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省銀監局的金融情況簡報,趙安邦著實嚇了一大跳:文山去年七月至十二月的新增工業貸款竟奇跡般達到了九十二億,同比增長了182%。其中對亞鋼聯旗下的鋼鐵項目貸款就高達三十三億,占了文山全市工業貸款的三分之一還多。根據既往的經驗推測,文山鋼鐵立市的這七百多萬噸鋼鐵十有八九是用銀行貸款和融資堆起來的,方正剛、石亞南和文山班子的頭腦可能已經有些發燒了。


    更讓趙安邦不安的是,文山的攤子已鋪得這麽大了,吳亞洲和他的亞鋼聯竟又要在銀山上個大型矽鋼廠。據章桂春和銀山方麵匯報,又是五六十億投資。銀山建廠的資金又從哪裏來?不還是貸款融資嘛!如果央行認真執行國家宏觀調控政策,國有商業銀行收緊銀根,多米諾骨牌就有可能垮下來,後果不堪設想。


    銀山這個矽鋼廠和文山工業新區的那麽多項目都是怎麽立的項?地又是怎麽征的?隻怕問題不少。銀山獨島鄉農民群眾已經為矽鋼廠的兩千五百畝地鬧起來了,文山征地六千多畝,難道會這麽平靜嗎?就沒有農民群訪鬧事嗎?讓秘書問了問信訪局才知道,文山地區的農民早就鬧上了,年前就為征地的事群訪不斷。


    二○○四年大年初四晚上,作為經濟大省省長的趙安邦已在病房裏敏感地嗅到了不祥的氣息。當時他最擔心的兩點是:其一,銀山、文山兩市失去土地的農民越級群訪,將問題捅到北京去,驚動中央;而一旦驚動中央,就會帶來第二個問題,也是更可怕的問題:省內各銀行金融機構勢必在央行和國家有關部委的指令壓力下,嚴格執行國家各項宏觀調控政策,收縮信貸規模,甚至凍結信貸。


    這一來,趙安邦再也不敢在醫院住下去了,草草吃了晚飯,便出院回了共和道八號家裏。到家以後,先給省銀監局劉局長通了個電話,進一步核實了金融簡報裏記述的數據和相關情況,繼而便約省發改委主管副主任古根生過來談話。


    等古根生時,趙安邦又給方正剛打了個電話,接通後,就沒好氣地問:“方市長,你現在在哪裏啊?是不是還泡在省城跑項目?請客送禮,搞腐敗啊?”


    方正剛似乎很委屈,“趙省長,看您說的,我搞啥腐敗?從您那出來我就回家了,亞南書記對我挺關懷,讓我在省城家裏陪陪老婆孩子,給了我兩天假!”


    趙安邦不太相信,卻也不好再問,“那好,方市長,請你回答兩個問題:一、亞鋼聯在文山上的這七百萬噸鋼,到底有多少自有資金?二、已動用的銀行信貸有多少?還準備再貸多少?如果無法繼續使用銀行信貸,還要投入多少資金?”


    方正剛竟然還敢開玩笑,“趙省長,你這哪是兩個問題,是四個問題嘛!”


    趙安邦火了,“別管是幾個問題了,請你給我回答清楚,實事求是說!”


    方正剛老實了,“好,好,趙省長,你別發火嘛,你還病著,這對你身體不利!根據我和市政府掌握的情況,吳亞洲和亞鋼聯投資文山工業新區的鋼鐵項目共需資金一百六十五億,目前已投入七十九億左右,其中亞鋼聯自有和自籌資金一百三十二億,使用省內各銀行貸款三十三億,這期金融情況簡報上寫著呢!”


    看來方正剛倒也有些底氣,並沒刻意回避近期新增的這三十三億貸款。


    趙安邦口氣緩和了些,“我知道,金融簡報我看到了,所以有些擔心!正剛同誌,亞鋼聯從哪兒籌來的這一百三十二億?內情你是不是清楚?據我所知吳亞洲沒這個資金實力!還有,二期續建資金又從哪來啊?是不是想繼續使用信貸?”


    方正剛抱怨起來,“趙省長,我不知道誰又吹文山的臭風了?不過該解釋的我解釋:有些情況您可能不太清楚,亞鋼聯一家沒這個實力,但吳亞洲引進了不少海外資金嘛,新區這些項目全是中外合資!至於以後我們也不擔心,既可以使用信貸,也可以繼續引進外資,現在各銀行都搶著向我們放貸呢,包括外省!”


    趙安邦想了想,說:“如果是這樣,你們就不要把寶押在銀行信貸上,要繼續做好做實引進利用外資的工作,包括內資。比如白原崴的偉業國際集團,本身就控股文山鋼鐵,在海外融資能力也很強,可以考慮把他們吸引過來一起做!”


    方正剛連連應著,“好,好,趙省長,您這建議十分寶貴,太寶貴了,我們一定認真考慮!”又說,“我知道您擔心什麽,所以,趙省長,您恐怕還得給銀山章書記潑點冷水!銀山征地農民就鬧事了,還拉著吳亞洲去上矽鋼廠,以後麻煩不會少!我下午在醫院就匯報過的,萬一他城門失火,就殃及了我們池魚……”


    趙安邦打斷了方正剛的話頭,“銀山征地搞得農民群眾鬧起來了,你們文山就這麽肅靜嗎?也有不少群眾上訪、群訪吧?你當我和省政府不知道是不是?”


    方正剛無賴得很,絕口不認賬,“趙省長,那您肯定弄錯了,如果真有農民群眾到省城鬧上訪,那也是銀山的人,肯定和文山無關,我們工作做得很細!”


    趙安邦又火了,“方正剛,你竟敢說這種大話?好,你等著吧,我會找你的!”說罷,摔下了電話,氣呼呼地對夫人劉豔叫,“這個方正剛,以為我這麽好騙!我剛才還讓小林找信訪局了解過,文山的農民早鬧上了,年前就群訪不斷!”


    劉豔勸道:“算了,算了,安邦,別為這些工作上的事生氣了!方正剛是什麽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文山的事你以後幹脆找石亞南說,少聽他瞎吹亂侃!”


    趙安邦憂心忡忡道:“你以為石亞南就會和我說真話了?在保護文山地方利益這點上,他們整個班子是一致的!看來,我是該對文山來一次突然襲擊了!”


    話剛落音,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拿起來一聽,是銀山市委書記章桂春。趙安邦的心又懸了起來:獨島鄉的事態還沒結束,也不知章桂春能給他省點心嗎?


    章桂春倒挺快樂,開口就說:“哎呀,趙省長,您咋出院了?病好了嗎?”


    趙安邦鬱鬱道:“行了,桂春,你別替我煩了,你們那邊情況怎麽樣?”


    章桂春說:“哦,趙省長,我正要向您匯報呢!情況比較好,估計沒什麽大問題了!目前,農民群眾的情緒已經比較穩定了,在我們反複說服動員下,選出了五個代表準備就征地補償和區政府充分交換意見,我和金川區的同誌們也研究了一下,擬按文山的征地補償標準補齊差額,不過,現在還沒和農民代表談!”


    趙安邦道:“如果沒談,就暫時別談了!桂春同誌,你們再想想,這個矽鋼項目是不是一定要上?或者說一定要在這種時候上?我的意思最好先緩一緩!”


    章桂春急了,“趙省長,您放心,這場意外風波應該說已解決了,我保證在一周內全部解決好,決不會有什麽後遺症!您批評得對,不要怕丟麵子,我和銀山現在隻注重實際,準備丟點麵子,農民群眾合理的經濟要求該滿足就滿足!”


    趙安邦說:“桂春,我擔心的不僅是農民群眾,也擔心亞鋼聯的實力啊!”


    章桂春毫不退讓,“這您也別擔心,就算吳亞洲和亞鋼聯被困在文山,我們也有後備投資者,就是偉業國際嘛!趙省長,您知道的,偉業國際實力雄厚,資產規模四百多億,旗下公司遍布海內外,我們常務副市長老宋正要和他們談!”


    趙安邦真不知該說什麽好,沉默半天才道:“桂春,這樣吧,一切都不要急於定,我這兩天就去趟文山,也到你們銀山看看:鋼鐵咋就熱成了這種樣子!”


    章桂春連連道:“好,好,趙省長,那我就在銀山等您了,好好向您匯報!”


    趙安邦又關切地問:“到目前為止,沒凍死、凍傷人吧?不要隱瞞情況!”


    章桂春道:“沒有,真沒有,下午四點農民群眾都進了鄉政府大樓,我們還供應了一頓晚飯,熱乎乎的白菜湯、大饅頭管個夠!正因為這樣,獨島鄉的農民才相信了政府解決問題的誠意!不過,趙省長,我……我們還是要向您檢討啊!”


    趙安邦說:“是要好好檢討,但也要總結經驗!關乎群眾切身利益的事情都不是小事情,都不能靠激化矛盾的方法來解決!”這當兒門鈴響了,趙安邦估計是古根生來了,準備結束通話,“好了,桂春,先這麽說,你這個市委書記能在節日期間帶傷趕到現場,耐心地和農民群眾對話,做工作,還是要肯定的!”


    章桂春卻抱著電話不放,“哎,趙省長,您能不能明確一下:啥時過來?”


    這時,劉豔已引著古根生走進了客廳,趙安邦衝著古根生招了招手,最後對著電話說了句,“我說去就會去的,你們都給我小心就是!”說罷,掛了電話。


    古根生適時地迎了上來,“趙省長,我還說到醫院看您呢,您倒先出院了!”


    趙安邦拉著古根生在沙發上坐下,苦笑說:“本來我也沒想這麽急著出院,硬是讓文山、銀山的大煉鋼鐵運動給逼出來了,嘿,三座大山壓過來兩座啊!”


    古根生笑道:“趙省長,我也被他們逼得夠嗆啊,都想往醫院裏躲了!”


    趙安邦揮了揮手,“那就說說吧,文山、銀山這些鋼鐵都是怎麽立的項?”


    古根生說:“文山項目涉及到省裏批的,去年已經按有關規定批過了,還有個熱電廠項目暫時沒批,銀山的矽鋼項目也沒批,他們兩邊吵得都很厲害!”


    趙安邦覺得奇怪,“文山工業新區的鋼鐵從最初的二百多萬噸搞到七百萬噸,一期投資一百三十多個億啊,都按規定報批了嗎?他們是不是又違規亂來了?”


    古根生略一思索,匯報說:“趙省長,起碼我沒發現亂來。亞鋼聯為這些項目設立了十二個中外合資公司,每個公司注冊資金都沒超過三千萬美元,文山有權批,用不著報到省裏。而且根據規定,注冊資本金為總投資額的三分之一。”


    趙安邦聽明白了,“這就是說,吳亞洲這十二個中外合資公司注冊資金約三十億人民幣,總投入規模可以達到一百個億?和目前在建規模沒太大的出入?”


    古根生點點頭,“是的!至於他們的二期規劃和續建項目是另一回事!”


    趙安邦想了想,疑惑地問:“這十二家中外合資公司的注冊資本金到位了嗎?”


    古根生笑了笑,“趙省長,這您得去問文山市,問我家亞南和方正剛了!”


    趙安邦又問:“這麽多土地是怎麽批下來的?古主任,你知道不知道?”


    古根生搖頭道:“這得問國土資源廳陳廳長或者文山國土局,我哪知道啊!”


    趙安邦指點著古根生,佯作不悅道:“好你個古根生,推得倒幹淨!石亞南是你老婆,回來時就不和你談點工作上的事,就不吹點枕邊風啊?我不信!”


    古根生誇張地叫了起來,“哎喲,趙省長,您還說呢,我還算有老婆啊?!”


    趙安邦想想也是,因為工作關係,人家這麽多年來一直分居兩地,便又說:“好,你不願說的事我不勉強,但有個招呼我要打在前麵,把公私給我分開,對文山必須公事公辦,不能因為石亞南做著文山市委書記,就對文山網開一麵!”


    古根生忙道:“趙省長,您這指示太及時了,最好也和亞南說說,亞南做得可絕了,文山的事自己不出麵,老把方正剛往我這派,連過節都不讓我安生!”


    趙安邦不加掩飾地說:“對這位方正剛市長,你要小心點,別被他套了!”


    古根生連連點頭,“是,是,趙省長,我小心著呢,包括對她石亞南!”


    後來,古根生又說起了發改委的工作,趙安邦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心裏想著的仍是文山那堆燒得燙手的鋼鐵。待得古根生走後,馬上給國土資源廳陳廳長打了個電話。陳廳長正在外地過節,對文山用地的情況不清楚,就讓主管副廳長回了個電話。據這位副廳長說,文山這六千多畝地是按單個項目審批的,不存在違規和越權情況。倒是銀山那兩千五百畝地目前隻批了六百畝,其餘尚未審批。


    這一來,趙安邦又有些吃不準了:如果各方向他匯報的情況都是真實的,文山工業新區就不應該有多大的問題。項目審批和用地沒有大的違規行為,在建資金又到了位,就算進一步緊縮,也是二期項目緩一步上馬罷了!可他對文山卻就是不敢放心!尤其是對方正剛這個嘴裏沒多少真話的牛皮烘烘自以為是的市長!


    正想著方正剛,於華北的電話就過來了,竟是力挺方正剛和文山。


    於華北先問起了他的病情,“安邦,你咋就出院了?好了?不發燒了?”


    趙安邦打哈哈道:“好了,好了,老於,你咋就這麽掛記我啊?”


    於華北笑道:“是啊,掛記你,也掛記文山啊!安邦,文山的事,我剛才電話裏又和正剛聊了聊,小夥子和偉業國際今晚進行了一場談判,結果不太好!”


    趙安邦馬上說:“老於,你看看,這位方市長又沒和我說實話吧?我今晚打電話時就問他,是不是還在跑項目搞腐敗?他騙我說他在家裏陪老婆孩子哩!”


    於華北說:“安邦,你是不是也太凶了,嚇得人家不敢說話了?把偉業國際吸引進工業新區是你的最高指示嘛,小夥子積極落實了,你老兄還不滿意啊?”


    趙安邦心想,還不知是誰的最高指示呢!把偉業國際吸引進工業新區是他今晚才說的,方正剛卻已和偉業國際談上了,連結果都出來了!嘴上卻啥也沒說。


    於華北又說:“正剛說了,就算白原崴和偉業國際不入盟,文山這盤爐火也會燒得通紅,你就放心好了,別對文山工業新區疑神疑鬼的,弄得我也睡不踏實覺!對文山咱們就得多鼓勵嘛,方正剛現在委屈得很呢,在電話裏直發牢騷!”


    趙安邦不想多說啥,“哼”了一聲,“他還敢發牢騷?你讓他找我發吧!”


    於華北啥都知道,“安邦,你是不是搞錯了?把銀山鬧出的風波也怪到文山去了?正剛在電話裏向我鄭重保證了,文山征地還真沒發生過群訪鬧事哩!”


    趙安邦本來想說,那省信訪局敢憑空捏造啊?卻沒說,隻道:“好,那好啊,老於,如果真錯怪了方市長,我向他道歉就是!”說罷,不悅地掛上了電話。


    於華北一再站出來為方正剛說話,實在有些意味深長,估計不會是隨心所欲的盲動。這老兄看來已經在為出任省長或省委書記做準備了。這真是諷刺得很哩,十二年前,他於副書記帶著方正剛這位“方克思”在寧川大問姓社姓資時,是何等理直氣壯啊,今天卻這麽力挺方正剛和文山,不惜看著他們用一百五六十億碼起吳亞洲這麽一個鋼鐵巨人!於華北和方正剛是思想立場發生了轉變,還是在新形勢下搞起了政治和經濟的雙重投機?如果是不顧後果的投機,潛在的危險可就太大了!文山的這番經濟啟動就可能播下龍種,收獲跳蚤,甚至收獲災難!


    走出醫院第一夜,趙安邦就失眠了,文山時下令他困惑不解的鋼鐵迷局,和曆史上的許多是是非非一時間全攪在了一起,像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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