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桂春要出門時,市委副書記老劉進來了,“章書記,得向你匯報個事哩!”


    這老劉,來得真不是時候,章桂春當時正要去迎賓館看望一個剛到銀山的美國華人投資商考察團,晚上還有個宴請活動。便收拾著公文包,不悅地說:“劉書記,你不要一天到晚淨匯報嘛,反腐倡廉方麵的事你大膽定好了,我支持!”


    老劉賠著笑臉道:“是,是,章書記!你不支持,我的工作也沒法做,咱們銀山也不會有這麽好的反腐倡廉局麵!哦,最近於華北書記還表揚了我們哩!”


    章桂春不願聽這些廢話,“啥事你長話短說吧,我今晚還有外事活動!”


    老劉說:“事也不大,涉及一個處級幹部受賄八千元,也不知該咋辦……”


    章桂春臉一拉,馬上打斷了劉書記的話頭,“哎,老劉,你這個主管紀檢的副書記還能有點出息嗎?一個處級幹部受賄八千元,也向我匯報?我哪天死了你和紀委就不工作了?”說罷,把辦公桌上的公文包往腋下一夾,起身就走。


    老劉遲疑了一下,攔住章桂春,“章書記,這……這個案子有點特殊啊!”


    章桂春在門口回過頭,“沒什麽可特殊的,按黨紀國法處理!我不止一次說過,誰敢把爪子往國家口袋裏伸,我剁他的爪子!老劉,你該咋辦咋辦好了!”


    老劉不敢再說了,“好,好,章書記,你既這麽明確指示,那就好辦了!”


    章桂春卻突然警惕了:這個受賄八千元的處級幹部是誰啊?別是他的秘書之類的人物吧?這才問,“老劉,你說的特殊是啥意思?這個處級幹部是誰啊?”


    老劉不動聲色地說:“是金川區長向陽生。涉嫌腐敗的線索材料又是省委主管副書記於華北同誌批轉下來的,省紀委領導也有批示,所以才有些特殊!”


    章桂春一怔,重又回到辦公桌前坐下了,也讓劉書記坐,“那你說說吧!”


    老劉拿出一隻檔案袋,抽出幾張紙,時不時地看著,匯報起來,聽口氣還略有同情,“章書記,老向也真是夠倒黴的,因為鋼鐵項目上違規的事剛被你和市委免了職,這又卷到文山市的古龍腐敗案裏去了,還驚動了於華北副書記!”


    章桂春有些摸不著頭腦了,“哎,它文山的古龍腐敗案和咱老向有啥關係?”


    老劉匯報說:“不是拔出蘿卜帶出泥嘛!古龍腐敗案涉案的一位副縣長叫徐東風,八年前在我們金川湯泉鎮做過鎮長,和老向搭班子,老向是鎮黨委書記。”


    章桂春想了起來,“不錯,不錯!當時我是金川縣委書記,方正剛從省機關下來任代縣長。湯泉鎮這個班子不是太團結,那個小徐沒起好作用,跟方正剛跟得很緊,連我說的話都陽奉陰違。後來方正剛下台,他也活動調到文山去了!”


    老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徐東風被雙規後為了有立功表現,就拚命回憶起曆史來了。就把當年和老向一起各自受賄一個鄉鎮企業八千元的事給想了起來。我今天把老向找來談了次話,講了講政策,問了一問,老向老實承認了。”


    章桂春這才知道,老劉竟然已經和向陽生談過了話,而且坐實了這八千元的受賄情節!這老劉看似軟弱聽話,實際上也夠狡猾的,搞成了既定事實才向他匯報,看他怎麽辦!心裏氣著,嘴上卻故作輕鬆地說,“老劉,你看看,這又是個教訓吧?班子不團結遲早要出事,八年過去了,這個小徐到底還是把老向整了!”


    老劉裝作沒聽出他的暗示,一臉誠懇地請示,“章書記,您看這事咋辦?”


    章桂春心裏更火:你不知道向陽生跟了我這麽多年嗎?又是區區八千元,誡免談一談就算了,搞什麽搞啊!卻不好明說,反問道:“老劉,你們的意見呢?”


    老劉笑了笑,“章書記,你是咱銀山的大老板,您決定就是,我們執行!”


    章桂春心道,於華北書記和省紀委領導批下的案子,你非讓我決定,這不是存心將我的軍嗎?你老劉這個主管紀委的副書記是不想幹了吧?便久久沉默著。


    老劉看來真擺不正位置了,仍沒從他的沉默中悟出他的本意,竟說出了一個不符合他意圖的意見,“章書記,我知道你也難,老向畢竟跟了你這麽多年,按規定處理了,肯定要怪你不講人情。不按規定處理呢,也沒法向於書記交待。我看這樣吧,章書記,這事你就別管了,上常委會研究一下,正式立案查處吧!”


    章桂春隻好點頭,但指示說:“老劉,要就事論事,一定不要擴大辦案麵!”


    老劉應著,“當然,當然,我會把握的,就老向自己的事嘛!”說罷,走了。


    這老劉真不是個東西!看著老劉離去的背影,章桂春想,下一步常委班子的分工要調一下了,這種靠不住的人決不能再管紀檢,讓他早點到政協當主席吧!


    正這麽想著,新生腐敗分子向陽生竟然敲門進來了,這更讓他氣上加氣。


    章桂春開口就罵:“老向,你他媽的還有臉來見我啊?就不怕我剁你的爪子嗎?老子一開會就說,在大會小會上說,誰敢貪我就剁他的爪子,剁他的爪子!你全當耳旁風,把老子的話當放屁了,今天到底墮落成了新生的腐敗分子!”


    向陽生哭喪著臉說:“章……章書記,這……這都是八年前的事了……”


    章桂春又換了評價,“哦,那我還說錯了?原來你是老資格的腐敗分子了?”


    向陽生嚇哭了,“章書記,當年的情況您又不是不知道,徐東風可是方正剛的人啊,當著鎮黨委書記卻不和您老人家保持一致,偏和代縣長方正剛穿一條褲子,我和他做過堅決鬥爭啊!當年各鄉鎮聯名給趙安邦省長寫信收拾方正剛,您那麽做徐東風的工作,徐東風都不幹。湯泉鎮和南部鄉鎮還是我牽的頭……”


    章桂春根本不願聽,“老向,你啥意思啊?什麽你的人我的人啊?你是我的人,我是誰的人?當年那些工作矛盾令人痛心嘛!不管是我們縣委班子和正剛同誌的矛盾,還是你們湯泉鎮班子的矛盾,都是十分令人痛心的!你還表起功了!”


    向陽生不敢表功了,“章書記,劉書記今天找我了,其實我覺得是整你!”


    章桂春心想,這也不是沒可能,知人知麵不知心嘛!有些看似老實的人實際上並不老實,也許恰恰是埋在身邊的定時炸彈。但這種話卻不能再和腐敗分子向陽生說了,向陽生既然已經成了被人家抓住的腐敗分子,他就得講立場,講原則了。便道:“老向,你不要試圖挑撥我們市委領導班子的矛盾!你的腐敗問題就是你的腐敗問題,決不會整到任何人身上!實話告訴你:老劉已經向我和市委匯報了,要求按規定立案查處,我原則上同意了!省委領導批下的案子,再小也是大案子,有個對上交待的問題,也是個對省委的態度問題!你就好好反省吧!”


    向陽生態度好得過了分,當場痛哭流涕,極其流暢地背誦起了腐敗分子們背熟了的書歌子,“章書記,我真是糊塗啊!長期以來忽視了政治學習,放鬆了世界觀改造,忘記了我們黨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滿腦子資產階級的腐朽思想……”


    章桂春根本聽不下去了,惱怒道:“別背書歌子了,全他媽屁話嘛!世界觀再不正確也不能把人家的錢往自己袋袋裏裝!也別賴人家資產階級了,資產階級的官僚政客比你清廉多了!他們要敢像你們這樣貪,恐怕早被趕下台了!好了,不能和你多囉唆了,美國剛來了個投資考察團,我得見見,你快回去寫交待吧!”


    向陽生連連應著,抹去了臉上的淚,拿出一個厚信封,“章書記……”


    章桂春注意到厚信封裏露出了錢,立即警覺了,“老向,你想幹什麽?”


    向陽生想把錢遞上來,又不敢,喃喃試探道:“章書記,這……這……”


    章桂春奪過信封看了看,裏麵果然裝著整整一萬元,立時咆哮,“向陽生,你簡直是膽大包天,罪上加罪!竟然敢在這種時候,到我辦公室來行賄……”


    向陽生“撲通”跪下了,“章……章書記,不是啊,我……我是退贓……”


    章桂春揮著一萬元厲聲問,“贓款不是八千嗎?這裏怎麽多了兩千啊?”


    向陽生哭泣著說:“章書記,這……這是八年來……來的利……利息啊!”


    章桂春沒話說了,厭惡地把一萬元往向陽生麵前一扔,“趕快爬起來,把贓款退到市紀委去!我警告你一下,不要再想這種歪門邪道了,這會罪加一等!”


    向陽生忙不迭從地上爬起來,拿上錢走了,說是直接去老劉辦公室交贓。


    章桂春以為,這事到此就算結束了。八年前的八千塊錢,向陽生又坦白交待了,就算立案也沒啥了不得。他有不擴大辦案麵的明確指示,具體辦案的同誌那裏再打個招呼,這位老部下也就安全著陸了。他今天能這麽惡罵向陽生,正因為他是他的老部下,否則根本不會這麽做,官腔誰不會打?他是愛之深恨之切嘛!


    萬萬沒想到,這條狗竟然沒領會到這一點,竟會一下子變成狼,竟利用立案雙規前短短幾天的功夫告起他的狀來了。同時給包括趙安邦、裴一弘、於華北在內的六位省委常委一人來了一封舉報信。舉報他的所謂政治品質問題,還有什麽金川矽鋼項目的“真相”,連向陽生自己發明的四菜一湯廉政餐也算到了他頭上。


    向陽生自己叛變了不說,還妄圖把呂同仁拉下水。小呂到底是個好同誌,經得起考驗啊,不但沒下水,反主動向他做了緊急匯報。遺憾的是晚了一步,雖說他當時就摸起電話命令老劉和市紀委立即對向陽生采取雙規措施,老劉和紀委也老實執行了,可信還是讓向陽生寄出去了。是幾個小時前寄走的,還全是特快專遞。趙安邦、裴一弘、於華北三巨頭看了特快專遞過來的舉報頗為重視,沒多久就派省委組織部的同誌下來搞調查,給他和銀山市造成了很大的被動啊……


    不過,和向陽生談話的那天,這一切都還沒發生。向陽生走後,他就在辦公廳馬主任的陪同下,一起去迎賓館參加外事活動了。滿腦袋都是招商引資方麵的大事,再沒想過向陽生這個老牌兼新生的腐敗分子。一路過去時還和馬主任說,一定得把這幫假洋鬼子伺候好,爭取讓假洋鬼子勾結一些真洋鬼子到銀山投資。


    馬主任馬上匯報起了另一個倒黴的投資商的事,“章書記,您不說投資我還想不起來呢!白原崴又把偉業國際的人派過來了,希望能向您做個匯報哩!”


    章桂春手直擺,“不見,不見,我哪有這時間啊,讓他們直接找金川區!”


    馬主任賠著小心建議說:“章書記,我覺得您最好能出麵應付一下,偉業國際畢竟也是個大集團嘛,現在是有點麻煩,將來未必就不再和咱們合作了嘛!”


    章桂春沒接受這個建議,“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就算為了將來,這六百畝地的地款也不能退給他們!有這筆小銀子放在咱們銀山,就不愁白原崴不上鉤!”


    馬主任又說:“對了,章書記,金川區的同誌昨天還來請示過呢,是我接待的。他們問,這六百畝地怎麽恢複原狀?這筆錢是不是該讓偉業國際集團出?”


    章桂春笑了笑,“這種事急什麽啊?你們告訴金川區,讓他們先拖著吧!”


    馬主任咂了咂嘴,“怕是有些難哩,國土資源廳盯得緊啊!現在趙安邦省長、裴一弘書記都六親不認,下麵各部門就邪門了,你們看這陣子把文山收拾的!”


    章桂春心裏有數得很,“方正剛這次怕是又要下台了!當年和我共事,擺不正位置淨胡來,下台走人自己不總結,不找主觀原因,還四處罵我排擠他。現在呢?石亞南沒排擠他吧?不還是闖大禍了?事實證明這個人就是不能重用嘛!”


    馬主任點頭應著,“是,是,章書記!可恢複耕地的事國土廳還在催啊!”


    章桂春瞪了馬主任一眼,“我說你們真是笨啊,不是蠢豬就是蠢驢!踢踢皮球嘛,這對我們銀山和偉業國際集團都比較有利嘛!讓區裏一腳把球踢到偉業國際去,就說是他們的地,讓國土資源廳找白原崴去理論。白原崴這奸商肯定不認賬,球又會踢給咱們區裏,區裏呢,再給它踢回去。幾個回合下來,國土資源廳就得給踢暈了。就算還沒暈,風頭也過去了。沒準這場踢球運動結束後,這地誰都不必恢複,項目又來了,我們又和偉業國際談判進行一次曆史性大合作了!”


    馬主任口服心服,“章書記,您真富有智慧,真有經驗,那咱就這麽著吧!”


    章桂春一直認為馬主任是個可造之才,便趁機予以造就,又掏心掏肺地教導說:“小馬,這智慧、經驗也是我在多年改革實踐過程中漸漸摸索到的。你們都得長點心眼,趁年輕,又在我身邊工作,要好好實踐,及時總結,也積累些好經驗!有些事一定要雷厲風行,比如前陣子特事特辦,處理呂同仁和向陽生。有些事就得拖,該踢的皮球就得踢。當然,踢也好,拖也好,都得注意方式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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