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下來檢查工作,匯報還是要聽的。不過石亞南建議由四套班子領導成員集體匯報,趙安邦卻沒同意。這麽多人的大匯報,他不可能一言不發,總得有個態度,免不了又要做一番“重要指示”。他是省長,官大嘴大,下麵的同誌就會利用他的嘴來講自己的話。他的批評提醒不會公開見報,即使見了報也變成了“希望”之類的東西。而他應景的場麵話,則有可能做出美麗的大文章而大登特登。什麽“趙安邦省長充分肯定文山速度和工業新區的顯著成績啦”,什麽“代表省委、省政府勉勵文山幹部群眾盡快把鋼鐵搞上去啦”,這就違背他的本意了。


    兩天後的一個下午,趙安邦在市委招待所聽取了石亞南和方正剛的匯報。


    石亞南一進門就抱怨,“其實還是大匯報好,能讓領導全麵了解情況嘛!”


    方正剛也說:“就是,趙省長,我們昨晚都通知了,大家都想聽您指示哩!”


    趙安邦自嘲道:“方市長,我就是怕做什麽指示,才不聽大匯報的!過去的教訓不說,我起碼得接受前天金融銀行界座談會的教訓吧?別再讓你們蒙了!行了,大匯報免了,就你們兩位來個小匯報吧!抓緊時間,下午我還要去銀山!”


    石亞南打開筆記本電腦,“好,趙省長,那我就匯報了,正剛市長補充!”


    趙安邦又說:“亞南、正剛同誌,這是關起門的內部匯報,你們想的不要太複雜,都坦率些,有啥說啥!想為你們推出的工業新區唱一唱讚歌也可以嘛!”


    石亞南擺了擺手,“為工業新區唱啥讚歌?這些項目正常上著,您首長視察過了,吳亞洲和管委會的同誌們又向您匯報了,我們就不多說了。我和正剛還是全麵匯報一下工作吧,主要談三個方麵的問題:農業、國企改製和弱勢群體!”


    這倒是趙安邦沒想到的,他原以為這哼哈二將要為工業新區大唱讚歌呢!


    石亞南先說起了農業問題,時不時地看著筆記本電腦,報出了一連串具體數字。看得出,這位女書記不官僚,對文山農業情況很熟悉,匯報是實事求是的。


    匯報到後來,石亞南總結說:“……我市農業喜中有憂,取消農業稅、特產稅,調動了糧農的積極性,糧食增產、農民增收沒問題。可由於農業稅取消,農業附加收不到了,鄉鎮財政就緊張起來。文山是欠發達地區,主要靠農業稅附加維持,現在斷了財源,43%的鄉鎮財政即將破產,65%的村級政權麵臨癱瘓!”


    方正剛補充說:“這個問題如果處理不好,就會影響農村地區的安定。我們總批評下麵亂收費,可在這種現實條件下,不亂收費又怎麽辦?有些鄉鎮又在亂收費了,現在老百姓維權意識也強了,不答應啊,爭啊,吵啊,鬧上訪,最近這方麵的上訪又上升了!年前華北同誌來調研時,我們就向華北同誌反映過!”


    趙安邦心裏有數,這不是文山一個地區的問題,整個北部地區都存在類似問題,便說:“你們的匯報找對了人,華北同誌兼管農業了,據我所知,他正要和張副省長以及有關部門的同誌研究這個問題,我回去後也會敦促一下!我個人認為,不能在農民身上打主意,可以以省市縣三級財政為主,多渠道來解決!”


    石亞南苦笑道:“趙省長,希望省裏能多體諒地方,文山市縣兩級財政情況都夠嗆!順便說一句:你們省裏有些該給的錢也沒給足!我市牛首礦區享受縣級待遇,義務教育經費應由省裏轉移支付,省裏就是不給,要一次打一次報告!”


    趙安邦也記得這事,“牛首礦區的報告我就批過嘛,去年批了兩千多萬吧?”


    方正剛插了上來,“趙省長,實際上應該是一億兩千多萬!”說罷,及時拿出了幾個文件材料,“我們希望能按省裏的有關規定,一勞永逸徹底予以解決!”


    趙安邦拿起文件材料,衝著石亞南笑道:“亞南,你順便說了一句,正剛就順便把材料準備好了!好,好,你們配合得不錯!”又嚴肅起來,“不過,牛首礦區有特殊情況,文山礦務局在那裏,企業辦教育嘛,今年煤炭形勢這麽好,就沒有全額撥款,馬上教育這一塊要從企業脫出來了,省裏該給的錢一定會給足!”


    石亞南又匯報起了國企改革,“國企這一塊也在攻堅。事實證明,破產逃債不是好辦法,損人不利己,不是您和省裏及時叫停,現在是啥情況就難說了。和銀行鬧僵了,我們工業新區也拿不到這麽多貸款!搞管理層收購也不理想,既會造成國有資產流失,工人也不理解,抵觸情緒大,幾個試點企業全出了亂子。正剛到任後有個新思路,搞esop,就是企業員工持股,我們目前正在搞試點!”


    趙安邦眼睛一亮,看著方正剛,“esop?是不是雇員股權方案‘empployeestockownershlpn’的縮寫?哎,正剛啊,你咋想起來的?”


    方正剛樂了,“趙省長,您該知道啊!我一直在研究前蘇聯和東歐經濟,還是您到寧川做市委書記時派我去研究的呢!波蘭向市場經濟過渡的經驗證明,這種過渡形式能最大限度地減少改製引發的震蕩,也能最大限度體現公平原則!”


    趙安邦似乎又回到了往昔,對方正剛的稱呼變了,“方克思,你說的不錯,但esop有公平沒效率啊!一個企業人人持股,人人都成了老板,也就沒有了老板,沒有了對企業負責的人,這樣的企業搞得好嗎?你想怎麽解決效率問題?”


    方正剛想都沒想地說:“解決效率問題要有一個過程。波蘭和捷克已完成了這個過程。員工的股權不是一成不變的,會轉讓流通,最終會在市場化的條件下集中到真正的企業家手上!這個過程可能比較長,esop企業可能會在一段時間裏沒有效率,但因為體現了公平原則,減少了震蕩,局部付出些代價也是值得的!”


    石亞南道:“趙省長,這個問題我們反複研究過,最後的認識比較統一:首先,試行esop的企業本來就沒有效率,也就談不上效率損失;其次,按現在時髦的改革模式,搞甩賣兼並,勢必造成大量工人下崗失業,而這正是我和正剛以及班子裏的多數同誌最不願看到的!趙省長,你知道現在文山真正的失業率是多少嗎?早超過警戒線了!上麵幾屆班子都不說實話,一直在蒙騙省委省政府!”


    方正剛又說:“趙省長,西方發達國家現在也在考慮福利性就業問題了!”


    趙安邦受到了觸動,對石亞南和方正剛生出了些許敬意:這兩個同誌比較難得,頭腦不糊塗啊!知道公平法則的重要性,有社會穩定這根弦!於是說:“好,亞南,正剛,你們說的有道理!這個esop就大膽地試吧,現在缺的不是效率,而是公正!就算不成功也沒關係,起碼是一種福利性就業,要注意及時總結經驗!”


    方正剛卻也沒放棄效率,“趙省長,效率我們其實也很重視,不過,文山的效率不能指望那些包袱沉重的老國企,而要靠工業新區為代表的新企業!我在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上說過,向新企業要效率,向esop的老國企要公平和穩定!”


    趙安邦連連點頭,讚歎道:“思路對頭!來文山之前我還擔心呢,怕你們滿腦袋都是新區的那堆鋼鐵,現在看來不是這麽個情況,我也放心了!”又和方正剛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方克思,沒想到啊,你倒給了我一個意外的驚喜!”


    方正剛有點放肆了,譏諷說:“趙省長,這還不是您長期拾綴的結果嘛!”


    石亞南又插了上來,“我們給了你意外驚喜,你別給我們一個意外悲傷啊!”


    趙安邦開玩笑道:“亞南同誌,我讓你悲傷了嗎?我就怕你孤獨一人在這裏過年,心裏會悲傷,才把你家老古也抓過來了,而且臨時改變計劃先到的文山!”


    石亞南怪嗔說:“行了,趙省長,我這是匯報工作,不和你開玩笑!”又說起了正題,“你首長別坑我們好嗎?文山礦務局的煤怎麽突然由省裏調配了?這算什麽事?不還是過去的計劃命令經濟嗎?連過去簽過的預購合同都不算數了?”


    趙安邦明白了,“哦,你說這個啊!亞南同誌,你別聽吳亞洲瞎叫,我這是故意敲他,讓他心裏有宏觀調控這根弦!簽過的預購合同當然算數,不過增量就得自己想辦法了!省裏能源緊張,就算將來調外省煤入漢,也不可能給你們!”


    石亞南舒了口氣,“好,那就好!昨晚聽吳亞洲這麽一說,連我和正剛也跟著緊張起來了,新區這麽大一個攤子,既不能斷了資金,也不能斷了能源嘛!”


    趙安邦提醒說:“但是,資金和能源以後會不會斷啊?你們可要警惕啊!”


    方正剛道:“目前看來不會,項目資金不存在大問題,能源有些缺口,但問題也不是太大,我們市煤炭局將力保新區電煤和焦煤,鄉鎮小煤礦也能利用!”


    石亞南歎了口氣,“趙省長,你就是不提醒,我們也會警惕!在文山這種欠發達的大市主持工作,我和正剛如履薄冰,方方麵麵都不敢掉以輕心啊!”


    方正剛說:“就是,前天不是亞南書記趕巧去了博物館,就得出場大亂子!”


    趙安邦看了石亞南一眼,“哦,亞南同誌,怎麽回事啊?出什麽亂子了?”


    石亞南便把前天發生的情況說了說,最後道:“……我讓下麵找原因,小孤兒就和我說,能有啥原因?還不是因為窮嗎,大家都想省這二十塊門票錢唄!”


    趙安邦歎息道:“這孩子說得對,這種事在南部發達地區可能就不會發生!”


    石亞南又說:“在文山,貧窮不是個概念,是活生生的血淚啊!趙省長,有些情況您可能不知道:初三上午,山河集團一個下崗工人從樓上跳下來了,驚動了省委裴書記!前天夜裏又出了一條人命,我今天過來匯報時看了報才知道:編織廠一位四十二歲的失業女工,靠賣淫養活一家老小,結果為了三十元嫖資,和嫖客發生了爭執,被嫖客活活掐死了!今天的《文山晨報》上登了一大篇!”


    趙安邦很震驚,過了好半天,才鬱鬱地說:“貧窮還在製造罪惡啊!亞南,在這一點上你這同誌做得真不錯,能想到請兩個孤兒和你一起過節,好,很好!”


    石亞南苦笑著搖搖頭,“這也是個姿態,無非是提醒一下同誌們,多關心弱勢群體,自己也求得個良心安穩。不管咋說,是我在主持文山工作,文山現實存在的這種血淚,我不能裝作看不見,不能麻木不仁,現在不少同誌麻木不仁啊!”


    趙安邦思索著,喃喃地說:“是啊,是啊,這種同誌我知道,為數還不少!除了關心自己頭上那頂烏紗帽,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良心早讓狗吃了!”


    方正剛激動起來,“趙省長,還有更混賬的呢!像古龍縣的貪官汙吏,對上買官,對下賣官,送禮送到我和亞南同誌頭上來了!除了一個縣長王林,四套班子幾乎全陷了進去,我們怎麽對老百姓解釋?還敢說絕大多數幹部都是好的?”


    趙安邦臉色難看,“起碼在古龍縣不能再這麽說了!我們若這麽說,老百姓就要罵我們虛偽無恥,古龍這個政權已經徹底爛掉了,不是人民政權了!年前在研究古龍問題的省委常委會上,我說過一個觀點:別提什麽黨性了,咱們就讓某些黨員幹部講點做人的道德良心行不行?作為黨員,是不是要對得起這個黨?作為幹部、國家公務員,是不是要對得起國家?不客氣地說,他們誰都對不起!”


    方正剛說:“趙省長,我就鬧不明白了,他們這樣下去就不怕亡黨亡國嗎?”


    趙安邦道:“我也在想這個問題,現在想得比較清楚了:這些人心裏恐怕根本就沒有黨和國家啊,這不是他們的黨和國家嘛,亡不亡和他們有啥關係?!”


    石亞南發起了感慨,“趙省長,你說起道德良心,讓我想起了剛抓的一個典型,就是工業新區的事,搞拆遷征地時,拆遷辦的同誌偶然發現的:新區五福村有一戶普通農民,兩口子省吃儉用幫文山城裏一個瀕臨絕境的貧困家庭培養了一個大學生!從初中時就開始了,每年資助五六千元,如今已八年了,而他們自己並不富裕!拆遷時,我到他家看過,除了幾間老屋,幾乎沒啥值錢的東西!”


    方正剛接上來說:“趙省長,我們專門派人了解過,這兩個農民都不是咱們黨員,連團都沒入過,可他們扶貧濟困的道德精神,我們多少黨員做得到呢?”


    趙安邦道:“這就是危機啊!這麽下去,我們黨的先進性從何談起?又憑什麽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代表得了嗎?”略一沉思,指示說,“亞南,正剛,這個典型要好好宣傳!另外,你們安排一下,把這對農民夫婦請來,我要見見!”


    方正剛馬上讓秘書安排接人。中午吃飯時這對可敬的農民夫婦到了,男的叫胡大軍,女的叫莊玉玲。一起吃飯時,趙安邦動情地向胡大軍和莊玉玲夫婦敬了酒,敬酒時說:“謝謝你們了,你們不僅僅是幫助了文山城裏的一戶貧困家庭和一個大學生,也教育了我們的社會,你們的良知和道德精神照亮了一片天空!”


    胡大軍和莊玉玲夫婦純樸得很,既沒想這麽多,也不會說什麽話,喝了他敬的酒,連菜也沒吃,拘謹地看著他笑,讓趙安邦想起了自己仍在鄉下的父兄。


    趙安邦指著在座的方正剛和石亞南,又問:“你家拆遷時,他們沒亂來吧?”


    胡大軍憨憨地笑著,搖著頭說:“沒,沒有,五間屋給我們折了三萬五哩!”


    莊玉玲跟著說:“就是,村裏賣地還分了兩萬三哩,我們全交給村上入股了!”


    趙安邦故意問:“就這麽相信他們啊?他們要是把你們的入股錢弄賠了呢?”


    胡大軍說:“不會,市裏區裏都號召,鋼廠又建著,我們天天看著呢!村上說了,廠建好了,四十歲以下的還能進廠做活,每月起碼八百塊,我們就等著了!”


    石亞南拍胸脯說:“趙省長,這您放心,真讓他們兩口子賠了,我來賠!”


    趙安邦笑道:“好,大軍、玉玲同誌,快向石書記敬酒,她給你們托底了!”


    胡大軍遵命敬了酒,可卻替石亞南開脫說:“就算賠了,也不能賴書記!我們都知道的,入股又不是存銀行,廠子賺錢咱們跟著分紅,真賠了也得認啊!”


    趙安邦讚歎說:“多好的老百姓啊,正剛、亞南同誌,你們責任重大啊!”


    石亞南道:“是的,趙省長!所以我和正剛拚命也要盡快把文山的經濟搞上去,把目前的失業率降下來!今年有個計劃,新區可開工項目和市內新辦企業爭取新增十至十二萬個就業崗位,其中包括安排胡大軍這批失去了土地的農民!”


    方正剛也說:“說到底,治窮的根本還是要靠發展,發展才是硬道理嘛!”


    趙安邦沒再說什麽,給胡大軍兩口子夾著菜,和他們聊起了家常,談笑風生地說起了自己的父兄,和自己二十多年前在古龍縣劉集鎮當鎮黨委書記時的一些舊事。胡大軍夫婦的緊張和拘謹這才漸漸放鬆了,聊到後來竟有些戀戀不舍了。


    和這對普通農民夫婦吃過這頓中飯,臨上車去銀山時,趙安邦突然想起了那兩個孤兒,掏出隨身帶來的五百元錢,要石亞南轉給孩子們,石亞南卻不收。


    趙安邦不高興了,說:“亞南同誌,你要求個良心安穩,我也要求個良心安穩嘛!這點錢起不了什麽作用,可就是你說的,是個姿態,說明我還不麻木!”


    石亞南不好再說什麽了,隻好收下,“趙省長,那我就代表孩子倆謝你了!”


    對文山的突然襲擊就這麽結束了。情況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甚至有點出乎意料。尤其沒想到的是,當年那個方克思竟變得這麽踏實能幹。於華北心裏有啥想法不去管他,但這老兄對文山的判斷評價還是正確的。工業新區的項目審批和用地上可能有違規現象,但這並不是從文山開始的,也不會在文山結束,還是個常抓不懈的問題。他好像過於敏感,反應過度了。看來這個班子是個好班子,比較全麵,也有立場,講正氣,不是一門心思搞政績,隻盯著gdp。站在他們的角度考慮一下也是,文山欠發達,這麽窮,下崗失業這麽嚴重,不做大鋼鐵怎麽辦?十至十二萬的新增就業崗位從哪裏來?你不能既讓馬兒跑,又讓馬兒不吃草嘛!你不讓馬兒多吃點草,馬兒就跑不動了,文山這部發動機就別啟動了。


    可不知咋的,他還是為工業新區這麽一個大攤子忐忑不安,又考慮到夫妻團聚的因素,便在和方正剛、石亞南告別之後,臨時決定把古根生留了下來。古根生很意外,不想留,說是願追隨領導,繼續向銀山前進。趙安邦說,你就別前進了,臥底吧!在文山多住幾天,做點深入調查,對新區項目整體情況及風險再做個評估。把實際進度,投入多少資金,還需要投入多少資金,全都搞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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