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常委會預定當晚九點舉行,六點多鍾,三巨頭在機關食堂聚齊了。


    於華北和趙安邦差不多是前後腳走進門的,進來之前,裴一弘已先到了,正沉著臉和省委鄭秘書長交待什麽。見他們到了,裴一弘臉上才浮出些許笑意,打招呼說,“安邦,老於,我正和老鄭說呢,讓文山做個準備,明天過來匯報!”


    趙安邦自嘲說:“還匯報啥,已經是這麽個情況了,我們誰心裏沒數呢!”


    於華北也道:“就是,老裴,現在不是要聽石亞南、方正剛怎麽說,得聽上麵怎麽說!中央和國務院領導有指示,我們還有啥好說的,隻能貫徹執行!”


    裴一弘說:“貫徹執行得落實到文山嘛,石亞南和方正剛的匯報,我們有必要聽一下!”又對鄭秘書長說,“你馬上通知吧,讓文山連夜準備匯報材料!”


    鄭秘書長應道:“好,趙省長,於書記,你們和裴書記談吧,我先走了!”


    趙安邦卻把鄭秘書長叫住了,“老鄭,也通知一下省發改委和國土資源廳等部門做匯報準備,文山這六大項目怎麽搞到這麽大規模,請他們給我說明白!省發改委別找別人,就找石亞南的老公,那個常務副主任古根生,他應該清楚!”


    鄭秘書長連連點頭,“好,好,趙省長,我馬上通知!”說罷,出門走了。


    這時,趙安邦的態度挺好的,沒有任何跡象證明他會和裴一弘發生爭執。


    於華北當時的感覺是,趙安邦似乎比裴一弘還認真,不但默認了裴一弘對文山經濟工作的直接幹預,還把省發改委和國土資源廳主動拋出來了。倒是裴一弘的做法有些反常,要文山同誌過來匯報,竟沒征求一下趙安邦的意見,就直接下了命令。由此可以得出三點結論,其一,在裴一弘眼裏,文山這堆鋼鐵已不是單純的經濟問題了,而是政治問題;其二,事關對中央宏觀調控的態度和他自身的前程,裴一弘不準備對任何人做妥協;其三,作為漢江省的一把手,裴一弘這回是真急了眼,已顧不得班子裏哪個同誌是否高興了,哪怕這同誌是一省之長。


    趙安邦不糊塗,他看出的問題,隻怕也看出來了,在餐桌前一坐下,就話裏有話對裴一弘說:“老裴,你這頓飯,我估計不太好吃啊,有點像鴻門宴嘛!”


    裴一弘故作輕鬆地道:“怎麽是鴻門宴呢?就是會前通通氣嘛,我們邊吃邊談吧!”說著,自己先吃了起來,“安邦,老於,不瞞你們說,被國務院領導這麽一批評,我連中飯都沒心思吃了,就在飛機上吃了幾片麵包,還真有點餓了!”


    趙安邦看來對事情的嚴重性估計不足,“這麽嚴重啊?領導都批了些啥?”


    裴一弘苦笑道:“批了些啥我也別具體說了,你們想去吧!可自省一下,我們也活該挨批,頭腦缺少宏觀調控這根弦,撞到槍口上了嘛,都正確對待吧!”


    趙安邦卻說:“其實,缺少這根弦的也不光我們省啊,不少經濟發達省都有類似的問題!老裴,我記得這事我們議論過嘛,這次宏觀調控和以前那兩輪宏觀調控不盡相同,從一開始就有分歧。不少省區認為,我國經濟正處在上升期,鋼鐵等行業的快速增長有市場需求支撐,而且市場也會不斷進行自動調整。目前的市場比較成熟了,自動調整的功能已經大大加強,和過去不可同日而語了……”


    裴一弘打斷了趙安邦的話頭,“打住,打住,安邦,這話別說了!你說的那些省區隻怕近期都會向中央表態的。我就代表漢江表態了,令行禁止,按中央的精神辦!”又把中央聯合調查組緊急查處長三角地區某省八百四十萬噸違規鋼鐵的事說了說,“安邦,老於,你們注意一下新聞好了,國家有關部委的同誌和我說了,中央有明確指示,對該省的這一違規事件要堅決查處,並且公開曝光!”


    於華北嚇了一跳,“老裴,中央該不會也向我們漢江省派聯合調查組吧?”


    裴一弘道:“這誰敢說啊?如果我們不接受教訓,不立即采取果斷措施,中央完全有可能直接查處!”又對趙安邦說了起來,“安邦,中央現在不調控也真不行了,投資膨脹帶來的副作用已經比較嚴重了!國務院領導和有關部委掌握的數據證明,全國經濟運行中的矛盾很突出,我們兩大電廠連電煤都供不上了嘛!”


    趙安邦口氣變了,“老裴,我不是說不該調控,是回憶一下當時的背景!”


    於華北覺得,現在回憶一下問題發生的背景還是很有必要的,在這種前提下談文山鋼鐵,漢江就比較主動,就是認識問題了,於是便說:“安邦回憶的這個背景很重要,就是認識上的誤差嘛,不能說我們以前就拒不執行中央政策!”


    裴一弘道:“是啊,是啊,我們可以這樣解釋,事實上我也這麽解釋了。可另一個問題也不能視而不見,就是地方經濟利益和中央政策的博弈。這一點國務院領導同誌向我指出來了,我敢不承認啊?就敢說沒這種博弈?多少總有一些吧?現在的問題就出在地方。去年中央企業固定資產投資增長了百分之十幾,地方上增長多少?百分之六十多。春節期間安邦就對文山的鋼鐵規模擔心了,我也有些擔心,我和安邦說,過去的經驗證明啊,這種博弈的輸家很可能是地方!”


    於華北心想,這種說法不是自找麻煩嗎?又接了上來,“老裴,咱也別說得這麽嚇人!啥博弈啊?還和中央政策博弈!我堅持一個觀點:就是認識問題!”


    趙安邦卻說:“老於,這是認識問題,不過,博弈心態也不能說就沒有,如果沒有這種心態,一切按規定來,也不會出現今天這種被動局麵了,教訓啊!”


    於華北承認道:“是個教訓,我當時也不清醒,還為他們加油鼓勁呢!”話頭一轉,“但他們是不是違了規,我可不知道,方正剛、石亞南從沒和我說過!”


    裴一弘說:“他們怎麽會和你說這種事呢?安邦下去檢查也被蒙了嘛,還在報上大肆宣傳哩!文山,包括銀山,都有自己的小算盤,也在和省裏博弈。現在利益主體多元化了,又有個政績問題,各地市都把gdp看得很重,投資衝動就無法遏止,千方百計逃避各級監管,形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潛規則。所以,這次我們要徹底調查,嚴肅處理,否則就會造成進一步被動,也沒法向中央交代!”


    趙安邦嘴裏咬著饅頭,點頭道:“對,老裴這個意見我讚成,該查的一定要查,該處理的要嚴肅處理,對銀山金川區的書記、區長就可以先處理了再說!”


    於華北心裏有數:銀山的攤子還沒鋪開,僅僅是動用了那六百畝地,再怎麽嚴肅處理也不會造成多大的損失。比較麻煩的是文山,文山鋼鐵新區的七百萬噸鋼已上得熱火朝天了,不是說聲停就停得下來的,硬停下來,損失就太大了。


    這時,裴一弘也說到了文山,“銀山倒還不是重點,目前的重點是文山!”


    趙安邦想了想,憂慮地說:“對文山,我們恐怕還要多少慎重一些啊!”


    裴一弘看了趙安邦一眼,“安邦,你啥意思啊?想咋慎重?攤開來說!”


    趙安邦不吃了,放下手上的筷子,“老裴,那你先說,想怎麽查文山?”


    裴一弘坦率地道:“按中央的要求,立即組織調查組,重點查,公開查!”


    趙安邦一怔,看了看於華北,“哎,老於,你的意見呢?能公開查嗎?”


    於華北略一思索,“我不管經濟,沒啥好說的,尊重你和老裴的意見吧!”


    趙安邦盯了上來,“老於,你別滑頭,你可一直是文山鋼鐵的啦啦隊啊!你老兄就不想想,真的公開查了,會造成什麽局麵呢?銀行追貸,債主討債,文山新區的六大項目就要出大問題!不是因為這個,我節前下去時就采取措施了!”


    於華北這才說了心裏話:“這倒也是,七百多萬噸鋼,一百六十多億啊!”


    趙安邦把臉孔轉向了裴一弘,“老裴,怎麽查處文山,我的想法和你有些不同。要堅決查,把一切查清楚,但不宜公開。這一百六十多個億畢竟扔下去了!”


    裴一弘話裏有話,“是啊,孩子生下來了嘛!有些同誌總想,孩子既然生下來了,就不能掐死,膽子就大了,沒計劃的孩子越生越多。正因為如此,中央這次才抓了兄弟省八百四十萬噸鋼的典型。我們不公開認真地查處,並把查處情況及時上報,中央也許會過來替我們查的!安邦,你覺得有必要再驚動中央嗎?”


    趙安邦怔了一下,無言以對了,無奈地歎氣說:“誰想再驚動中央啊!”


    裴一弘又吃了起來,“我也不是說要掐死生下的孩子,隻是查一下出生證!”


    趙安邦憂鬱地看著裴一弘,“你話說得再婉轉還是那麽回事!我們大張旗鼓去查出生證,也就等於公開宣布文山這七百萬噸鋼鐵沒出生證嘛!起碼出生證上有問題!估計就沒人敢繼續給孩子喂奶了,最終的結果也許是把孩子餓死啊!”


    裴一弘說:“餓死孩子找他媽,他們敢生這個孩子,就得對孩子負責!”


    趙安邦苦笑不已,“真把孩子餓死了,找誰也沒用,咱能不能現實點?”


    裴一弘有些不耐煩了,“安邦,我們還能怎麽現實?你說,你說吧!”


    趙安邦道:“老裴,我個人的意見,在這種時候不能搞得滿城風雨,我們省委、省政府,主要是我這個省長向中央好好做檢討,主動承擔責任,同時,對查實了的違規幹部予以嚴肅的組織處理。在這個前提下,對在建項目重新報批!”


    於華北試探說:“哎,老裴,我覺得安邦的建議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啊!”


    裴一弘已經很不高興了,用指節敲著桌麵,“二位,二位,你們頭腦怎麽還不清醒啊?我再提醒你們一下:這七百萬噸鋼我們不公開徹查,中央要查的!”


    趙安邦也沉下了臉,“所以,我們才要抓緊時間做工作,做檢討!老裴,老於,我再明確一下:我是漢江省省長,經濟工作我主管,請求中央處分我吧!”


    裴一弘連連歎氣,“安邦,我們換位思索一下好不好?這是檢討一下就過得去的事嗎?真這麽過去了,不又讓違規者討便宜了嗎?這種違規風以後還煞得住嗎?在全國經濟的一盤棋上,漢江省的一個文山算什麽?不就是個小卒子嘛!”


    趙安邦手一揮,“這個卒子可不小,八百多萬人口,一百六十多個億啊!”


    裴一弘堅持說:“對全局來說,站在中央的角度看,它就是小卒子!就像打仗一樣,為了全局,該犧牲就得犧牲!”略一停頓,又說,“安邦,我已經看出來了,中央這次不惜犧牲個把小卒,也要換來一個政令暢通,令行禁止的局麵!”


    這話說到底了,於華北想,文山這次看來是在劫難逃,再爭也沒用了。


    趙安邦還在爭,懇切而固執,“老裴,有些工作我覺得還是可以做的,起碼可以試一試。文山的情況比較特殊,本來就有鋼鐵立市的規劃,這個規劃在此輪宏觀調控前就有了。我們先別想這麽多好不好?試都沒試,怎麽知道不行呢?”


    裴一弘說:“安邦,估計不行啊!你說的這個背景我也向中央解釋了,中央才沒把我們當成典型,才要求我們自己去查,已經夠客氣的了!我這可不是怕擔責任啊,——今天我把話撂在這裏:不論將來出現啥後果,我首先承擔責任,我是漢江省委書記。但是,安邦,老於,你們一定要理解我,支持我啊!”


    於華北終於明確表了態,“老裴,就按你的意見辦吧!安邦,你說呢?”


    趙安邦沉默了好半天,悶悶地說:“我該說的都說了,部分保留意見吧!”


    裴一弘咧了咧嘴,哭也似的笑了笑,“可以!不過,安邦啊,在今晚的常委會上,我希望你能和我,和老於保持一致!保留的那部分意見呢,最好別說了!”


    趙安邦歎了口氣,“這還要交代嗎?咱們就大張旗鼓查吧,查給中央看!”


    於華北心想,當然要查給中央看了,你私底下悄悄查,中央看不到,豈不等於白查?這種話其實是沒必要說透的,說透了誰臉上都不好看,尤其是對裴一弘。


    裴一弘裝作沒聽出來,又說:“在可能的情況下,要盡量減少文山的損失!安邦,這個問題你既然想到了,就要提醒石亞南和方正剛及早采取補救措施!”


    趙安邦發泄道:“是,是,我是省長嘛,這都是我的事了,我盡量做吧!”


    雖說這日裴一弘和趙安邦發生了爭執,通氣晚餐還是心平氣和地結束了。


    九點整,專題研究落實中央宏觀調控精神的省委常委會如期舉行,裴一弘傳達了國務院領導的指示,建議立即組織聯合調查組,對文山、銀山的鋼鐵項目進行一次公開認真的調查,查明問題嚴肅處理。寧川市委書記王汝成把趙安邦擔心的問題又一次提了出來,希望省委在這種時候盡量保護文山地方經濟,免得將來各路地方諸侯罵娘。裴一弘當場批評說,王汝成,你現在坐在這裏,是中共漢江省委常委,不是地方諸侯!你這個同誌要有大局意識,要有執行中央政策的決心和意誌,不要也不能當地方諸侯的代言人。於華北注意到,王汝成挨批之後,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趙安邦,趙安邦隻當沒看見,頭一歪,和他說起了悄悄話。


    趙安邦說:“你看,老裴是不是急眼了?沒點雅量嘛,不讓人家說話了!”


    於華北道:“理解吧,不是到了這種地步,咱這位班長也不會這麽專斷!”


    趙安邦說:“你也滑頭,三人通氣時你立場堅定點,情況也許會好一些!”


    於華北譏諷道:“你很堅定,可老裴聽得進去嗎?算了,啥都別說了!”


    這時,裴一弘已在論述科學的發展觀了,從寧川、平州兩大電廠的電煤緊張問題,說到國家和漢江經濟運行中的幾大突出矛盾,引述了一大串相關數據。最後得出的結論是,盡管文山有自身的特殊情況,盡管文山鋼鐵投資過熱是認識問題,但從今天開始,這個認識必須轉變了,轉到中央的方針政策上來,做到令行禁止。對文山問題的查處隻有一個精神,就是中央宏觀調控的精神;將來對文山幹部的處理也隻有一個標準,就是是否違反了此次中央宏觀調控的政策……


    聽到這裏,於華北心裏不由一驚:看來方正剛、石亞南要中箭落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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