是嘛,錢榮成都敲詐到石紅杏頭上來了,誰還躲得過去?三人心頭都沉甸甸的,一時無語。


    秋風吹過,枯枝敗葉在地麵打滾。菊花開得倒好,絲瓣昂然,一派傲霜鬥雪的樣子。亭子顯露頹敗,頂上破了個窟窿,下雨淋雨,晴天時倒可以仰視天光。當年煤炭行情紅火,能源公司牛得很,建造了這座公園,可建到半截沒錢了,煤炭產能過剩,工人發工資都成了問題,公園就成了泡影。涼亭是往日的標誌,象征著曾經有過的好夢。


    牛俊傑說不能幹坐著,他去弄點茶水來,獨自離開了涼亭。


    齊本安想,牛俊傑也許是想給他們兩個領導留下說話的機會。這十個億又是石紅杏主持工作時留下的陳年舊賬,真不知讓他說啥好。牛俊傑在電話裏報警時就說了,他老婆成了林滿江的白手套了,是不是白手套呢?可能是!林滿江是什麽人?小師妹哪是大師兄的對手?!


    二人四目相對好半天,石紅杏才說了句:是老牛自作主張給你打的電話,我沒有叫你來接頭。齊本安一聲歎息: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石紅杏貌似輕鬆:那一波平了,王平安和五個億清楚了,和咱倆都沒關係!這個小師妹,還嘴硬,五個億和他無關,和她還是有關係的!她同意王平安用這五個億做國債才失控的嘛,他沒戳穿她。


    他和石紅杏心裏都清楚,今天他們一起坐到了這座破涼亭裏,關係就出現了轉機。就他而言,麵對居心叵測的大師兄林滿江,他需要石紅杏這個同盟的師妹;就石紅杏而言,能不能洗白,關鍵就在他這位董事長、黨委書記,他信任她是一回事,懷疑她就是另一回事了。


    為了打破沉寂,他似乎無意地談起了學徒時代的往事。當年評勞模,礦上把林滿江作為勞模候選人推薦上去,不料被人做了手腳,局黨委書記讓自己侄子頂了林滿江的名額。林滿江紅了眼,握著三角刮刀要去捅局黨委書記。師傅程端陽嚇壞了,找到局裏,讓出了自己的勞模名額,才讓林滿江如願當上了勞模,邁出了通向仕途的第一步。


    石紅杏試探問:你是說,大師兄心狠手辣?齊本安對小師妹還是有所防備的,回道:我可沒這麽說,其實,當年我挺佩服大師兄,覺得他是條漢子。後來想想覺得不對了,大師兄真是要去拚命嗎?也許是為了嚇唬師傅吧?隻有師傅讓出勞模名額,他才能進步,才有機會!


    石紅杏怔怔地聽著,凝視著涼亭旁的一片白菊花,不知在想啥。


    齊本安繼續說:所以,我一直覺得咱們大師兄是個雲霧中人,真麵目不容易被人看清楚。就像當年他心中對你究竟有沒有感情,始終是一個謎!齊本安明白,讓師妹石紅杏認清林滿江是目前關鍵的一步棋。當年,林滿江一直吊著石紅杏,直到要和美女廣播員童格華十一結婚了,才把話給石紅杏說透,石紅杏一氣之下,硬趕在八月一號和牛俊傑先結了婚。所以,齊本安總說師妹拉著牛俊傑參加南昌起義。


    本安,畢竟十個億,我真的很為大師兄擔心啊!我就不敢想象他會有問題,這麽多年了,我從不敢懷疑他!石紅杏深深歎氣,低聲說。


    所以,老牛說,你已經喪失了對大師兄的判斷和懷疑能力!你可以懷疑我齊本安,懷疑你家老牛,就是不會懷疑林滿江,他成神了!這時,牛俊傑捧著茶具過來:來,喝茶,天氣涼,喝口熱茶!


    齊本安拿起一杯熱茶喝了起來:好,老牛來了,咱們說正事!


    牛俊傑來勁了:對,對,說正事!林滿江是大奸臣一個啊!什麽叫大奸似忠?就林滿江這樣的!所以錢榮成揭出這十個億我不吃驚!


    齊本安說:你吃驚不吃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事實根據!


    牛俊傑道:哎,錢榮成威脅石紅杏擔保貸款,不就是事實嗎?還有,評估不到十五億的資產,和傅長明以四十七億成交也是事實吧?


    齊本安說:這的確是事實,但這一事實到底能證明什麽呢?


    石紅杏發現哪裏不對勁了:哎,老牛說這證明有利益輸送啊!


    牛俊傑道:沒錯,就是有利益輸送!否則沒法解釋!


    齊本安說:我就能解釋!高買低賣在市場上經常有。比如股市,在六千點以上買入股票,跌到兩千點斬倉,這樣的股民還少嗎?


    牛俊傑道:股市上會有十億元的交易費用嗎?錢榮成找上門了!


    齊本安說:錢榮成說的話實不實啊?有證據證明這筆巨額費用的存在嗎?是不是傅長明向錢榮成、黃清源虛報了這十億費用呢?另外,這會不會是交易過程中產生的資金費用呢?比如高利貸的利息?


    石紅杏幾乎要鼓掌了:有道理!二師兄頭腦冷靜,分析透徹!


    牛俊傑瞪了他老婆一眼:石總,你別高興得太早!林滿江要是真沒問題,那就是你的問題了!錢榮成不會放過你的,還要來找你的!


    石紅杏怕了:哎,哎,小聲點,你老牛叫得三裏地都能聽見!


    三人又沉悶了。喝了一會兒茶,齊本安問:老牛,那你的意思怎麽辦?牛俊傑頭一擰說:報案,馬上去檢察院!齊本安搖頭:怎麽報這案?誰行賄了?誰受賄了?證據又在哪裏?牛俊傑梗著脖子:我們要是啥都知道,還要他們檢察院幹啥?讓他們去查!齊本安又問:查不出來咋辦?別說是對林滿江,就是對一般同誌也不能不負責任啊!


    石紅杏讚成齊本安的意見,在沒有基本事實的情況下,不能報案。她心裏也有自己的擔憂,問齊本安:要是錢榮成咬住不放,一趟一趟來找怎麽辦?當真給他貸款做擔保?齊本安說:那是不可能的!你讓錢榮成來找我好了。他抓不到我什麽把柄!說這話時,齊本安心裏就想,這對京豐、京盛的重組也許是個機會——林滿江和戰略委員會不知怎麽想的,對他們報上去由大股東收回兩礦的重組方案不理睬,卻硬讓他們把京豐、京盛兩礦再低價轉讓,還給傅長明的長明集團。現在錢榮成盯上來了,林滿江和戰略委員會應該有所顧忌了吧?!


    談話結束後,牛俊傑回公司開調度會,石紅杏心神恍惚,似乎還有話要說,主動提出請齊本安喝咖啡。二人便去了一家頗有情調的咖啡館。


    咖啡館白天人少,燈光暗淡的火車座包廂裏,一對學生模樣的男女緊緊依偎,仿佛睡著了。他們找了個靠窗位置坐下,點了咖啡。這裏環境不錯,背景音樂若隱若現,渲染著異國情調。牆壁掛著繽紛的風景畫像,趣味不俗。石紅杏位置背後的牆上,一幅照片尤其令齊本安注目——那高高聳立的赭紅色石壁上,兩隻岩羊站在一條狹窄的石縫間,身體緊緊貼著岩壁,好像黏上去似的。真不知道它們怎麽爬上去的!齊本安就想,這個攝影家不簡單哩,抓住了動物精彩的瞬間。


    石紅杏嗔怪道:本安,你怎麽老盯著牆,也不看我?齊本安把目光從牆上移開:早想問你一個問題了,又不太敢。石紅杏把糖和奶兌在咖啡裏:說吧,今天暢所欲言。齊本安笑了:那我真就問啦!當年林滿江娶了廣播站的美女童格華,你也死心了,為什麽就不肯考慮我呢?我暗戀你你是知道的!石紅杏一聲歎息:傷心傷透了,就不想在我們師兄妹圈子裏談戀愛了。說實話,當時我都想一輩子不再看見你們!齊本安雙手一攤:瞧,我又沾了大師兄的光,他可沒少擋我的道!


    石紅杏凝視齊本安,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本安,我也想問你,希望你實話實說。齊本安挺直身子:洗耳恭聽。


    你來京州中福有一段日子了,好像發現了不少問題?沒錯,問題在那裏,誰都捂不住!比如協改那五個億,比如京豐、京盛礦的交易!今天咱師兄妹說話,能不能透個底兒,你對我有沒有懷疑?懷疑我也像王平安一樣腐敗掉了?


    齊本安低頭攪動咖啡:要說對你沒懷疑那是假的,王平安一跑,我就讓陸建設暗中盯著你了。如今社會太複雜,我不得不多一分戒備心!石紅杏單刀直入:齊本安,那你就直說吧,我石紅杏會不會貪汙受賄?


    齊本安沉吟片刻,抬眼望著石紅杏:我雖然不敢替你打包票,但紅杏,我對你的秉性還是了解的。你表麵上精明,實際上很傻;表麵上強勢,內心脆弱——辦公室掛林滿江的畫像,拉大旗作虎皮,炫耀你和大師兄的關係!看起來你天不怕地不怕,實際上膽子很小。說實話吧,京州中福出現的問題越多越大,我就越為你擔心,真的……


    石紅杏眼睛紅了,眼眶裏汪滿淚。她揉揉眼睛,強作笑容:二師兄,你對我評價不高啊……不過,我得說,這麽多年,還是你懂我。


    二人正說著大師兄呢,大師兄林滿江就來了電話。一個讓齊本安既意外又吃驚的電話。大師兄在電話裏打官腔說:為了進一步加強京州中福班子黨的建設,集團黨組研究,擬任命陸建設為黨委書記!


    這也太荒唐了吧?齊本安覺得,這簡直是笑話!便本能地反抗抵製:林董,你這是征求我的意見,還是已經決定了?要是征求我的意見,那我明確說,陸建設完全不具備做京州中福黨委書記的基本條件!任用陸建設不是加強,而是會削弱和損害京州中福公司黨的建設!


    林滿江的口氣嚴厲而決絕:這是集團黨組決定,不是和你商量!


    齊本安沉默片刻,壓抑著怒氣,低聲道:是,我……我明白了!


    林滿江的口氣多少緩和了一些:本安,給我一些理解好不?你非要讓人家罵林家鋪子啊?京州中福當真成了誰的獨立王國了?陸建設同誌有缺點,所以現在是代書記嘛!排名也在你和石紅杏之後!


    齊本安看著麵前的石紅杏:是,林董,你說得對!人無完人,誰沒缺點毛病?我齊本安毛病更大!到京州中福上任迄今二十八天,沒做出啥成績,問題倒鬧出了一大堆,我幹脆向您和集團黨組辭職吧!


    林滿江做得真絕,揪住他辭職的話不鬆口:齊本安,你當真要辭職嗎?將我軍是不是?真要辭職就打報告!我和黨組立即批準!沒容他再解釋,林滿江那邊已經掛斷電話,手機裏變成了一片“嘟嘟”聲。


    齊本安也來氣了,合上手機,破口大罵:混賬王八蛋……


    石紅杏四處看看:別罵人,注意影響!本安,你氣糊塗了吧?大師兄現在巴不得你辭職呢!你辭職不是將他的軍,是將你自己的軍!


    齊本安一怔,清醒起來,衝動是魔鬼,他咋就改不了這衝動的毛病呢?這下子又上林老大的當了!人家看你不順眼,嫌你不可靠,就是要逼你辭職的!你倒好,還沒等人家正式逼,一聽說拿掉你黨委書記,就主動提出辭職,人家林老大這樂得呀,怕是嘴都笑成兔子了!


    齊本安懊惱起來:是,大師兄一摔電話,我就知道犯錯誤了!


    石紅杏說:大師兄厲害啊,他知道你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陸建設這種無恥小人,可他卻偏把陸建設提成主管政治組織的黨委書記……


    齊本安說:沒錯,陸建設要提個總經理總監啥的,我不會反對!


    石紅杏笑了:你反對有用嗎?大師兄就沒打算征求你的意見!


    齊本安自嘲:是,是,這倒也是,林老大有權就任性啊……


    這是齊本安來京州之後,第一次與石紅杏交心。師兄妹的三國演義發生了微妙轉變,錢榮成和十億交易費用的出現,加上牛俊傑的作用和京州能源的處境,使得石紅杏暗中和他結盟了。二人嘴上雖然不說,心裏都在嘀咕:林滿江主導的京豐、京盛礦這四十七億產權交易當真沒問題嗎?而在這時候把陸建設提成黨委書記,是不是要製約他們兩個?下一步該不會把他們趕下台,讓陸建設主持工作吧?這在外人看來完全不可能的事,但齊本安認為有可能,林滿江不按牌理出牌,總會出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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