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衛東在上青林開了兩年石場,連升三級成了副鎮長,沒有中層幹部經曆。他頭腦一片空白,呆坐在辦公室裏無所事事,上午複習了《沙州日報》,下午則專心學習《嶺西日報》。


    到了下午4點,他放下《嶺西日報》,痛苦地想道:“清茶一杯,報紙一張,這工作真是磨殺人也。”


    按照分工,侯衛東分管社會事業、交通建設以及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分別對應著社會事業辦和綜治辦兩個科室。交通建設沒有專門的科室,隻有一個臨時性質的領導小組辦公室。


    5點鍾,侯衛東實在坐不住了,下樓來到了楊鳳辦公室。


    楊鳳桌子上放著一包吳海炒瓜子,一張報紙攤開在桌麵上,上麵已經有一堆瓜子殼。她見侯衛東進門,問道:“侯鎮,有什麽事?”


    以前侯衛東見到楊鳳吃瓜子,並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這包吳海瓜子還是他所送。此時當上了副鎮長,見到楊鳳在辦公室吃瓜子便覺得頗為刺眼。隻是新官上任就找人麻煩是不智之舉,他的目光便回避了那一堆瓜子殼,道:“你幫我找一找人代會政府工作報告以及年初工作要點。”


    楊鳳打開文件櫃,翻江倒海地找了起來,找了二十來分鍾才將兩份文件交到了侯衛東手裏。


    下班時,侯衛東隻看完了政府工作報告,年初工作要點放在第二天細讀。他在辦公室等了一天,分管部門沒有一個人來匯報工作。他琢磨道:“我這個副鎮長當得不明不白,看來還沒有得到大家的認同。”


    在上青林時,侯衛東是石場老板兼工作組副組長,每到一處總是吃香喝辣,受到各村熱情款待。如今以副鎮長的身份來到了青林鎮政府,反而有一種虎落平陽的落寞之感。


    下班以後,侯衛東在窗邊望了望黑蒙蒙的天空,又找到歐陽林,道:“歐陽主任,你再幫我想想辦法,每天上班下班要爬坡上坎,不是長久之策。”


    歐陽林明白,趙永勝不願為侯衛東解決住房,他就更不能主動。即使有合適的房源,也不能說。聽侯衛東問起此事,為難地道:“青林場鎮隻有屁股這麽大一塊,我想來想去也沒有發現合適的房子。若真要租房子,附近村民家倒還有些地方,隻是環境太差了。”


    “其他幹部住在哪裏?”侯衛東這就是明知故問了。


    “兩鄉合並以前,鎮政府倒有一些宿舍。合並以後,人滿為患。鎮政府的房子早就住滿了,鎮政府的幹部大多數是本地人,沒有住房的幹部就回到農村去住。上青林成立工作組,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安置沒有住房的幹部。”


    閑聊幾句,天色又暗了許多,侯衛東見歐陽林實在沒有辦法,道:“算了,我先回上青林。”


    走到半山腰,天漸漸黑了。回頭遠眺迷霧中的小鎮,因為有了距離,小鎮在暮色中呈現出寧靜之美。侯衛東心道:“青林鎮太陳舊了,如果將小鎮舊貌換新顏,應該算是新政府最明顯的政績。”


    這個思路閃現以後,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進了上青林鄉政府院子,郵政代辦點楊新春招呼道:“侯大學每天爬坡上坎,太不方便了,怎麽不在鎮裏要一間住房?”


    侯衛東尷尬地道:“我問過,沒有住房了。”


    楊新春沒有追究這個問題,笑眯眯地道:“我還是叫你侯大學,沒有叫侯鎮長,你不會生氣吧?”


    當楊新春稱呼侯大學時,侯衛東確實沒有想到這一點,經楊新春提起此事,他反而想到了稱呼問題其實是一個嚴重問題:“同時選舉了三位副鎮長,同事們稱呼其他兩位為某某鎮長,而唯獨稱呼我為侯大學,這其實是變相的不尊重。不尊重將會導致說話不靈、指揮不暢,後果很嚴重。”


    想到了這一點,侯衛東沒有進代辦點聊天看報紙,一邊上樓,一邊自嘲道:“天天爬山,這是西方有錢人夢想的健康生活,被我提前實現了。”


    幸好是冬天,桌上的剩菜和剩飯都還能用。侯衛東打開電炒鍋,將剩菜剩飯倒在一起,用鍋鏟翻了翻。飯菜的香氣很快就在屋裏四處彌漫,香氣和電視聲音混雜在一起,雖然隻有一人,倒也營造出一些家的氛圍。


    正在想念著小佳,門外突然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侯老師,我能進來嗎?”


    上青林,絕大部分村民都稱呼侯衛東為瘋子,少數村民稱呼他為侯大學,隻有鐵瑞青一家人,堅持稱呼侯衛東為侯老師。門外細細的女聲,不用說就是鐵瑞青。


    “快進來,學校還沒有放假,你怎麽就回來了?”


    侯衛東到上青林的時候,鐵瑞青正在讀高一。時間一晃而過,她以優異成績考入了嶺西大學,這是上青林第一個重點大學學生。侯衛東初到上青林時,曾經給鐵瑞青補習過英語,如今學生考上了重點大學,讓他有了小小的成就感。


    在大學接受了半年熏陶,鐵瑞青迅速由一名瘦弱而拘謹的高中生出落成明眸皓齒的青春少女。隻是今天進門以後臉色蒼白,情緒低落。


    侯衛東從其愁容發現了問題,問道:“出了什麽事情?”


    鐵瑞青低著頭,似乎在做著思想鬥爭。過了一會兒,她抬起了頭,道:“侯老師,你開石場是不是賺了很多錢?”


    “為什麽這樣問,需要我幫助嗎?”


    鐵瑞青很執著地問道:“請侯老師回答我,是不是賺了很多錢?”


    “在你心中,有錢是什麽標準?十萬,二十萬,還是一百萬?”


    “你有十萬元嗎?我需要錢,我媽媽心髒出了問題,我準備帶她去做手術。手術費需要十五萬元,我們家的存款隻有五萬六千元。爸爸是小學老師,他自尊心特別強,一輩子沒有找人借過錢,更別說這麽大一筆。為了這事,他躲著哭了好幾次,我是瞞著他來找侯老師,你一定要幫我。”


    她眼中淚水閃爍,道:“侯老師放心,這筆錢我打借條。我讀的是金融專業,畢業以後收入應該不低,肯定能還上。”


    侯衛東被鐵瑞青的親情所感動,道:“明天我到益楊城取錢給你。我是學法律出身,最重視契約關係,先小人後君子,你要寫借條。我不要利息,也不寫還錢期限,行不行?”


    鐵瑞青眼裏放出異彩,道:“侯老師,你是好人,是男子漢。”


    鐵柄生出現在門口,他看到女兒正坐在侯衛東的客廳,驚奇地道:“鐵瑞青,你怎麽在這裏?”


    鐵瑞青幾乎是同時道:“爸爸,你怎麽來了?”


    鐵柄生艱澀地道:“我來求侯老師借錢。”他當了二十年小學校長,在上青林很是清高,讓他開口向人借錢實屬不易。不過,救妻之心終究戰勝了麵子觀念。


    鐵瑞青高興地道:“侯老師答應借給我們十萬。”


    鐵柄生麵有羞色地道:“侯兄弟,我得說清楚,這錢我暫時還不上,但是請你放心,我以我的人格發誓,這筆錢做牛做馬也要還清。瑞青還有三年多就大學畢業了,到時我們兩個人賺錢,比現在的經濟條件好多了,一定能將錢還上。”


    侯衛東忙道:“言重了,鐵校長言重了。”


    父女倆離開的時候,侯衛東站在走道相送。鐵柄生的背影似乎有些佝僂,而鐵瑞青則如春天的小樹一般正迸發著蓬勃的生命力。


    當了一個月副鎮長,侯衛東終於遇到了當副鎮長以來的第一件棘手之事。


    2月9日上午,趙永勝和粟明從縣裏開會回來。下午,青林鎮政府召開了黨政聯席會。


    會上,趙永勝神情嚴肅地道:“今天縣裏開了殯葬改革工作專題會,會議內容很重要。各位把手裏的事情暫時擱在一邊,專心開會,先請粟鎮長傳達縣裏精神。”


    粟明拿出文件袋,道:“昨天趙書記和我到縣裏開了殯葬改革工作會。殯葬改革是嶺西省統一布置的工作,沙州市在嶺西省是中等發達地區,全市都是火葬區。下麵我組織大家學習《沙州殯葬改革管理辦法》,以及市政府、縣政府的相關文件。”


    讀完一係列文件,花了近四十分鍾。


    讀完以後,粟明道:“今天原文學習了省、市、縣三級的文件,按照全省統一部署,我縣殯葬改革從5月1日起正式執行。入土為安是千年喪葬傳統,要在短時間內改變,難度可想而知。”


    他加重了語氣,道:“此事從省到市再到縣、鎮,層層簽訂了責任書,完不成任務,各級要被問責,開不得玩笑。從現在到5月1日,不足三個月的時間,任務重、時間緊、矛盾深、難度大。侯鎮長分管社會事業工作,一定要對此項工作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粟明講到這裏,腦中猛然間想起一事,暗道:“難怪趙永勝要調整我的領導分工方案,多半他提前知道了殯葬改革之事,故意讓侯衛東來做這件難事。”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他繼續道:“推進殯葬改革工作,必須要抓好宣傳發動。從現在到五月份是宣傳發動階段,隻有通過鋪天蓋地的宣傳,讓殯葬改革家喻戶曉,深入人心,才能將矛盾減至最小。”


    他再次將目光轉向了侯衛東:“上午開會回來,我已經給侯鎮長說了此事,你將宣傳方案提出來研究。”


    侯衛東是吃過午飯才拿到縣裏的材料,他根據縣裏的部署,加班加點弄了一個宣傳方案。


    “結合縣政府的要求,我擬訂了宣傳工作計劃,分為四個部分:一是開會宣傳,我建議鎮裏召開鎮、村、社三級幹部會,在會上將殯葬改革工作講透,各村下去也是分別進行宣傳;二是通過現有的廣播,反複播放益楊縣政府的相關文件,實行強製性宣傳;三是在趕場天散發宣傳單,還可以搞些谘詢活動;四是用石灰沿公路刷標語,形成聲勢,造出社會輿論。”


    侯衛東講完以後,趙永勝捧著將軍肚子,道:“粟鎮長講了政策,侯衛東講了宣傳工作,下麵我講三點意見。


    “第一,侯衛東的宣傳方案很全麵,如果宣傳工作真的做到這種程度,效果肯定不錯。我強調的是落到實處,侯衛東要負責殯葬改革具體工作,宣傳工作就由劉坤來抓。散會以後,劉坤和侯衛東兩人好好商量一下工作,爭取在青林鎮造起宣傳熱潮,為五月份的殯葬改革做好鋪墊。


    “第二,成立青林鎮殯葬改革領導小組,由粟鎮長來當組長,侯衛東、劉坤任副組長。領導小組下設辦公室,由社事辦蘇亞軍任辦公室主任。”


    粟明謙虛地插話道:“趙書記,這事難度太大,還得由你出馬才搞得定。”


    趙永勝擺擺手道:“粟鎮長任組長最合適不過,不能總是讓我這個老家夥頂在前麵。


    “第三,我在這裏隻強調一點,殯葬改革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口頭功夫,到時是要流汗流淚甚至流血,大家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5月1日,全鎮要全麵實現火葬,前三板斧是關鍵。如果前麵幾斧頭沒有砍好,以後就困難重重。侯衛東是年輕同誌,更要有勇氣有智慧,全鎮三萬人都看著你。”


    講完此事以後,趙永勝道:“今天會議就到這裏,粟鎮長和侯衛東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到了辦公室,趙永勝慢條斯理地道:“根據縣裏的意思,各地在殯葬改革中,可以收取一定的改葬保證金,或是叫做罰款,或者叫做土地賠償金。這筆錢留在鎮裏,不用上交縣財政,作為殯葬改革工作經費。我算了算,這筆錢如果收好了,將是一大筆收入。鎮裏負債多,財政運轉難,這筆錢將解決大問題。


    “殯葬改革是大事也是難事,必須發動村幹部共同參加。我的想法是在土地賠償金裏提取10%,獎勵給村幹部,真正提高他們的積極性,讓他們由被動變為主動。”


    說到這裏,趙永勝交代道:“此事隻能做,不能說,更不能宣傳。侯衛東是分管領導,一定要掌握分寸,既要向村幹部宣傳,又要注意保密。”


    侯衛東點頭道:“我明白。”他心裏卻是想的另外一回事:“趙永勝一直不肯稱呼一聲侯鎮長,看來他對我的意見還挺大。”


    粟明心裏已經有了一筆賬,道:“縣裏根據各鎮每年的自然死亡率設定了火化任務指標,我鎮在今年必須完成兩百具火化任務。隻要能夠完成這兩百具火化任務,其他的土葬可以收取土葬罰款,費用為每具四千到一萬元。根據我鎮的情況,五千元比較合適,我鎮每年死兩百四十到三百人,如果占地費收到每具五千元,能收四十人的占地費,鎮裏就可以收到二十萬。


    “如果給村幹部考慮10%的工作經費,按照剛才的算法,每年大約就是兩萬元。青林鎮十二個村,每個村拿到的錢就很少,吸引力不大。我建議給村幹部考慮20%的工作經費,這樣每個村每年平均有兩千多塊到五千塊錢,能夠有效調動他們的工作積極性。”


    趙永勝仔細聽了粟明的意見,當場拍板道:“殯葬改革是全鎮的一件大事,如果村幹部不出力,我們就是瞎子聾子。我同意粟鎮長剛才的建議,返還比例定在20%,用20%的返還金就可以調動村幹部積極性,很劃算。”


    談到這裏,被財政短缺折磨得快要發瘋的粟明兩眼發光,道:“鎮政府財政吃緊,有了這筆錢,可以補發教師工資,可以加強場鎮建設。從這個角度來說,抓好了殯葬改革工作,既有利於國家社會和子孫後代,又能為鎮裏建設作貢獻。”


    侯衛東對收取土地罰款的事情感到很別扭,可是從現實角度來看,書記趙永勝和鎮長粟明的做法是最現實的選擇。


    散了會,侯衛東想著宣傳方麵的事情,來到了劉坤辦公室。


    劉坤給段英打了傳呼,正在等回電的時候,侯衛東出現在門口。


    侯衛東沒有理睬劉坤的臉色,道:“殯葬改革在五月初要執行,前期宣傳工作很重要,這個星期五準備召開全鎮殯葬改革專題會,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如何做好全鎮宣傳工作。”


    劉坤看見侯衛東心裏就窩火,冷冷地道:“把資料放在桌上,我找時間再看。”


    侯衛東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回頭提醒道:“宣傳提綱和宣傳標語在動員會上最好能發下去。”


    這時電話猛地響了起來,劉坤接過電話,態度立刻變得很是親熱:“喂,今天晚上我要回來,回家吃飯。”


    電話裏傳來段英的聲音:“你媽看我不順眼,我不想到你家。”


    劉坤賠著小心道:“親愛的,不要太小心眼,我媽是刀子嘴,豆腐心。就這樣說定了,晚上來接你。”


    段英道:“刀子嘴也會殺死人!”


    又勸了幾句,段英還是不想回他父母家中。劉坤生氣地道:“你怎麽是這個態度,我媽有什麽地方對不住你?!”發了火,他又放緩了語氣,“親愛的,還是回去,我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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