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紅杏期待與林滿江談一次話。無論從哪方麵看,這次談話都非常重要。且不說師兄妹多年的感情,作為林滿江的得力幹將,她主持京州中福工作六年,唯林滿江的馬首是瞻,如今慘淡收場,總得有個說法吧?私底下的安慰性質的說法。她有理由得到一些心理補償。大會上冠冕堂皇的說辭,眾人麵前講些領導必講的大話套話,石紅杏能理解。可暴風雨過去,大師兄究竟怎麽想的?到底要怎樣處置她這位忠心耿耿的小師妹,應該有一個明確的態度。她在焦慮地等待著。


    石紅杏一直以為林滿江會打電話給她,或者讓秘書來電約她,主動進行這場重要的談話。然而,一直等到今天下午,林滿江始終沒召見她。她沉不住氣了,給林滿江打電話,林滿江卻不接。石紅杏無奈,就一次次聯係孫秘書——這位新調到林董身邊的大秘,有望接替皮丹成為新管家。孫秘書謹慎委婉地和她周旋,一會兒說林董在與皮丹、陸建設談話;一會兒又說林董與李達康書記商談礦工新村改造問題……總是有事,總是不方便接電話。她坦率直言,讓孫秘書告訴林滿江,她一定要當麵匯報一次。孫秘書連聲應著,就是不做安排。


    又一個白天即將過去,她渴望的談話還沒有影子。獨自窩在家裏的石紅杏越等心越涼。驀地,她看見了陽台上靠牆放著的林滿江的油畫像,林滿江還神采奕奕地看著她微笑呢!石紅杏覺得紮心,就從抽屜裏找出一把剪刀,將油畫像一把撕下,剪成了碎片。剪的時候沒有激動,沒有傷心,她像機器人一樣完成了一連串動作。石紅杏自己也奇怪,她竟然沒有流淚。心像一口枯井,毫無波瀾地粉碎了多年的情感偶像。她把碎布片掃成一堆,倒入垃圾箱裏,竟如同丟棄一件礙眼的舊物。她捋著短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處理了油畫像,石紅杏決定去堵林滿江,出門打的直奔中福賓館的貴賓樓。林滿江不在,她就坐在貴賓樓前廳沙發上等,現在她有的是時間,不怕等不到他。賓館服務員誰不認識石總啊,貴賓樓領班立馬就給她端來了一杯現磨的巴西咖啡和一碟小吃。石紅杏向領班道了謝,看著麵前璀璨的吊燈,木然地吃著喝著,漫無邊際地遐想起來。


    曾記得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她來找大師兄,也是這樣等——她文化基礎差,上課就犯困,想從幹部班退學。等到半夜,大師兄疲憊不堪地從電廠檢修現場回來,聽她一說,馬上火了,罵她訓她,把她逼回課堂。後來,讓她一步步成了京州中福的總經理,人們眼中的女強人。但這不是她想要的,在那個遙遠的晚上,她就希望賴在大師兄身邊,賴上一輩子。她不時地偷眼看著林滿江挺拔的身軀,嚴峻的臉龐,心裏潮濕了,他是她心中的白馬王子啊!從那個晚上開始,這一輩子再沒有別的男人走進她心中愛的殿堂。如今歲月流逝,現實如厚土亂石,將昔日的愛情埋得嚴嚴實實的了。多麽殘酷的事實啊,在這一生中,她幾乎是為大師兄活著的,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也真做了不少違規違法的事。這是火中取栗,她知道,可還是幹了,都是命中注定的。


    她不後悔,女人願意付出的時候,連生命也在所不惜。可令她崩潰的是,她為之付出的男人竟這麽無情!義正詞嚴地批她,在集團高管的目睹下,一錘錘把她釘死在恥辱柱上!難道他心底就沒有點柔軟的地方?他難道真的不知她一生的癡情?答案是否定的,這說明了一個事實:他對她沒有情感,視她若無物!她心涼了。當時讓她暈倒在地的,不是因為檢討挨批,她是在為遙遠的真情摔成碎片而傷心絕望。


    石紅杏渴望安撫,那個男人的安撫。當不當總經理無所謂,大師兄隻要對她說一句好話就行。比如他說,在會上我沒辦法,隻能讓你委屈了。杏,其實,你為我做的一切,我心裏都有數,我怎麽會不感激你呢?你隻不過暫時做一下犧牲品,等到風頭過去,我對你自有安排,畢竟齊本安拉響炸藥包,炸出了一個爛攤子,我不得不麵對啊……


    正浮想聯翩呢,林滿江在眾人簇擁下走進了貴賓樓。石紅杏慌忙站起來,舉手和大師兄打招呼。大師兄沒聽見,也沒看見。大師兄和孫秘書說著話,對孫秘書交代,讓皮丹抓緊去和傅長明談判。孫秘書卻向大師兄匯報非洲公司的工潮。就這麽從石紅杏所在的沙發轉角處昂然走過。他們兩人和其他隨行人員竟然沒有一個人正眼看她!石紅杏挺起胸,拿起沙發上的手袋,也跟著這群人走向林滿江的辦公套房。


    進了辦公套房,林滿江才注意到她。她在屋子角落站著,默默地等待著。林滿江這才讓手下人出去,單獨和她談話。他指了指辦公桌對麵的椅子,讓她坐。她魂不守舍地半個屁股坐下了。坐下後,她忽然哭了起來,滿肚子的委屈、哀怨,化作滾滾淚水,如大雨滂沱而下。林滿江皺起眉頭,顯得很不耐煩的樣子。但這個男人隱忍著,由她哭個夠。於是,寂靜中隻有石紅杏的抽泣聲,漸漸轉弱,終於平息。


    石紅杏抹幹淚,開口了,低低叫了一聲:大師兄!林滿江說:直呼其名吧,林滿江!石紅杏堅持喊大師兄:大師兄,你不要我了?林滿江口吻冷漠:啥要你不要你?你是我什麽人?莫名其妙!石紅杏傷心了:我是你什麽人,你不知道嗎?林滿江說: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就是那個倒黴的東郭先生!石紅杏驚愕了:你咋這麽說?那我不成狼了嗎?林滿江逼視著她:石紅杏,難道你是什麽善良動物嗎?小白兔?小鬆鼠?石紅杏知道林滿江有所指,辯解道:我哪兒不善良了?大師兄,你的恩情我一直銘記在心!剛才等你的時候,我還在想,是你逼我學習上進,教我處世為人!你不僅是我領導,也如父如兄……


    林滿江厭煩地揮揮手:又是這一套,石紅杏,我真受夠你了!石紅杏誠懇道歉:大師兄,小金庫的事情,我對不起你,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怎麽可能故意害你和嫂子呢?你知道的,我就是膽小,怕將來說不清。林滿江乜斜著眼睛瞅她:所以,你就記黑賬,然後故意讓齊本安抓個正著?石紅杏失聲叫起來:不是這樣的!我要記黑賬,就不會擺在財務小賬上了。林滿江說:你還不如記個黑賬呢,偷偷交上去還能立個大功!現在倒好,大功勞是人家齊本安的,你也被套進去了!童格華他們不利索了,你也得承擔瀆職責任,簡直愚蠢透頂!


    石紅杏承認,大師兄訓她有道理。她畢竟給他造成了傷害,不能推脫責任。誰能想到齊本安會突然來這一手呢?林滿江激動起來,義正詞嚴且大氣磅礴地斥責她:石紅杏,別人不知道我,你也不知道我嗎?我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平生最痛恨貪汙腐敗!你倒好,把貪汙腐敗的罪名弄到我頭上來了!


    這情景語言不像師兄妹私下交談,倒像前晚開會,似乎前晚的反腐倡廉會還沒開完。由於入戲太深,林滿江自己把自己感動了,眼睛裏泛出些許淚光,這讓石紅杏在悲涼之中又覺得特別好笑。可她不敢說破,隻訥訥著:你清廉,你清廉,真是太清廉了。林滿江覺察到異味,出戲了:石紅杏,你什麽意思啊?譏諷我是嗎?石紅杏忙說:沒有沒有!林滿江拉著臉訓斥:石紅杏,你膽大包天啊,關於反腐倡廉,我三令五申,你麻木不仁,我行我素!


    這時,石紅杏的心態發生了微妙變化,性格中那股倔強勁悄然抬頭。林滿江怎麽搞得像真的一樣?現在屋裏隻剩下他們師兄妹了,還有必要裝x嗎?石紅杏覺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林董,這個小金庫,還有不少違規違紀的事,我都是向你匯報過的!你也批過不少條子……


    林滿江像沒聽見她的話,喝茶,皺著眉頭,好像茶太濃太苦。沉默片刻,這位領導緩緩地道:我批過啥條子?條子都在哪裏啊?石紅杏也不客氣了:條子都讓你收走了,你每到年底就來收條子,有時派秘書來,有時親自來。林滿江臉一拉,砰然一聲,蓋上茶杯蓋:你又胡說八道了吧?我這人奉公守法,從來不為違紀違規的事情批條子!


    石紅杏震驚不已,這無恥超出了她的想象:林董,你……你……林滿江嚴厲地看著石紅杏,如狼似虎,低聲咆哮:你什麽?啊?你有沒有數?你是犯罪啊,經濟犯罪!別以為你沒拿錢就沒你的事了!


    石紅杏一下子瞪圓了眼睛:大師兄,你還沒完沒了了?是吧!


    你認為這事完了嗎?中福集團的天都被你和齊本安捅破了!現在張繼英和紀檢組正日夜加班,一個個找人談話呢!你的老搭檔靳支援嚇得都不敢從非洲回國了,石紅杏,我就沒見過像你這麽蠢的人!齊本安是別有用心,你是愚蠢得讓我傷心!你害了我,害了靳支援,害了大家,也害了自己!石紅杏,你就是想作死,也不能死得這麽愚蠢!


    石紅杏決定反擊了,正視著林滿江:是,我愚蠢,我一生追隨一個聰明人,卻使自己變得越來越愚蠢!我不愚蠢,能讓你年年收回違規違紀的批條嗎?!林滿江,你說你平生最恨貪腐,我不服氣!你可沒少搞貪腐!你還說你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我覺得太不要臉了!


    這話很重,石紅杏說出口後,連自己都有些吃驚。林滿江冷笑起來,一下一下拍著巴掌:好,石紅杏,你到底要和我算總賬了?石紅杏眼淚直流:不!是你不給我活路了!我一生追隨你,迷戀你,把你當成了神,你呢,把我當個渣渣!林滿江,渣渣也是有尊嚴的!她像一隻發怒的母豹,逼視林滿江:你既然這麽無情無義,那我也得把話說說清楚了!這個小金庫,我向你匯報過,二〇一〇年春節前夕,你代表集團來慰問時我匯報的!我說下級獎勵上級有問題,這種錢我不敢拿。你說,靳支援是兼職董事長,兼職不兼薪,再不拿點外快,就沒積極性了。我這才想起建立一個小金庫,為大家解決一些無法報賬的項目,你當場認可了,說這主意好!既照顧了靳支援,又有利於工作。


    林滿江衝著她緩緩搖頭:石紅杏,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啊?


    石紅杏盡管無奈,卻很固執,從包裏拿出一個筆記本:好,林滿江同誌,為了加深你的印象,我再說一件事。二〇一〇年九月,就是在這間辦公室,我向你匯報,長明集團剛和我們簽訂了京豐、京盛的交易合同,就送給我們一幢湖苑別墅,肯定不是太合適。你說,傅長明這是送給咱師傅的!照顧勞模。你讓我別去過問,還要我難得糊塗!


    林滿江淡然看著她,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石紅杏,你又弄錯了吧?石紅杏說:我哪裏弄錯了?湖苑87號別墅就擺在那裏呢,齊本安親自去看過!林滿江說:反正我不知道!石紅杏心頭火又躥了上來:林滿江,你把我當傻子啊?你什麽都不知道?我就算傻,你也不能這麽無恥啊,今天你承認不承認我都要說!林滿江似乎很無奈:你說,我洗耳恭聽!她卻不說了,哇的一聲哭了——她做夢也沒想到,一場渴望安慰的談話會變成這樣。林滿江對她的厭惡明明白白擺在臉上,這個男人輕蔑地對她說:別哭天抹淚了,你這一套現在不靈了!


    是的,過去的都過去了,她沒必要在這種無情無義的男人麵前哭泣了。石紅杏使勁抹幹眼淚:我不哭了,石紅杏以後再也不會在你麵前掉一滴眼淚了!我終於看清楚了,你到底是什麽人!林滿江陰陰地問:我是什麽人?她再次爆發了:你是一個壞人,一個偷盜人民財產的賊!牛俊傑和齊本安懷疑你和傅長明勾結,可能收受了長明集團十個億的賄賂!我從不相信,到半疑半信,今天我是全信了!這種事你林滿江幹得出來,你有膽!你當年是握著三角刮刀走上人生舞台、政治舞台的!林滿江鼓起掌來:好,石紅杏,那你立功的機會到了!


    石紅杏翻著筆記本,念出了林滿江關於兩礦交易的具體指示,一條又一條,時間、地點都有明確記載。長明集團旗下的長明保險實際上是在高價賣出了當年京豐、京盛礦權才奠定的規模。兩座煤礦的高價轉讓,讓傅長明一下子拿到了四十七億現金,傅長明才有錢向長明保險增資五十億,進入十大保險公司行列!傅長明和長明集團就是站在京州中福肩膀上發展起來的——難道不是嗎?她抬起頭追問道。


    林滿江拍了拍額頭:天哪,石紅杏,我真小看你了,你可真有想象力!石紅杏說:不是想象力,是鑒別力!長明保險創始時,兩個億的注冊資金有一億是借京州中福的,是你批條子安排給我,讓我經辦的,當時我是管財務的副總經理!林滿江手一伸:好啊,我批的條子在哪裏?請拿出來給我看一看!石紅杏搖搖頭:林滿江,你怎麽這麽不要臉啊?所有違規條子不都讓你收走了嗎?!石紅杏克製著憤怒,繼續說:二〇一〇年長明保險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五十億增資,其中四十七億來自京州中福,林滿江,這難道都是巧合嗎?林滿江笑了笑:這是齊本安推測的吧?你是替他當傳聲筒吧?石紅杏說:不是!林滿江,我沒你想象的那麽愚蠢!我早就看清楚了:你這麽護著長明集團不是沒原因的,你這麽提拔皮丹也不是孝敬師傅,令人深思,耐人尋味!


    林滿江悲哀地看著她:石紅杏,你今天真傷到我了!你說得已經夠多的了,現在請聽我說!石紅杏怒道:林滿江,我這一輩子就聽你說了,筆記都記下了一百七十八本了,我聽夠了,不想再聽了!今天就我們兩個人,你都當麵撒謊,都拒不承認自己批過的條子,林滿江,你混賬不混賬啊?!林滿江陰狠地看著石紅杏:怎麽是混賬呢?我這是對你有預見啊!幸虧我及時收回了批條,否則要被你害死!石紅杏,你害了童格華、靳支援和集團這麽多人還不夠嗎?難道就一點都不內疚嗎?石紅杏說:內疚的應該是你,林滿江!你對不起我,對不起中福集團!你就是一個壞人,小人,陰險毒辣的陰謀家,這輩子怎麽讓我碰到了你!林滿江氣得渾身直抖,訥訥著:瘋子,你簡直是個瘋子!


    石紅杏站起來尖厲地叫道:林滿江,你才是瘋子!你該下地獄!


    林滿江也氣壞了,顫抖的手指著門:滾,給我滾出去,滾!


    石紅杏最後輕蔑地看了林滿江一眼,昂然出了門……


    石紅杏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無論如何都沒料到。現在,她將麵對無盡的災難。不光一個小金庫,京豐、京盛礦交易的黑幕,京州中福數不清的違法違紀,所有的黑鍋統統得由她來背!林滿江壞啊,在犯罪的同時就物色了替罪羊——小師妹不是現成的嗎?如今,她成了落網的小鳥,再怎麽撲騰也飛不出去了。牛俊傑說她是林滿江的白手套,沒錯,她就是白手套,白手套髒了,讓人家直接扔進了垃圾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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