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那晚九時左右,城東公安分局王國易局長接到解放路派出所所長劉方平的電話,說是發現峽江賓館附近暗娼成群,嫖娼賣淫活動又有卷土重來的跡象。王國易平時對嫖娼罰款很有興趣,甚至非常有興趣。但凡碰到這種情況連分局治安科都跟著參加,這晚因為安排了一個解救被拐婦女的大行動,包括治安科在內的分局機關人員全上了,還叫上了沈小陽來采訪,就把這突擊掃黃的重任交給了解放路派出所所長劉方平。


    沈小陽當時還開了個玩笑,說:“王局,你分局這下子起碼損失幾千塊。”


    王國易說:“不止,搞不好得幾萬,把小雞一審,還不供出一串?”


    沈小陽說:“那你別便宜了解放路派出所,回頭再找他們分成!”


    王國易說:“分什麽成,別給我分點麻煩就謝天謝地了!”


    萬萬沒想到,還真惹了大麻煩!暗娼沒抓到一個,嫖客沒堵到一個,派出所的那幫愣種居然把市長助理賀家國和市政府接待處女處長徐小可堵在峽江賓館2267房間裏了。事情到這一步倒還罷了,你趕快撤出來,為領導嚴格保密,什麽事也不會有。劉方平卻不知發了哪門子神經,非逼著賀家國寫下從事非法淫亂活動的字據,不寫就不撤人,還把徐小可光著身子堵在衛生間裏不讓出來。


    沈小陽氣壞了,豪情義氣上來了,一心要拯救領導兼哥兒們賀家國,便對王國易煽乎說:“王局,你看不出來呀?劉方平這小子是玩你,搞不好是個圈套,挖了陷阱讓你跳,讓你得罪市領導!既然不是宿娼嫖妓,他們僵在那裏幹什麽?充他媽什麽人燈?!賀家國那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燈!”


    王國易認可了沈小陽的分析,用手機打電話,讓劉方平道歉放人,馬上撤回派出所。


    劉方平不幹,在電話裏振振有詞說:“王局長,我沒說不放人,我隻是要求賀市長把今晚的事實經過寫下來,他不寫我以後說得清嗎?誰不怕挨他的整啊?誰讓我不小心碰了呢,賀市長連法院院長都敢整,連咱政法委陳書記的賬都不買,日後能不滅我?”


    王國易火透了,不管不顧地吼:“劉方平,我告訴你:這是命令!命令!”


    劉方平真是吃了豹子膽:“你這個命令我執行不了,不是我臘月吃涼粉,不看天氣,是拉弓沒有回頭箭,王局,你看著辦吧!”


    王國易沒辦法了,放棄了解救婦女的行動,心急火燎要沈小陽和他一起回城,解救市領導。


    沈小陽頭腦一熱,答應了。上車後一想,覺得不對頭:賀家國可不是嫖王李大頭,人家雖說和他是哥兒們弟兄,可更是市長助理,你現在去看市領導出洋相,看領導走麥城,市領導能領你的情?能沒想法,真沒準這馬屁就拍到馬腿上了,再說這又不是嫖妓,誰又能怎麽樣呢?便對王國易說:“我這時候去不太好,要去就你去吧!”下車時,還把自己的分析對王國易說了。


    王國易也遲疑了:“你小子耍滑頭,光坑我呀?”


    沈小陽想了想:“要不,你也別去了,幹脆找陳仲成局長吧,讓他下令!”


    王國易立即打電話向政法委書記兼局長陳仲成匯報,說自己正隨大部隊參加打拐行動,趕不回來,峽江賓館又發生了這種涉及市領導的事,請示處理辦法。陳仲成要王國易繼續行動,說是自己親自到峽江賓館處理。說這話時才十點半鍾。


    直到快十二點,陳仲成才不急不忙地趕到了峽江賓館。


    這時,峽江賓館已亂成了一團,個人隱私變成了紅粉事件,2267房所在的二樓樓梯口站了不少警察和保安人員,許多客人也聚在走廊裏張望議論。2267房的門半開著,徐小可的胸罩和短褲還在床上扔著,衛生間大門緊閉,賀家國和解放路派出所所長劉方平正冷漠地對視著。


    陳仲成進門後,劉方平搶著匯報:“陳局長,是這麽回事……”


    陳仲成不聽:“你,還有你們派出所的同誌,都出去,馬上出去!”


    說罷,自己也出去了,反手帶上了房門。


    再進門時,徐小可已穿好衣服從衛生間出來了,指著劉方平,責問陳仲成:“陳局長,你不覺得你們這個派出所的所長是流氓嗎?他有什麽權力把我堵在衛生間裏好幾個小時?我兩年前就離了婚,我的私生活你們管得著嗎?!”


    陳仲成陰著臉,不接徐小可的話茬兒,隻道:“小可同誌,你先回去吧!”


    徐小可不走:“你們不是要事實經過嗎?賀市長不願寫,我來寫!”


    賀家國乜斜著眼說:“小可,你也不要寫,我今天倒要看看他們怎麽收場!”


    陳仲成冷冷看著賀家國:“賀市長,你想怎麽收場呢?小可同誌有戀愛自由,你好像沒有吧?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你和你美國太太趙慧珠的離婚手續還沒辦吧?這事起碼不是合法行為吧?派出所的同誌讓你寫寫事實經過,也沒有什麽過分的嘛!”


    賀家國冷冷地笑了笑:“我真沒想到會這麽快犯到你手上,陳局長,你說怎麽辦吧?我就是不寫,你能把我抓走?好,你出示拘留證,我現在就跟你走!”


    陳仲成不急不忙地說:“賀市長,我勸你不要這麽意氣用事。事情不鬧到這一步,你寫不寫都沒關係,可鬧到了這一步,不寫就不太好了———你放心,不論你寫了什麽,我們都不會把它交給趙省長的,也就是走個手續,免得以後說起來,還真以為我敢在你賀市長頭上下刀子呢。其實,今天我還真很忙,打拐正在緊張階段,我不是聽到分局王國易局長的緊急匯報,也不會趕過來,你別把我的好心當成惡意了。”


    劉方平也說:“賀市長,我們真不想讓你為難,你最好也別為難我們。”


    賀家國雙手一抱,挑釁地看了看陳仲成,又看了看劉方平:“我今天還就想為難一下你們,看看你們欺壓老百姓的能耐,有什麽能耐你們最好都使出來。趙省長那裏呢,你們盡管去匯報,沒有我的材料,你們也可以匯報嘛,———陳局長,你過去匯報得少了?”


    陳仲成直搖頭,做出一副很無奈的樣子:“賀市長,我現在是被你逼上絕路了,如果你不給我台階下,我就得自己找台階下了———你等一下,我給市委李書記打個電話,請李書記親自處理吧,你是特殊人物啊,有特權啊,我們有什麽辦法呢?”說罷,出門去打電話。


    卻沒想到,身為市委書記的李東方聽了電話匯報後,根本不表態,沉默片刻,冷冷說了句:“陳仲成同誌,如果這種同誌之間私生活的事都要我來處理,我幹脆做街道主任算了!再有,蛤蟆一步,鱉也一步,你不掂量掂量?”


    陳仲成拚命解釋:“李書記,賀家國同誌不是一般人物,是市長助理……”


    李東方反問道:“你既然知道家國同誌是市長助理,難道還不知道該怎麽辦嗎?這點事都辦不了,中共峽江市委還要你這個政法書記兼公安局長幹什麽?!”說罷,重重地摔下了電話。


    陳仲成一下子臉黑下來,他正站在走廊上發愣,不知如何是好時,市長錢凡興的電話突然打了過來,火氣很大,張口就罵:“陳局長,你們手下那幫混賬東西吃飽了沒事幹是不是?你們憑什麽砸人家的門,查人家的房?這要是在國外,你們就是侵犯人家的隱私,人家就可以開槍,崩了白崩!”


    陳仲成忍著氣說:“錢市長,可咱這是中國,是峽江啊。”


    錢凡興火氣更大:“對,是中國,是峽江,峽江的經濟上不去,投資環境不好,我看很大程度就是你們造成的!社會治安不好好抓,大案要案沒本事破,就會查房,就會捉奸!就會栽贓!什麽心態?簡直變態!今後,隻要不是宿娼嫖妓,你們都不要管!請你們的同誌向家國和小可同誌道歉,然後撤走!另外再強調一下:今天這事要保密,誰傳出去處理誰!那個派出所所長你們要嚴厲批評,問問他懂不懂政治紀律?!”


    再次回到2267房間,陳仲成態度變了,滿臉團笑,要劉方平向徐小可和賀家國道歉。


    劉方平委屈極了:“陳局長,怎麽……怎麽要我向他們道歉?”


    陳仲成心頭的火壓不住了,臉一拉,對劉方平吼道:“我讓你道歉你就道歉!峽江是誰的天下,你還不清楚嗎?你以為你今天是碰到了一般老百姓?想怎麽幹就能怎麽幹?!哼!人家是市長助理,是特權人物,不在我們法律和治安處罰的規定範圍之內!”


    賀家國嗬嗬笑著,拍了拍陳仲成的肩頭:“哎,陳局長,你怎麽這麽說話?枉法可不好呀,該怎麽處罰就怎麽處罰嘛,你千萬別客氣。你今天對我客氣了,我也不會領你的情,哪天你真犯到我手上,我是不會客氣的,該怎麽依法辦事就怎麽依法辦事!噢,對了,我還特別告訴你,我的婚已經離完了,我的錯誤是犯在婚前和我的未婚妻有了性關係。”陳仲成臉白得難看,沉默了片刻,哼了一聲:“家國同誌,我候著你。”


    劉方平開始解釋,先說是接到嫖娼的舉報電話,又改口說是分局局長王國易安排掃黃的,沒想到造成了誤會,很是對不起。徐小可逮著了發泄的機會,指著劉方平的鼻子臭罵了一通,劉方平也沒敢再說任何硬話。


    臨走,陳仲成看了賀家國一眼,說:“賀市長,今天你贏了。”


    賀家國笑著說:“陳局長,你這同誌太謙虛了,是你們贏了,你們把我的名聲搞臭了嘛,影響也造出去了嘛。不過,有一點,請你記住:我這人臉皮一般比較厚,官癮也比較大,生活作風比較差,除非省委市委明文下令撤我的職,請我滾蛋,我是不會主動辭職下台的!我既有引起官憤,做孤家寡人的思想準備,也有身敗名裂被人趕下台的思想準備,可就是沒有主動辭職下台的思想準備!”


    陳仲成、劉方平等人走後,賀家國陷入了深思,很嚴肅地對徐小可說:“小可,你不覺得這是一場政治陰謀嗎?誰打了電話說這裏有嫖娼活動?那個派出所所長怎麽這麽強硬?連他們分局局長的賬都不買?陳仲成為什麽鬧到這種程度才趕來?”


    徐小可已沒心思參與這種分析了,收拾一下東西要走。


    賀家國不許,拉住徐小可說:“走什麽走?心虛呀?不行我們就結婚嘛!”


    徐小可一把甩開賀家國:“結什麽婚?我可不想跟你去做孤家寡人!”


    賀家國笑道:“就是不結婚,我勸你今天也不要走!你想想,都鬧到這種地步了,你走好麽?此地無銀三百兩啊?不如把硬漢充到底,看他們還能怎麽樣!”


    徐小可想想也是,笑罵了賀家國幾句,也不再堅持了。


    賀家國卻沒心思再和徐小可親熱了,皺著眉頭摸起了電話,先撥通了華美國際現任總經理許從權的家,告訴許從權,要他和華美國際的員工們一切小心,千萬不要把什麽把柄落在人家手上,尤其是公安、稅務方麵,一定要特別注意。


    許從權不知發生了什麽,一再問:“怎麽回事?是不是誰盯上我們了?”


    賀家國說:“不是盯上了你們,是有人盯上了我,會拿你們做我的文章!”


    許從權很不理解:“你當了官,就和我們斷絕了關係,能做什麽文章?”


    賀家國不耐煩地說:“叫你小心你就小心,這些人可是黑得很,能量也大!”


    許從權說:“家國,不行,你就別幹了,還回西川大學搞咱們的公司吧。”


    賀家國哈哈大笑說:“許從權,我告訴你:我剛找到當官的感覺,現在還不想回來,除非上麵撤我,或者他們用更高明的手段把我從政治上幹掉!”警告過許從權,又想到了太平鎮的問題。趙啟功的那個電話不可忽視,副縣長花建設既然能告到趙啟功那裏,就能使出別的手段。太平鎮現在是自己抓的點了,鎮黨委書記計夫順是他施加影響保下來的,鎮上的情況又不盡如人意,搞不好就會授人以柄。尤其是身為一把手的計夫順,作風粗暴,很難讓人放心。便又打了個電話給計夫順,把計夫順從睡夢中叫醒,就計夫順的工作作風問題進行了一番諄諄告誡。計夫順態度很好,說是鎮黨委根據賀家國的指示精神,昨天下午剛開過一次會,專題研究了工作作風和民主法製問題,製定了太平鎮機關幹部行為準則二十條。政府大院裏茶桶、毛巾也備上了,廣大農民群眾普遍反映很好,希望賀家國有時間多來視察指導。


    賀家國仍不放心:“老計,這幾天你沒銬人、打人吧?”


    計夫順道:“沒,沒,你賀市長指示我們講法製,還能再這麽幹啊?!我還專門和那個地痞郝老二談了一次心哩,談了快一夜,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呀,到底把這個地痞的工作做通了,社會治安環境也改善了。”


    賀家國有了些自得:“就是嘛,老計,依法行政人家才會服你嘛!”


    徐小可見賀家國電話打個沒完,有些煩了,在一旁譏諷說:“賀市長,你看你忙的,快夜裏兩點了,還沒完沒了的,你不睡也不讓人家睡呀?!”停了一下,又意味深長說,“別以為就你聰明,我告訴你:人家想整你,你防不勝防,你的官憤太大,對手可不是陳仲成一個!”


    賀家國承認說:“那是,那是,沒準哪天連李書記都要借我的頭以平官憤哩!玩陰謀呢,我又不是那些政治流氓的對手。所以,現在隻要能想到的事,我就得小心點嘛,不能眼睜睜地吃虧,———比如像今天這種事,連你都跟著倒黴!”


    徐小可想說什麽,卻又不知怎麽說,隻歎了口氣:“算了,別說了,家國,睡吧!”


    一覺睡到大天亮,二人在餐廳又一起吃了頓早飯,是賀家國用現金付的賬。


    結了賬,正要走,趙娟娟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笑眯眯地走到賀家國和徐小可桌前說:“喲,都公開成雙入對了?賀市長、徐處長,哪天喝你們的喜酒啊?”


    賀家國用餐巾擦著嘴,很有風度地笑道:“趙小姐,我怕你是喝不上嘍!”


    趙娟娟也笑:“怎麽喝不上呢?隻要你們請,我能不識抬舉呀?!”


    徐小可冷冷接了一句:“我們總不好往監獄裏送請柬吧?”


    賀家國樂了,故意親昵地拍拍徐小可的腦袋:“看看我們小可這腦子,靈光多了,我還沒說出口,她就先反應過來了,———趙小姐,就是這話。不過呢,喜糖我還是會送的,老朋友了嘛,你就是判個十年二十年,這交情我還得講!”


    趙娟娟愣住了,一時不知該用什麽話來反擊。


    賀家國和徐小可趁著趙娟娟發呆之際,轉身走了,示威似的手挽著手。


    32


    賀家國努力鎮定著,強打精神走進李東方辦公室時,是八時十分。李東方剛到辦公室,正站在辦公桌前整理文件,桌上的文件碼得小山一樣。見賀家國進來,李東方什麽也沒說,隻看了賀家國一眼,努了努嘴,示意賀家國坐。


    賀家國有些無趣,在沙發上坐下後問:“首長,昨晚陳仲成打電話給你了?”


    李東方也在辦公桌前坐了下來,拿起一份文件批著:“怎麽?來辭職啊?”


    賀家國滿不在乎地說:“辭什麽職?等你首長撤哩!”


    李東方在兩堆文件的夾縫中抬起頭:“為什麽要撤你呀?”


    賀家國身體往下移了移,努力坐得舒服些:“免得再給你們添亂嘛。”


    李東方又埋頭去批文件:“家國,你還算有自知之明,還知道給我添亂了!”


    賀家國訕訕說:“其實不是我要給你添亂,是有人在給我下套!”


    李東方批完了那份文件,把秘書叫了進來安排了一番。待秘書拿著文件走後,才走到賀家國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了,“我知道遲早有人要對你下手,不過,沒想到會在這種事上,會鬧得這麽厲害,僵持了兩小時,差不多快鬧成萊溫斯基和克林頓了吧?!你賀家國也算有本事,硬是能厚著臉皮挺下來,也不顧人家徐小可!”


    賀家國說:“對了,首長,還忘了謝你,不是你的指示,陳仲成還得煩我。”


    李東方擺擺手:“你謝錯人了,去謝錢市長吧,是他的電話替你解了圍!”


    賀家國一怔:“哦,錢市長也知道了?誰告訴他的?什麽目的?”


    李東方怕賀家國產生誤會,說:“是我讓錢市長打電話找的陳仲成。”


    正說著,錢凡興風風火火進來了,一見賀家國就樂了:“好,好,小夥子精神狀態還行嘛,沒被陳仲成整垮,這我就放心了!”拍了拍賀家國的肩頭,半真不假地開起了玩笑,“家國,你也是的,和咱女處長約會也找個安靜的地方嘛,怎麽在賓館呢?不行去咱女處長家嘛,她離了婚,又沒丈夫!你呀,是太沒經驗!”


    李東方道:“凡興,這種經驗你就別傳授了好不好?還想再來一次啊!”


    錢凡興指著李東方直笑:“看看,看看,思想一點不解放吧?都什麽年代了,還拿這種事整人?小可是離了婚的女同誌,她愛誰是誰,我們家國同誌是留守丈夫隻要不以權謀色,他的私生活誰也管不著。”衝著賀家國詭秘地一笑,又調侃了一句,“當然,趙啟功同誌除外!”


    李東方說:“這麽簡單啊?陳仲成不是管了嗎?不是把影響造出去了嗎?”


    錢凡興叫了起來:“這話我早想說了:這種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我們要他幹什麽?除了拍趙啟功的馬屁,抱趙啟功的粗腿,就是突擊查房,把投資商全給我查跑了。前陣子一個台商來考察投資,帶了個年輕女秘書,愣是沒能住上賓館,到哪裏都要結婚證,最後還是我出麵給西川賓館打招呼才住下的,隻住了一天就走了,啥項目也不願談了。大班長,咱們是不是調整一下常委分工?讓陳仲成發揮特長,管管計劃生育什麽的?計劃生育可是非得經常突擊檢查不可的重要工作!”


    李東方道:“凡興,你這一招夠損的,你不能說人家老陳不對嘛,更不能用這個為理由趕人家下台。我今天請你和家國一起來,是為了別的事:田壯達的案子省委和省紀委都很重視,前些時候王培鬆書記還專門打了個電話給我,要我們加強領導。凡興,你看,我們是不是就請家國同誌協助陳仲成同誌抓抓這個案子啊?”


    錢凡興怔了一下,擊掌讚道:“好,好,我完全讚成!大班長,你可真絕!”


    李東方這才回過頭征求賀家國的意見:“家國同誌,你的意見呢?”


    賀家國笑了:“這倒是好事,也算是變相給我恢複了名譽!不過,咱這政法委書記可也不太好對付,萬一哪天他們把我玩進監獄裏去了,你們二位領導管不管?”


    錢凡興說:“家國,你小夥子不憑良心了吧?誰沒管你?我昨夜沒管你嗎?李書記電話裏一說,我馬上就找了陳仲成。鍾書記也交代了,要我們注意保護你!”


    賀家國說:“那好,那好,我就再當一回抹布吧,哪裏髒往哪裏抹!”


    李東方這才憂心忡忡地向錢凡興和賀家國交了底:“這話我今天不得不說了:陳仲成同誌昨夜的表現很反常,一下子把我驚醒了!昨夜那場鬧劇不論是怎麽發生的,目的都很清楚,就是要搞臭家國同誌,逼家國辭職,或者逼我們把家國拿下來。他們為什麽這麽容不得家國呢?很簡單,家國不講情麵,不計後果,對他們構成了威脅,他們心裏有鬼!所以,在這種時候,我們不能退卻,紅峰商城官司和田壯達案子,都要死死盯住!”


    錢凡興脫口道:“這麽看來,我們的這位政法委書記很可疑呀!”


    賀家國接了上來:“我看是不疑加可疑,據群眾反映他和趙娟娟的關係很不一般!”


    李東方阻止道:“家國同誌,這話不準說,尤其是你不要說!”


    錢凡興似乎明白了什麽,也說:“對,對,家國,你是被人家當場拿獲的,說什麽都不好,就按李書記的指示,好好協助陳仲成抓抓田壯達的案子,最後讓事實說話。”又對李東方說,“大班長啊,大老板前幾天說過幾句話,挺耐人尋味的。我說到陳仲成和鄧雙林讓家國折騰得挺不好受,大老板說,早該讓他們難受一下了,不能總讓我們老百姓難受。我們的老百姓已經難受得夠多的了!”


    李東方沒來由地冒出了一句感歎:“說到底,還是我們大老板過得硬啊!”


    錢凡興又問:“哦,對了,家國,大老板讓你去見見他,你去了沒有?”


    賀家國說:“錢市長,你知道的,我哪來的時間?整天替你們當抹布,忙得團團轉。”


    錢凡興開玩笑說:“你不去和人家小可偷偷約會,時間早就抽出來了。”


    李東方這才說起了徐小可的事,顯然已經過了深思熟慮:“凡興啊,小可同誌的工作恐怕要動一動了,昨天這事的影響畢竟不好:他們一個市長助理,一個接待處長,免不了要整天在一起打交道,又是這麽個關係,人家不說閑話呀?還怎麽工作?凡興,徐小可這市政府接待處長我看換掉算了,平調安排到國際工業園去做主任,方中平同誌也到年齡了。”


    錢凡興還沒表態,賀家國便搶上來道:“這可不行!就是要處理也該處理我嘛!”


    李東方解釋說:“這不是處理,是正常的工作調動,市政府副秘書長還讓她兼著嘛!”


    錢凡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很為難地表示說:“李書記,小可同誌可是我們這屆班子組成後剛提起來的,人能幹,為人正派。我還真缺不了她這個大管家,能不動,最好還是不要動吧。”


    賀家國也接著錢凡興的話頭說:“李書記,你知道小可因為什麽離的婚?就是因為一天到晚搞接待,顧不上家!她熱愛這個崗位,寧可離婚也不願放棄這個崗位,你們與其撤她,不如撤我,我這個市長助理不幹了行不行?”


    李東方不高興了:“賀家國,你以為這裏是旅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錢凡興想了想:“李書記,我倒有個建議:你看能不能讓家國同誌動一動呢?”


    李東方注意地看了錢凡興一眼,目光有些異樣:“往哪裏動?”


    錢凡興笑著解釋說:“也不是動,就讓家國盯著陳仲成管政法嘛,單純一點,市長助理還是市長助理!這樣一來,和徐小可同誌的工作接觸就少多了,對家國同誌本人也有利嘛。”


    李東方略一沉思,馬上擺擺手:“凡興,這話到此為止,我不能同意,現在峽江的問題千頭萬緒,我想請家國同誌幹的事還有很多,政法隻是一方麵,也是臨時性的措施,家國並不是這方麵的人才!我看還是動動徐小可吧,一個年輕人老呆在上麵這麽迎來送往的也不好,下去鍛煉幾年沒什麽壞處嘛。”說到這裏,看著錢凡興,又很誠懇地解釋了一下,“凡興,你既然這麽重視徐小可同誌,日後該怎麽用怎麽用,我不反對!”


    錢凡興沉默著,心裏顯然是不太情願的。


    李東方看了出來,又笑嗬嗬地對錢凡興說:“凡興啊,這麽大一個峽江市,就挑不出一個新接待處長了?你去挑嘛,挑誰我都認賬。”


    錢凡興這才點了點頭,苦笑著對賀家國說:“家國,你算是把我和小可同誌都坑了!”


    賀家國也苦笑起來,對李東方道:“李書記,我看你還是把我撤了吧,這事不怪小可,我是個男人,得負責任,你們這麽處理,我真是很慚愧,都不想做這個市長助理了,真的!”


    李東方狠狠看了賀家國一眼,嚴厲地批評道:“嘿,你要英雄救美是不?現在知道慚愧了?知道要負責任了?晚了!你早幹什麽去了?注意影響了沒有?你不知道自己身後有人盯著啊?我沒警告過你?我告訴你,在這個圈子裏,連腳印都長著眼睛!這點風波都經受不了,還談什麽報國為民?談什麽押上身家性命?”停頓了一下,又說,口氣和緩了一些,“賀家國,你不要糊塗,你既有個對徐小可負責的問題,還有個對大局負責的問題,現在還沒到犧牲你的時候,隻是為了照顧影響調動了一下徐小可同誌的工作,真到需要犧牲你的時候,你要準備做出更大的犧牲!”看了看錢凡興,最後又補充了一句,“當然,我和錢市長也有這種犧牲的準備!”


    賀家國從李東方出奇嚴厲的態度中猛然意識到了什麽,臉一下嚴肅了。


    李東方嗣後也沒再說什麽,讓賀家國先回去,旋即,和錢凡興談起了秀山的移民工作。


    從李東方辦公室出去後,賀家國越想越覺得對不起徐小可,都是自己鬧的,想起一出是一出,徐小可算是被他坑苦了,連錢凡興都沒能把徐小可保下來,由此可見,李東方在行使一把手權力時也是極為果斷的。徐小可是峽江公認的市花,曾讓多少有權有勢的人物垂涎欲滴。自從六年前進了市政府接待處,關於徐小可的桃色傳言就從沒斷過,可隻有他知道,這位俏麗的“阿慶嫂”骨子裏是什麽人,兩年多來,她給他帶來過那麽多激情時刻……是誰說的,愛情從來都是不經意地抓住你,來得猝不及防,現在這一鬧倒也好了,既然已經滿城風雨了,最好的結局就是結婚。徐小可幹不幹呢,她不幹還是她幹呢……


    這麽一路胡思亂想著,回到市政府自己的辦公室,見到等著和他碰情況的市中院新任黨組書記程功,賀家國馬上把思緒收回來,和程功談起了市中院司法整頓工作。


    程功通報情況說,工作開展得還不錯,新黨組以紅峰商城一案為突破口,自糾自查階段查出了不少問題。城西區法院經濟庭一個具體辦案人員上交了趙娟娟行賄的一萬塊,並舉報了他們一個副院長。這個副院長從始至終一直負責紅峰商城案子,受賄沒受賄目前還不清楚,但是,上了趙娟娟的床是很清楚的,他們在該副院長辦公室幹那種事被人撞見過。賀家國建議程功去向政法委書記陳仲成匯報。程功說,匯報過了,是拉著院長鄧雙林一起去的,陳仲成的指示很明確,個人私生活上的事不舉不究。賀家國馬上想到自己和徐小可的倒黴事,心裏的火一下子躥了上來,真想對陳仲成破口大罵幾句,到底還是忍住了,賀家國對程功說:“程書記,你把這些情況寫成詳細材料,以法院新黨組的名義直接上報給市委,最好親自交給李東方同誌,請李書記和市委做具體指示吧!”


    33


    五天後的一個中午,李東方和陳仲成在西川賓館設宴為前來視察打拐工作的一位公安部領導送行,公安部領導走後,陳仲成追著李東方,說是要匯報工作。


    李東方腳步不停地向前走,邊走邊說:“匯報什麽,政法上的事,你該怎麽辦怎麽辦!”


    陳仲成緊跟在李東方身後:“李書記,現在有些事我是沒法辦了!”


    李東方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市委書記的架子故意端得很足,根本不理會陳仲成,讓秘書開了個房間,說是要休息一下,硬是把陳仲成關在了門外。


    秘書以為李東方真要休息,跟著李東方進了房間,看看茶水都有,沒什麽事要辦,就要退出去。李東方卻說,他沒有睡午覺的習慣,要秘書馬上去辦公室拿市中院黨組的匯報材料。還交代說,如果材料拿來陳仲成還在賓館沒走,就請他進來。


    陳仲成果然沒走,此人有效忠一把手的功夫,趙啟功也被這麽對付過。


    把陳仲成喚進門,李東方臉上還是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自己坐在沙發上看材料,卻不讓陳仲成坐,眼睛也不向陳仲成看:“說吧,說吧,老陳,怎麽就沒法幹了?你警察頭子都沒法幹了,我這市委書記恐怕也幹不下去了,是不是也該讓位了?”


    陳仲成筆直地站著說:“李書記,我真不明白,你和錢市長為什麽要賀家國同誌來協助我的工作?我是市委常委,是代表市委主管政法工作的,賀家國同誌隻是個市長助理,而且本身很不過硬,前幾天在峽江賓館搞流氓活動還被當場抓獲。”


    李東方放下了材料,冷冷看著陳仲成:“什麽流氓活動啊?老陳啊,你知道不知道?徐小可同誌早就離了婚,賀家國的離婚手續也辦下來了?”


    陳仲成不為所動,頑強地堅持著:“就算他們都離了婚,也叫非法同居。”


    李東方擺擺手:“老陳,得了,你別對我進行普法教育了,再退一步說:就算他們非法同居了,這種私生活也隻能不舉不究,哪條法律上規定婚前不允許有性行為?對不對?我好像沒說錯吧?”


    陳仲成站得更直:“李書記,一般公民我們可以這樣對待,但是,賀家國同誌是副市級領導幹部,而且,他的非法同居行為在公開場合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現在峽江市幾乎沒人不知道我們市政府有一個正在被重用著的流氓市長助理。”


    李東方壓抑不住了,“啪”的一聲,把中院黨組的材料摔到茶幾上:“陳仲成同誌,請你過來給我看看這個材料!你眼睛睜大了看!我看真正的流氓是你陳仲成,你這個人可以說是個無恥的政治流氓!城西區法院執法的副院長和女被告上床,貪贓枉法,製造了一個讓老百姓傷透了心的狗屁判決,你這個政法委書記不是不知道,你的指示是什麽?是不舉不究!你這樣的政法委書記能讓我們中共峽江市委放心嗎?你還敢說你代表峽江市委?你要代表峽江市委,峽江市委就要蒙羞,就要被老百姓罵祖宗八代!”


    陳仲成頑強地挺立著:“李書記,照你這麽說,我是不是該辭職了?”


    李東方很不客氣:“陳仲成同誌,如果你能辭職,我以個人的名義向你鞠躬致謝!我就怕你不辭職,繼續給市委、市政府製造麻煩!所以,我和錢市長才派了一位市長助理過去,你完全可以理解為這是對你的不信任!你還可以理解為如果不是我和錢市長的仁慈,連這個台階都沒必要給你!”李東方說完,目光投向陳仲成,進一步逼問道,“陳仲成同誌,你是不是現在就向省委寫辭職報告啊?”


    陳仲成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麵無表情地道:“李書記,我想,還是等你來撤我吧!”


    李東方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老陳,你也不要將我的軍,你是市委常委,省管幹部,撤你,我沒這個權,但是,調整一下你的分工範圍,我還做得到,而且,在此之前已經有不止一個常委向我提出過這類建議了。第一把手要調整個什麽人易如反掌?對不對?所以,你這個同誌要清醒啊,不要太膽大妄為,也不要再進一步逼我了!”


    陳仲成不談辭職了,跟著李東方轉移了話題,但氣焰並未收斂:“李書記,今天不是我逼你,是你逼我。我知道你對我不滿,你也沒少用話敲過我,還不就是因為趙啟功同誌嘛!我對趙啟功同誌的感情也不必對你隱瞞。據我所知,趙啟功同誌對你也不薄,不是趙啟功同誌一再堅持,也許今天你做不了峽江市委書記。到現在為止,鍾明仁同誌看重的也不是你,是錢凡興市長,真正看重你的隻有趙啟功同誌!”


    李東方淡淡一笑:“老陳,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啊?”


    陳仲成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指出一個事實。”


    李東方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的所作所為都是啟功同誌支持的?包括跑到峽江賓館去捉賀家國的奸?也是啟功同誌讓你幹的?”


    陳仲成很清醒:“我沒說這是啟功同誌的意思,我對我的行為負完全責任。”


    李東方手一揮,嚴厲地道:“我想也不會是啟功同誌的意思!我告訴你,基於我對啟功同誌的了解,他知道你耍這種下作的流氓手段也不會饒了你的!當年啟功同誌怎麽教訓你的,凡興同誌不知道,我可知道!所以,我奉勸你兩點:一、少打著啟功同誌的旗號四處招搖,敗壞啟功同誌的名聲;二、和家國同誌好好協調,把紅峰商城和田壯達的案子抓好,把司法腐敗好好整整。重要情況及時向市委匯報。如果你仍然覺得工作困難,和家國同誌難以協調,就請你提出來,市委常委會可以隨時調整你的工作分工。”


    陳仲成說:“李書記,我服從你的指示,當然,真到了沒法工作的地步,我也會再次向你提出來,希望你不要嫌煩!對賀家國同誌,我仍然保留看法。”


    李東方說:“你可以保留看法,甚至可以向省委反映,但是,我也提醒你一下:對趙娟娟和那個區院的副院長好像可以采取一些法律措施了!趙娟娟涉嫌對辦案人員行賄,這份材料裏有證據了,那個副院長涉嫌玩忽職守作風敗壞,也有證據!而且,全市老百姓都知道,這種行賄和玩忽職守造成了多麽惡劣的後果!”


    陳仲成本能地一個立正:“是,李書記,我們盡快研究這個問題!”說罷,又解釋了一下,“李書記,剛才你一直批評我,我插不上話。現在,我要聲明一下:對那位副院長和趙娟娟的情況我並不了解,有些本位主義思想,表態輕率了。”


    李東方笑了笑:“老陳,不要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家國同誌和小可是正常的戀愛關係,你都要保留看法,對涉嫌犯罪的問題,你倒輕率了?有說服力嗎?我說你耍流氓手段是把你當做班子裏的同誌,為你開脫,你的實質問題是枉法!是瀆職!最後,還有個招呼要打在前麵:賀家國同誌的生命安全我交給你這個政法委書記了,這個同誌隻要在峽江範圍內出了任何問題,哪怕是被西瓜皮滑倒了,被樹葉砸到了我都要請你負責!”


    陳仲成問:“李書記,那請你指示:要不要對賀家國實行二十四小時保衛?”


    李東方老辣地說:“老陳,你看著辦好了,你是警察頭子嘛!”


    陳仲成走後,李東方心裏有數了:這個陳仲成問題可能相當嚴重,他今天這麽不客氣,幾乎像對待一隻狗一樣對待他,什麽話都說了,陳仲成竟然能待得下去,竟然堅持不辭職。這就說明,不論是紅峰商城還是田壯達的案子,都與陳仲成有著重大利害關係。


    下一個判斷就是:這個趙娟娟肯定不會有人敢去碰。


    果不其然,三天之後,陳仲成又來匯報了,說是以行賄罪拘留趙娟娟的證據仍然不足,還要進一步補充調查,而且,紅峰商城訟案又要重審,這時候抓趙娟娟也於重審此案不利。李東方再一次證實了自己的判斷,對陳仲成的這番解釋便沒多說什麽。


    此後,趙娟娟在公開場合不大露麵了,在紅峰商城也看不到她的影子。


    這期間,由於賀家國一直窮追不舍,不斷給田壯達做工作,曉以利害,軟硬兼施,田壯達一案出現重大進展,在國外的三個億下落終於交待出來了,建委一位副主任,沙洋縣土地局一位主管新區土地審批的副局長也被田壯達檢舉揭發了。建委秦副主任將新區體育館項目批給田壯達的市投資公司時,涉嫌受賄十二萬;新區國土局趙副局長為田壯達聯係客戶倒賣國有土地使用權,收受雙方回扣三十三萬。


    拿到田壯達的揭發材料,賀家國當天就向李東方作了匯報,並且說是田壯達的蓋子僅僅揭開了一角,這次揭發十有八九是做給一些大人物看的,大人物們如果不能保住他的命,他就可能繼續揭發下去,直到把某些大人物交出來。


    李東方問:“家國,你憑什麽做出這樣的判斷?有什麽根據?”


    賀家國說:“據一些知情者反映,田壯達過去和陳仲成來往較多,有些事情不明不白。我注意到一個情況,在我和陳仲成共同參加過的兩次會審中,田壯達的表現明顯異常,三番五次說到要立功贖罪,沒人注意他時,眼角的餘光就偷偷向陳仲成臉上掃。”


    李東方思索著:“你懷疑陳仲成是田壯達的後台?是所謂的大人物?”


    賀家國不知該怎麽回答,腦子裏突然冒出了趙啟功。


    李東方也意味深長問:“陳仲成後麵還有沒有靠山啊?我看還是有的吧?”


    賀家國這才明說了:“如果說陳仲成後麵還有靠山,那這個靠山就是趙啟功。”


    李東方點點頭,歎息著說:“是啊,是啊,陳仲成和啟功同誌的關係人所共知,沒有啟功同誌的保護和支持,陳仲成不會這麽強硬。現在的問題是,啟功同誌在裏麵究竟扮演了一個什麽角色?在經濟上是不是也卷了進去?卷進去多深?你以前是他女婿,我是他的老搭檔,老朋友,如果啟功同誌卷得很深,腐敗掉了,我們怎麽辦?不得不考慮呀!家國,這種深藏在心裏的話,我對凡興同誌和別人不好說,也隻能對你說說了,早就想說了,猶豫了幾次,不好開口啊,怕你誤會,也怕啟功同誌誤會。”


    賀家國心頭一熱:“李書記,有些話我也早就想說了:對一個男人來說,再也沒有比知遇之恩更大的恩情了,因為碰到了你這樣一個領導,我才有了這個報國為民的政治舞台。這個政治舞台鍾明仁沒給我,趙啟功沒給我,是您給了我,所以,我從上任那天起就想好了,隻要你所做的一切是為國為民,我今生今世就押給你了!今天我表個態:別說現在我和趙慧珠離婚了,就是不離婚,隻要趙啟功腐敗掉了,我也要和他周旋鬥爭到底!”


    李東方問:“那麽,家國,你認為趙啟功會不會在經濟上出大問題?你是啟功同誌的女婿,有些事你比我更清楚,你能不能給我交交底:當初你和趙慧珠是怎麽出國留學的?錢從哪裏來的?在我的印象中,你和趙慧珠好像都不是公派吧?”


    賀家國說:“當然不是公派,這事我清楚。當時趙慧珠大學畢業沒多久,分配在省政府機關工作,因為學的是英語專業,老被一些單位借去做翻譯,偶然結識了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布朗太太。布朗太太熱衷於中美友好交流,多次來華訪問,是布朗太太擔保,把她先辦出去的,我後來是以陪讀的名義出去的,這前前後後和趙啟功都沒有任何關係。”


    李東方說:“機關和社會上的傳言不少呢,尤其是前幾年,說啥的都有。”


    賀家國想了好一會兒,明確判斷說:“李書記,你的懷疑不能說沒道理,不過,我倒覺得趙啟功在經濟上不會出什麽大問題。基於我對他的了解,他決不是那種貪圖物質利益的人。他是個野心勃勃的男人,要的是接近無限大的政治利益,是一座城,一片疆域,一片政治天空。如果你有機會走進他的書房,看看他一天到晚讀些什麽書就會明白的。”


    李東方略一沉思,認可了賀家國的分析:“我雖然不知道這位老領導平常都讀些什麽書,卻知道他的工作思路。家國,你說得不錯,啟功同誌確實太看重自己的政治利益了,甚至把自己的政治利益看得高於一切,這也是我深為憂慮的。”


    賀家國說:“其實,這也是一種腐敗,政治權欲的腐敗,而且危害性遠勝於個人的經濟腐敗。”


    李東方苦苦一笑:“如果真是這種政治權欲的腐敗,我們就更難對付嘍!”


    賀家國不以為然:“有什麽難對付的?你首長和峽江市委按原則辦事嘛!”


    李東方沒再說下去,要賀家國到此為止,出門後和任何人都不要再談這個話題了,同時,要求賀家國盯住陳仲成和田壯達,繼續深入觀察,發現問題隨時匯報。


    賀家國知道李東方的難處,主動提出,馬上去見見大老板鍾明仁,摸摸大老板的態度。李東方沒明確表示支持或者反對,隻提醒賀家國說,大老板願說什麽,你就聽他說什麽,啥事都不要主動去問,當大老板的沒有幾個喜歡自視甚高的少壯派的。


    34


    第二天下午,市檢察院檢察長王新民急慌慌來向李東方匯報,說是發現陳仲成違反市委和省委關於“任何人不得獨自接觸田壯達”的規定,和田壯達私自見了一次麵,不知說了些什麽,田壯達第二天就翻了供。更奇怪的是,建委那位秦副主任和國土局那位趙副局長像是早就知道了內情,也什麽賬都不認,市反貪局人員抄家時一無所獲。這種反常情況馬上引起了省委副書記兼省紀委書記王培鬆的注意,王培鬆要求王新民盡快向他本人做一次情況匯報。王新民忐忑不安地請示李東方:到底該怎麽匯報?是不是向王培鬆和省委說實話?


    李東方對這突發性事件大為震驚,也惱火透頂,當即表態說:“當然說實話了,對省委要忠誠老實,這還用向我事先請示嗎?!”


    事情發展到這種關鍵時候,趙啟功出麵了,這完全在李東方的意料之中。然而,趙啟功出麵時的姿態和驚人的坦率卻又著實出乎李東方的意料。地點是趙啟功家,時間是檢察長王新民剛進行過匯報的那天晚上。趙啟功臨時推掉了省裏的一個外事活動,請李東方去家裏吃個便飯。也真是便飯,幾個冰箱裏拿出來的小菜和一盤花生米。酒倒是好酒,五糧液。趙啟功拿出兩個大玻璃杯子,一人分了一半,一邊喝,一邊就深一句淺一句地談上了。


    在李東方的記憶中,這種談話的方式在此之前有過兩次。一次是一九九二年他們一個書記、一個市長剛開始搭班子的時候;一次是去年趙啟功調離前,說服鍾明仁和省委常委們,把他扶上峽江市委書記位上的時候。那兩次談話都挺融洽,也都挺令人感動。李東方分明記得,在後一次談話中,他借著酒興向趙啟功表示過:不管趙啟功這位老領導日後去了哪裏,哪怕徹底退下來,什麽都不是,峽江市也都是趙啟功的老家,老領導永遠是老領導。


    今天這酒喝得卻不是滋味了,話也不好說了。來時李東方就打定了主意,多聽少說,隻要沒有確鑿證據證明趙啟功卷進了麵前這場黑色旋渦,對這位老領導就得保持應有的尊重。


    沒想到,趙啟功竟會這麽開誠布公,幾口酒下肚,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便問:“東方啊,你這個老夥計是不是開始懷疑我了呀?啊?”


    李東方勉強笑道:“怎麽說起這話了?老領導,我懷疑你什麽?”


    趙啟功說:“懷疑我是田壯達和陳仲成的後台嘛,你先不要否認。”


    李東方把玩著裝著大半杯酒的酒杯,久久不語,過了好半天,才歎了口氣。


    趙啟功神色黯然地說:“你承認了,說明你對我這個老領導還有一些真心。那麽,在這裏,在這種朋友私下會麵的場合,我也要坦率地告訴你:陳仲成背著專案組去找田壯達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仲成同誌事後及時向我匯報了。———當然,這個做法是違反原則的,也是極其錯誤的,但警告田壯達不要胡說八道還是對的,說明這個同誌大事不糊塗,忠心耿耿,關鍵的時候對我們這兩個老領導是負責任的!”


    李東方提著心問:“那麽,建委秦副主任和趙副局長也是陳仲成通的風報的信了?”


    趙啟功並不諱言,夾了粒花生米嚼著:“是的,陳仲成暗中打了聲招呼。”


    對這種近乎攤牌式的坦率,李東方心裏極為震驚,臉麵上卻盡量保持著平靜:“我不明白,你老領導為什麽允許陳仲成這樣做?這是哪門子忠心耿耿?陳仲成這……這是枉法犯罪!”


    趙啟功把杯重重地一?,怒道:“既然是犯罪,你就把陳仲成抓起來好了!”


    李東方想說什麽,嘴張了張,卻沒說出口,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


    趙啟功似乎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緩和了一下口氣,看著李東方,掏心掏肺地說:“東方啊,你給我裝什麽傻呀?啊?你心裏不清楚嗎?田壯達引渡回來的那天晚上,我不是在這裏給你交過底嗎?別再給我弄出些串案窩案來!多抓腐敗分子不是你我的政績,不符合我們的政治利益!今天我再把話給你說透一點:現在情況已經很清楚了,鍾明仁這位大老板和省裏某些領導同誌就是要看我趙啟功的笑話,也看你的熱鬧!我希望你老夥計有點政治警惕性,頭腦多少清醒一點,別再幹這種掘自家祖墳的事了!你不替自己想,也得替我想想,我現在吊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來,在省裏的處境夠難的了,你知道不知道?!”


    為了證實一下自己和賀家國的判斷,李東方又說:“那個建委副主任受賄十二萬,國土局副局長回扣吃了三十三萬,瞞得住嗎?老領導啊,話既然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你能不能再給我說透一點:怎麽說呢?你別生氣,———你自己經濟上幹淨嗎?是不是怕他們把你牽扯出來呢?”


    趙啟功平靜地說:“李東方同誌,我知道這話你遲早要問,那麽,今天我就告訴你:我可以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證,我在從政迄今的三十年裏決沒收受過任何人一分錢,如果懷疑這一點,你可以向峽江所有的幹部調查,也可以請省委和中央來調查!我趙啟功要的不是這個,也決不會在這種事上翻船!我看重的是黨和人民的事業,也是我的事業!看重的是自我價值的充分體現!”


    李東方啥都有數了,鬱鬱說:“老領導,你還不如直接說,你是看重你的政治利益。”


    趙啟功承認道:“政治家當然要看重政治利益,這還用明說嗎?!”


    李東方呷了口酒:“可那也不能不顧原則!不講黨性啊?”


    趙啟功沒好氣地說:“原則?講原則,你現在就下令把國際工業園關掉!講黨性,你怎麽不把大老板告到中紀委去??”


    李東方深深歎了口氣:“總有那麽一天吧!”


    趙啟功把杯向李東方舉了舉:“東方啊,你就別說這些原則性很強的官話了,在家裏,私人場合,咱們都說點人話吧!那個建委副主任和國土局副局長,要抓完全可以抓,判他們個十年八年一點不冤!不是這麽個複雜的政治背景,你不抓我也會要你抓。可現在抓就不利,就會被人利用!這兩個混賬東西再供出一串,我們怎麽收場啊?!老鼠拉纖,大頭在後。所以,我勸你想開點,給我多少講一點政治,慢慢來,不要著急。國際工業園盡出亂子你都不急,放著兩個腐敗分子擺一擺怕什麽?以後就沒有機會抓了?!”


    李東方未置可否,又談起了陳仲成:“老領導,這個陳仲成我看要拿下來。”


    趙啟功想了想:“可以,他這麽膽大妄為,也確實讓我不敢太放心。這個同誌一貫是大事不匯報,小事經常報,塌天大事都敢給你先斬後奏!———不過,不是現在就拿!陳仲成就算是一條狗,我們現在也得用他看家!沒有這條狗,隻怕已經壞事了,一大串副處以上幹部全要套到田壯達案子裏去了!”


    李東方提醒說:“狗會變成惡狼的,沒準現在已經變成惡狼了。”


    趙啟功卻不談陳仲成了,話題一轉:“東方啊,要我說,倒是我以前的那個寶貝女婿賀家國要拿下來,這個同誌書生氣太重,也太沒有政治頭腦了,搞不好會給我們添大亂子的!陳仲成和我說了,如果不是這個賀家國跑去瞎攪和,田壯達本來不會亂說一氣!”


    李東方怔了一下:“這個……這不太合適吧?老領導,今天你既然什麽話都和我說了,那我也不必瞞你:賀家國恰恰是我派去的。為什麽?就因為我對陳仲成不放心,這個人要是鬧出亂子來,那可是捅天大亂子,連你老領導都要跟著倒黴!”


    趙啟功不為所動:“事實情況是:在賀家國介入之前,一切進展順利,經過陳仲成做工作,田壯達已經初步答應把境外的三億港幣協助我們追回來,還準備進一步籌款退贓。隻要能挽回這種巨大的經濟損失,根據有關規定,田壯達完全可以爭取判個死緩,不殺頭,這個案子也就了斷了,有什麽不好啊?賀家國偏跑去節外生枝,一口一個死刑地嚇唬田壯達,亂子就被他鬧出來了嘛!”


    李東方心想,正因為如此,正因為賀家國已經起了作用,現在才更不能動,便換了一個角度說:“老領導,有個情況你可能還不清楚:大老板對賀家國很關心,也很關注,還讓凡興同誌專門帶了話給我,要我們注意保護他。現在拿下賀家國,大老板肯定不會同意,你知道的,賀家國是副市級幹部,任免權在省裏,不在我們市裏。”


    趙啟功氣道:“峽江市的一把手是不是你?你就沒辦法了?你就讓他多搞搞經濟,搞搞環保、綠化移民什麽的,政法方麵的事少插手,尤其是田壯達的案子!”哼了一聲,又帶著明顯的怨憤說,“咱們那位大老板怎麽突然關注起這個狂徒了?他過去不是這個態度嘛!這裏麵難道沒有文章嗎?還有那個錢凡興,怎麽到峽江來的,來幹什麽,你心裏要有數!東方同誌,我不管你心裏怎麽想,一個基本事實你千萬別忘了:咱們大老板一直把你我看做一個人的!你不要以為峽江出亂子賬隻算到我一個人頭上,你的政治利益和政治前途也要受到影響!你記住我這話好了!”


    李東方心裏不由一驚:趙啟功這話說得一點不錯,一個書記、一個市長,八年的搭檔,峽江出了什麽亂子沒你一份?不談什麽政治利益,起碼有你一份責任!你在市委常委擴大會議上自己也聲明過的,你對峽江以往的失誤都負有責任。


    這場酒真是喝傷了,從趙啟功家回來,李東方難得醉了一回酒,吐得一塌糊塗。


    35


    就在李東方到趙啟功家吃便飯的那天晚上,賀家國到濱江溫泉療養院看望鍾明仁去了。雖然事先和鍾明仁的秘書打電話約好了,賀家國還是在二號樓外的接待室等了好久。秘書透露說,大老板在哪裏都閑不下來,住在哪裏哪裏就是省委,來談工作的人日夜不斷。賀家國趕到時,鍾明仁正和秀山地委書記陳秀唐談移民的事。陳秀唐出來後,排在前麵的交通廳王廳長進去了,一談又是半個小時。王廳長告辭後,秘書提醒說,賀家國到了,鍾明仁才交代說,叫這狗娃進來吧,我也休息一下。


    賀家國進門時,鍾明仁正扭著身腰,活動筋骨,見了賀家國馬上停止了活動,像個慈祥的父親一般,走到賀家國麵前,青筋暴突的手撫摸著賀家國的大腦袋,笑眯眯地說:“家國啊,下麵的同誌告訴我,說你這狗娃的腦袋不是人腦袋,說你翻臉不認人的有,說你采花大盜的有,你說說看,是什麽腦袋呀?啊?這腦袋裏裝的都是什麽呀?不是糨糊吧?”


    賀家國見鍾明仁情緒很好,便壯著膽子開玩笑說:“鍾叔叔,我要說腦袋裏裝的全是智慧和才華,你又要罵我狂,你說不定還會嫉妒,我謙虛地說算是火藥吧,我現在成杆槍了,四處開火,激起官憤。”


    鍾明仁嗬嗬笑了,笑罷,問:“哦?那你是誰手上的槍啊?”


    賀家國說:“鍾叔叔,反正不是你手上的槍,你是看不上我的。”


    鍾明仁不開玩笑了,拍了拍賀家國的肩頭:“你就是你,誰的槍都不要做,政治鬥爭很複雜,不像一加一等於二那麽簡單。當然,你的熱情,你的正義感你的抱負我得肯定,向鄧雙林和陳仲成開火也開對了,但你要記住:能不能最終解決問題不是靠你這杆槍,而是靠使用你這杆槍的人。人家要是不願打了,你這刀槍就得入庫。”


    賀家國有些愕然,困惑不解地看著鍾明仁,等著鍾明仁把話進一步說明。


    鍾明仁卻不說了,往沙發上一坐,也讓賀家國到身邊坐下,話頭一轉,挺和氣地問:“我讓東方、凡興同誌都帶了話給你,要你把你父親的《西川古王國史稿》整理出版,你動了沒有?也不來給我回個話。”


    賀家國不知道這書稿沈小陽到底整理得怎麽樣了,更不敢把這推卸責任的真實情況告訴鍾明仁,便滿臉堆笑應付說:“鍾叔叔,您的最高指示我敢不執行啊?正抽空搞著哩,進展不快,主要是沒時間,當上市長助理,就忙昏了頭。”


    鍾明仁不悅地道:“再忙也別昏頭,老祖宗不能丟!這部史稿是你父親一生的心血,一直到死你父親都念念不忘。不是和你父親一起在牛棚裏呆了大半年,我對西川的曆史也不會這麽了解。你給我抓緊時間搞,我這幾天就抽空寫個序,結合曆史談談西川精神。西川精神就是金戈鐵馬下洛陽的精神,就是拚搏奮進的精神,就是勵精圖治的精神。”


    賀家國一點興趣都沒有,嘴上卻不得不恭敬地應著。


    對這位鍾叔叔不恭敬可不行,倒不是因為這位鍾叔叔做著省委書記,是西川的大老板,而是因為“文革”中的一段緣分。l967年3月,父親從沙洋縣農中二層教學樓上摔下來,“畏罪自殺”,是同住一間牛棚的鍾明仁讓他妹妹鍾明菊把他帶到了青湖鄉下,度過了四年艱難的歲月。被鍾明菊帶到青湖的那年他才三歲,身為烈士遺孤的母親因為說話不慎,非議江青,正以現行反革命罪被關在峽江監獄裏服刑。若是沒有鍾明仁兄妹這番恩重如山的情義,他早就成了社會棄兒,根本不可能有揚眉吐氣的今天。


    這段動亂年代裏發生的緣分除了個別老同誌和至愛親朋,幾乎沒人知道,鍾明仁偶爾會說起他父親和《西川古王國史稿》,卻從來不提他,賀家國也從未對外人說起過。趙啟功倒是知道的,不因為有這層關係,也許就沒有九年前他和趙慧珠的那場隆重的婚禮。從美國留學回來,成了經濟學博士,李東方想用他,趙啟功不同意,賀家國曾鼓起勇氣找過鍾明仁一次,想憑借鍾明仁的強有力的政治影響,問組織上要個施展身手的舞台。鍾明仁沒聽他說完就擺起了手,不讚成他從政,要他好好搞經濟研究。還說了,隻要他當一天省委書記,就不許自己的孩子們在西川當官,也不許孩子們經商。他後來到西川大學創辦華美國際投資公司時,鍾明仁沒幹涉。待得李東方上台,請他出任市長助理時,賀家國嘴上沒說,心裏卻挺擔心鍾明仁的態度。倒還好,這次鍾明仁不知怎麽開了恩,總算沒反對。因而,賀家國對鍾明仁的感情很複雜,更多的是父親般的敬畏,而不是親昵。和鍾明仁比起來,李東方倒是可以親昵的,哪怕李東方發火也不可怕。


    今天,從鍾明仁的態度中可以察覺到,這個一言九鼎的西川大老板對李東方顯然是不滿意的,原因好像還不在國際工業園的問題上,分明是另有所指。“人家不願打了,你這刀槍就要入庫”,這話是什麽意思?李東方什麽時候不願打了?不是李東方的支持,紅峰商城的案子能翻嗎?自己能這麽快和陳仲成攤牌嗎?而國際工業園明明是決策錯誤,鍾明仁就是不認賬,也是很不對的,更不對的是,除了一個李東方誰都不敢提這個話頭。這次來見鍾明仁,錢凡興還交代了:禿子最恨賣護發素的!你賀家國和大老板談什麽都行,就是別給我提國際工業園。你提你個人負責,與我們峽江市政府無關。


    權力和權威形成的威懾力達到這種地步就很要命了!


    正這麽胡亂想著,一個年輕女護士進來給鍾明仁送藥了,賀家國怔了一下,中斷了思路,走過去倒了杯溫開水遞到鍾明仁手上,伺候著鍾明仁服藥。


    鍾明仁吃過了藥,瘦弱的身子往沙發靠背上一仰,又說了起來:“———家國,我不希望你從政,可你硬幹上了,你說你要報國為民,這想法很好,我沒話說!不過,你要記住,報國為民不是掛在嘴上說說的,是要付出代價的!有形和無形的代價。就拿我來說吧,改革開放二十一年,我從峽江市委副書記幹到西川省委書記,可以說沒睡過一天好覺,身體也拚垮了。這都沒什麽,看著峽江和西川的大樓一片片栽起來了,老百姓的日子比二十一年前好多了,我心裏就很滿足。可是,有時也生氣,氣什麽?不是氣我們的老百姓,老百姓完全可以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你做了一百件好事,隻要做了一件壞事,老百姓就有權利罵你!為什麽?因為你是公仆,是老百姓養活的!所以老百姓說什麽我都不生氣,老百姓罵我們這些當官的,像老子罵兒子一樣親切,我是氣我們一些幹部!你們峽江一些幹部就是這樣嘛,一邊賣著我的路,創造著他的政績,一邊還大談我的失誤!我失誤了什麽?我最大的失誤就是用錯了一些幹部!用錯了一個,就會帶出一批!像那個陳仲成,能管政法嗎?像那個鄧雙林,能做我們人民法院的院長嗎?腐敗案子一個接一個的出,自己不總結,不檢討,反倒像掌握了真理,滿世界批評別人!”


    這番話像排炮,氣勢磅礴,卻讓賀家國很難表態。


    鍾明仁也不要賀家國表什麽態:“田壯達的案子是怎麽回事?怎麽這邊交待出兩個副處級幹部,那邊就翻供了?我們的反貪局怎麽會撲了個空?李東方這市委書記是怎麽掌握的?那個陳仲成為什麽還不換下來?怎麽還讓他管政法?”


    賀家國賠著小心說:“鍾叔叔,我知道的,李書記有難處,他和我那個前嶽父趙啟功同誌搭了八年班子,饅頭不熟不能揭鍋?事情不到一定的程度還真下不了手,其實,你們省委可以下命令把陳仲成拿下來嘛,李書記巴不得哩!”


    鍾明仁手一擺:“這個命令我不下,省委不下,我倒要看看裏麵到底還有多少名堂!”說罷,又問,“哎,家國,趙啟功怎麽成了你前嶽父了?你這狗娃又有新歡了?是不是李東方給你說媒了?”


    賀家國看得出,鍾明仁是把這筆爛賬記到李東方頭上了,急著替李東方解釋,自己的事則一句話帶過,之後,又鼓起勇氣說起了李東方:“鍾叔叔,你可能錯怪李書記了,李書記對田壯達的案子一直抓得很緊,正是因為不放心陳仲成,才和錢市長商量,把我派去協助的……”


    鍾明仁抱著膀子,譏諷地看著賀家國:“你協助出了什麽結果呀?啊?田壯達的翻供是不是在你去了之後?你以為你這同誌是誰?是人家的對手?家國,我告訴你,別看你是經濟學博士,論政治鬥爭經驗,你小學還沒畢業!”


    賀家國堅持道:“鍾叔叔,不論怎麽說,李書記都是個好人……”


    鍾明仁歎息著說:“家國啊,這就是你幼稚的地方啊!我問你: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壞人?改革開放搞到今天,真正反對改革、破壞改革的壞人還有多少?我看沒幾個。我們的鬥爭曆來就是好人之間的鬥爭,可這種鬥爭的尖銳程度,一點不比和壞人的鬥爭弱。背景往往又很複雜,難度呢,自然就很大,這就要求我們用高超的領導藝術和政治智慧進行把握。東方同誌當然是好人,這不要你說嘛,我在二十多年前就知道,可好人照樣會犯嚴重的錯誤啊!還有你那個嶽父,———哦,應該說是前嶽父了,可能也不是什麽壞人,但他幹的那些事情,也許連壞人都幹不出!”


    一時,賀家國感情上難以接受,心裏不明白,鍾明仁給他上課是不是上錯了。


    鍾明仁難得抽了一支煙,徐徐吐著煙霧說:“家國,如果你沒做這個市長助理,沒有卷到峽江這些矛盾衝突中去,這些話我不會說———其實,就是你做了這個市長助理,按組織原則,我還不該說。可不說又怎麽辦呢?總有份私人感情在裏麵,總不願看著你頭昏腦漲吃苦頭。所以,今天就和你攤開來扯一扯,算是吹吹風吧!主席當年就很講究吹風,大江南北一走,幾次風一吹,林彪集團就自我爆炸了。你自己一定要多思考。家國,可以告訴你:到目前為止,除了不計後果的正義感和報國為民的激情,我還沒發現你有什麽特殊的政治才華。你再想想看,這個市長助理是不是還做下去呀?並不是隻有當官才能報國為民嘛!搞經濟也是報國為民嘛,多交稅就是報了國,為社會多提供就業機會就是為了民。你甚至還可以搞福利養老院,孤兒村,下崗媽媽小菜場,都是為民嘛!”


    賀家國怎麽也沒想到,談話的主題最後會落到他的去留問題上,便賠著小心探問道:“鍾叔叔,您知道的,我上任還沒多久,想幹的事沒幹呢,如果……如果我想幹下去呢?”


    鍾明仁似乎早就料到了賀家國的態度,並沒感到多少意外,平靜地表示說:“你想幹下去我也不攔你,攔也攔不住嘛!不過,之所以給你吹這個風,是我對你父親有承諾啊!家國,這種風我不會再吹了。以後,你既不要把我當靠山,也別搞我的偵查,工作上的事更不要來找我,幹得好,為峽江的老百姓造了福,我表揚,幹不好,鬧出了亂子,我就公事公辦。哪一天上當受騙違了紀犯了法,我也饒不了你!”


    賀家國像得了特赦一般,連連點頭道:“好,好,鍾叔叔……”


    鍾明仁臉一拉,站了起來:“不是鍾叔叔了,是鍾書記!”


    賀家國不情願了一會兒,立刻幹脆地改口稱起了“鍾書記”。並向鍾書記匯報了想和小可結婚的打算。


    這時,省委副書記兼省紀委書記王培鬆來匯報工作了。


    賀家國忙趁機告辭,心中竊喜,他知道再呆下去,不但摸不到什麽新情況,而是自找罪受了。


    鍾明仁最後的口氣冷冰冰:“賀市長,你回去替我問問東方同誌,我讓他把《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讀三遍,他讀了沒有?國際工業園再出亂子,我饒不了他!”


    賀家國張了張嘴,想就國際工業園說點自己的想法,再推薦鍾明仁看幾本環保方麵的書,甚至想把《寂靜的春天》,《沙鄉年鑒》等一批書告訴鍾明仁看看,可一看鍾明仁已接過王培鬆遞過的一份材料,馬上戴上老花鏡看了起來,沒有再答理自己的意思,隻得挺沒趣地走了。


    走到門外,無意中先聽到王培鬆的一句話:“這幾天,他們活動很頻繁啊!”


    “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對此他們是很清楚的!”後一句話是鍾明仁說的。


    賀家國很想停住腳步再聽兩句,卻沒這個膽量。走廊上站著公安廳的警衛處長和幾個便衣人員。因此,賀家國不但沒停下腳步,反而下意識地走得更快了一些。


    政治鬥爭真是驚心動魄,上了車一路往回開時,賀家國就在心裏問自己:這是說誰呢?如果是說李東方,李東方在這番魚死網破的政治較量中到底算是魚還是算網?大老板鍾明仁問的不是沒有道理:陳仲成怎麽到現在還在做著政法委書記?就不能讓陳仲成管點別的?李東方對趙啟功是講領導藝術,鬥爭策略,進行有警惕的周旋,還是同流合汙?這些念頭隻在腦中一閃,馬上又自我否定了,如果說連李東方這樣正派的市委書記都靠不住,這個世界上還有誰靠得住呢?


    鍾明仁的霸道真是名不虛傳,做了這個市長助理,賀家國算是領教了。因而也就理解了李東方和青湖市委女書記呂成薇的難處。在這種缺少民主的政治環境中,講真話,堅持原則其實都很難,正像鍾明仁自己所言,體現了政治鬥爭的複雜性,好人和好人之間也會鬥得你死我活。比如在國際工業園的問題上,鍾明仁這個好人和李東方這個好人就針鋒相對,和他賀家國也是針鋒相對的。根據鍾明仁今天的態度,他能想象到,哪一天他真去把國際工業園關掉了,鍾明仁會怎麽對付他,怪不得錢凡興叫他不要談這個話題!


    趕到李東方家,要向李東方通報情況時,李東方已上了床。李東方的夫人艾紅豔悄悄告訴賀家國,說是趙啟功不知和李東方談了些什麽,李東方在趙啟功那裏就喝多了,回來後情緒很不好,倒頭就睡了。賀家國正要走,李東方卻聽到了客廳裏的動靜,連叫了賀家國幾聲,賀家國才走進臥室,把去看望鍾明仁的情況說了,包括鍾明仁的質疑。


    李東方聽後久久不語,過了好半天,才說了一句話:“我們現在是四麵受敵啊!”


    賀家國感歎說:“如果真是敵人倒好辦了,開火就是,可這四麵都是同誌啊!”


    李東方說:“家國,不行你就按大老板的意思撤下來吧,別跟著我活受罪了!”


    賀家國搖搖頭:“no!首長,我陪你拚下去了,就和他們打一場同誌之間的戰爭。”


    李東方“哦”了一聲,問:“先向啟功同誌開戰,再向我們大老板開戰?真打?”


    賀家國笑道:“難道是假打?其實這場戰爭從你首長上任那天起就開始了!不打,我們對不起人民!”


    這時,賀家國的手機響了,太平鎮黨委書記計夫順來電話匯報河塘村的海選工作,說是村主任候選人今晚出來了,明天是正式選舉的日子,問他是不是過來?賀家國想都沒想便說,他明天不但到河塘村,還會帶記者,要把海選情況好好報道一下。計夫順在電話裏遲疑說,最好還是先不要派記者吧,搞不好要鬧笑話。賀家國知道計夫順對海選村委會工作有抵觸情緒,不是發牢騷,就是報喪,本想批評計夫順幾句,可當著李東方的麵又不好開口,便策略地說,老計,你先別叫,回頭我再電話找你吧。


    李東方注意到了賀家國的曖昧,問了句:“家國,又是什麽事?”


    賀家國應付說:“也沒什麽大事,太平鎮聯係點上有個村委會要改選,是海選。”


    李東方提醒說:“海選可要掌握好,萬一選上個地痞流氓,老百姓就要吃苦頭了。”


    賀家國沒當回事,責怪道:“首長,你看你,對上你一直強調民主,甚至不惜打一場同誌之間的戰爭,怎麽對下也這麽害怕民主啊!”


    李東方道:“這是兩回事嘛,民主不是一蹴而就的,要一步步來,要有個過程,有條件的地方當然可以充分民主,搞海選,不具備這個基礎就不能亂來。我過去在太平鎮工作過,河塘村的情況多少知道一些,那裏的宗族矛盾不少,群眾觀念也比較落後,掌握不好,以後有你煩的,現在咱們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你千萬別再給我節外生枝了。”


    賀家國挺樂觀地說:“你就放心吧,我的大首長,我今天在太平鎮所做的就是打下民主和法製的基礎,我若是真把下麵民主和法製的基礎打紮實了,對上麵一定也會有所觸動的!讓上麵已經發生過的那些不講民主隻講人治的嚴重後果,今後再也不要發生了!再說了,這也不是我的獨出心裁,我們國家有《村委會組織法》,我是依法辦事,其它省市又有過成功經驗,中央電視台做過不少報道的。”


    說罷,揮揮手,向李東方告辭了。


    下樓鑽進自己的車裏,賀家國馬上迫不及待地用手機和計夫順通起了電話,了解河塘村的海選的進展情況,繼續對計夫順進行法製和民主的教育,鼓勵計夫順堅定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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