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二日早上,趙安邦在共和道八號自家院裏晨練後正衝涼,樓上紅機電話急促響了起來,響了好半天。紅機是保密電話,夫人劉豔一般不接,可見到他在洗漱間裏,便去接了,隻片刻工夫就在樓梯口喊,要他快上來。趙安邦以為是裴一弘的電話:今天要向國務院領導電話匯報這七百萬噸鋼的階段查處情況,說好要通氣議一議的,便回了一聲,“哦,你告訴老裴,五分鍾後我打給他吧!”


    劉豔“咚咚”從樓上下來了,在洗漱間門口挺不安地說:“安邦,不是裴書記的電話,是文山那個方克思市長打來的,一副哭腔,文山那邊又出大事了!”


    趙安邦沒太介意,在蓮蓬頭下衝洗著說,“都這情況了,還能出啥大事?”


    劉豔說:“嘿,誰也想不到的事!方正剛說,亞洲鋼鐵聯合公司那個董事長兼總裁吳亞洲一個多小時之前在文山新區自殺了,給你留下了一封萬言遺書!”


    趙安邦當時就呆住了,匆匆擦了擦身子,穿了件浴衣就上了樓。抓起電話馬上問方正剛:“正剛,這又是怎麽回事?吳亞洲怎麽……怎麽會突然自殺啊?”


    方正剛帶著哭腔說,“趙省長,我們工作沒做好啊!啥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這個!幾天前我和石亞南還和他談過一次,談得挺好,吳亞洲雖然不服氣,有些牢騷怪話,但還是承認現實的,準備認輸出局。還當著我們的麵說了,他不死,不會死,一定要救活這七百萬噸鋼。誰也沒想到他會從塔吊上跳下來啊!”


    趙安邦真不知該說啥才好,第二階段的調查正在進行中,有些問題還要向吳亞洲核實,包括某些群眾對新區管委會主任龍達飛受賄的舉報。現在倒好,人突然死了,會不會是被壞人搞掉了?便問:“正剛,你們是不是搞清楚了,肯定是自殺嗎?這才一個多小時啊,正式驗過屍了嗎?你們公安局的同誌怎麽說啊?”


    方正剛似乎知道他懷疑什麽,“趙省長,肯定是自殺,這沒任何疑問。吳亞洲留下的遺書已經可以說明一切問題了。屍體當然也會驗,不過不會是他殺!”


    趙安邦這才想起來,“哦,說是小吳總給我留下了一封遺書?還很長的?”


    方正剛聲音明顯地哽咽起來,“是的,趙省長!否則,我不會這麽急著驚擾您!您看我是在電話裏先……先把遺書給您念一念呢,還……還是傳真過去?”


    趙安邦略一思索,“你根據情況決定吧,如不涉及保密內容就傳來好了!”


    方正剛說:“不涉及什麽保密內容,但涉及你們之間十幾年的交往和感情。”


    趙安邦心想,自己和吳亞洲的交往很正常,一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況且這封遺書方正剛他們也看過了,便說:“既然這樣,你馬上傳過來吧,我等著!”


    等傳真時,趙安邦穿起了衣服。邊穿邊想,自己和吳亞洲的交往曆史已經很久遠了,從他在文山古龍縣分地下台,到白山子縣主管工業就開始了。那時的吳亞洲是個個體小老板,他隻是個不起眼的小小副縣長。現在他成了一個經濟大省的省長,卻讓吳亞洲走投無路,小夥子留下的這份遺書估計不會有啥好話,想必會罵他官當大了,見死不救吧?可小夥子豈知他的苦衷和其中複雜的內幕呢?他為這七百萬噸鋼所做的爭取和努力不能和他說啊!連在方正剛、石亞南這些市級領導麵前都不能說,這是黨性和原則決定的。小夥子離世前想罵也隻能讓他罵了。


    沒一會兒工夫,傳真機開始向外吐紙。趙安邦一一扯下,立即看了起來。


    不出所料,在這份萬言遺書裏,吳亞洲重點談了一九八七年在文山電子工業園和時為副縣長的他結識至今的奮鬥過程。趙安邦心裏有數,文山電子工業園是他們雙方都難以忘卻的所在。那是他步入高層政治舞台的最初立足點,也是吳亞洲從一個窮小子成長為省內乃至國內著名企業家的起點,是吳亞洲事業夢想開始的地方。那時小夥子還是個吃飽了肚子沒多久的地道農民。他因為和錢惠人一起在古龍搞分地試點犯了錯誤,剛帶著處分調到白山子縣抓工業,主持開發城關工業園。為了吸引私營個體企業到工業園落戶,他和縣政府搞了個政策:五千元給個城鎮戶口。吳亞洲就帶著從親戚朋友那裏東挪西借的幾萬塊錢過來了,在園區裏開了個搞配套服務的小紙箱包裝廠。那時真難啊,他搞這個工業園不容易,吳亞洲的創業起步也不容易。他違規抗命把內地一個軍工企業以招商引資的名義拉來了,給縣裏和文山地區帶來了一個電視機製造企業,自己卻又一次受了個警告處分。電視機廠最後還劃給了市裏,縣屬城關工業園也變成了市屬電子工業園。


    吳亞洲的紙箱廠就是那時開的業,他去剪的彩。同時去剪彩的還有時任電視機廠廠長兼市電子工業局副局長的馬達。他一請就到了,支持民營企業不能隻在嘴上說,能做的事就得幫著做嘛,哪怕對吳亞洲這種不起眼的小廠。馬達那時可是牛得很哩,當著國營大廠的廠長,又兼著副局長,三請九邀才姍姍光臨,根本沒把吳亞洲放在眼裏,也沒把他這個黴運不斷的副縣長看在眼裏。收了吳亞洲的紙箱老不給錢,廠裏發洪水泡壞了的紙箱也把賬算到吳亞洲頭上,差點把小夥子擠對破產。吳亞洲跑到他麵前哭訴,他便帶著吳亞洲找馬達,和馬達拍桌子,最終總算幫吳亞洲要回了拖欠的貨款。後來的大量事實證明,像馬達這樣的人是搞不好經濟工作的,尤其是複雜多變的市場經濟,所以今天才被安排到了監察廳。


    嗣後,他調到寧川主持大開發,在市委書記白天明的支持下實施大寧川發展規劃。時為一九八九年底,中國的改革前景一派模糊,甚至有可能夭折,他和白天明卻代表寧川市政府大膽宣布了招商引資的八大優惠政策。吳亞洲這小夥子敏感啊,馬上聞風而動,果斷結束文山的生意,衝著八大優惠政策立即奔往寧川,集資辦了個民營的亞洲電纜廠。隨著寧川火熱的大開發,亞洲電纜廠的生意越做越大,加上建廠時吳亞洲低價買了塊地,賺到了屬於自己的第一桶金,完成了艱難而清白的資本原始積累。據趙安邦所知,在漢江省像吳亞洲這麽靠辦廠起家,資本沒有原罪的大款並不多。十二年後,到了二○○二年,這個當年可憐兮兮的窮小子已成了身家八億多的成功企業家,不但在寧川,在整個漢江省都大名鼎鼎。


    這時,省委、省政府要啟動文山這台北部經濟發動機了,他這個省長在全省財富峰會上號召民營企業到文山發展,還親自和吳亞洲談了話。那次談話的情形他現在還記得很清楚,談得也很具體。他把小夥子當成了老朋友,希望吳亞洲能帶個頭,把擬建的一個中外合資的新電纜廠擺到文山去。可那時文山班子還沒調整,市長田封義夢想著順序接班,待老市委書記退下來後做市委書記,馬達也等著上市長。吳亞洲根本信不過馬達和田封義,嘴上答應著他,卻始終沒動作。直到石亞南、方正剛這個班子上來,方正剛三赴寧川請他來文山,他才帶人過去了。


    現在才知道,這竟是一場噩夢的開始。不僅僅是吳亞洲和亞鋼聯的噩夢,也是漢江省和文山市的噩夢。小夥子的實事求是令人感動,在遺書裏沒把責任推到他和三下寧川請過他的方正剛頭上。甚至沒推給幫他出餿主意的新區管委會。這著實讓他感到意外。更讓他意外的是,吳亞洲的萬言書裏沒抱怨改革。這個出生後差點兒餓死在繈褓中的著名企業家對這個造就過他的改革時代充滿了感激!


    細想想卻也不難理解。在寧川抓民營科技工業園時,他和吳亞洲有過一次徹夜長談。由此知道了小夥子的身世,知道了一個吸吮過母親鮮血的孩子,和一個普通農民家庭在大饑荒年代付出的血淚代價。這個吸血孩子的故事,他曾在不同場合和許多同誌說起過,用以證明他和他的同誌們在寧川搞改革探索的意義。後來被於華北率領的省委調查組查處時,他就和於華北說過,不要說寧川的改革不是社會主義,貧窮才不是社會主義哩!改革本質上是一場關乎民族複興的偉大革命。大家都說,為完成新民主主義革命前輩先烈在血泊中奮鬥了二十八年,付出了一千多萬人的代價。可為了找到這條富民強國民族複興的改革之路,我們也在貧窮饑餓中摸索了二十九年,付出了三千多萬人的代價啊!他讓於華北和調查組的同誌去問問亞洲電纜廠的吳亞洲,問問他是怎麽從貧窮饑餓中活過來的!於華北和調查組的人當時被他說愣了,好半天沒人答腔。因此,趙安邦完全能理解吳亞洲對改革開放的感情。小夥子是該感謝這個給過他一次次輝煌和機會的好時代。這個時代改變了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的曆史命運,給中國大多數老百姓帶來了日漸富足的好生活,讓千千萬萬個吳亞洲們雄鷹般振翅飛向了高遠的天空。


    萬言遺書看罷,趙安邦眼中不禁汪上了淚水。幾滴淚珠落到傳真紙上,將紙上的一些字跡浸潤得一片模糊。吳亞洲真是太可惜了,就這麽走了,本來這隻鷹可以在舔好傷口後再次起飛,也許會飛得更高更遠呢。在這麽一個充滿活力的時代,啥奇跡不會發生啊?他就一次次麵對過失敗,一次次被查處過嘛,可最後不還是闖過來了嗎?如今成了中國一個經濟大省的省長。小夥子怎麽就這麽糊塗!


    小夥子是帶著未完的夢想和希望走的。遺書最後說了,他對已造就於世的這七百萬噸鋼鐵,對未來的鋼鐵市場前景依然充滿鋼水般火熱的希望。這希望何嚐不是他和石亞南、方正剛,甚至是裴一弘和中央有關部門的希望呢?完全不必用自己的寶貴生命來證明嘛!老書記劉煥章生前說過,不要相信直線運動,曆史發展從來不走直線。經濟又何嚐不是如此呢?海有潮起潮落,經濟有熱有冷,有峰頂和穀底。當一個國家的經濟運行在穀底時,就要加大固定資產投資,甚至政府直接投資,拉動國民經濟的增長。當一個國家的經濟運行在峰頂時,就要限製固定資產的投資規模,哪怕是民營投資也要用政策加以調控,必須理解適應嘛!何況這次又那麽嚴重地違了規,驚動了中央。當然,違規的賬不能全算到吳亞洲和他的亞鋼聯身上。小夥子在遺書中說到的那個清廉高效的新區管委會要負重要責任,甚至是主要責任。新區管委會這幫同誌不是瀆職也是嚴重失職,這沒有什麽可說的!還有方正剛和石亞南,也真是太官僚了,竟然就不知道亞鋼聯注冊資金和投資水分會這麽大,硬是讓這七百萬噸鋼鐵把吳亞洲和一個亞鋼聯壓垮了。


    想到這裏,趙安邦衝動地抓起電話,準備狠狠批評方正剛和石亞南一通,可號沒撥完,又遲疑著放下了話筒:方正剛、石亞南和文山市班子該批評,他和省政府就不該做自我批評,深刻反省了嗎?方正剛和石亞南負有領導責任,他這個省長難道就沒有領導責任嗎?安邦同誌,你可是親自帶隊到文山突襲過的,當時不也覺得那裏沒啥大問題嗎?這叫不叫官僚啊?對吳亞洲的自殺和亞鋼聯的破產,你也有一份沉重的領導責任啊!便責備自己,在這點上你真不如吳亞洲。小夥子在遺書裏說得好啊,比喻也是形象準確的:當一艘航船偏航觸礁時,別管是船長也好,水手、乘客也好,都成了遇難者,抱怨誰都於事無補,也毫無意義!況且這場災難出現之後,方正剛、石亞南和文山的同誌夠努力的了,把能做的工作都盡力盡心做了,吳亞洲臨死都沒一句抱怨,反而說了他們不少好話。王副省長匯報時也說,石亞南和方正剛真是不容易,既要配合聯合調查組對亞鋼聯的調查,又要配合古龍腐敗案的查處,還要主持日常工作,幫亞鋼聯收拾殘局,尋找新的接盤投資機構,兩人全都憔悴不堪。他這時候再批評,豈不是加重他們的壓力嗎?再說這場災難的直接責任者的確不是他們,迄至目前為止的調查,和吳亞洲的這封遺書都證明,虛報投資不是他們幹的,是新區管委會和吳亞洲的問題。


    因此,趙安邦的心情漸漸平複下來,這個批評電話便沒打給文山。


    不料,他的批評電話沒打過去,方正剛的電話卻打了過來,一開口又是沉痛的檢討,“趙省長,傳過去的遺書收到了吧?您批評吧!石亞南書記說了,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省城,當麵向您和省委、省政府做深刻檢查!我和石書記今天看了吳亞洲留下的這份遺書才知道,你當年曾這麽熱心地扶植過吳亞洲。而我們呢,尤其是我,把……把吳亞洲請到文山,卻讓他把命送在這裏了!”


    趙安邦歎息道:“正剛,別說了,首先我要做自我批評,我對不起這個小朋友啊!早知有今天,四月四號聯合調查組下文山那天,我就該把他先拘起來!”


    方正剛試探問,“趙省長,您的意思,是對吳亞洲實施保護性拘留措施?”


    趙安邦說:“是啊,找個理由把他隔離起來,我們也許就不會折損這員大將了!正剛,還記得吧?四月三號中午請你和亞南吃飯時,我把可能碰到的糟糕局麵都和你們說了,就想讓你們有個心理準備,可我沒想到吳亞洲會走絕路啊!”


    方正剛遲疑著,說出了一個事實,“趙省長,雖說誰也沒想到吳亞洲會走絕路,但帶資單位債主開始逼債時,石亞南倒提出過,是不是進行保護性拘留?”


    趙安邦說:“石亞南有頭腦嘛,那你們當時為什麽不這樣做呢?啊?”


    方正剛挺後悔,一聲長歎,“是我沒同意啊!我太書生氣了,認為沒有拘留吳亞洲的理由。石亞南說,就以涉嫌虛構注冊資金罪拘起來嘛,我說這不能把賬算到吳亞洲頭上,新區管委會起碼要擔一半的罪責。另外,我也怕影響和歐羅巴遠東國際投資公司等接盤機構的談判,咱總不能讓人家到拘留所去談吧?”


    趙安邦惋惜說:“正剛,你是太沒經驗啊!亞南也是,就該專斷一次嘛!”


    方正剛聲音哽咽道:“所以,趙省長,吳亞洲的遺願我們想幫他實現了,除了向您和省政府匯報過的那三個核心項目,我們準備把那二百五十萬噸鐵水項目保下來。文山本身就有鐵礦,高爐又建了一半,七八個億啊,也減少銀行損失!”


    趙安邦心裏一驚,“正剛,你們想怎麽保啊?把自己填到煉鐵爐裏去嗎?”


    方正剛平靜地說:“趙省長,如果需要的話,我就主動跳進爐子裏去!”


    趙安邦想都沒想,厲聲喝止道:“死了一個吳亞洲已經夠了!你,石亞南和文山任何一個同誌都不要再做這種無謂犧牲了,給我記住!”說罷,掛了電話。


    這時,夫人劉豔上來了,見他情緒不對,伴著小心說:“安邦,老裴又來了個電話,樓上的紅機子打不進去,就打到樓下了,說是已在辦公室等你了!”


    趙安邦一怔,這才想起要和裴一弘碰碰頭議一議向中央匯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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