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了這麽多事情,侯衛東又一次星期五沒有回沙州,而是住在了上青林鄉政府大院子裏。在青林山上,他睡得格外香甜,一夜無夢。醒來時,太陽明晃晃地照在窗外大樹上,樹葉是健康而有光澤的綠色,幾隻小鳥在樹枝間蹦來跳去,生機盎然。


    打通了新月樓電話,鈴聲不斷地響著,無人接聽。侯衛東連打了兩遍,這才撥通了小佳的手機。


    “你還在睡覺嗎?我陪領導到工地上。”小佳在電話裏打了一個哈欠,又道,“老公,我早上起來照鏡子,發現眼角都有皺紋了。女人的青春就這幾年,兩人不能在一起是人生最大的遺憾,你今天一定要抽時間回沙州,晚上約粟部長出來吃飯。隻要粟部長出麵,調動的事效果就大不一樣。”小佳聽說侯衛東與粟明俊的故事以後,就一直記在心上,總想著利用這層關係。


    “我爭取晚上回來,但是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證。”


    “老公,這是我們兩人共同的事情,你要主動一點。如果粟部長有空,晚上就是天上落刀子,你也得回來,求求你了。”


    小佳遠在沙州工地之上,可是通過電話線,侯衛東仿佛能聞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能看清她臉上隱隱的小酒窩以及頭上跳動的小卷發。


    “砰、砰”,門外響起了劇烈的響聲,侯衛東聽得真切,就是有人在用腳踢門,他下意識地摸著了枕頭邊上的砍刀。


    “瘋子,出大事了,出大事了!”田大刀的叔叔在門外焦急地喊道,同時使勁踢門。


    侯衛東沒有穿衣服就出來開門。老田惶惶如喪家之犬,拚命地抓住侯衛東胳膊,道:“不得了,石場垮了。”


    看到老田的表情和舉止,侯衛東知道肯定死了人。他怒火上湧,猛地把這隻手甩開,道:“蠢貨,教豬都教會了,就是人學不會!”


    他吼道:“死人沒有?”


    “上了一個班組,十個人,四個被埋在石頭下麵。”


    侯衛東倒吸了一口涼氣。十多米的開采麵,被石頭埋了,豈有生機?他頭腦轟地響了一聲。


    老田抱著頭蹲在地上。


    侯衛東作了幾個深呼吸,心道:“冤有頭債有主,田大刀才是正主,自己慌個雞巴。”


    想到此處,他問:“田大刀在哪裏?”


    “不知道,給家裏打了電話,沒人。”


    侯衛東回屋拿出手機,給田大刀打了過去,一打,不通,二打,不通,三打,仍然不通。他惡狠狠地罵道:“狗日的田大刀,他的事情老子不管!”


    老田麵如死豬,道:“瘋子哥,你要幫把手,我不敢回礦上了。”


    “除了被埋的四人外,還有沒有受傷的,傷勢如何?”


    老田這才如夢方醒地道:“還有兩個被石頭砸傷了,一人被砸斷了腿,一人看不出傷口,在吐血,已經送到了衛生院。”


    侯衛東當機立斷地道:“衛生院頂個屁用,趕快聯係車,送他去縣醫院。”


    這時,曾憲剛飛奔而來。


    侯衛東匆匆下樓,在樓梯上遇到了曾憲剛,安排道:“你給唐樹剛打電話,他分管企業,必須由他代表鎮裏出麵。給他打了電話以後,你再給趙永勝和粟明打。”


    曾憲剛立刻抽出手機,跟在侯衛東身後,邊走邊打電話。打了一通電話以後,尖山村的書記唐桂元也趕了過來。


    侯衛東沒有給唐桂元說話的機會,道:“你趕緊去組織人,盡快搶救埋在石頭下麵的人。”


    唐桂元臉黑黑的,道:“搶救個屁,肯定活不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侯衛東對著他一聲斷喝,又道,“快去,千萬不要讓村民鬧事。”


    唐桂元走到老田身旁,上前就踢了他一腳,雙手扯著其衣領,道:“田大刀在哪裏?讓他娘的滾出來!”


    高長江被說話聲驚醒,走出門來,看著走廊上的幾個人,道:“你們吵什麽,出了事嗎?”聽說出了這麽大的事故,他被驚得目瞪口呆。


    侯衛東漸漸冷靜了下來,他給黨政辦打了一個電話,叮囑一定要通知縣醫院;又給礦上的何紅富打了電話,吩咐他盯在狗背彎,寸步不離,嚴守工作崗位,把好安全生產關;隨後又給芬剛石場的楊柄剛打了相同的電話。


    楊柄剛是獨石村民兵連長,能力還不錯,現在和何紅富一起幫著打理石場。


    當唐樹剛坐著吉普車趕到鄉政府大院子,院子裏已經站滿了人。原先他們都站在侯衛東身旁,當唐樹剛下車時,人群如被孫悟空的金箍棒劃了一道,立刻分出一群,圍住了唐樹剛。


    唐樹剛被一群密密麻麻的蜜蜂所包圍,嗡嗡的吵鬧聲讓他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新上任的企業辦公室主任楊飛是一月前從另一個鎮調過來的,他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頭腦發暈,傻站在一旁。


    唐樹剛暗道:“如果李國富在這裏就好了。”


    原來的鄉企辦主任是李國富,他對企業管理熟悉得很,處理這種危機得心應手,深得秦飛躍器重。前一段時間,李國富被開發區秦飛躍挖了過去。粟明雖然舍不得,可是秦飛躍已經說動了縣裏趙林副書記,當人事局調令發過來時,粟明隻得忍痛放人。


    上麵千根針,底下一線穿,鎮政府麵對基層群眾,麻煩事情著實不少。沒有幾個能辦事的下屬,鎮領導隻能累死拖垮,而且事情還辦不好,這也是侯衛東要努力團結付江和蘇亞軍的原因。


    楊飛不能扛旗,唐樹剛隻得站了出來,喊道:“大家不要鬧,選幾個代表到小會議室。”他沒有李國富的嗓音,鎮不住場子,大家都不聽他的。


    侯衛東其實鎮得住場子,但是他一直忍著,見唐樹剛實在無法鎮住場麵,他才跳上椅子,道:“聽我說句話!這是鎮政府分管企業的唐鎮長,他是來解決事情的,如果想解決事情,就聽唐鎮長說話。那些婆娘別鬧了,男人招呼一下自家婆娘,聽你們吵還是聽我說!”


    院子裏的男人多數都認識侯衛東,聽到他發了話,各自招呼自家婆娘。過了一會兒,場麵安靜了下來。


    死亡四人已是重大事故,很快,益楊縣政府李冰副縣長帶著人員到了山上。下午,沙州安監局局長印心棠也帶著人員上了山。


    下午6點,沙州安監局局長印心棠對李冰副縣長提出了三點意見:一是上青林石場要全麵整頓,必須要安全達標才能開業;二是要安撫好死亡人員的家屬,不能出現大的群體性事件;三是田大刀石場立刻關閉,在進行民事賠償的同時,依法追究相關人員的刑事責任。


    晚上7點,鎮政府召開了緊急會議,傳達了縣裏的指示,商議事故善後處理事宜。


    有礦山企業必然有安全事故,趙永勝這幾年經曆過多次事故了,他很是鎮定,穩如泰山地捧著將軍肚子。


    唐樹剛被村民們包圍了幾個小時,此時一臉疲憊,道:“李縣長交代,必須要按照印局長提出的三條意見辦理,問題的關鍵是田大刀不知去向。最近一年,死亡賠償的標準也相應提高,按照沙州市的有關規定,死亡賠償已達到四萬左右,四個人就是十六萬。找不到田大刀,誰出錢?


    “另外,在縣醫院還住了兩人,我打電話問了情況,一人粉碎性骨折,下半輩子肯定要坐輪椅了,另一人還沒有醒過來。”唐樹剛愁眉苦臉地道,“這兩人才是大麻煩,也不知要花多少錢。縣醫院已經打來了電話,讓鎮政府趕快送錢過去,要不然就要停藥。”


    粟明看了一眼侯衛東,道:“當務之急,必須把田大刀找出來,讓他出錢。衛東在上青林人熟地熟,你務必要和田大刀聯係上。”


    侯衛東簡潔明快地道:“田大刀家裏沒有人,手機一直關機。”


    這時,楊鳳走進了會議室,對趙永勝道:“池銘接來了,在樓下辦公室。”


    “讓她上來。”


    池銘很是憔悴,臉上皮膚灰暗,一夜之間老了十歲。進了辦公室,不敢看眾人,一直低頭抹眼淚。


    唐樹剛見到田大刀愛人池銘,心中有氣,態度強硬地道:“池銘,田大刀石場又出事了,死了四人,傷了兩人,你馬上準備錢,給縣醫院送去。”


    池銘仍然不停地抹眼淚。


    唐樹剛心裏著急,聲音猛然提高,道:“哭有什麽用!家裏有多少錢,趕快拿來,人命關天的事,你拖不過去。”


    池銘這才道:“田大刀在三月份就和我離了婚,他的事情和我沒有關係。這是離婚證,我們到民政局去辦的。”


    看著貨真價實的離婚證,眾人麵麵相覷。粟明問道:“你們為什麽離婚?”


    “田大刀有了幾個臭錢,開始日嫖夜賭,錢也不往家裏拿,全花在那些爛女人身上,這種男人我不稀罕。”


    “田大刀在哪裏?”


    “我不知道,他早就不是我男人了。”


    等到池銘離開會場,唐樹剛感覺到問題很棘手,道:“趙書記,你看怎麽辦?”


    趙永勝把杯子往桌上重重地一頓,把唐樹剛嚇了一跳:“此事能怎麽辦?隻有找到田大刀才能解決問題。唐樹剛馬上給秦所長聯係,侯衛東,你組織幾個人,二十四小時盯住池銘。”


    散會以後,粟明來到侯衛東辦公室。由於死人太多,他很可能要受處分,心情不太好,坐在侯衛東旁邊悶頭抽煙,道:“老弟,上青林你最熟悉,實話給我說,到底有沒有其他好辦法?”


    “這件事,說到底也就是錢的問題。我倒有一個辦法,不知是否管用?”


    “說來聽聽。”粟明聽到侯衛東有辦法,不禁眼前一亮。


    “益吳路修好以後,交通局還欠著各個石場的尾款。各個石場的貨量不一定,這筆錢的數目大小也就不一樣。田大刀大約有好幾萬,如果鎮政府給交通局去函,將這筆款子先拿出來,好歹能抵擋一陣子。剛才會議室人太多,人多嘴雜,我沒有提這事。”


    聽說交通局還有幾萬塊錢,粟明鬆了一口氣,道:“事不宜遲,明天你帶上公函,跑一趟交通局。”


    侯衛東道:“我在青林鎮沒有住房,今天晚上隻能睡辦公室,與其明天去,還不如派個車送我一趟。我今晚回益楊,明天直接到交通局。”


    “車子沒有問題,我馬上打電話。”


    粟明頗有歉意地道:“老弟現在都沒有住房,是我的失職。這事,我來想辦法。”


    趙永勝聽粟明說了此事,臉上七星北鬥開始發光,道:“把侯衛東叫過來。”等到侯衛東走進了辦公室,他劈頭道,“田大刀在交通局賬上到底有多少錢?”


    “每個石場不一樣,田大刀的貨運量不多,可能隻有五六萬,大體上就這個數,差得不太遠。”


    趙永勝沉吟著道:“賠付四個死者家屬接近十六萬,兩個傷者住在醫院裏,更是無底洞。隻怕找到了田大刀,他也拿不出這麽多錢,這一次,鎮政府恐怕要當冤大頭。”


    俗話說,當家才知柴米貴。粟明當副鎮長時,隻是分管政府的一方麵工作,並不管財稅,感受不到當家人的壓力。此時當了鎮長,簽“同意報銷”的時候,手經常要發抖,此時他顧不得財政緊張,道:“隻要不發生群體事件,花點錢沒有什麽。”


    “若年底發不出獎金,隻怕會被機關幹部罵死。”趙永勝咳嗽一聲,道,“侯衛東,你的住房在上青林,跑來跑去也不是辦法。糧站小付調走了,粟鎮,你明天去打招呼,讓侯衛東去住小付的房子。”


    趙永勝頓了頓又道:“糧站的房子全是平房,很潮濕,條件不好,你暫時克服,等條件好了再換新房子。”


    趙永勝態度好得讓侯衛東受不了。


    對於趙永勝這人,侯衛東的感情很複雜。如果不是他將自己發配到上青林,就不會有開石場之事,更不會跳票成為副鎮長,自己的人生或許就是另一番模樣。


    人生道路是好是壞,在事前誰又真能看得明白,說得清楚。


    將侯衛東送到益楊縣城以後,天色已黑,司機小吳急著回家打麻將,掉頭返回青林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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