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陪同鍾明仁回到峽江,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在外環路口,李東方下了鍾明仁的車,上了自己的車,上車後就命令司機去國際工業園。趕到國際工業園時,汙染事件的處理已經結束,省環保局的同誌全走了。又是個不了了之。管委會主任方中平還算有些良心,悄悄匯報說,真實情況是:確實有些企業為了局部利益,不顧大局,偷偷排汙,可就是抓不到證據,錢市長要重罰也找不到主。


    方中平很苦惱,向李東方發牢騷說:“錢市長不講理呀,剛才還在電話裏說:找不到主,就把園區裏的企業全罰了!李書記,這工作讓我怎麽做呀?!”


    李東方擺擺手:“這話你別和我說,汙染是在你手上發生的,你去處理!”


    方中平哭喪著臉,呐呐說:“李書記,不行,我……我就辭職吧……”


    李東方說:“你先別辭,等著市委來撤吧!”旋即轉移了話題,“下遊的情況怎麽樣?青湖段的水質恢複正常了麽?”


    方中平匯報說:“直到一小時前,青湖段水質才基本恢複正常,再下遊的林縣一帶又叫起來了,好在林縣地下水資源比較豐富,吃水暫時沒問題。”


    李東方心裏暗自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上車走了。


    在亞洲大酒店見到錢凡興時才知道,錢凡興一直在開辦公會,竟然沒去見一下人家呂成薇,竟然是尚未明確身份的市長助理賀家國把呂成薇糊弄走了。李東方想象不出賀家國怎麽去糊弄人?據李東方所知,賀家國並不是個會糊弄人的官場滑頭。


    錢凡興直樂,兩眼眯成了一道縫:“李書記啊,這叫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呀!咱這傻博士裝瘋賣傻也算是一絕了,一抬腳就踹到了呂成薇的蛋窩上……”


    李東方皺了皺眉頭:“什麽蛋窩?凡興,講點精神文明!”


    錢凡興還在樂:“口誤,口誤,這女書記也沒蛋!”又說了下去,“咱傻博士建議呂成薇去找省委,找鍾書記,把國際工業園關閉,你說呂成薇敢啊?呂成薇態度就變了,大談國際工業園在改革開放中的偉大曆史地位,談到後來,差點沒和咱傻博士擁抱起來!李書記,你真有眼力,這市長助理找得不錯!”


    李東方想了起來:“哦,對了,凡興,鍾書記今天在車上和我說了,省裏的文今天可能已經到了,你回頭查一查。”


    錢凡興說:“好,好,就是文沒到,也讓這同誌來報到吧,先幫我們把工作抓起來,這頭痛的事是一堆接一堆!言歸正傳吧,李書記,我是不是現在就開始匯報?把這次要拿到常委會上炒的大菜端出來讓你大班長先品嚐一下?”


    李東方知道,市人代會開過沒多久,錢凡興頭上的代字剛去掉,滿腦子都是大幹快上的宏偉藍圖,這一開談,沒一兩個小時不會完,便說:“凡興,你等一會兒,讓我先洗個熱水澡好不好?到秀山跑了大半天,又遇上了塵暴,汗毛孔裏都是灰。”


    錢凡興說:“好,好,大班長,你洗你的澡,我談我的,咱抓緊時間!”


    一個市委書記光著屁股和自己手下的市長談工作?真不知錢凡興是怎麽想的!


    那態度口氣也不對,哪像一個市長和一個市委書記說話呀?!李東方不可想象,自己當年不擺正位置,也這樣當市長,趙啟功會怎麽對付他。於是,壓抑著一肚子的不高興,笑著說:“凡興同誌呀,你讓我保留點隱私好不好呢?”


    錢凡興也笑了,笑得近乎天真爛漫:“大班長,咱兩個大男人,有啥隱私?!這樣談最好,沒聽人家說過嗎?真理都是赤裸裸的!”說罷,也不管李東方樂意不樂意,就拉出了一副開談的架式,“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大班長,我就談起來吧———昨天來了一幫俄羅斯和烏克蘭的客人,我今天晚上還有外事活動哩!”


    李東方心裏愈發不快,錢凡興這個市長像似比他這個市委書記還忙!卻也不好太認真,畢竟還要在一個班子裏長久共事,這當兒人家又是熱情洋溢匯報工作,也隻能得饒人處且饒人了。又想到,錢凡興是省裏調來的同誌,班子正在磨合期,雙方總要互相適應的,錢凡興有個適應他的問題,他也有個適應錢凡興的問題。


    李東方沒再說什麽,脫了衣服,展露著滿身“真理”到衛生間去洗澡。


    錢凡興拖了把椅子,坐在虛掩著門的衛生間外麵,捧著會議記錄和一堆資料談了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時代大道工程,從當年鍾明仁主持製定的老規劃,談到他主持製定的新規劃,一期就要拆掉四條老街,投資預算竟是二十二個億。


    李東方又累又困,泡在澡盆裏,於彌漫的水霧中昏昏欲睡,可聽到二十二億這個數字,馬上被嚇醒了,忙問:“凡興,你剛才說時代大道的一期預算是多少?”


    錢凡興把頭伸進了霧氣騰騰的衛生間:“李書記,是二十二個億,怎麽了?”


    李東方逼迫自己清醒起來,一邊調節水溫,用噴頭的冷水澆著頭,一邊婉轉地說:“凡興啊,咱們目前的經濟情況你心裏有數嗎?這二十二個億從哪來呀?市屬企業三分之二拖欠工資,失業下崗人員逼近二十萬了,這秀山的移民工程又要啟動,咱們是全省主要安置市,鍾書記今天說了,也不是早先定下的五萬人了,今年一啟動可能就是八萬人,夠咱喝一壺的!”


    錢凡興倚在衛生間的門上說:“大班長,你別悲觀,聽我說嘛!上這麽大的工程,困難當然不少,要是沒困難,鍾書記當年就上了!咱現在上,困難很多,有利條件也不少,我是有分析的。西部開發,中央支持,政策優惠,我們可以充分利用政策,把政策用活,不愁變不出錢來。有些事看起來是負擔,其實也是錢,比如說移民吧,中央和省裏都有專項資金,我問過曾市長了,中央的兩個億已經到賬了,我們可以靈活一點,先用起來嘛!拆東牆補西牆,隻要它牆牆不倒就行!”


    李東方幾乎要叫起來了:這種幹法,烏紗帽還要不要了?卻壓抑著沒叫,冷靜地問,“錢市長,你想牆牆不倒,我看是良好的願望,要是哪堵牆倒了呢?”


    錢凡興說:“就是萬一倒了,也砸不到你我身上。隻要我們一不貪汙進腰包,二不蓋樓堂館所,三不用它搞金融投機,四不學田壯達把幾個億卷到國外去,而是把錢用在基礎建設上,大方向就不會錯,最多受個處分。到時真要處分,讓省裏和中央處分我好了,我不怕!”


    李東方在澡盆裏呆不住了,匆匆爬起來,擦著身上的水:“凡興,你別說了,你就是說破天,專款專用,這移民資金決不能挪作它用。”


    錢凡興卻是滿不在乎:“大班長啊,我們可以做到革命生產兩不誤嘛!移民工作又不是不做,關於移民工作,我正準備匯報呢!我是這樣考慮的,趁機搭車,進一步加大扶貧基金的征收力度,從今年下半年開始,把扶貧附加費再提高20%左右,征收麵也擴大一些,向峽江所有企事業單位征收,一律不搞減免……”


    李東方實在聽不下去了,揮揮手,打斷了錢凡興的話頭:“凡興同誌,咱們可別製造新的貧困啊!關於扶貧附加的事,曾市長提起過,我說了,要慎重,不能竭澤而漁,我們的投資環境並不好,再這麽要錢不要命,誰還敢來投資呀!”


    錢凡興僵住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帶著明顯的不悅說:“李書記,這些事可都是你讓我研究的,沒有你大班長船頭上發下的號令,我這拉纖的夥計敢自作主張麽?這隻是我和政府這邊的設想,你覺得不合適放棄就是了,包括時代大道!”


    李東方想想也是,現在是碰頭研究工作,並不是在對外宣布,自己這口氣態度似乎生硬了些,遂緩和了口氣,笑道:“凡興同誌,我這也是和你交換意見嘛!咱們是一個班子的同誌,得襟懷坦白,寵辱與共。不瞞你說,咱大老板現在的心思都在移民上,對咱把時代大道的攤子鋪這麽大可是有看法哩!”


    這倒是錢凡興沒想到的,錢凡興怔了一下,看著李東方不做聲了。


    李東方這時已穿好了衣服,自己點了支煙抽著,也甩了一支給錢凡興:“凡興,不是我說你,時代大道的規劃論證還沒結束,你四處說個啥?咱市委在城西,省委在城東,能不傳到大老板耳裏去?你自己惹麻煩,也害得我看大老板的臉色!”


    錢凡興情緒低落起來:“班長同誌,那你也把話說清楚:大老板究竟是什麽意思?光搞移民,時代大道不上了?時代大道我和大老板說過,他原來是支持的!”


    李東方說:“大老板現在也支持,但要我們量力而行,口氣和過去有變化!”


    錢凡興不滿地看著李東方,譏諷道:“李書記,我算是服你了!大老板口氣一變化,你這口氣馬上就變化了,你可真會和省委領導保持一致,我看還能進步!”


    李東方一下子火了:“凡興同誌,你怎麽這樣說話?!我哪裏變了?我什麽時候要求過你把時代大道的盤子做得這麽大?你今天不是才向我匯報嗎?退一步說,就算我支持過你,現在接受鍾書記的正確批評和好心提醒,又有什麽不對?!”


    錢凡興從省經委副主任任上調到峽江做市長已經半年了,還是頭一次見李東方當麵發火,有些怕了,略一遲疑,便賠著笑臉道:“李書記,你別生氣,千萬別生氣,我這也是隨便開個玩笑嘛!來,來,李書記,你站好,我給你鞠躬道歉了!”說罷,當真拉過李東方,誇張地給李東方鞠了個迅雷不及掩耳的大躬。


    李東方就勢把錢凡興按倒在沙發上:“行了,凡興,別出洋相了,接著談吧!”


    錢凡興便又捧著筆記本談起來,不過,興致已不那麽高了。因為已發生過不愉快,雙方都賠著一份難得的小心。錢凡興始終保持著一副請示的口吻,李東方談意見則完全是商量的口氣。時代大道的規劃要收縮,李東方建議原定次日召開的市委常委會延期,錢凡興表示同意。其間,二人還開了幾句不疼不癢的玩笑。


    到了六點半鍾,要談的大事全談完了,分手時,錢凡興又想了起來:“哦,對了,李書記,青湖呂書記不放心我們,怕日後再受汙染,臨走時向我們提出了個要求,要派個水資源監測組到我們國際工業園來,你看怎麽辦?能不能同意?”


    李東方想了想,沒忙表態,以征詢的目光看著錢凡興:“你看呢?”


    錢凡興又把球踢給了李東方:“你是大班長,你定嘛!”


    李東方笑道:“要我定,我就同意他們派人過來,這等於幫我們多站道崗嘛!”


    錢凡興也笑著說:“多一道崗倒也是好事,不過,這是不是有點喪權辱國呀?這口子一開,下遊的市縣都派人過來怎麽辦?哦,李書記,我這也是隨便說說,既然你同意了,我就讓呂書記派人來吧,也在呂書記麵前做回好人。”說罷,要走。


    李東方想了想,把錢凡興拉住了:“別,別,凡興,你提醒得對,下遊縣市真把人都派過來,咱這不成八國聯軍占領的局麵了?傳出去還不是大笑話?!我看,這好人你老兄就別做了,抽空去和呂書記談談,告訴她和青湖的同誌們:我們這屆班子是負責任的,隻要有我們在位一天,就決不會再發生這種汙染事件!”


    錢凡興走後,李東方打了幾個電話,安排了些工作上的事,也準備回家了。


    不曾想,這邊夾著公文包正要出門,那邊主管政法工作的市委常委兼公安局局長陳仲成急匆匆過來了,堵住他的去路說:“哎,李書記,可找到你了!你先別忙走,我有重要案情要向您和市委匯報!”


    李東方眉頭一皺,隻得讓服務員重新開門,把陳仲成讓進了房間裏。


    6


    陳仲成匯報的是峽江市投資公司的大案要案。


    峽江市投資公司新舊兩套班子在不到三年的時間裏全爛掉了,觸目驚心的腐敗大案連續發生,讓李東方一想起來就頭痛欲裂。第一套班子集體貪汙,還涉嫌五個億的非法集資,從董事長、總經理到香港子公司的成員,幾乎沒有幾個清白的,涉案金額高達四千七百六十多萬元人民幣。案發後,時任市委書記的趙啟功大為惱火,責令反貪局重拳出擊,同時提名新區開發辦副主任田壯達組建新班子,接管市投資公司。一年後,案件審理結束,前董事長———那個首犯判了死刑,三個處級幹部和四個科級幹部也分別判了五到十五年不等的有期徒刑。新任董事長田壯達因為積極配合辦案,措施得力,趙啟功和李東方還在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上給予過表揚。


    然而,讓李東方和趙啟功萬萬沒想到的是,腐敗分子們幹起腐敗事業來也前仆後繼。既不怕殺頭,也不怕坐牢。後來李東方才知道,就在清查市投資公司前任班子嚴重經濟犯罪問題的時候,田壯達的黑手已經伸了出來,而且幹得比他前任更加瘋狂,也更有效率。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就把老婆、孩子和情人全悄悄移民國外了。待有關部門發現情況不對,著手進行調查時,田壯達已經一下子消失在空氣中了。


    和田壯達一起消失的,還有下屬香港公司的近三億元港幣。


    最初聽到匯報時,李東方像迎頭被誰砸了一悶棍,腦子裏一片空白,差點兒沒昏倒在自己的辦公室裏:這怎麽得了呀?一個投資公司接連出事,而且,事情越出越大,這次竟是三億元港幣!作為一個前市長現任市委書記,他怎麽對黨和人民交待啊,又怎麽麵對民間的輿論啊!


    那時趙啟功已調到省裏任副省長,李東方做峽江市委書記僅僅四十一天。


    現在,這個田壯達終於從空氣中浮現出來了,這總是件令人欣慰的事。


    房間裏靜得嚇人,除了陳仲成毫無感情色彩的呆板匯報聲,再無別的聲音。


    “……李書記,在國際刑警組織的配合下,我們總算掌握了在逃案犯田壯達在國外的蹤跡。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日,田壯達第一次露麵是在馬來西亞的吉隆坡,持有的是巴拿馬護照,化名吳寶平,身份是機械工程師。李書記,你知道的,田壯達早年學過機械製造,八十年代曾任我市機械局副局長。我們得到信息後,馬上向省委領導同誌作了匯報……”


    “打斷一下:是省委哪些領導同誌?也向鍾書記匯報了嗎?”


    “沒向鍾書記匯報,當時,鍾書記正帶著一個招商團在歐洲考察,再說,也未經你的同意。我是向我們市委老書記趙啟功同誌匯報的,李書記,我得解釋一下:田壯達卷款潛逃雖說發生在趙書記調任副省長以後,可主要作案時間卻在趙書記主持工作期間,趙省長一直很關心……”


    “這就不必解釋了,我理解,好,你接著說。”


    “趙省長作了指示,要我們果斷行動,可沒想到,田壯達極其狡猾,我們這邊和馬來西亞警方正辦著交涉,他那邊突然又逃了。馬來西亞警方後來調查證實,這關鍵的時候,有人給田壯達通了氣,田壯達連放在住所裏的一萬美金現鈔和一本南非護照都沒拿就溜了。二○○○年二月一日,田壯達再次露麵,出現在巴拿馬。他在巴拿馬給我市一個叫許玉峰的個體房產商通過一個電話,我們截獲這個電話後,就把許玉峰嚴密控製了起來。”


    “這個許玉峰當年是不是在我們新區蓋過一片不合格的危房?”


    “對,就是他!他的房產公司一直掛在市投資公司名下,沒少給田壯達行賄。我們通過許玉峰放出了風聲,說是峽江市的班子更換後,上一任的事沒人管了,讓他先放下心。田壯達鬼得很,根本不信,又一次失蹤。十天前,也就是2000年2月25日,泰國警方根據國際刑警局發出的紅色通緝令,在曼穀國際機場發現了這家夥,立即扣了起來,我們便辦了引渡手續,把田壯達押解回國了!”


    李東方吃了一驚:“老陳,田壯達現在已經在峽江了,是不是?”


    陳仲成看了看表:“現在是七時二十分,曼穀飛北京的飛機剛起飛。”


    李東方這才恍然大悟:田壯達抓回來了,這政法委書記就跑來匯報了,若是田壯達抓不到,陳仲成也許永遠不會找他匯報!趙啟功調離了,陳仲成還跑去匯報,他李東方做了峽江市委書記,人家還就敢蔑視你!你還不能批評人家,你市政府下屬的投資公司出了這麽大的事,把國家三億港幣弄走了,你當市長的能清白?能沒有同案的嫌疑?去年田壯達逃走後,機關的輿論不就出來了,說什麽的沒有?


    匯報完了,陳仲成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仍筆直地站在李東方麵前。


    李東方卻連一分鍾也不願多呆了,夾起公文包就走:“好,就這樣吧!”


    陳仲成恭敬地衝著李東方的後背,請示道:“李書記,您還有什麽指示嗎?”


    李東方回轉身,冷冷道:“人都抓回來了,我還指示什麽?你們按趙省長的指示辦嘛!國家有法律,該殺就殺!不過有一條,這三億港幣不論是換成了美金還是馬克,也不論是放在了哪個外國銀行,都給我想方設法追回來!”


    陳仲成麻利地一個立正敬禮:“是,李書記,我們一定積極配合有關部門采取行動,這也是趙省長的指示!”想了想,又說,“哦,對了,李書記,還有個事:趙省長讓我轉告您,請您晚飯後抽空到他家去一下,他有事找您。”


    李東方想了想:“你馬上打個電話給趙省長,就說我十五分鍾後到!”


    7


    雖說諸事煩心,身兼省委常委的副省長趙啟功仍盡量保持著內心的平靜。原定的民間沙龍活動照常參加,和魏荷生、邊長、何玫瑰等文化名人見麵時,也仍像以前一樣談笑風生。吃飯前,趙啟功和號稱“西川玫瑰”的著名歌手何玫瑰合唱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省作家協會主席魏荷生談了談《新詩詞》辦刊方麵的事。飯後,攝影家邊長拿出一幅事先準備好的宣紙,請趙啟功為“邊長攝影展”題字,趙啟功也題了。邊長想讓趙啟功欣賞一下影展上的主要作品,已把一本巨大的畫冊打開了,趙啟功卻不看了,說是晚上八點後還有點事,自己得先走一步了。


    這讓大家多少有些失望,魏荷生和邊長就用目光去動員何玫瑰。


    何玫瑰看出了二位男同胞挽留領導的意思,挺身而出說:“趙省長,既來之則安之,你今天就瀟灑走一回嘛,有啥事明天再處理就是了!”


    趙啟功這時已站了起來,說:“我可不敢瀟灑喲,明天還有明天的工作。”


    何玫瑰說:“趙省長,那罰你唱首歌:‘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趙啟功看看表,見時間還來得及,也就給了何玫瑰一個小麵子,打趣道:“小何呀,別妹妹坐船頭了,哥哥早就走不動了!我看呀,咱們還是常回家看看吧!”說罷,接過何玫瑰遞過的話筒唱了起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是給爸爸揉揉肩背,幫助媽媽洗洗碗……”唱著,唱著,眼眶禁不住竟有些濕潤了。


    唱罷,在一片鼓掌叫好聲中,趙啟功拱手向大家道別,騎著自行車回了家。


    凡是參加文化名人的沙龍活動,趙啟功從來不帶車,不帶司機,更不帶秘書,和大家一樣騎自行車,有時,也搭搭歌星何玫瑰的便車。這給交往的文化名人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文化名人們四處一傳,趙啟功在西川省和峽江市的文化知識界也就有很好的口碑。


    回到家是七時四十分,剛坐下,連杯茶都沒來得及喝,李東方便趕到了。


    李東方一臉疲憊,見麵就苦笑著說:“老領導,你召見我肯定沒好事吧?”


    趙啟功看著李東方,不冷不熱地說:“東方,也不想想,你那裏能有好事麽?啊?紅峰商場的官司今天鬧到省裏來了,又是一場好戲呀!”


    李東方愕然一驚:“又鬧上了?我怎麽沒聽說?沒人向我匯報呀!”


    趙啟功譏諷說:“李書記,那我向你老人家匯報吧,這事今天是我處理的!”便連刺加挖,把事情說了:紅峰商場因承租引起的風波越鬧越大了,今天上午竟然鬧到省委來了,幾百號人堵在省委門口三個多小時,有不少黨員幹部參加,帶頭的是紅峰服裝公司黨總支書記兼經理沈小蘭,造成了很不好的影響。


    趙啟功很生氣,也不加掩飾:“……東方,你說說看,市裏老出這種事,我在省裏還呆得住嗎?你別盡給我塗白鼻梁好不好?紅峰商場官司市中院不是判了嗎?還鬧什麽?不服判決可以按司法程序繼續向省高院申訴,我決不允許再出現這種不顧影響的群訪!帶頭鬧事的那個沈小蘭,你們市委市政府派人出麵,好好和她談一下,告訴她:再不聽招呼,堅決開除黨籍!”


    李東方連連應著:“好,好,我明天就派人和她談!”想了想,卻又說,“不過,趙省長,這市中院也太不像話了,我做了三次批示,那樣給他們打招呼,他們還是這麽硬判了!就不能調解麽?非要這樣激化矛盾!”


    趙啟功口氣轉緩了一些:“經濟糾紛嘛,能調解當然好,我也和中院說過這個意見。可就算依法判了,也不能這麽鬧嘛!”帶著些許慶幸,又說,“東方啊,幸虧鍾書記今天一早去了秀山,直到下午四點多才回來。鍾書記要是在家,再讓鍾書記撞上這一出,對你,對峽江市的印象能好嗎?我這麽多工作不又白做了?!”


    李東方解釋說:“今天我也陪鍾書記去了秀山,要是我在家……”


    趙啟功打斷了李東方的話頭:“行了,行了,東方,你別解釋了,也別再往我這裏添亂了,我把你扶上馬,也隻能送一程,不能老給你擦屁股!再和你說一遍,你那老好人不能繼續當下去了!一定要記住:你現在是這個省會城市的一把手!”


    李東方又是一連串的“是,是”,眉頭直皺。


    說完了這事,趙啟功才問:“聽說了麽?投資公司的田壯達抓回來了?”


    李東方點點頭:“聽說了,我也是才聽到陳仲成同誌的匯報。”說罷,禁不住對老領導發了句牢騷,“如果不是抓到了田壯達,這個陳仲成恐怕也不會向我匯報的。”


    趙啟功顯然清楚這牢騷裏隱含的東西,安慰說:“東方,你不要想得太多,田壯達的事就是田壯達的事,與我們任何人都沒有關係!對田壯達的任用,是組織考察,市委常委會集體研究決定的,誰想利用田壯達做我們的文章都沒那麽容易!但是,你也不要太大意了,現在情況很複雜,說什麽的都有,已經有點人心惶惶了。”


    李東方帶著一臉苦澀,發泄說:“是啊,是啊,三年不到,市投資公司就垮了兩套班子,這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啊?是驢不走,還是磨不轉?!老領導,不瞞你說,一路往你這來時,我就想:當初我們不用這個田壯達該多好?這種看守錢櫃子的崗位,最好用點老實本分的人,什麽能人?什麽開拓型的幹部?我看太能幹的人真不能用!”


    趙啟功嚴肅地說:“東方,你在我這裏發發牢騷可以,當真這樣使用幹部就不合適了,不用開拓型的幹部,局麵怎麽打開?用錯了田壯達是一回事,用不用開拓型幹部是另一回事!有開拓能力的幹部我們還是要堅決用,不能因噎廢食。比如你一直很欣賞的賀家國,鍾書記征求我的意見時,我就第一個表示讚同!東方,必須承認,我有一個失誤,就是因為和家國的翁婿關係,沒敢用這個人才呀!”


    李東方沒好氣地說:“賀家國和田壯達是兩回事,田壯達簡直是政治流氓!”


    趙啟功切齒怒道:“這個政治流氓可把我們害苦嘍!三億港幣呀,他就敢給你席卷一空!聽說他在馬來西亞十天就花了十八萬!我看真該斃這混蛋十次八次了!”


    李東方歎息道:“老領導,田壯達這一落網,我估計又要牽扯不少幹部呀……”


    趙啟功情緒一下子變得很壞:“是呀,是呀,扯扯連連還不又是一大串!一個個還不都是在我們手裏提上來的?我們就一天到晚抓人吧,別的工作也別幹了,就唱著《國際歌》,槍斃‘共產黨’吧,看吧,把下崗工人的情緒煽動起來就更熱鬧了!”


    李東方一怔,忙解釋:“哦,趙省長,我……我可沒這意思……”


    趙啟功似乎也覺得過分了:“我這也是在你老夥計麵前說點氣話,你別較真。田壯達罪大惡極,這個案子影響惡劣,一定要從重從快,該殺就盡快殺掉!對一些在罪與非罪之間的幹部,要設法保護一下,別再給我弄出許多團夥串案來!東方,這話也就是我老領導能和你說:你要清醒啊,多抓腐敗分子並不是你我的政績啊,也不符合我們的政治利益嘛!”


    李東方沉默了好半天才說:“趙省長,這一點,我……我明白。”


    趙啟功注意到,說這話時,李東方的眼神裏流露出某種無奈和悲哀,便又說:“怎麽,老夥計?這陣子又碰到什麽麻煩事了?我看你這情緒不太對頭嘛!”


    李東方愣了一下,搖搖頭:“算嘍,算嘍,老領導,不說了,不給你添煩添堵了!現在我是被架到峽江這堆火上了,不百煉成鋼,就粉身碎骨吧,反正我認了!”


    趙啟功想了想:“東方,峽江的事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很難,可以說是處在上擠下壓之中,日子不太好過。可日子難過還得過嘛,而且,還得奔好處過,再難也得搞出點實實在在的政績來,別讓人以為你就是個隻能當副手的老好人!你不是不清楚,直到現在大老板對你還是有保留的,在我們大老板眼裏,你是個能擺正自己位置的好市長,並不是個能獨當一麵的一把手。所以,時代大道要盡快上,心裏要有點數,要當做你們這屆班子的政績工程來抓,要搞得有點氣派!鍾書記和我任上都沒幹成的事你幹成了,說明了什麽?說明你李東方並不比誰差嘛!”


    李東方自嘲道:“老領導喲,你當大老板也是你呀?大老板現在的心思全在秀山十八萬人的移民上,已經警告過我了:民力不可使用過度,時代大道可以上,卻不能把攤子鋪大。”


    趙啟功意味深長地說:“我們大老板抓移民,是不是也在抓自己的曆史形象呀?是不是有他的政治利益呀?秀山地區的國家級貧困縣一個,省級貧困縣兩個,抓好了還不都是他的大功勞?所以,東方,你這同誌不要犯傻,時代大道該怎麽幹怎麽幹,隻要幹出來了,大老板都會認賬的!你別把大老板的心胸想得過於狹隘了,我揣摸大老板還是擔心你的能力和魄力呀!”


    李東方應了聲:“也許吧。”沒就這個問題深談下去,又說,“還有國際工業園的汙染問題,也真讓我頭痛,就因為是當年大老板抓起來的政績工程,如今誰都不敢碰。要按我的想法,真不如早點關掉,也少給我惹麻煩。”


    趙啟功忙阻止說:“哎,哎,東方,這釘子我勸你別去碰,沒任何好處嘛!國際工業園擺在那裏固然有麻煩,可好處也還是不少的:百十億的產值少不了,一塊穩固的稅源少不了,還養活了兩三萬人。咱們在這裏說句不負責任的話:就算要碰這個硬釘子,你也讓峽江下遊的那些市委書記們去碰,讓他們去找大老板要求關園!”


    李東方哼了一聲:“他們誰有這份骨氣?誰敢找鍾書記說這硬話?”


    趙啟功注視著李東方:“那你李東方同誌有這個骨氣,是不是?”


    李東方搖了搖頭:“我也沒有,可說良心話,我慚愧,覺得對不起老百姓!”


    趙啟功連連歎氣:“是啊,是啊,誰不慚愧呀?東方,不瞞你說,到省裏工作之前,有一陣子北京想調我,我就動了個念頭:這邊接到北京的調令,那邊就下令關閉國際工業園,得罪大老板我也不怕了!”苦笑一聲,搖搖頭,“卻沒想到,我最後還是到了省裏,還是得看大老板的臉色,所以,我的慚愧就變成你的慚愧。怎麽說呢?算我這老班長沒盡到責任吧!”


    這話說完,雙方都沉默了。


    壓抑的氣氛中透著一種不言而喻的無奈。


    過了好半天,李東方才賠著小心問:“老領導,過去我一直想問,又沒敢問:原來不是說讓你做常務副省長,過渡一下做省長的麽?怎麽一直到現在還是管文教的副省長?你在峽江主持工作時不就是省委常委了麽?這裏麵……”


    趙啟功微笑著打斷了李東方的話頭:“———這裏麵的內情誰知道呢?得問中組部,問咱大老板嘛。可你能問麽?真那麽想當官啊?副省級還嫌小啊?”繼而,笑容收斂了,帶著憤懣感慨起來,“這就是我們中國的政治嘛,有些事你永遠說不清道不明!等你想說清想道明的時候,你的政治前途已經被冷凍了!峽江汙染了十五年,誰也不敢在省委書記麵前提,省內市內所有報紙沒發過一篇報道!可市投資公司田壯達這邊一出事,明槍暗箭全來了,連大老板都說我們用人有問題!我們有什麽問題?在哪個環節上錯了?是沒考察,還是沒經市委常委會研究?我們大老板還就是敢說,而且是在省委常委會上說!你怎麽辦呢?你嘴小,人家嘴大嘛!”


    李東方顯然受了震動:“大老板已經在省委常委會上批評我們了?”


    趙啟功感到自己有些失態,沒再說下去:“算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我也隻是在你老夥計麵前發發牢騷,出門是不認賬的!”擔心這牢騷發得過分,又說,“東方,你這同誌可別誤會,大老板總的來說對我們還是不錯的,不是大老板,也沒我們的今天嘛!再說了,國際工業園的賬也不能都算到大老板一人頭上,你我也都有責任嘛!我記得當時你是主管副市長,我是市委常委,都支持過的嘛!”


    李東方糾正說:“當時我還不是副市長,隻是政府秘書長兼開發辦主任。”


    趙啟功也想了起來:“對,對,你做副市長是一九八九年的事。”


    李東方又說:“雖然我當時不是副市長,可這份責任我也推不了,像電鍍公司、賽艇公司這幾個垃圾企業還都是我引資引來的,一百年後這賬我也不能賴……”


    正說到這裏,趙啟功的年輕夫人劉璐璐回來了。


    李東方趁機告辭:“好了,不說了!老領導,時候不早了,得打道回府了。”


    劉璐璐帶著一臉燦爛的笑說:“哎,李書記,你怎麽一見我回來就走啊!”


    李東方說:“小嫂子啊,我不走你管飯呀?趙省長讓我喝了一肚子水!”


    趙啟功這才知道李東方竟是餓著肚子和他談了一個多小時的工作,忙道:“嘿,你這個老夥計也真是的,沒吃晚飯怎麽不早說?璐璐,快給李書記搞點吃的!”


    李東方抬腿就往門外走:“別,別,我還是快回家吧,老婆子肯定等急了!”


    8


    老婆趙慧珠拿了美國的綠卡,死活不願回國,賀家國這三年就成了快樂的單身漢,從來不做飯,不是吃請,就是請吃,還有一個保留節目:吃方便麵。中午代表峽江方麵招待青湖市委呂書記,算是吃了國家的請,晚上本來想請吃,請徐小可到馬克西姆吃頓西餐。徐小可不領情,調侃說,我那大少爺的賀市長啊,你就省著你的西餐吧,我們這些豬腦子正接待俄羅斯和烏克蘭的國際友人呢,錢市長親自主持,我走不開也不敢走。無奈,賀家國隻得上演保留節目,用開水泡了碗“康師傅”,算是用了晚餐。


    吃過“康師傅”,看完《新聞聯播》和《焦點訪談》,賀家國晃晃蕩蕩又跑到李東方家憂國憂民去了。趕到李家時,李東方還沒回來。李家客廳裏,隻李東方的夫人艾紅豔一人開著電視坐在沙發上打瞌睡,桌上燒好的飯菜看樣子也涼透了。


    這幾個月賀家國常到李家來憂國憂民,和艾紅豔熟得像一家人,說起話來也就沒遮攔,進門就說:“嫂夫人,這幾點了?你還等首長?快吃吧,首長還不知在哪裏花天酒地呢!”


    艾紅豔說:“賀老板,你以為我們東方也像你?整天花天酒地?!”


    賀家國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嫂夫人啊,我提醒你多少次了?別再一口一個賀老板地叫了,影響不好!我這馬上要當市長助理了,今天自說自話就上任了!”


    艾紅豔樂了:“省裏還真批下來了?這麽說,你今兒個是來正式拍正規馬屁的?”


    賀家國拿起茶幾上的報紙翻著,說:“省裏批沒批我不知道,反正我今天已經開始為國分憂了,知道麽?我差不多算是挽救了革命,挽救了黨!”


    艾紅豔說:“哎,小賀,你別光去挽救革命呀,也關心關心你嫂子嘛!”


    賀家國笑了:“嫂子,你還要我關心啊?市委書記關心你還不夠?”


    艾紅豔抱怨說:“他關心我什麽?四年前我就腰脊勞損了,想讓他幫我換個工作,他倒好,一直不放在心上!我這快五十的人了,能老在醫院當護士麽?”


    賀家國說:“嫂夫人,你太謙虛了,丟了個‘長’,護士長。”


    艾紅豔一聲歎息:“別長了,越長越老,你當官後,幫我換個工作吧!”


    賀家國認真了:“嫂夫人,你別逗了,這首長辦不了的事,我更辦不了!”


    艾紅豔氣道:“你這同誌,拍馬屁都不會,你辦了,他能說個啥?!”


    賀家國愈發認真了:“嫂夫人,開玩笑歸開玩笑,你不想想,就算我想為你辦,又有誰會聽我的?再說了,李書記既然不同意,總有他的道理嘛……”


    艾紅豔不高興了:“好了,好了,這話算我沒說!小賀,你這個人我也算是看透了,隻要一沾官場,和東方手下的那幫跟屁蟲沒啥兩樣,除了吹,就是拍!”


    賀家國見氣氛有些僵,揮著手上的《峽江日報》,又開起了玩笑:“嫂夫人,不是我吹,是咱報上老在吹呀,這吹牛形成大氣候了———”拿腔捏調念起了報紙,“……一季度我市經濟形勢明顯好轉,工農業總產值和去年同期相比上升了2.97個百分點。消費市場開始啟動,和去年同期相比物價指數穩中有升……”


    艾紅豔沒好氣地道:“別念了,別念了,還‘穩中有升’———升個屁,這麽多單位發不上工資,各個大商場裏營業員比顧客人還多,我看連活人都賣不動!”


    賀家國手一擺:“誰說活人賣不動?峽江市五萬黃色娘子軍生意挺好嘛!”


    艾紅豔說:“你還沒說販賣人口呢?都是作孽,老百姓在公共汽車上都罵!”


    賀家國笑了:“嫂夫人,這話你該對首長多說說嘛,讓他保持清醒的頭腦!”


    艾紅豔眼皮一翻:“你以為我不說呀?該說的我當然要說,聽不聽是他的事。前天我還對東方說呢,你們這些官僚就這麽一層層往上騙吧,騙得咱老百姓信心全無,你們上上下下的日子就更好過了……”


    就說到這裏,李東方回來了,進門就批評艾紅豔說:“騙什麽騙?誰在騙?你這同誌整天盡胡說些什麽呀?啊?一點也不注意影響!還嫌我不夠煩啊?!”


    賀家國忙替艾紅豔打圓場:“嘿,首長,你發什麽火呀,我們不過是對報上剛公布的經濟增長數據發表了點個人看法嘛,怎麽?光興你們上麵吹,就不興我們下麵評啊?”


    李東方臉色好看了些:“可以給你們透露一下:報上發表的數據,還是我硬降下來的呢,下麵報上來的增長率接近五個點,我大筆一揮消滅了兩個點。”在餐桌前坐下後,歎起了氣,“講政績嘛,吹牛能升官嘛,這一級級還不給你拚命吹!”


    賀家國說:“好在你首長不糊塗,你要再做個加法,這增長率就更離譜了。”


    李東方卻不說這話題了,接過艾紅豔盛好的飯,大口吃著,說:“家國,你來得正好,你不來我也要去找你:你明天就給我從華美國際投資公司撤出來,和公司脫離一切關係,準備一下,到市政府找錢市長報到去,省裏的文已經下來了。”


    賀家國說:“我知道,今天上午林之泉部長已經代表省委和我談過話了。”繼而又問,“首長,我還真去給錢市長當助理?追隨這牛皮簍子大幹快上?”


    李東方敲了敲桌子:“賀家國,我提醒你:從今以後,你身份不同了,說話辦事要注意了!什麽牛皮簍子?這話傳到錢市長那裏,你這市長助理就別幹了!”


    賀家國也坐到了餐桌上:“我還真不想跟錢市長幹,是想跟你幹。”


    李東方說:“哪裏也沒有市委書記助理這種位子,你就湊合點吧!”


    賀家國正色道:“首長,這話咱可得說清楚:要湊合,你別找我,我要幹,就得動真格的,就得想法把峽江這盤死棋走活!你首長最清楚,如今的峽江是個什麽狀況。我看,整個一爛攤子,就一句話,叫積重難返!鍾明仁當書記時拉下了國際工業園這堆屎,一直臭到今天;我那位嶽父大人趙啟功當書記時,又拉下了峽江新區一堆屎,套了三百個億不說,還鬧出了個公款卷逃的大案!據說這都叫什麽政績……”


    李東方本來就煩亂的心,被攪得更加煩亂了,碗重重地一放:“家國同誌,別說了,越說越不像話了!鍾書記、趙省長在峽江幹得怎麽樣,曆史和人民自有評價,用不著你在這裏說三道四!不客氣地說,你賀家國現在還沒有這個資格!”


    賀家國不做聲了———他的確沒有這個資格,峽江改革的曆史可是人家寫下的。


    李東方也說到了峽江的改革曆史,口氣平靜了一些:“家國,你這是看人挑擔不吃力呀!十五年前上國際工業園時誰有經驗呀?誰知道汙染會這麽嚴重?別說我們內陸落後地區,就連沿海發達地區也犯過這種犧牲環境發展經濟的錯誤嘛!搞新區也得曆史地看,當時全國的房地產這麽熱,誰不想吸引資金?我們峽江能把三百億吸引過來就很了不起,就是一個成功!至於後來的失控,又當別論了。”


    賀家國心裏不服,嘴上卻在笑:“這麽說,咱峽江的改革形勢一片大好嘍,我那位嶽父大人今天上午也這麽開導我,你們真不愧是老搭檔,這麽不謀而合!”


    李東方又吃起了飯:“應該這樣說,形勢大好,問題不少!家國,你這個同誌看問題不要偏激,就目前來說,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多得是,可這並不影響我們對改革開放成就的總體評價。你是在這個城市生,這個城市長的,我請你回憶一下,改革開放前,這座城市是什麽樣子?現在是什麽樣子?沒有鍾書記、趙省長和全市幹部群眾的不懈努力,能有今天嗎?作為一個峽江人,你就不該有點感激之情嗎?”


    賀家國又慷慨激昂起來:“李書記,你要我感激什麽?時代在進步,中國在崛起,鍾書記、趙省長,包括你李書記和將來我這個賀助理,不論為峽江的發展做了什麽貢獻,都是本分,都是應該的!我們不腳踏實地拚命幹活,在老百姓麵前好好表現,老百姓憑什麽養活我們?總有一天要叫我們滾蛋!”


    艾紅豔坐在對過,用欣賞的目光看著賀家國:“小賀這話說得一點不錯!”


    李東方擺擺手:“大話好說事難做,賀家國,請你先不要發表這些高尚的宣言,我倒要看你能幹出什麽名堂!別等到哪天,我和錢市長先把你罵滾蛋了!”


    賀家國開玩笑道:“首長,你別等以後讓我滾蛋了,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李東方說:“我不會後悔,希望你也不要後悔,如果做了三年市長助理以後,你還能保持今天這種銳氣,還能這麽慷慨激昂,我一定好好獎勵你,說話算數!”


    吃過飯後,二人坐在沙發上喝著茶,像以往一樣,正式開始“憂國憂民”。


    賀家國對時代大道憂心忡忡,說:“首長,有些話不知你聽說了沒有?現在大家都在傳,說你這老好人到底熬上來了,做了咱峽江市一把手,還想進省委常委,很需要政績,這正脫著褲子,準備拉第三攤屎呢,他們是指時代大道。”


    李東方聽得極不入耳,因為是對賀家國,不是對趙啟功或者錢凡興,喜怒也就不多加掩飾了:“哎,我說,你這像一個市長助理和一個市委書記說話嗎?談時代大道就談時代大道,什麽脫褲子?什麽拉屎?還省委常委?誰要做省委常委了!”


    賀家國說:“哎,這不是我說的,是下麵同誌的反映,你不說要聽真話麽!”


    艾紅豔正收拾著餐桌上的碗筷,也插上來說:“東方,小賀說得不錯,是有人這麽說呢!比這難聽的還有,罵你和錢市長隻要臉麵,不要屁股,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煤炭局一個受傷住院的礦長和我說,別政績沒落著,再鬧個官逼民反!”


    李東方愕然一驚:“這個礦長是不是共產黨員?講話怎麽這麽不負責任!”


    賀家國說:“李書記,這話是有點激烈,不過,是不是也讓人頭腦清醒啊?”


    艾紅豔也說:“東方,你不要生氣,我再和你說點在醫院聽到的事:知道不?今天又來新聞了,說是市投資公司那個田壯達從國外抓回來了,在峽江機場一下飛機就交待了,當初送給你這市長幾十萬,幾百萬,省委和中央已經發話抓人了!”


    李東方心裏惱怒,臉麵上卻沒露出來,手一攤,苦笑著對賀家國道:“聽到了嗎?啊?這就是我每天必須麵對的現實,你以後恐怕也要經常麵對的!按謠言的說法,我這幾年起碼被抓起來十次八次了!”拍了拍賀家國的肩頭,以領導兼兄長的口吻說,“家國,你可別怪我?嗦,上任以後,一定要和西川大學以及原來的公司脫離關係,去都不要去,你要在這上麵栽跟鬥,誰也救不了你,首先我就得公事公辦!”


    賀家國說:“李書記,請你和同誌們相信我的人品好了,我既答應來做這個市長助理了,就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不論工作上、道德上,都會經得住考驗!從現在開始,不該說的話我不會說,不該做的事我也不會做,你和峽江市委的同誌們將看到一個標準的政府領導幹部形象。”


    李東方先是點頭,後又搖起了頭:“家國啊,有思想準備,嚴格要求自己,當然很好。不過,我想看到的並不是一個標準政府幹部的形象,這種計算機裏出來的標準幹部多得是,並不缺你這一個。我希望看到一個既有科學精神,又不拘一格,而且能在錯綜複雜的情況下做成事的幹部!一個有奮鬥精神、獻身精神的幹部!隻要你講原則,憑良心為老百姓辦好事,就是出點格我和峽江市委也不會追究。”


    賀家國樂了:“一言為定,首長,那你和峽江市委就大膽放權吧!”


    李東方意味深長地看了賀家國一眼:“不過,你小夥子也學聰明點,別四處扯我的破旗,有些事也別弄到我麵前來,更別逼市委表態,這意思你明白麽?”


    賀家國會意了,笑道:“我賀某何等聰明?這還不明白?惹出麻煩我擔著,不讓你一把手為難!必要時,你還可以揮淚斬馬謖,借我的腦袋祭旗,以平官憤!”


    李東方欣慰地笑了,眼睛中有淚光閃動:“那就好,那就好啊!家國,到了真要借你的腦袋以平官憤的時候,我也許會借的!你也別覺得委屈,為了老百姓的利益,該把我李東方填進去的時候,我也不會退縮!我早想好了!”


    賀家國激動了,拍案而起:“李書記,你這話說得痛快,太痛快了!三年了,這是我從你嘴裏聽到的最對脾味的話!李書記,你說怎麽幹吧?我聽你安排!”


    李東方下意識地應著“好,好”,卻不說話了,一副又累又乏的樣子癱坐在沙發上,兩隻手緊緊絞在一起,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布滿魚尾紋的眼角濕濕的,兩道劍眉幾乎要倒立起來。


    賀家國坐到李東方身邊:“李書記,你怎麽不說話了?是不是又猶豫了?”


    李東方長長籲了口氣,把緊緊絞在一起的手鬆開了,逼視著賀家國,心事重重說了句:“家國呀,你想過沒有?也許……也許我今天是把你推進了火坑……”


    賀家國笑道:“李書記,你已經在火坑裏了,我也該跳下去幫你一把嘛!”


    李東方的精神明顯地為之一振,這才交代說:“那好吧!家國,上任後先到下麵跑跑,把一些急需解決而又沒解決好的問題幫我盡快解決一下。我建議你從紅峰商城和國際工業園入手。另外,時代大道的新一輪論證,你也盡量抽時間參加,拿出實事求是的精神,給我猛轟幾炮,別管他是誰!”


    賀家國點頭應著,立即悟到:峽江這盤死棋可能已經到了要有一批黨員幹部押上身家性命的地步了!以這個平民出身的市委書記穩重和忍辱負重的秉性,不到萬不得已是決不會和他說這種話的,也決不會起用他這種猴性十足而又很不安分的幹部。基於他對李東方的了解,這種判斷十有八九不會錯。麵對峽江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爛攤子,這個市委書記恐怕要不顧死活地拚一拚了。


    一時間,悲壯感油然而生。賀家國真想對李東方說:李書記,這一回,我賀家國就陪你押上身家性命了!不管前麵是地雷陣還是萬丈深淵,我都會隨你義無返顧衝上去,———這話很耳熟,好像誰說過?哦,對了,是朱總理在電視裏對全國人民說過的。他賀家國可不是一國總理,隻是中國中西部一個省會城市的一個剛剛被人家聘任上台的市長助理罷了,還用不著這樣大言不慚。


    那夜,和李東方握別時,賀家國隻說了句:“李書記,你多保重!”


    李東方拉著賀家國的手也說:“你也好自為之,別讓我和同誌們失望!”


    9


    李東方相信賀家國的人品,更相信賀家國的能力。如果不相信賀家國的人品和能力,也就不會費這麽大勁兒把賀家國弄來做市長助理了。就像賀家國了解他一樣,他也非常了解賀家國。當年賀家國在市委研究室做研究員時,他就經常帶他下去跑,不是小夥子跟著趙慧珠出國留學,他就把他調來做自己的秘書了。


    現在,賀家國終於到位了。這對李東方來說,是這陣子碰到的諸多煩惱事中惟一一件值得欣慰的事。這位三十六歲年輕洋博士身上沒有絲毫的官氣和暮氣,或許可以在這陰霾重重的日子裏給他帶來一縷陽光。那麽,就讓這年輕人帶著這股銳氣上陣吧,快刀斬亂麻,先狠砍它一氣,且看各路諸侯和上上下下作何反應!


    賀家國說得不錯,峽江這盤棋確實是要走死了,確實是積重難返,可造成這種局麵的根本原因,賀家國也許並不知道。這決不像賀家國指責的,隻是某些曆史決策的錯誤,隻是某些庸吏的無能,而是有著更深刻的更尖銳的原因。作為從沙洋農村一步一個台階走到峽江市委書記崗位上的李東方,他太清楚這其中無可言告的悲哀了。


    是機器出問題了,出大問題了。


    火炭踩到腳下,他才知道痛了,這是一種徹心透骨的痛,折磨靈魂的痛。這痛讓你想大哭大叫,可你既不能哭,也不能叫。你的腳板被火炭烤著,皮肉發出了焦糊味,大汗淋漓,心在顫栗,你還得笑。什麽火炭?哪有什麽火炭?我們腳下的道路鋪滿了四月的鮮花!焦糊味?哪來的焦糊味?那分明是鮮花的芳香。你靠堅強的神經遮掩過去了,再點幾堆新的火炭,帶著一雙燒得慘不忍睹的腳升上去了,下一位接著來吧,反正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這怎麽得了,燒傷的僅僅是一把手們的腳板和良心嗎?更是中國共產黨人的執政根基啊!


    最初意識到這個問題,是在半年前,也就是李東方成了峽江市一把手之後。


    在此之前,不論是做分管副市長,還是做市長,李東方都從沒懷疑過自己置身的這部權力機器,甚至可以說是三十年如一日,兢兢業業地做著這部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從在峽江近郊的沙洋縣太平公社入黨,出任太平公社團委書記算起,整整三十年了,他嚴格以共產黨人的標準要求自己,遵守黨的組織原則,和黨領導下的各級權力機器同步運行,不知不覺中,被這部機器塑造著,也在某種程度上參與塑造了這部機器。不錯,他是個老好人,從二十八歲在沙洋縣當副縣長時,老好人的名聲就被上上下下叫出來了。二十八歲,一個多麽令人自豪的年齡!應該是風風火火幹點事,也該闖點禍的年齡,他卻穩穩當當,沒闖什麽禍,以少年老成贏得了領導的賞識和下屬的尊重。不論誰做一把手,不論是在哪個縣級班子裏,還是後來在市委班子裏,李東方總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不該表的態不表,從沒和哪個一把手鬧過別扭。就算對一把手的決策不讚同,也不爭,最多在會下提點看法,一把手聽不聽就是一把手的事了。民主集中,集中的權力是人家一把手的。所以,鍾明仁在峽江當市委書記,批評某些領導同誌時,就公開說過:“我希望大家都學學李東方同誌,把自己的位置擺擺正,別以為離了你地球就要停止轉動了,沒這回事!”


    鍾明仁是峽江曆史上最有威望的市委書記,也是最有改革精神和開拓精神的市委書記,幾乎可以說是一言九鼎。他定下的事,不容任何人反對。一九八四年上峽江外環路時,條件相當困難,六個億的預算,能搞到手的資金滿打滿算不到兩個億。大老板想了幾天,桌子一拍,“上他娘,當官不幹事,回家抱孩子!基礎設施,功在千秋,錢不夠,大家湊,各縣鄉各部門各企業,都來給我做一回貢獻!”下麵有些幹部不買賬,軟磨硬抗,拒絕貢獻,有些幹部還到省裏反映。鍾明仁火了,帶著市委組織部長,拎著組織部的公章,一個單位一個單位跑,當場下文,一個星期免了四個處級幹部,三個鄉黨委書記,還向全市黨政幹部做了情況通報。這一來,思想不通的也通了,外環路硬讓鍾明仁熱火朝天幹成了,峽江的交通狀況發生了根本性改變。做了貢獻的那些單位也沒吃什麽虧,外環路兩旁群起的大廈既創造了峽江市改革開放的嶄新曆史形象,也給這些單位帶來了可觀的經濟效益。


    現在看來,這路真讓鍾明仁上對了,如果拖到今天上馬,光拆遷一項估計就得增加五六個億的資金,整條外環路沒有十五到二十個億根本拿不下來。


    鍾明仁幹事業的魄力,給李東方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當時,李東方不但沒懷疑鍾明仁這氣魄可能帶來的深遠而持久的副作用,還真誠地認為,一把手就要這樣當。等到鍾明仁提出上國際工業園時,反對意見幾乎聽不到了,加上那時大家對環保意識也普遍較差,國際工業園便順利上馬了,用鍾明仁的話說,是三年邁了兩大步。這後一步邁得可真不高明,在國外無處紮根的一些汙染企業,像台灣的電鍍公司,像產生苯汙染的國際賽艇製造公司,全過來了。事情搞到這一步也還不可怕,完全可以逐漸改正,一年關它幾家造汙企業,結構上做些調整,把些高新科技企業漸漸吸引過來。然而,可怕的是,就因為是鍾明仁抓的政績工程,就因為鍾明仁後來又做了省委書記,嗣後十五年,竟然沒人敢正麵提出這個汙染的話題。下麵的幹部到底怕什麽?不就是怕鍾明仁的氣魄嗎?!這氣魄說到底還是人治,人治在某種特殊條件下可以造福人民,像上外環路;可人治也會造災造禍,像國際工業園。


    趙啟功的風格和鍾明仁又不同了,滿麵笑容,很斯文的樣子,跟鍾明仁當副手時,位置擺得也很正,隻要是鍾明仁拍板決定的事,落實起來從不過夜。當上市委書記後,雖然還是滿麵笑容,雖然還是那麽斯文,骨子裏卻一點不比鍾明仁弱。趙啟功開口閉口就是民主集中製,可真正的民主哪裏有啊!上新區,說上就上,大筆一揮,沙洋縣三十平方公裏範圍就變成新區了。李東方當時想在外環線上搞點標誌性工程,也把時代大道提上議事日程。趙啟功不予考慮,半真不假地說,東方同誌啊,過去你的位置一直擺得很正嘛,以後還是要擺正位置呀,雖然做了市長,你還是市委副書記嘛,有民主也要有集中嘛!李東方馬上明白了,不管他怎麽想,還是得按趙啟功的意思來,除非他不想幹這個市長,不願和趙啟功共事。後來才知道,趙啟功不願在外環路上繼續作文章,是有私心的,是想甩開鍾明仁,創造自己嶄新的政績。趙啟功一集中,新區的地皮就大炒起來,全國三百億資金蜂擁而至,有一陣子地價炒得比北京王府井和上海南京路還高。趙啟功自認為是成功的,曾經十分得意,還寫了一組歌頌新區的舊體詩詞登在省作家協會的《新詩詞》上。等到房地產泡沫消失,趙啟功仍不改口,堅持認為這是一項符合人民利益的赫然政績。


    雖說是甩開了鍾明仁標新立異,而且最終造成了被動局麵,趙啟功卻逢會必談大老板,口口聲聲說,大老板給峽江留下了開創性的大好基礎,也給廣大峽江幹部群眾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我們今天的一切成就,都是在大老板留下的大好基礎上取得的。對國際工業園,趙啟功從來不提,就像沒汙染這回事似的,讓李東方心裏一直很別扭。今天和趙啟功交心一談才知道,趙啟功也不是沒良心,而是和他一樣,被這部權力機器束縛住了。


    當然,這權力的機器束縛了人,也造就了人。


    正因為有了這種束縛,李東方才在趙啟功手下繼續擺正了位置,才有了和趙啟功和睦融洽的工作關係,也才有可能在今天走上峽江市委書記的領導崗位。李東方知道,是趙啟功向省委全體常委談了三個小時,才促使大老板鍾明仁和中共西川省委做了這個決定他政治命運的重大任免。在此之前,大老板鍾明仁對他獨當一麵的氣魄和能力是有懷疑的。


    必須承認,當鍾明仁和趙啟功等省委領導集體和他談話時,當他第一次以峽江市委書記的身份主持全市黨政幹部大會時,他的確是有一種熬出了頭的感覺,滿腦袋都是從頭收拾舊河山的宏偉藍圖。加上新來的市長錢凡興熱情很高,他還有什麽可說的?當然要義不容辭地走上曆史舞台演一出跨世紀的壯劇了!趁著中央開發西部的大好時機,把時代大道氣氣派派搞起來,讓大老板鍾明仁看看,他李東方是不是隻能當副手?給了他一把手的位置,他比誰差了?!他起碼不會弄個國際工業園,也不會弄個新區扔在那裏!他的政績將紮紮實實,經得起曆史的考驗!


    權力的機器和曆史慣性,差一點便把李東方塑造成了又一個鍾明仁和趙啟功。地位變了,心態總是不知不覺跟著變:當副手時總想一把手能多一點民主,少一點集中;如願以償當了一把手,就覺得手底下的民主太多了,無論如何得多一點集中。但凡聽到不同意見心裏就反感,就拿自己當年“擺正位置”的媳婦經曆來說事,這不是一種典型的婆婆心態麽?這種心態驅使下的一把手能實施真正的黨內民主嗎?能形成集體領導的局麵嗎?能不重蹈人治的覆轍嗎?時代大道真這麽不顧一切地上馬了,誰也攔不了,可誰又敢保證它不是又一個爛攤子?這半年來,大家對時代大道的議論太多了!更嚴重的是,根本沒有上馬的客觀條件,峽江財政幾乎破產,國民經濟一直在低穀徘徊,這麽多企業發不上工資,近二十萬人下崗,你還能黑著心上你的政績工程嗎?趙啟功今天說得就更不像話了:什麽“唱著《國際歌》槍殺共產黨”?什麽“多抓腐敗分子不是你我的政績?不符合我們的政治利益”?講政績講到了這種地步,簡直是不顧後果了!這哪還是講政績?這是對人民,對曆史的不負責任!田壯達一案的涉案腐敗分子們聽到一個省委領導這樣講話,隻怕在夢中也要笑醒了。還有所謂的政治利益,也是很不像話的。你那份政治利益和國家利益、人民利益怎麽比?總不能以犧牲國家和人民的利益為代價獲得你的政治利益吧!


    然而,阻止這一曆史慣性,改變這部權力機器的運作常規卻又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盡管他現在是一把手,盡管他今天是那麽想改變這一切。可有些同誌根本不想改變,比如市長錢凡興。錢凡興是從部委局辦這種“條條”裏提上來的幹部,從沒在地市縣這種“塊塊”上任過實職,自然渴望一番政績,想以大幹快上的實際行動向省委證明他自己。半個月前就有風聲傳來了,說是省委擔心他的魄力和能力,才派了個有魄力的市長來和他搭班子。


    權力的磁場就這麽形成了,所有鐵屑都在向磁極運動,你怎麽辦?沒有什麽好辦法。隻能在順應過程中慢慢改變它,在一定的時候設法掉轉它的磁極。這工作艱巨複雜,是要付出代價的,要靠高明的領導藝術,靠政治智慧,靠堅忍不拔的毅力和鬥誌,甚至要靠某些一線同誌的犧牲來完成。今天,他已經和賀家國談到了這個問題。這不僅僅是感慨,已經是一種迫在眉睫的使命了。


    不到最後時刻,他決不輕言出擊,到了最後時刻,他一定會摟槍開火。


    這支槍也許就是賀家國,這個年輕人極少奴顏和媚骨,無論是對鍾明仁,還是對趙啟功。他相信,隻要他真正代表黨和人民的利益摟動扳機時,賀家國的槍膛一定會射出一連串良知和正義的子彈。


    由賀家國,又想到了一件件具體的難題:他這樣幹了,錢凡興將作何反應?會不會指責他耍政治手腕?鍾明仁和趙啟功又會怎麽想?真正實行黨內民主,結局又將如何?這番黨內民主是支持他實事求是的選擇,還是支持錢凡興大幹快上的政績綱領?如果事與願違,未來的市委常委會上出現公開的對峙,他要不要行使一把手“集中”的權力?另外,逐步調整、整頓,為鍾明仁、趙啟功留下的兩大“政績”擦好屁股,這兩位大人物能否理解?還有秀山移民、田壯達的案子、紅峰商場的官司、二十萬人下崗……越想事越多。


    這時,已經是夜裏兩點多了,李東方吃了兩次安眠藥還是沒法入睡。


    李東方索性不睡了,悄悄從床上爬起來,摸黑走到陽台上抽煙。抽煙時,心裏突然跳出一個嚇人的念頭:趙啟功今天怎麽會說出“唱著《國際歌》,槍殺共產黨”這種出格話?僅僅因為田壯達這個案子會影響他過去的政績嗎?這裏麵會不會有更深的玄機?他和田壯達到底是什麽關係?他當初提名田壯達出任市投資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難道沒有個人目的嗎?


    真不敢想下去了!如果趙啟功陷進去了,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陳仲成隻怕也不會清白,陳仲成也是趙啟功一手提拔起來的,直到現在仍然隻認趙啟功,什麽事都先向趙啟功匯報。


    心裏不由一驚,煙頭燒了手都不知道。


    夫人艾紅豔來到了陽台上,默默地把一件外衣披到李東方身上。


    李東方吹著被煙頭燒痛了的手,對艾紅豔說:“別管我,你回去睡吧!”


    艾紅豔不走,偎依著李東方問:“東方,這半夜三更的,又瞎想什麽呀?”


    李東方勉強笑了笑:“沒想什麽,就是睡不著,靜靜心。”


    艾紅豔疼惜地說:“你這心能靜下來麽?峽江現在這種樣子!”


    李東方攬住艾紅豔:“是啊,是啊,讓人煩心的事真不少啊,當了一把手,火炭踩到我腳下,我總算知道疼嘍!”仰望著子夜的星空,禁不住一聲浩然長歎,“唉,大夢誰先覺?憑生我自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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