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頓基金會是涉及千萬個家庭的大事,一時之間哪裏解決得了。最初幾天,侯衛東完全放下了本職工作,天天守在政府大院。


    隨著清償組的深入調查,益楊縣基金會的基本情況逐漸清晰。


    在黨政聯席會上,粟明宣布了清理結果,道:“通過前一階段的清查,得出了以下結論。在基金會的不良借款中,鎮政府借款和政府擔保的鄉鎮企業借款占大部分;政府普九及農民對公負擔借款(挪用)九百八十九萬元;加上鄉鎮財政和部門借款共達三千多萬元;給個體、私人企業的貸款約有九百多萬元;純農戶貸款隻有一百七十萬元不到。”


    基金會已是一團亂麻,理不清,道不明,從不斷發出的通報中,侯衛東明白了基金會的真實情況:“青林鎮基金會呆賬壞賬比高得驚人,早就是資不抵債。全靠著政府的信用不斷有人存款進來,這才維持了基金會的生存。隻要沒有存款,基金會馬上就要出現問題。”


    在清理整頓的大政策之下,基金會窘境立顯,根本無法支付存款,必須要靠政府的輸血才能還清老百姓的存款,僅僅是青林鎮應付存單就有四千多萬元。在益楊全縣,這還算欠款較少的基金會,全縣數字之巨大更是嚇了侯衛東一大跳。1995年益楊縣財政收入勉強突破兩個億,就算全縣財政一分不用,要還清這個欠款就需要十年。


    趙永勝高度關注基金會的清理整頓工作,道:“市政府將給益楊縣貸款十億,專門處理基金會問題。從青林鎮基金會的情況看,屬於資產質量不良,隻要我們將質量差的資產剝離出來,然後由政府注入資金並入農村信用社,就可以徹底解決問題。


    “在積極爭取上級部門資金的同時,按以前的部署不變,大家各司其職,共同應對當前的難題。”


    6月7日,星期五下午,侯衛東已經在防守鎮政府的第一線支撐了十幾天,已是身心俱疲。3點過後,太陽在天空中發著毒辣的光芒,卻也將守在場鎮的人群驅散了一些,大家躲在陰涼處,都無心聊天。


    侯衛東眼見著院子裏隻有稀落落的幾個人,便來到了粟明辦公室:“粟鎮,你看我,已經被曬成了黑人,是不是各位領導輪流來守一守。”侯衛東把手臂露出來,手臂是棕黑色一片。這種棕黑色如果出現在海邊,那就是美好日光浴的傑作,可是棕黑色出現在侯衛東手臂上,隻能說明青林鎮太陽毒辣。


    粟明坐在辦公室倒是一臉靜氣,道:“這是非常時期,我隻能讓能力最強的人把住第一關,否則鎮機關就無法運行。衛東一定要理解,再辛苦幾天,縣裏就有解決方案出來。”


    侯衛東坐在辦公室不走,道:“還是讓鍾鎮長或是劉坤也來頂兩天,我天天守在門口,臉上的唾液已有一尺厚了。”


    粟明安撫道:“鍾鎮長每天要陪著清償組,具體事情很多,唐鎮長出差還沒有回家,劉書記對基層工作不太熟悉,恐怕頂不住壓力。你再頂上兩天,等基金會整頓工作結束,我放你的假。”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侯衛東隻得繼續回去堅守崗位。


    這時,黨政辦又接到縣府辦發出的緊急會議通知,趙永勝和粟明急急忙忙地朝益楊縣趕去。


    侯衛東在樓下守到了4點,又溜回到辦公室休息,半杯茶沒有喝完,農經站原站長黃衛革走了進來。


    自從嫖娼事件發生以後,他被貶為農經站的普通工作人員,白春城一躍成為基金會主任。此時,黃衛革滿身酒氣,兩隻眼睛已經完全失神,他一屁股就坐在了侯衛東對麵,搖頭晃腦地道:“鍾鎮長,你要為我做主。”


    侯衛東與黃衛革沒有什麽交情,平時也接觸得很少。在整頓基金會的關鍵時期,黃衛革突然找上門來,而且張口就叫鍾鎮長,這就讓侯衛東心生警惕。他笑哈哈地道:“我是侯衛東,黃站長怎麽會認錯人!”


    黃衛革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臉上的笑容很是僵硬,道:“我在青林鎮工作二十來年,基金會從籌建到現在我都參加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現在有人想整我。”


    侯衛東看了看門外,道:“黃站長,你中午喝了酒,先回家休息,等酒醒來再說。”


    黃衛革左手撐在桌子上,道:“你分管基金會的時間短,還不明白基金會的水深水淺。基金會呆賬爛賬多,這是事實,不過大額貸款哪裏輪得到我說話。趙永勝、秦飛躍哪一個不是嘴大指甲深,如果有人真的想要來整我,我也要拉人下水。”


    他一邊說一邊就揚了揚手中的材料,道:“老子不是笨人,這幾年來,每一筆超過十萬的貸款,誰簽的字,我都複印著底子。”


    侯衛東緊盯著黃衛革,心道:“此人是一個定時炸彈,絕對不要和他沾上一點關係。”他走到門口,道:“黃站長,你醉了,回去睡覺,我還有事。”說這話時,侯衛東態度很堅決,而且話一說完,人就走出去了,將黃衛革一人留在了辦公室裏。


    走到了樓梯口,他將快步走變成了慢步走,不慌不忙地下了樓。


    楊鳳依著黨政辦大樓,手裏提著一個袋子,身邊圍了一群村民。


    “我家裏在基金會存了一萬多塊錢,是給我弟弟娶媳婦的錢,原本與女方談好了條件,已經準備給女方彩禮了,現在錢取不出來,這門親事多半要吹。”楊鳳講得繪聲繪色,將幾位中老年婦女完全吸引住了。一位中年婦女給她出主意,道:“你去給女方講清楚原因,再把存單拿給他們看,他們多半會相信你們的。”另一位中年婦女道:“女方也太那個了,一時取不出錢就不定親,這種親家最好是不要結,他們是過不到老的。”


    侯衛東對楊鳳是無比佩服,在這種氣氛之下,居然還能夠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將這些最難纏的中老年婦女團結在自己周圍。他暗道:“難怪古人會發出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的感歎。這個楊鳳,如果是處於推銷員的崗位上,說不定會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


    四處轉了轉,一切如常。侯衛東與這些固執的取款戶都混得臉熟了,他到外麵買了一條紅梅煙,每天放一包在身上,想抽煙時就挨個兒散煙。一條紅梅煙散完,這些取款戶基本上都抽過了他的紅梅煙,雖然仍然是對立的兩個陣營,可是氛圍已經好轉了不少。


    侯衛東心裏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平息取款人的怒火罷了,真要擺平此事,隻有基金會還錢一途。


    抽了幾根煙,侯衛東就與上青林的幾個年輕村民聊起天來。這幾天,大傻、二娃等人沒有再來,但是尖山、獨石和望日三個村的村民仍然在陸續過來。他們絕大多數認識侯衛東,見他守在門口,都很給麵子。侯衛東也盡量去做他們的思想工作,穩定他們的情緒。


    聊著聊著,就聊到秦大江身上,眾人都很欷歔。


    半個小時以後,樓上突然傳來了吵架聲。侯衛東愣了一下,認真一聽,已明白是黃衛革和鍾瑞華的聲音。兩人聲音越來越大,還有拍打桌子的砰砰聲。


    鎮政府三樓少有這等吵鬧聲,楊鳳立刻停止演說。聽了幾句,就對幾位中年婦女道:“你們在這裏坐著休息一會兒,等一會兒我們繼續擺龍門陣。”


    侯衛東知道黃衛革喝醉了,他意識到這時絕對不能插手。看著楊鳳的背影上了樓,就走到樓梯口,有意地與付江等人坐在一起,豎著耳朵聽上麵兩人的爭吵聲。


    鍾瑞華聲音很大,道:“黃衛革,雖然你不是站長了,但是你仍然是國家幹部,喝了酒來胡攪蠻纏,還講不講道理!”黃衛革的聲音比鍾瑞華還要大,他道:“把資料還給我,我就回去,你他媽的還不還?”又傳來兩聲拍打桌子的聲音。


    楊鳳站在樓梯口,聽得津津有味。


    這時,劉坤從辦公室走了出來,虎著臉,對楊鳳道:“楊鳳,聽夠沒有?你把歐陽林叫上來,這是上班時間,太不像話了!”


    當歐陽林出現在走道上,劉坤氣衝衝地道:“吵得這麽凶,你這個辦公室主任怎麽不來招呼一下?”


    歐陽林心道:“你是分管黨務的副書記,坐在三樓,早就應該出來招呼了,卻怪在我身上,真是賴兒找不到擦癢處。”


    劉坤、歐陽林、楊鳳就進了鍾瑞華的辦公室。鍾瑞華氣得臉青麵黑,站在辦公桌前,胸口不斷起伏。而黃衛革噴著酒氣,雙眼通紅,使勁敲著桌子,道:“鍾瑞華,以前沒有看出你是披著羊皮的狼,快把材料還給我!”


    鍾瑞華罵道:“黃衛革,喝不得馬尿就少喝兩口,別在這裏丟人現眼,誰看見你的狗雞巴材料!”


    “你當領導的,怎麽還要罵人?”


    劉坤見黃衛革醉得厲害,對歐陽林道:“找幾個人來,把他扶回去睡覺。”


    歐陽林去拉黃衛革的時候,黃衛革還在口出狂言。歐陽林與黃衛革關係還不錯,使勁捏著他的手腕,道:“黃衛革,跟我回去。”其他人也在一旁幫忙,兩人連拖帶拉,這才將黃衛革弄走。黃衛革仍然一路大罵,當著村民的麵揭了鎮政府不少傷疤。


    這一場小風波讓守在院子裏的村民都過了一把眼癮。雖然不少人都在肚子裏罵政府官員腐敗,可是在院子裏實在是無聊,幹部吵架就成為免費娛樂。隻可惜那個醉酒的幹部被拉走以後,鎮政府又恢複了往日的尊嚴,並沒有其他熱鬧可看。


    侯衛東見這些刁民溫順得緊,暴起發難的可能性為零,到了5點鍾的時候,又溜上來喝茶。上了三樓,看到自己辦公室虛掩著,椅子下麵扔著一疊紙。侯衛東意識到這就是黃衛革的材料,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關門以後打開了材料。


    這是從青林鎮基金會複印出來的材料,大額款項可說是一清二楚。周強的火佛煤礦明顯就是一個重點。多年來,至少從青林鎮基金會累計貸款四百多萬元,有秦飛躍的簽字,亦有趙永勝的簽字。隻是趙永勝的簽字很藝術,好幾次出現這樣的句子:“這對青林鎮經濟發展有利,我原則同意某某的意見,請某某根據基金會的相關規定辦理。”


    “這個趙永勝真是狡猾,他是黨委書記,實際掌握著基金會的放款權,但是在具體手續上又故意撇開,就算是黃衛革拿著這些材料,又能說明什麽問題?恐怕黃衛革拿著這些材料來也沒有多大用處。”


    侯衛東又重新翻了一遍,他突然發現,在趙永勝簽了字的單子裏,有一個叫吳勇的人,在四年時間裏先後貸了三筆,合計八十萬元。


    “吳勇是誰,趙永勝和他是什麽關係?”


    侯衛東覺得這個材料還是有些價值,將材料放在皮包裏,下班時開著車,回到了益楊縣城。到了城郊,他突然很想念小佳,就直奔高速路口而去。


    有車的最大好處就是活動半徑大大增大,活動時間有效延長。從本質上來講,車輛就是用機械補充提高人體的能力。如果沒有車,5點鍾從青林鎮出發,加上等車的時間,至少要11點以後才能到沙州,而自駕車隻要三個小時,晚上8點就能到沙州。


    已經能看見高速路口,楊鳳打了一個電話過來,通知侯衛東晚上8點開會。這個通知如一盆冷水,將他燃起的欲火澆了個透涼。


    “他媽的,把我當成苦力了。”侯衛東雖然發了一句牢騷,可是職業素質讓他服從黨委、政府的安排,掉轉車頭,朝沙州學院開去。由於上一次被檢察院突襲過,因此他的所有關鍵材料全部放在沙州學院住房的暗格裏。


    下了車,侯衛東提著手袋就上樓梯。樓梯是鐵質護欄,走到二樓,聽到腳步聲,抬頭看時,透過裙子赫然就看到了一條修長筆直的腿。從小腿一直看到大腿,雪白如玉,晃得人眼花。


    郭蘭站在家門口,手裏提著羽毛球拍,正低著頭找鑰匙。聽見招呼聲,回頭見是侯衛東,問道:“好久沒有見到你回家了,在忙些什麽?”


    “各鎮都在清理整頓基金會,我天天當守門將,現在馬上又要趕回青林鎮開會。”


    “基金會的情況到底怎樣?”


    “情況不太妙,準確說來就是資不抵債,把鎮政府全部賣光也還不了錢。”


    郭蘭在機關裏,對基金會的具體情況不甚明白,道:“老百姓到底能否拿到錢?”


    “青林鎮政府被圍了十幾天了,我守在門口與這些取款戶鬥智鬥勇。剛到城郊就接到了辦公室的電話,說要回去開緊急會議,傳達縣政府的新精神。”


    回到屋裏,侯衛東將手包裏黃衛革的材料取了出來,又細細地讀了一遍。這一次又讀出些味道,從直覺來講,他覺得這些材料對趙永勝很重要。他將材料放進了牆壁的隔層裏,又順手翻看了存折,剛直起腰,隔壁就傳來了天外飛仙一般的鋼琴聲。


    聽了一會兒,侯衛東抓緊時間到衛生間洗澡,他特意將衛生間的門虛掩著。溫熱的熱水從天而降,空靈的鋼琴聲在薄霧中飛來飛去,不時地碰撞在侯衛東還算強健的身體上,又隨著流水掉落在衛生間凹凸不平的瓷磚之上。


    猛然間,他想起了在樓梯上的驚鴻一瞥,春光乍泄的那一片雪白是如此清晰。“我操,身體裏的荷爾蒙怎麽如此旺盛,連聽音樂都能夠勃起?”


    8點鍾,青林鎮黨政全體成員齊聚小會議室。


    趙永勝一來就定了調子,很強硬地道:“今天下午縣政府開了重要會議,要求各鎮必須無原則地執行縣委、縣政府的決定。什麽決定?很簡單的兩個字——籌款。除了沙州市政府的貸款以外,各鎮必須加緊籌款。


    “按縣裏的精神,籌資的主要渠道有:一是向鎮政府機關以及醫院、學校等事業單位幹部職工借款,此款不計利息;二是大力催收呆賬;三是采取置換方式籌款,可用所有者權益、呆賬準備金、村社集體積累和代管金置換用作衝銷呆賬;四是收取農民普九集資款,人均二十元。”


    趙永勝根本沒給班子成員發言的機會,繼續道:“借款之事,我們現在就研究方案。我個人意見是鎮領導班子帶頭,每人集資一萬元;二級班子,每人七千元;普通幹部每人五千元;醫院、學校每人集資三千元。所有集資不計息,請大家發表意見。”


    唐樹剛道:“班子成員沒有問題,關鍵是教師這一塊。他們的工資不高,大多數都存錢在基金會裏,讓他們拿錢出來,說不定還要惹出事情來。”


    “這是縣裏統一安排,如果誰不參加集資,先把工作停下來再說。這不僅是經濟問題,更是政治問題。”趙永勝很是強硬。


    “第二件要抓緊的事情是對貸款的催收,收得越多,我們的壓力就越輕,這才是解決問題的最終辦法,請粟鎮長來具體安排。”趙永勝用力地揮了揮手,表示自己的決心。


    粟明道:“我和趙書記商量了,將組建兩個收款隊伍。第一組由侯衛東為組長,負責上青林尖山村、獨石村和望日村的收款任務;第二組由唐樹剛為組長,負責下青林九個村的收款任務。鍾瑞華就不管具體收款了,你主要跟著清償組將基金會的賬目徹底查清楚。”


    趙永勝插話道:“劉坤是分管幹部的副書記,你的任務就是處理人。凡是不交集資款的,不配合收款組的機關企事業單位幹部,你與紀委一起進行處理。這是政治任務,不準任何人講價錢。”他又道,“鎮屬企業貸款是大頭,由我親自來催收。”


    接受任務以後,侯衛東就在盤算:我雖然隻是催收三個村的貸款,可是上青林企業多,貸款也多,三個村催收的數額以及難度恐怕還要大於下青林九個村。


    而趙永勝要親自催收鎮屬企業的貸款,侯衛東聯想到黃衛革遺失的那份名單,感覺真的有貓膩。


    開完會已是晚上11點,侯衛東開著皮卡車,想著麵臨的艱巨任務,垂頭喪氣地回到了糧站宿舍。


    老邢的錢也被截留在了基金會,他依然相信著政府,隻是將存單牢牢地留好,等著鎮政府來主動兌付。他吃飯香,睡眠倍兒好,侯衛東回來時,他的房間裏已經發出了陣陣呼嚕聲。


    有了李晶送的排濕機,又用上生石灰,宿舍的濕氣總算好了一些,隻是摸著床上的用品,仍然有些濕漉漉的。摸出手機,正想給小佳打電話,手機卻異常尖銳地響了起來,號碼是家裏的。侯衛東嚇了一跳,因為家裏從來沒有這麽晚給他打過電話。


    話筒裏傳來了劉光芬的聲音:“小三,你姐被縣裏的人帶走了,說是必須要還錢,否則就不放回家。”


    侯衛東吃了一驚,道:“這是非法限製人身自由,是違法行為,縣裏的人怎麽敢亂來?”


    劉光芬語帶哭腔,道:“吳海縣裏要成立學習班,專門學習法律。其實就是將欠款大戶集中起來,不還錢就不準回家。”


    侯衛東急道:“基金會取締前,我專門跟二姐說過,她不當一回事,現在各大銀行都凍結了貸款業務,哪裏去找人貸款?”


    “你這幾年賺了些錢,又買車又買房,能不能拿一點給二姐,讓她渡過難關。”劉光芬焦急地道。


    “二姐到底貸了多少錢?”


    “今天你姐夫跟我說,現在還有七十萬元沒有還。”


    “媽,我現在沒有這麽多錢,姐夫一點辦法都沒有?”


    劉光芬幫著侯衛東簽了好幾次字,知道他收入不錯,道:“侯小英是你二姐,你如果忍心看她被縣裏關起來,就不要管這事情。”


    侯衛東腦中的法律意識又鑽了出來,他道:“媽,這事得讓二姐夫來找我,一家人還得明算賬。”


    話未說完,劉光芬氣呼呼地掛斷了電話。


    侯衛東與二姐夫何勇關係還是不錯的,隻是這三年來,大家各忙各的,聯係稍微少一些。他坐在床頭看了一會兒電視,給二姐夫何勇打了電話過去,電話一直是忙音。


    早上起床,他又給何勇打電話,電話仍然是忙音。


    到了辦公室,基金會工作人員送來了上青林貸款人名單,總共有四十三戶,合計金額一百七十多萬。最小一筆貸款一千元,最大一筆貸款十萬元,這兩人都在尖山村,而且相距不遠。侯衛東決定從一大一小開始,試一試追收貸款的難度。


    侯衛東、付江、蘇亞軍和周菁坐著社事辦的長安車,便上了山,欠款最少的一戶在尖山村。


    車至半山,侯衛東就給曾憲剛打了一個電話,讓他在家等著。


    見了麵後,曾憲剛先看了看貸款表,道:“瘋子,你說的老張家隻有老兩口在家裏,窮得叮當響。莫說一千塊錢,家裏所有的錢恐怕沒有一百塊,這一戶肯定追不回來。”


    “曾昭明是建築老板,聽說益楊初中就是他修的,這十萬塊錢應該沒有問題吧。”侯衛東問。


    曾憲剛搖頭道:“難說。”


    “尖山村一共十二家貸款戶,你看哪家最可能還錢?”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我覺得這些人都不會痛快地還錢,每年基金會都會發催款通知,這些人都是老油條了。”


    侯衛東把曾憲剛拉到裏屋,道:“刑警隊一直把黑娃的事記在上青林頭上,刑警隊李劍勇一直盯著山上,重點目標就是你。”


    “公安辦案是講證據的,刑警隊把我叫去兩次了,我沒有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曾憲剛砍了黑娃以後,將手套、砍刀、血衣、摩托車全部扔進了深不見底的山洞裏。這個地方隱蔽性很強,沒有人能查得到。此事唯一破綻是指認黑娃的曾三,如今曾三早就到廣東打工去了,因此,他並不擔心。


    “小心駛得萬年船,你千萬要注意,現在李劍勇盯著青林鎮,你更要小心。”侯衛東再三囑咐。


    他們一邊走一邊說,很快就來到了貸款最少的老張家。


    老張家住在尖山村最偏僻的地方,是唯一沒有通鄉村公路的地方。他家一貧如洗,房子是土牆,牆麵上一條從左側房頂直到地基的娃娃口,隨時都有可能傾倒,正中是堂屋,地麵凹凸不平,由於屋頂漏水的原因,地麵有一層灰黃的黴。


    侯衛東原本以為他在糧站的居所是青林鎮最潮濕的地方,可是見了老張家,他就知道自己錯了,而且錯得很厲害,這個老張家才是名副其實的潮濕之家。


    上青林公路修通以後,群眾的收入普遍上了一個台階,比下青林要富裕得多。窮成這樣,侯衛東還是第一次看到。


    說明了來意,侯衛東對這位老張盡管同情,卻依著職責,開始了催賬:“你當初為什麽要借錢?基金會發了三次催款通知,為什麽不還?”


    老張一臉羞愧。


    老張和老張老婆手上的皮膚如鬆樹樹幹一樣,老張用粗糙的手抓了一把花生,道:“家裏窮,沒什麽吃的,這是地裏種的東西,隨便吃。”


    老張的老婆抹著眼淚,道:“這一千塊錢都是我花的,前年我得了病,要住醫院,家裏沒有錢,唐書記就幫我們在基金會貸款。不是我們不還,實在是沒有錢。”


    老張用粗糙的大手,捧起花生,擠著笑容:“幹部同誌,你們吃。”


    侯衛東吃了幾顆花生,味道和千萬顆花生一樣,沒有特殊之處,不過曬得挺香。他問道:“老張,你有幾個娃兒?”老張溝壑縱橫的臉上有了一絲不安,道:“三個娃兒,兩個男的,一個女的。”


    有了三個娃兒,家裏還這麽窮,侯衛東隻能搖頭。


    “幹部同誌,我家老二到廣東打工去了,年底就能寄錢回來,你們回去給領導說一說,再寬限我們兩天。”


    侯衛東聽他說話還很有章法,用語也有些幹部味道,便問道:“老張,你當過村社幹部?”


    老張臉上的表情就活泛了些,道:“我當年可不是現在這個模樣,我是上青林鄉的貧協主席,打土豪分田地,紅紅火火的,別提多熱鬧了。”他站起身,又進去倒了一杯水,隻是水杯肮髒得無法下口。


    看到了老張家的實際情況,侯衛東知道收款無望,他說了一句:“老張,你也當過幹部,知道國家的政策,等到你兒子從廣東回來以後,就把錢還了。”


    老張聽到侯衛東開了恩,激動得淚花閃動,捧著花生往侯衛東的口袋裏放。


    離開了第一家,眾人又走了一段小路,才上了長安車。侯衛東就從周菁手裏取過名冊,在張世財後麵畫了一個鉤兒。


    每個小組都配有一個女同誌,用來對付耍無賴的婦女。婦女就是結了婚的女子,凡是女子結了婚就由少女變成了婦女。大概是什麽東西都見過的原因,性格往往就會搖身一變,由極度害羞變成了極度不害羞。


    侯衛東對此也有領教,那還是在獨石村當駐村幹部時。他和秦大江去征收提留款,何紅富的遠房堂姐由於一個莫名其妙的原因拒絕交款。秦大江的脾氣也不小,就罵了她兩句。何家堂姐就跑到院子裏,把上衣撕爛,非說秦大江耍流氓,將秦大江和侯衛東弄得很是狼狽。


    周菁這個團委書記在取款人圍堵鎮政府事件中,讓侯衛東見識了她的口才。所以在成立上青林追債小組的時候,侯衛東主動將周菁要了過來。一來用她與欠款戶吵架,二來用她來對付那些敢於脫衣服的女人。


    “先把老張家的賬勾掉,回去我就把錢補上。”


    周菁道:“我們這個小組的追回任務是一百七十萬,這些人都有各種各樣不還錢的理由,侯鎮貼不起的。”


    侯衛東笑道:“算了,老張家是最小的一筆貸款,而且是我們的開張生意,就算是貼錢也要把這事辦好。”


    周菁暗道:“侯衛東真是有錢,我要是有福氣,也找一個這種老公。”她的相貌在青林鎮還算是不錯,可是自從見到風姿綽約的李晶以後,她就頗為自慚形穢。雖然不敢奢望做侯衛東的女朋友,做做白日夢,並且把侯衛東的標準定為男朋友的標準,卻是她的權利。


    侯衛東自己貼了錢,心裏還是很愉快。他對曾憲剛開了一句玩笑:“解決了老張家,好歹算是開門紅。”


    曾憲剛這才解釋道:“老張家風水不好,大兒子是傻的,十六七歲還說不了幾句話,後來掉到池塘淹死了。三女兒嫁到山下的小河灣村,在婆家長期挨打,過年過節偷偷給個十塊二十塊。老二倒還聰明,讀完初中就南下了,好幾年都沒有回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感歎了一句,“老張家從他爺爺開始就是尖山村最窮的,後來就被選為貧協主席。沒有想到改革開放這麽多年,他們還是尖山村最窮的。”


    侯衛東被這個事實震了一下,他想了想,道:“尖山村以前有沒有地主?”曾憲剛道:“有地主,就是欠款最多的曾昭明。他家以前就是地主,現在又成了尖山村的資本家。”


    說起這個曾昭明,侯衛東還是蠻熟悉的。就在上青林公路修好的時候,曾昭明特意買了兩瓶五糧液,說是代表上青林七千村民感謝侯衛東。侯衛東在高長江家將這兩瓶酒解決了,結果侯衛東沒事,曾昭明卻喝得大吐特吐。


    眾人就來到了曾昭明家裏,這是一個典型的四合院,院牆足有四米,院子外麵停了一輛貨車。門口站著一隻半人高的狼狗,拚命地往外撲,拉得鐵鏈嘩嘩直響。


    “曾老板,把狗牽開。”


    曾昭明焦頭爛額地從房間裏出來,看到了以侯衛東為首的隊伍,原本就小的眼睛更是愁得睜不開。


    “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隻是我有特殊情況。今年一月份,我把望日村九社小煤窯接了過來,狗日的讓我上了當。小煤窯資源是有,但是破敗得馬上就要垮了,我光是為了加固巷道就花了四十多萬元。


    “現在煤炭行業全國都不景氣,不是我不還錢,隻要我把賬要回來,馬上還錢。”


    侯衛東知道曾昭明所說屬實,道:“我不是跟你為難,現在成百上千的群眾都等著取錢,每天都來圍攻政府。縣裏提出要求,貸款戶必須要還錢,特別是你這種到期的貸款戶。”


    曾昭明黑著臉喘粗氣,道:“我的錢全部投到小煤窯裏,都沒有收回來。現在實在拿不出錢,你知道我絕對不是欠錢不還的人。”


    曾昭明並不賴賬,可是到底手裏無錢,到了關鍵時候,就開始左推又擋。侯衛東與他喝過一場酒,感覺還不錯,也不緊緊相逼,就由與他無甚交情的付江打起了前鋒。


    付江是綜治辦主任兼任司法調解員,調解村民的矛盾是他的本職工作。長期吵架的過程中,他也就練就了一番講歪歪道理的本領。一陣亂說,把曾昭明擠對得按捺不住,憤憤地道:“我這小煤窯值四百萬,隻要有人出五十萬,我就賣掉小煤窯。”


    付江是萬萬出不了五十萬的,但是他順口就開玩笑道:“我就把這消息放出去,曾老板賣了煤窯以後,就趕緊過來還錢。哈,曾老板還了十萬貸款,還能淨賺四十萬。”


    曾昭明坐在板凳上生氣,並不理睬他。


    周菁又在一旁插嘴,向曾昭明宣傳了一會兒政策。曾昭明如老僧坐禪,沒有絲毫的反應,不理睬這個小丫頭片子。


    侯衛東見火候差不多了,道:“周菁把還款計劃書給曾老板看一看。還款計劃書分為三年,第一年還30%款項,第二年還30%款項,第三年還40%款項。老曾,這樣總行吧。”


    就在曾昭明看還款計劃書的時候,侯衛東勸道:“我們知道企業的難處,但是鎮政府被取款戶圍了十幾天,也希望曾老板能體會到鎮政府的困難。”


    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曾昭明苦笑道:“侯鎮說得不錯,不過希望鎮上也理解我們企業的困難。你別看這煤窯小,可是五髒俱全,花錢的地方很多。礦上隻有一萬多現金,如果全部拿給你們,這礦就要關門。”


    侯衛東深表同情地道:“這兩年煤炭的價錢漲不起來,隻是暫時的事情,等到行情一好,煤窯就會賺錢。”


    曾昭明臉如苦瓜一般,道:“這個煤窯是個大包袱,如果侯鎮看得起,我就賣給你。”


    侯衛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精工集團老總是我的朋友,她有買煤窯的意思。如果曾老板真的想賣煤窯,我就幫你聯係。”


    這個煤窯花了曾昭明不少心血,生產剛剛步入正軌,要賣掉著實有些心痛。可是不賣,天天都在虧損,他坐在板凳上悶頭吸煙。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侯鎮,分步還款的計劃書我簽字,但是現金我最多能拿出來三千塊錢。我有一筆貨款在重鋼沒有收回來,等收回來以後,就把今年的錢還了。”


    侯衛東就痛快地道:“我相信你。”


    上青林追債小組拿到三千塊錢和一份簽字,正要去第三家催款,趙永勝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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