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衝是在組織關懷下成長起來的,知道組織的重要性。一件事隻要組織上重視,離解決也就不遠了。像他的冤案,範家慧代表組織重視了,鄭重其事開出《京州時報》的公函給光明區公安分局了,加上朋友從中協調,人家當年辦案的同誌就到報社來複盤了。這晚到場的有範家慧、牛石豔,有礦上的王子和,當然還有他和他的老板李順東。


    範家慧是領導,也是召集人,待得大家在會議室一坐下,就笑容可掬地先表示感謝。四五個單位的人,湊到一起不容易,尤其是公安分局刑警大隊的同誌,手上的事情那麽多,也都來了,很好,很好。


    秦小衝激動不已,衝著眾人抱拳:謝謝,謝謝!謝謝大家繁忙之中趕來為我申冤!牛石豔皮笑肉不笑說:秦小衝,別那麽客氣,如果你不冤呢?範家慧立即提醒:牛石豔,別開玩笑,我不管你和秦小衝過去關係怎麽樣,你都要對自己的同誌負責任!這事必須弄清楚……


    牛石豔說:是,是,範社長,你別說了,我負責任!又對秦小衝說:秦小衝,今天範社長出麵,讓我把該請的人都請到了,咱們就複一次盤!不過,是不是能平反昭雪,這還真不好說,得讓事實說話!


    秦小衝侃侃而談:同誌們,朋友們,事情很清楚,這是一場嚴峻的反腐敗鬥爭,我因為積極參加這場偉大鬥爭,被陷害了!我手上有兩個電話錄音,現在放給在座各位同誌聽一下,請大家判斷。


    用手機放過錄音之後,範家慧首先發言:同誌們,我認為秦小衝沒說假話,錄音大家剛才也聽了,小衝同誌很有可能是在醉酒的情況下,被壞人算計了!秦小衝去接深喉的爆料材料,掉進一個圈套裏!


    秦小衝隨即表示,不管誰給他設的圈套,隻要今天承認了,把事情原委講清楚,還他清白,他都會原諒,秦小衝拍著胸脯說,他不是小氣之人!李順東也附和說,他們秦副以後的日子還長,不能留案底。牛石豔仍然搗亂,說是該留的案底也得留,它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


    範家慧惱火透頂,大聲警告:牛石豔,你哪來這麽多話?啊!


    李順東也說:就是,豔,得饒人處且饒人,秦副雖然誤會過你,後來也向你道歉了。牛石豔說:好,好,我不說了,那繼續複盤吧,還是讓事實說話!哎,王大眼,該你們說了,你們不是複查過了嗎?!


    按刑警王大眼的說法,秦小衝敲詐勒索案的報案人是京隆礦礦長王子和,報案有確鑿證據。當秦小衝把敲詐電話打給王子和時,王子和正在礦生產調度室處理事故,王子和當著五六個調度員的麵,和秦小衝進行了一次關鍵通話。王大眼把這個要命的通話播放了一遍——


    ……哎呀,秦大記者,你消息真靈通啊!我們這邊剛處理了事故,你那邊就知道了!這次不麻煩你了,小事故沒死人,處理完了,真的!


    不是小事故吧?還沒死人?聽說掉水淹死了五個人吧?


    哪來的五個人?一個都沒有,真的!秦大記者,你就放心吧!


    我可不敢放心,我準備做一個深度調查,請你們配合一下!


    行了,行了,老朋友了,那你說個數,給多少錢你就不調查了?


    這個,總得十萬吧!五條人命啊,每條人命兩萬不算多吧?


    這……這個,這個,不多,不算多,秦記者,你真太善良了!


    秦小衝聽罷苦笑:我主動敲詐十萬元?這可能嗎?有證人嗎?


    王子和說:我們五個當時在場的調度員做過證的,都有證詞!


    秦小衝說:你們的人自己做證,我在法庭上就提出,不可采信!


    王子和說:對,秦小衝,你還提出。牛俊傑為了自己女兒牛石豔上位,故意陷害你,是不是?那我今天再說一個事實,決定報案抓你的人是皮丹董事長,並不是牛俊傑,人家牛俊傑根本不知道有這事!


    秦小衝挺意外:怎麽會這樣?你們怎麽向……向皮丹匯報呢?


    王子和說:因為我知道牛俊傑是你爹的徒弟,怕他阻止我!我向皮丹董事長匯報後,皮丹董事長也生氣了,難得負了一回責任……


    秦小衝說:這麽說,我真搞錯了?我一直以為是牛俊傑害我!


    刑警王大眼道:秦小衝,你搞錯的多著呢!王礦長,請繼續。


    王子和繼續複盤敲詐勒索事件:當晚九點二十六分,也就是在當事人秦小衝接到深喉電話的十一分鍾之後,又接到王子和打過去的第二個電話,這個電話也是有錄音的。


    王大眼又放錄音給大家聽——


    ……哎,秦大記者,你要的那十萬封口費我們準備好了,想連夜就交給你,你看你到我們京隆礦外的小樹林來一趟好吧?


    好,好,不……不……不見不散,王礦長,你……你親自來啊!


    我親自來,親自來!秦大記者,你也親自來啊,別帶其他記者了!


    那……那……那當然!王礦長,咱……咱們誰跟誰?你既然掏……掏了十萬,我哪能再……再吃大戶!實話說,許多媒體對你有……有……有興趣,我……我打死都不說!咱……咱……咱小樹林見……


    範家慧聽完這個錄音,臉色變了:秦小衝,你好像喝多了吧?李順東也發現大事不妙了:秦副總,聽聽這聲音,酒意十足,你醉得可不輕!


    是,是,我當時確實在喝酒,和黃清源他們一起喝的。秦小衝一臉痛苦地回憶說:那天我喝了兩場酒,一場是中午喝的,喝到了下午三四點,接著黃清源來接我,又到他的點上喝了一場!那天是星期天,我因為房貸的事和周潔玲吵了一架,情緒不太好,所以借酒澆愁。但是我沒打過敲詐電話呀,真沒打過,我是一個有底線的人……


    王子和說:你喝多了,記不清了,我們礦調度室五個人都能做證!


    牛石豔說:就算五個人做證都不可靠,九點二十六分的電話錄音應該可靠吧?現在我才弄明白了,你和周潔玲吵了架,喝多了,自己幹下的勾當,自己竟全忘了,還口口聲聲受了冤枉,沒人冤枉你啊!


    秦小衝益發痛苦:不對,不對,這事有點亂,讓我再想想!第一個電話,王礦長,你說我是什麽時候打給你的?你……你重複一下!


    王子和看了看自己的筆記本:就是那天下午的四點十六分!


    秦小衝努力回憶著:四點十六分?第一場酒已經散了呀?讓我想想,我當時在哪裏?吵了架,沒回家,我不會回家的!哦,我想起來了,我靠在和平公園一棵大樹下睡著了,後來就啥也不知道了……


    秦小衝絮叨時,範家慧、李順東臉上都現出了焦慮和不安的神情。


    範家慧安慰秦小衝說:小衝,你別急,慢慢回憶,好好回憶!


    李順東也對牛石豔說:後來你在報社辦公室,也幫著回憶一下!


    牛石豔瞪了李順東一眼:我當時為啥在辦公室?李天使,你不清楚嗎?!我不用回憶,當時我一直在哭,秦小衝怎麽和王礦長通的電話,電話裏都說了啥,我不清楚,隻恍惚聽到說小樹林和十萬啥的!


    秦小衝盯上了牛石豔:牛石豔,我真說小樹林和十萬了?不會吧?我一門心思反腐敗,想揭出一個大案要案來,我肯定地說,我是去和深喉接頭的!當時,他說的接頭地點是京州中福西門小飯店……


    王大眼出示一組樹林裏的接頭收錢照片:但你卻去了小樹林!


    牛石豔說:是,是,秦小衝,我也同意你是想著去反腐敗的,想去京州中福西門外小飯店的,但遺憾的是,你的腿沒聽大腦指揮,你的肉身和靈魂分離了!你正義的靈魂去京州中福西門外的小飯店參加了深喉的那場反腐鬥爭;肉身呢,卻去了京隆煤礦外的小樹林,敲詐勒索了人家京隆礦十萬元封口費,被我公安幹警一舉拿獲……


    真相大白,範家慧、李順東等與會者不禁一陣唏噓。


    秦小衝精神完全垮了,木呆呆的:我……我還真敲詐勒索了?這不可能啊!我在大學學的是新聞學,不是敲詐勒索!我追求真理與真相,範社長你知道我的,我的新聞調查,那……那是得過大獎的……


    範家慧說:是,小衝,我一直說,你是個人才呀,太可惜了!


    秦小衝道:我承認,我要養家糊口,要買房交按揭,每天眼一睜就想錢,我收點紅包啥的,那是可能的,可這開口就是十萬,還主動問人家討要,這……這還是我秦小衝嗎?這……這不是我啊……


    範家慧歎了口氣:不是你,那又是誰呢?記住這個教訓吧!


    李順東說:就是,就是,秦副,這個教訓可真夠深刻的啊……


    秦小衝的福爾摩斯生涯就此結束,殘酷的生活又給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他竟然沒被冤枉,推理和實際背道而馳,他竟然是個貨真價實的敲詐犯!他成啥了?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他從哪裏來的,要到哪裏去?去過哪裏,又做過什麽?簡直就像一場夢!還是噩夢……


    李順東挺夠朋友的,怕他一下子適應不了夢醒以後的現實,開車送他回家,一路上做思想政治工作:秦副,現在噩夢醒了,就好好活著吧,起碼別再去犯法了。秦小衝訥訥問:李總,你說我到底算什麽人?好人還是壞人?李順東想了想說:秦小衝,你呀,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你和我一樣就是人,普普通通的人!我們為了自己和家人活得好一些,就難免不犯錯誤……


    秦小衝補充說:甚至犯罪!活著還是死去,這真是一個問題!


    李順東感歎起來:深刻,秦小衝,生活讓你變得深刻起來了。這時,秦小衝看到路邊的一個小酒館——“西門飯店”,突然一聲叫:哎,停車!


    李順東停下車問:又怎麽了,你?秦小衝推開車門,下了車:李總,你先回吧,讓我一人靜靜心!李順東勸說:過去的就過去了,你別多想了!秦小衝哭喪著臉說:我心裏過不去啊,走吧你,讓我靜靜!


    這時,飄起了雪片。比起入冬頭一場小清雪,這算得上鵝毛大雪了。門樓燈光下,雪片像棉絮,一朵朵在夜空中飛揚。沒有風,落雪的速度緩慢,潔白的棉絮飄飄搖搖,悠然自得,仿佛上了慢鏡頭……


    秦小衝搖搖晃晃,走進了飯店門,準備喝個透,來一場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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