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和平走了。帶著獨立後的滿足和被揪住猴尾巴的劇痛走了。再不會像大學時代玩學生會遊戲那樣,今天翻臉走明天又回來。如果在今後資本和市場的雙重博弈中,他和北重集團不能獲得壓倒性的絕對勝利,哪怕揪斷他的猴尾巴,隻要給他留口氣,他都不會再回來。這隻跳出界外的孫猴子,就像當年的劉必定一樣,就此成了一路諸候。做過諸侯的劉必定曾經很風光啊,好象就是在策劃孫和平叛逃那陣子,劉必定為了顯示自己非凡的成功,以同學聚會的名義,請他到上海去了一趟。那真是一次難忘的聚會,到場的八個同學的機票全由劉必定的宏遠公司報銷。在滬期間,每人配了輛好車,不是奔馳就是凱迪拉克。在南京路上,豪華車隊一路呼嘯,劉必定在前導車上手持報話機一路吆喝,x號車跟上,x號車跟上,祁小華也自豪得很呢。


    更牛的是,在劉必定麵對黃埔江的大辦公室,一麵牆的文件櫃裏都裝滿了房產證,足有幾千本,而房產證上標明的房子竟連一塊磚都沒有。劉必定也不隱瞞,說是馬上就蓋,全國各地銀行總計給他們宏遠係放貸二十七億,他最近又在沿海某地一舉圈地三十平方公裏,建國際開發區。楊柳簡直是目瞪口呆,他這個窮困的國企老總想貸幾億都貸不到,人家竟貸出二十七個億,竟能在房子連影子都沒有的情況下把房產證辦出來!他當時就問劉必定,如果日後還不了貸,你就不怕進去嗎?劉必定大笑,老班長啊,你落伍了,我咋會進去呢?貸得越多越安全啊,現在銀行最怕我進監獄出意外,我進監獄出意外,貸的巨款就還不了了,就是為了我的安全,銀行也不敢反對我買好車!


    然而,劉必定最終還是進去了。把上海、北京、廣東的好幾個銀行行長和一家證券公司的老總也拉扯進去了。至於劉必定和宏遠係欠的貸款是不是還了?還了多少?楊柳就不知道了。孫和平在那時候沒去追隨劉必定,不是對他和集團的忠誠,隻怕是看出了極大的風險。


    現在,孫和平成了又一個劉必定,其囂張氣焰不在當年的劉必定之下。當然,他們之間也有區別,劉必定是草莽英雄時代的梟雄,孫和平是資本市場時代的霸主。瞧他今天說的,啊?北柴股份贏得了市場,還將繼續贏得市場,作為一個偉大企業,已象東方的朝陽,噴薄欲出了!當真噴薄欲出了嗎?狗屁!這廝和劉必定一樣,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忽略了國家意誌,他們忘記了一個事實:這個國家的經濟叫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市場要服從和服務於社會主義的國家意誌!也正因為如此,劉必定的草莽英雄時代不會長久,孫和平以市場挑戰權力能得勝於一時一役,卻決不可能在今後漫長的發展過程中永遠得勝。


    更何況,在此一役中,誰勝誰負還難說得很。孫和平和北柴股份前有簡傑克和dmg的正麵進攻,後有他和北重集團揪住尾巴的必然痛擊。在腹背受敵的這場複雜惡戰中,孫和平凶多吉少,甚至會以完敗告終。北柴的獨立不是一輪朝陽的噴薄欲出,而是日薄西山的末日。


    正這麽想著,秘書敲門進來了,小心請示道,楊董,被孫和平攪黃了的資金調度會咱們還開不開了?王小飛他們還在樓下等著呢!


    楊柳這才從沉思中醒過來,怔了下,這個會明天上午再開吧!


    秘書應著,好,好,楊董,那我就去通知了!說罷,轉身要走。


    楊柳又說,哎,等等,把王小飛留下!有個會要馬上開,你通知董事局成員和集團副總以上高管下午都過來,開個緊急聯席會議。


    秘書提醒,楊董,周總他們一幫領導到廣東出差還沒回來吧?


    楊柳有些不耐煩,廣東的事辦完了,周總他們今天應該回來了。


    秘書走後,楊柳親自給周到打了個電話,問周到是不是已回來了?周到說,剛下飛機,累得要命,準備回家休息一下,明天到集團上班。楊柳說,都別休息了,從機場直接到集團來吧,開緊急會議!


    當日下午三點,集團董事局和高管層的緊急會議如期召開,除出國考察的一位副總,該到的全部到齊,包括王小飛。王小飛不但是北方重工董事長,也是集團董事局成員。會議開始前,楊柳先宣布了紀律:這個會不要記錄,更不準錄音,都用嘴說,用耳聽,在心裏記。


    除了王小飛和財務總監因為參加了上午那場被攪黃了的資金調度會,知道楊柳要說孫和平以及北柴股份獨立的事,周到和其他同誌對這次緊急會議內容一無所知,掃向楊柳的目光都帶著茫然和疑惑。


    楊柳沒讓大家的茫然和疑惑持續多久,宣布完紀律,開門見山通報了趙安邦省長和省政府的最新指示精神,平靜地向大家告知了北柴股份獨立的事實,並表明態度,他這個董事局主席對趙省長的指示堅決貫徹執行,也希望集團董事局全體成員和在座全體同誌貫徹執行。


    周到極為吃驚,站起來大叫,楊董,趙安邦和省政府咋能這樣做呢?這不是鬧而優則仕嗎?真要這樣,我建議集團管理層集體辭職!


    楊柳指了指周到,哎,周總,別激動,坐下,坐下,先聽我說。


    周到坐下了,可仍氣憤難平,這還有公道嗎?還讓人幹事嗎?!


    王小飛和其他人也跟著叫了起來,就是,趙安邦還什麽鐵腕省長呢,連個孫猴子都治不住!別是省長大人吃了孫和平的回扣吧?!吃回扣不至於,但趙安邦欣賞孫猴子啊!這回算知道了,趙安邦和省裏的指示精神還真不能貫徹執行呢,誰執行誰倒黴,得向孫和平學習。


    楊柳耐心聽了半天,待大家的議論聲漸漸消失了之後,繼續說了下去,仍是不動聲色,好像談的不是自己領導下的北重集團,而是別的什麽企業:北柴股份從北重集團獨立出去,我省機械重卡行業就有了兩大同類整裝集團,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好事嘛!麵前多了個強大競爭對手,就會逼著我們練好內功,迎接這個資本時代的挑戰。


    周到反駁道,這個對手是咋強大起來的?還不是我們扶植的!


    楊柳像沒聽見,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從積極的意義上理解趙省長和省裏的決定。在這裏,我要提醒一下,都少發牢騷說怪話,我們要站在趙省長和省政府的角度想一想這個問題:如果孫和平的北柴股份沒有取得市場優勢,沒有強大到足以和集團比肩的地步,省裏會做這種決定嗎?有力氣發牢騷,倒不如把力氣用到自身的錘練上,別等哪一天敗在北柴股份手上了,讓孫和平同誌來收購兼並我們北重集團。


    周到已是急不可耐了,楊董,你說完了沒有?說完我有話說!


    楊柳其實還沒說完,一係列的部署還沒安排呢!可也不能不讓周到說,周到畢竟是集團總裁,更何況周到本來就對孫和平“苦大仇深”,現在孫和平又率著北柴股份獨立成功大獲全勝,周到求戰之心不在他之下,能替他起到戰前動員的作用。於是便說,周總,那你先說吧!


    周到站了起來,雙手按著桌麵,掃視著眾人,同誌們,楊董說得對,我們不發牢騷,而是要準備戰爭,一場在市場上消滅孫猴子,並一舉掃平北柴山上猴窩的戰爭。哎,大家不要這麽看著我,我說的既不是酒話,也不是胡話。我們手裏已掌握了一張滅掉孫和平的王牌!


    楊柳知道,周到可能要說的是那八千二百萬希望汽車的股權。


    果然,周到說起了這件事,把希望汽車微妙的股權結構和孫和平的疏忽失算,把簡傑克和dmg對正大重機的精心圖謀,和他這次去廣東閃電簽訂希望汽車股權轉讓合同的情況說了一遍,最後,激動不已地道,……我們隻要把手上這八千二百萬股權轉讓給簡傑克的dmg,孫和平就死定了,希望汽車控股權就落到了簡傑克和dmg手上,希望汽車控股的正大重機也就成了簡傑克和dmg襄中之物!


    王小飛跳了起來,那還等什麽?簡傑克本來就是我們北方重工的獨立董事,溝通起來很容易!如果董事局不反對,我可以代表集團和簡傑克先生聯係,而且爭取讓簡傑克以翻倍的價吃進這筆關鍵股權!


    財務總監動作緩慢地鼓起了掌,小飛的建議很好!說文明點,叫四兩撥千斤;說直接點,叫借刀殺人!現在的問題是,啥時殺?是現在就殺,還是等等再殺?大家不誤會,不要以為我對孫和平有惻隱之心,我是算經濟帳:簡傑克和dmg不會不清楚這筆股權的重要,十有八九會主動來找我們,那麽轉讓價就不是翻一倍了,起碼翻五倍!


    主管經營的葉副總裁嗬嗬笑了起來,真這樣,孫猴子整裝集團的夢想就破滅了,北柴的獨立就失去了意義,甚至還不如留在集團呢。


    集團黨委權副書記說,想留下也行啊,北柴的董事長是不能讓他再當了,級也別輕易降,工會主席到點了,讓他做集團工會主席吧!


    楊柳見周到和大家說得差不多了,才又說,同誌們啊,你們的意見咋這麽一致啊?啊?就沒想過把股權轉讓給孫和平?讓北柴股份做大做強?或者誰都不給,以第三大股東的少數股權製衡他們雙方?


    與會眾人看著楊柳,全都怔住了,包括總裁周到和王小飛。


    楊柳繼續說,把股權轉讓給簡傑克和dmg是不能考慮的,至少現在不能考慮。為什麽?因為dmg是國際資本大鱷,今天是北柴股份的對手,明天必將是我們的強大對手,這裏有個麵對未來的問題。


    周到譏諷道,那我們就為了渺茫的未來,讓孫和平吃掉我們吧。


    楊柳說,孫和平咋能吃掉我們呢?北柴股份會成為一個偉大企業嗎?孫和平具有偉大的資本人格嗎?他的失敗是注定的,但不應該敗在我們的借刀殺人上,我們的刀尤其不能借給掠奪性的海外資本啊。


    王小飛似乎記起了他對簡傑克和dmg的評價,轉變了態度,頻頻點頭,讚同道,楊董說得很有道理,就是比我們站得高,想得深!


    楊柳臉上幾乎看不到表情,另外,請大家再思索一個問題:趙省長希望看到一個破土而出的新整裝集團在我們和海外資本夾擊下敗滅嗎?如果趙省長不是從國家利益考慮,會屈從於孫和平的市場意誌嗎?我的判斷是:趙省長願意我們把股權轉讓給孫和平,支持北柴股份戰勝dmg,而不願看著我們和dmg合流,滅掉猴王,掃平猴山。


    周到有些明白了,倒也是,沒趙省長同意,孫猴子也成不了事!


    主管經營的葉副總裁還不服氣,楊董,那這一次,我們吃虧了。


    楊柳笑了笑,不一定!走了北柴,文柴不是劃過來了嗎?孫和平能不能拿下正大重機還是未知數,但我們還可以爭取向趙省長和省裏討要同類優良資產嘛,比如寧川路機公司,聽話的孩子會有糖吃的!


    葉副總裁樂了,楊董,若真能把寧川路機給咱劃撥過來,那可就太捧了!這家公司生產的推土機、壓路機都有很好的市場前景……


    楊柳說,所以嘛,大家有意見可以向省委有關領導,包括趙省長反映,但趙省長和省裏的指示,一定要堅定不移地貫徹執行,對獨立後的北柴股份和孫和平同誌也要尊重,市場競爭不等於個人恩仇嘛。


    最後,楊柳以董事局主席的身份開始安排部署,要財務總監和集團駐香港辦事處配合,在十天內準備三億港元,聽候董事局調撥;要王小飛和北方重工證券事務部在搞好股改投票的前提下,加快香港h股上市的籌備工作;要周到和黨委權副方記研究一下,立即著手對文柴班子的調整,先拿個方案出來。楊柳特別強調,為接受孫和平割據北柴股份的教訓,文柴現班子主要高管一個不留,全平調或升半級調集團下屬其他企業。布置完後,宣布散會,隻把周到一人留了下來。


    眾人走後,門一關,周到便說,楊董,你也真夠絕的,恨不得一把掐死孫猴子,在會上還一口一個孫和平同誌,還要大家去尊重呢!


    楊柳說,你蹦得那麽高,我也跟你一起蹦,成何體統?馬上說起了正事,周總,你掌握一下,讓我們投資公司把風放出去,要在股市上吃進希望汽車。但別認真,最多動兩三千萬,給他們博弈添點料!


    周到樂了,你明說添亂不得了?讓孫和平和簡傑克都緊張去吧!


    楊柳也笑了,隨你咋理解去吧!又說,你不吵著高管層要集體辭職嗎?在我麵前說沒用,你得到趙省長那去說,到主管咱們的王副省長那說!王副省長不是你的老領導麽?找老領導發發牢騷很正常嘛!


    周到說,楊柳,以為我不敢去說嗎?他孫和平憑啥爬到我上頭?


    楊柳忙道,哎,別說你,說集團,你是因公起憤,不是為自己!


    周到眼珠一轉,老弟,那你說清楚,是不是又打省裏啥主意了?


    楊柳笑道,這我在會上不是刮了一句麽?寧川路機嘛!噢,他趙安邦和省裏弄走咱一個在香港上市的北柴股份,不給咱補償啊?文柴廠不算,那是孫和平沒走就說定的。我現在的想法是,把寧川市的路機廠趕快劃過來,和文柴廠資產捆綁在一起上市,還不大發它一筆?


    周到說,寧川路機效益挺好,也正在籌劃上市,這恐怕有難度。


    楊柳道,事在人為嘛,我實話告訴你:趙省長現在慚愧著呢,對孫和平是有苦說不出,沒準還就能讓咱弄成了!所以你得出麵去吵!


    周到答應了,好,那咱就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好事都是你的,你繼續當好幹部,我做發牢騷的落後分子,反正我不想升了!又說,這些年花在北柴股份身上的輸血費不能白扔了,也得找省裏要!


    楊柳咂嘴說,這怕有些難,但該要照要,要來了白賺;要不來也讓省裏知道咱吃了多大的虧,數字往高報,反正趙安邦不會來查帳!


    周到走後,楊柳沒急著回家,獨自坐在辦公桌前的大轉椅上,思慮著這一天發生的事情。這一天發生的事太多了,從早上趙安邦找他談話,到上午和孫和平的兩場尖銳交鋒,還有下午集團高層的秘密會議。他都必須應對,但應對的如何啊?有沒有啥細節上的失誤?孔子說過,要三省吾身啊,在這種重要的時刻更要三省,乃至五省十省。


    細想下來,好象還不錯。孫和平上午的兩場叫囂是公開宣戰,他和北重集團除了應戰,別無選擇。既然他已經揪住了這隻壞猴的猴尾巴,何不就勢把它打翻在地,揪光它的猴毛?當然,這種話在高層會上不能說,非但不能說,還得維護趙安邦和省政府的權威。趙安邦談話也很有意思,透著明顯的無奈和慚愧,那麽補償能沒希望嗎?對忠誠要有回報嘛,否則,以後誰還會這麽賣力地執行他趙省長的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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