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本安想到了林滿江會出手,卻沒想到林滿江出手這麽快,當天下午就決定了他的命運。當決定他命運的表決結果出來時,他正和老婆兒子在他們家小區旁邊的一家火鍋店涮毛肚呢。兒子在北京國際學校上學,難得從北京回來。一家人下館子,父子倆口味相近,都愛吃毛肚。這家火鍋店的毛肚片兒大,冰鎮,又薄又脆,調料可口,堪稱一絕。齊本安和兒子吃得滿頭大汗,掃光一盤又一盤,惹來了範家慧的嘲笑:瞧你們兩個吃貨,連吃相都一樣,真是完蛋的節奏!


    兒子瞅他媽一眼,扯出一個不該提起的話題——媽,你和爸都在京州工作了,幹嗎把我撂在北京讀書?我還是回來吧!兒子一直惦記著京州那幫老同學,狐朋狗友鬼混好不熱鬧。範家慧說:不行,你老實待在北京,等我們前去會師吧!你爸愛得罪人,哪天混丟了官,摘了烏紗帽,還得回北京做他的宣傳文案。到那時我也調北京,一切按原計劃進行——買房子安家!齊本安敏感的神經被觸動了,狠狠地瞪了範家慧一眼:老範,閉上你的烏鴉嘴,毛肚都讓你說變味兒了……


    範家慧換了個話題:我們報社那個記者秦小衝可能是冤枉的!


    齊本安心裏煩得很,沒好氣地說:行,那你讓法院給他平反去!


    範家慧不高興了:哎,你這個人,怎麽對自己同誌這麽沒感情?!


    就在這時,手機響起來,張繼英的電話打了過來。齊本安本能地知道情況不妙,起身到餐廳外麵接電話。然而,張繼英說的情況還是讓他吃了一驚。林滿江簡直是閃電速度,中福集團黨組竟然當天下午就專門為他開了會,將他拿下,由皮丹接任!他要查處皮丹,林滿江偏讓皮丹來做京州中福董事長,而且還要親自送皮丹到京州上任!兩個月前,他到京州上任,林滿江沒來送,現在卻親自送皮丹!幾個意思?宣戰?示威?林滿江手上的權力就是這麽任性!齊本安聽後,驚訝得叫出聲來:我的天,林滿江也太瘋狂了吧,竟這麽肆無忌憚!


    是的,本安,你對京州中福的審計觸犯了林滿江的核心利益,讓他和他的利益集團無法容忍了!其實,不是老同誌朱道奇和國資委領導點你的將,林滿江不會安排你去京州!他開始悔棋了,黨組會上我也頂不住!我問你:本安,現在,你還能不能忍辱負重堅守在京州?


    齊本安想了想,痛苦地說:張書記,我是他下級,你說守得住嗎?


    張繼英鼓勵說:要想法守住!敏感的事以後不要在電話裏說,注意安全,我會盡快到京州來一趟,當麵聽你的匯報。你先爭取留下!


    齊本安說:張書記,這不是我考慮的事,看林滿江的意思吧!從他這麽不計後果下手的情況看,他真是急眼了!估計會把我踢走,如果林滿江讓我留在京州,我就留下,我既然上了戰場就不會退卻……


    合上手機,齊本安陷入沉思,好,好啊,該來的都來了……


    吃過飯回到家,兒子玩起了電腦遊戲,齊本安把有關情況和範家慧說了。範家慧也很吃驚,覺得不可思議:林老大也太過分了吧?就這麽讓你下台了?他還民主集中製?齊本安苦笑:這是林家鋪子裏的民主集中製,林滿江早就說過,領導做決策,會議走程序!範家慧歎息:所以,民主集中製就變成了弄權集權的那些腐敗政客的陰謀手段了!不過也好,本安,你本質上不是政客,就下來吃碗本分的幹淨飯吧。林滿江總得給你一口飯吃,也許飯還不錯。齊本安說:你別把林滿江想得太好了,這次不是上一次了,我得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範家慧還想說什麽,齊本安卻抬腳出了門,說是到樓下抽煙。範家慧說:你不是早戒煙了嗎?怎麽又抽上了?齊本安說:沒辦法,這陣子煩,抽煙能緩解點壓力。範家慧還想說什麽,齊本安已下了樓。


    樓下不遠處有塊三角地,百餘平方米的樣子,被建成了有紫藤架的開放式花園。齊本安站在紫藤架下,點燃一支煙,抽了起來。戒煙多年了,現在又抽,很讓他沮喪。一陣冷風吹過,紫藤架上,幾片發黃的紫藤葉飄落下來,不經意間沾在他頭上和肩上。夜幕使天空變得很遼闊,星星也增強了亮度,竟然能隱約辨出北鬥星座的長把勺形。


    齊本安吐著煙圈,仰望夜空,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罷官免職雖說突然,也在預料之中。憤怒的階段已然過去,現在他不憤怒了,也不激動,隻有些許淡淡的哀傷,如煙如霧,在心間蔓延著、繚繞著……


    思緒如脫韁的野馬,不知怎麽就竄回了遙遠的青蔥歲月。他啥時知道的林滿江?十歲那年?好像還早些,九歲多吧?他聽說新村三巷有個冷峻強硬的林哥。林哥目光矍鑠,不聲不響往對手麵前一站,氣勢就壓人一頭。林哥練武術,學摔跤,扔石鎖,舉杠鈴,同齡人全不是他的對手。他跟著林哥四處跑,童年在林哥的光環下悄然度過。更奇的是,林哥和京州著名的高幹區廬山路有關係,時常會有著幹部裝的叔叔把他帶走。許多年以後,齊本安才知道,林哥的外祖父叫朱昌平,是漢東省副省長,經常帶走他的叔叔叫朱道奇,是林滿江的舅舅。


    中秋夜的那場驚天礦難以後,他和林哥、石紅杏成了程端陽的徒弟。林哥還是那麽優秀,打架一把好手,幹車工也是技術能手,不愧為大師兄。他以大師兄為目標,亦步亦趨,學習追趕。有一天,他發現大師兄蹲在車間門口鐵墩上,眯著眼睛,久久凝視西下的夕陽,晚霞映紅了他英俊的臉龐。他悄悄湊過去問:大師兄你研究啥呢?太陽黑子?宇宙規律?大師兄斜了他一眼:舊時代過去了,得讀點書了!


    大師兄善於審時度勢,先一步看見了新時代的曙光,是礦上第一個考進京州礦業學院的青工。他奮起直追,把全部工餘時間用來泡圖書館,也在次年考入了京州礦業學院。他追著大師兄的足跡前進,在整個青年時代,沒有誰比林滿江對他的影響更大,也沒有人更能激起他的鬥誌,促使他努力奮鬥——這一點,他是永遠要感謝大師兄的。


    齊本安又點了一支煙,在鵝卵石小徑上來回溜達。星空壯麗,浩浩渺渺,他發出深深的歎息:為什麽和大師兄搞到這一步?除了黨紀國法,是不是還有別的因素?應該說還是有的。最初的裂痕也許是在他做朱道奇秘書時形成的。他並不知道少年時代時常帶走林滿江的是朱道奇,更不知道長大成人後的林滿江和朱道奇再無往來。瘋狂的革命像把尖利的刀子,割斷了他們之間的親緣,林滿江和朱道奇形同路人。


    那時,齊本安已經知道中福集團的創始人是朱道奇的父親朱昌平,眾人口中的林家鋪子實際上是朱家鋪子,是三十年代朱昌平用出售祖宅的五根金條在上海法租界創辦的,一直歸漢東地下省委領導,係黨營企業。這也許就讓林滿江從骨子裏認為,自己和這個企業的每一個人都不一樣,似乎這個企業在血統上是屬於他的。所以,朱道奇時代,林滿江盡管表麵上本分謙虛,內心的張狂齊本安知道。林滿江曾酒醉之後和齊本安說過,按西方產權製度,中福集團就是他們家族的。


    詭異的是,朱道奇作為這個家族掌了權的重要人物卻並不喜歡林滿江,甚至斷言林滿江不可重用。這種話朱道奇在齊本安麵前無意中說起過,讓齊本安很吃驚,卻也不敢多問。直到後來搞公司史時,齊本安才知道,創辦了中福集團的這革命大家族有著太多太多的恩怨。


    朱道奇離休後,林滿江時來運轉,三腳兩步上來了。從總部投資三部的副總經理,升成投資一部的總經理,又外派上海。林滿江在上海中福任董事長、黨委書記時,齊本安是主持工作的副總經理。這時發生了一件事:重點項目部李玉石多吃多占,貪汙了五萬公款,林滿江希望內部解決,在電話裏和他說,當麵和他說,道是李玉石是可用的人才,必須保下來,齊本安覺得不妥,走了司法程序。把林滿江氣得發瘋。嗣後沒多久,北京的調令來了,林滿江升任中福集團副董事長、總經理,齊本安沒能順序接班,做上海公司董事長,反而在林滿江的建議下,調到北京集團總部做了管後勤保障的辦公室副主任。


    從那時起,齊本安和他大師兄林滿江不可避免地漸行漸遠了。


    現在,他們又一次狹路相逢了——這次任職審計,審出來的並不隻有皮丹的一幢別墅,問題多多!像小金庫,數額大,時間長,是專為集團領導家屬辦私事的。林滿江的妻子連一雙皮鞋、一個包包都在這裏報銷。靳支援是掛名董事長,好處也沒少撈,下飯店的小票,住房的物業、水電費也在小金庫裏報銷。倒是石紅杏一筆賬沒報,但石紅杏喪失原則,瀆了職,為討好各方領導,搞出了這麽一本腐敗賬。


    這是個炸藥包,一旦拉響,誰也別想逃。本來他是有顧忌的,不想拉,甚至沒和石紅杏說起過小金庫。現在他有一種拉的衝動——隻有他打響了第一槍,張繼英和中央有關部門才有可能及早介入中福集團進行全麵調查!他被逼上了戰場,那就隻能選擇做一名戰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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