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邢仍然在花園中忙碌著,見到侯衛東回來,麵露喜色地道:“侯鎮,來看我的新品種。”


    老邢的盆景以前多是羅漢鬆,前一次與李晶意外的買賣,讓他嚐到了甜頭。青林山森林繁茂,可以製作盆景的老樹根著實不少。以前他是為了審美,選樹根很挑剔,現在為了賺錢,尺寸放寬了許多。他帶著鋤頭和砍刀,經常出沒在大山中,花園裏很快就出現了更多的盆景,裏麵不乏精品。


    侯衛東泡了一壺青林茶,在院子裏悠閑地喝茶看花。


    老邢眼光中閃爍著激情,與往日修身者般的淡定大不一樣,道:“我準備到嶺西開一個盆景店,憑著上青林的絕好資源,應該能夠弄出名堂。現在總算知道自己還有點用處,不是吃閑飯的廢人。”


    他的背略為佝僂,此時挺立得筆直。十幾年前,他從副局長的官位莫名地跌落了下來,就靠著養花弄草來自我安慰,過一日便算得一日。四千塊錢的意外收入為他打開了一道窗,窗外是另外一個世界。在這個新世界裏,行政級別以及官場職務不是評判一個人的標準,金錢,這個資本主義世界的魔鬼,搖身一變成為判別成功與否的唯一標準。


    對於大都市的新時代人物來說,他們早已適應了這個標準,所以經濟最發達的珠三角曾有一種傳言,“如果你不好好學習,隻能去當幹部”。但是這個標準對於老邢這樣的老派人物來說,卻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從那天開始,他的人生又有了新的坐標和新的意義。這是市場經濟對傳統社會的破壞和顛覆,也是對人的解放。


    老邢耐心地講解每一個盆景的來曆,這些外人看來不值一提的小事在他嘴裏如數家珍。聽著他講述如何發現老樹疙瘩,侯衛東似乎將工作上的煩心事全部拋在了腦後。


    小佳的電話如鳳凰一般破空而入,她的聲音很是興奮:“老公,粟哥給了準確信息,柳部長同意將你調到縣委組織部,調令最近就要發出來。我先說明一點,調到縣委組織部是權宜之策,不會安排職務。下半年市委組織部要從各縣組織部進人,粟部長會把你調過來。”


    侯衛東笑道:“老婆,你不用解釋,我明白。”


    粟明俊雖然是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可是沙州市委組織部要進人,必須要組織部一把手張家瑞點頭才成。為了以後的調動,粟明俊提前將侯衛東的條件打造得符合市委組織部的所有要求,這樣調動起來就少些麻煩。


    侯衛東盡管此前就得知了自己的調動消息,卻沒有料到調動會如此迅速。接到電話的第二天,他正在學習班與林勇等學員打撲克。楊鳳扭著一身胖肉跑了下來,道:“侯鎮,趙書記有事找你。”


    楊鳳滿臉神秘,看著學習班諸人都看著自己,故意把說到嘴邊的話吞了下去。等到侯衛東出了學習班的大門,她急不可待地道:“組織部肖部長到鎮裏來了,趙書記通知你立刻到他辦公室去,組織部找你,肯定是好事,要請客喲。”


    “誰知道什麽事情!”侯衛東敷衍了一句,暗道:“粟明俊的動作好快。”


    辦公室裏,趙永勝扶著將軍肚子,對肖兵副部長道:“侯衛東這一年進步很快,已經適應了工作,是鎮裏的得力骨幹,怎麽突然就要調整?”他暗自納悶:“這事倒也怪了,組織部要調人,劉坤是最好的人選,怎麽想起跳票幹部侯衛東?”


    “這是柳部長親自交辦的事情,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


    “肖部長,你別打馬虎眼。”


    “不是官腔,我確實不知道。”


    兩人正說著,侯衛東來到了辦公室,趙永勝笑容滿麵地與侯衛東握手。“侯鎮長,以後到了組織部工作,不要忘了青林鎮,這可是你曾經生活和戰鬥過的地方。”


    他給歐陽林打了電話:“侯鎮長調到組織部去了,你去買一床真絲被子,當然是最好的。”


    等到侯衛東看過調令,肖兵征求意見道:“你到組織部以後,保留副科級待遇,暫時到綜合幹部科工作,你有沒有意見?”


    從鄉鎮調到縣裏,很多人都會失去職務,這也是一個慣例。侯衛東知道這個規則,也有思想準備,平靜地道:“我服從組織安排。”


    中午吃飯的時候,粟明也趕了過來,他一路上都在盤算:“上一次聽高寧的話外之話,侯衛東與市委的某位領導有關係,看來就是這位粟部長了。”


    由於侯衛東是調到縣委組織部,盡管沒有安排職務,仍然使他身價看漲不少。鎮裏黨委、政府集體餞行,私下的餞行更是不少。侯衛東離開青林鎮時,眼皮浮腫,說話都往外噴著酒味。


    從青林鎮到縣城的路,坐小車隻要一個多小時,侯衛東整整走了三年。大部分青林人,一輩子都不能從鄉村走進縣城。


    在回城的路上,想到此次調動的真實原因是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發了話,侯衛東自嘲道:“如果沒有粟部長幫忙,就算我在鄉鎮拚命工作,成績突出,有誰能知道,又有什麽用處?”


    益楊縣委辦公樓是一幢五層小樓,組織部在二樓左側,一共有八間辦公室。一正兩副三個部領導各占了一間辦公室,組織部辦公室占了一間,一間作為打字室,另外三間辦公室才是業務部門的辦公室,顯得很擁擠。


    綜合幹部科有四個人,一正一副科長加兩個科員。李科長在一次會議中突發腦溢血,直接滑到桌子下麵,經過搶救,命救了回來,卻是行動不便,一直在臥床休息。科裏的工作由副科長郭蘭主持,兩位辦事員,一位是詹才信,另一位就是新調來的侯衛東。


    侯衛東的辦公桌就被擺在一個很不舒服的位置,不僅緊靠著進出通道,而且背對著辦公室大門。他坐在這張辦公桌前,總覺得背後有眼睛看著自己,很不自在。


    正式報到當天,他和肖兵副部長見了一麵。然後被肖兵領到了辦公室,肖兵略作交代就轉身離去。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桌前是幾份老文件。侯衛東一邊學習文件,一邊觀察著新環境。


    郭蘭正在電腦前聚精會神地打文件。綜合幹部科隻配了一台電腦,科裏隻有郭蘭一人會用電腦,所以也算是郭蘭的專用電腦。


    老科員詹才信白白淨淨,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拿著當天的《沙州日報》,從第一版仔細地看到了第八版,喝茶、抽煙,悠閑地打量著新來的同事。


    在益楊縣委機關,每一個單位都會有這種年齡在四十歲以上,工齡在二十年左右,職務定格在副科長以下,符合這三樣條件的人在益楊縣俗稱為老板凳。老板凳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大錯誤不犯,小錯誤不斷,而且不少人還有亂七八糟的關係,這讓許多領導對老板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青林鎮的老板凳是蘇亞軍和付江,組織部綜合幹部科的老板凳是詹才信。


    “侯衛東,你以後叫我老詹就行了,部裏不分年齡大小、官職大小,都叫我老詹,你也叫我老詹。”


    詹才信一屁股坐在侯衛東的辦公桌上,道:“侯衛東,你在青林鎮當副鎮長多舒服,怎麽想到要調到組織部?組織部名聲好聽,其實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情。我若是年輕十歲,一定不在這裏幹。”他心裏琢磨道:“侯衛東能調到組織部來,應該是沙州有人在打招呼,而且打招呼的不是一般人。否則按柳部長的脾氣,肯定不會讓跳票副鎮長調到組織部來。”


    郭蘭正在抓緊寫一份講話稿子,這是柳明楊下午要用的稿子。今天早上分管機關的楊軍副部長才交辦下來,時間緊,稿子的質量要求又高,她接受任務以後就集中精力趕稿。


    聽到詹才信對侯衛東開展起了入門教育,她便從電腦前扭過頭,道:“老詹,我的稿子出來了一半,幫我把把關。”


    詹才信奉行的原則是,事情來了能拖就拖,能推就推。此時來了新人,道:“侯衛東是沙州學院的高才生,又在鎮裏當過領導,讓他來看稿子。”


    侯衛東連說不敢。郭蘭道:“這是綜合幹部科裏的好傳統,凡是部領導要的重要稿件,大家都要一起研究,最後才能定稿。這樣,我打印兩份出來,老詹和侯衛東都幫著看一看。”


    三人悶頭看稿。


    看了稿子,郭蘭問道:“侯衛東,你對稿子有什麽意見?”


    侯衛東實話實說道:“我對部裏的工作不熟悉,提不出具體意見。”他學法律出身,文字功底也不差,隻是畢業之後的幾年時間裏,修公路、開石場、當領導,基本不寫文章。此時拿到十三頁的稿子,一時竟然有些頭昏目眩。


    詹才信也是飛快地將稿子看了一遍,拿出碩大的鋼筆,在稿紙上改了幾個字。“郭科長的稿子是部裏最好的,哪裏用得著我們來改!我在這裏給你加了三個柳部長最喜歡用的詞。”


    完成了稿子,郭蘭就去找楊部長。


    看著郭蘭離開了辦公室,詹才信神秘地道:“一般來說,來了新人,今天中午或是晚上大家就要聚餐,聽說你是喝酒高手,我要好好敬你一杯。”


    侯衛東初來乍到,而且有著過來人的心態,很低調,沒有得到官方正式消息,他對詹才信的說法不置可否。


    郭蘭回來以後,用手拍了拍額頭,道:“總算過關了。”


    分管機關的楊軍對文字把關甚嚴,經他把關的文字材料,柳明楊基本上是原文照讀。也正因為此,楊軍對文字材料把關就到了挑剔的地步,各科室的人在送材料的時候都忐忑不安。


    詹才信深知其中真味,道:“在部裏,一次過關是很少見的,我們應該好好祝賀,中午去撮一頓。”見郭蘭沒有表態,他隨口問道,“侯衛東今天報到,部裏什麽時候搞歡迎酒?”


    郭蘭眼光有意無意中看了看侯衛東,岔開話題道:“今天下午開會用的座牌打出來沒有?”此時她心中也有一絲疑惑。按照部裏的慣例,凡是有新人調入組織部,部裏都要聚餐,柳明楊隻要沒有緊急事情,都要親自參加。但是侯衛東今天早上報到以後,她從科室負責人的角度問了兩次,肖兵副部長都沒有明確表態。


    “如果柳部長對侯衛東有意見,就不會調他到部裏來,既然調進來了,為什麽又很有些冷淡?”這個念頭在郭蘭腦中來回轉了幾次,她還是決定以不變應萬變,等著肖兵發話。


    侯衛東是第一次到縣級機關工作,並不知道裏麵有這麽多的彎彎繞。他在辦公室坐了一上午,把科裏的舊文件拿出來翻了一遍,這才磨到了下班時間。


    詹才信見中午生活沒有著落,又問了一句:“郭科長,部裏到底什麽時間會餐?聽說侯衛東酒量不錯,我們要好好較量一番。”


    正在這時,侯衛東手機響了起來。


    交通局朱兵局長在電話裏打了好幾個哈哈,道:“老弟怎麽不聲不響地調到組織部來了?中午有空沒有,我請你喝酒,把你們科裏的郭科長和詹才信一起叫上,就在益楊賓館的黃山鬆。”


    朱兵在當交通局副局長的時候,曾經分管過局裏的組織人事工作,與綜合幹部科的人都很熟悉。詹才信聽說是朱兵請客,當即道:“朱兵當了局長,還沒有請我們吃飯,今天要讓他出血。”


    三人在辦公室裏聊了一會兒天,到12點,各科室的人就如螞蟻出洞一般,紛紛從辦公室鑽了出來。


    縣委大樓分為左、中、右三個樓梯,縣委領導一般都走中間的樓梯,所以,大多數普通幹部為了回避縣委的領導,就走左側和右側的樓梯。


    三人下了樓,侯衛東道:“郭科長、老詹,你們稍等,我去把車開過來。”侯衛東的皮卡車沒有停在縣委大院,而是停在了縣委大樓外麵不遠處的院子裏。這個院子是梁必發工程隊的辦公駐地,離縣委大樓不過二十來米。


    老詹上了皮卡車,大發感歎:“還是在鄉鎮好,工作輕鬆,年終獎也發得高,侯衛東連汽車都買上了。”


    汽車在擁擠的人流中慢慢地穿行著,越過不少騎著自行車的機關幹部,開進了益楊賓館。


    老詹和郭蘭下了車,站在賓館門口,等著侯衛東去泊車。老詹道:“這個侯衛東不聲不響地從鄉鎮調上來,肯定有後台。交通局一把手親自請吃飯,麵子不小。”


    郭蘭道:“侯衛東是第一批的公招生,和任林渡是一批的。”


    老詹是肥胖型的老板凳,吊著雙下巴,享受著賓館大門的那一股清涼。他暗自盤算:“既然侯衛東與朱兵關係良好,或許我能搞到一個出租車的頂燈。”有了這個想法,等到侯衛東回來的時候,他的笑臉就燦爛了許多。


    朱兵早就在黃山鬆等著。當了一把手局長以後,他不僅沒有長胖,反而變得又黑又瘦,他對侯衛東道:“老弟不厚道,調到組織部也不跟我打個招呼。”


    有郭蘭和老詹在旁,侯衛東也不多說,隻道:“在鄉鎮待久了,想到縣裏來鍛煉鍛煉,所以就調上來了。”


    相較於郭蘭和老詹,朱兵更了解侯衛東。他笑道:“據我看,益楊縣也留不住老弟,老弟遲早要到沙州,到時可別忘了老兄。”


    這時,電話又響了起來,是秦飛躍的聲音:“你調到組織部有什麽意思,還是到開發區來當副主任,一步到位。”當侯衛東表示感謝以後,秦飛躍又道:“我在益楊賓館吃飯,都是開發區的人,你過來一起吃。”


    “我也在益楊賓館,黃山鬆,和朱局長在一起。”


    “你在黃山鬆,我在隔壁,我過來。”


    當端著酒杯的秦飛躍走進了黃山鬆時,老詹不禁對侯衛東刮目相看。朱兵是交通局長,秦飛躍是開發區主任,兩人都是實權派,在益楊也算是上得了台麵的人物。侯衛東不過是青林鎮的副鎮長,卻和他們關係不一般,他琢磨道:“難怪侯衛東能突然地調到組織部來,果然道行不淺。”


    到了組織部第三天,幹部科科長楊紅瑞調到農機水電局擔任黨組成員、副局長。部裏組織了餞行宴會,順帶著也將這個餞行宴會辦成了接風宴會。


    組織部老大柳明楊出席了宴會,他坐在首席,副部長楊軍和肖兵分坐左右,其他人物依著職務大小坐在周圍。吃飯時並沒有定座牌,可是誰坐哪個位置,都有固定的套路,老機關們心如明鏡一般。


    楊紅瑞要調走,就和柳部長坐在一席。侯衛東則坐在另外一席,此席全部是小兵,因為老詹年齡大,被封為席長。


    常務副部長肖兵代表柳明楊講了幾句,柳明楊穩坐如泰山,隻講了一句:“今天送舊迎新,大家主動些。”


    在柳明楊的暗示之下,楊紅瑞和侯衛東成為晚宴的中心。楊紅瑞是主中心,侯衛東是副中心。柳明楊與他倆碰了一杯酒,依葫蘆畫瓢,肖、楊兩位副部長也來碰酒。然後辦公室主任、研究室主任等二級班子成員也紛紛上來敬酒。


    第一輪轟炸結束,楊紅瑞滿臉通紅,無論同事們如何相勸,他再也不喝。後來被肖兵左說右勸又喝了一杯,跑到廁所裏吐得驚天動地,滿臉淚水地走了回來。柳明楊知道楊紅瑞酒量不行,當場宣布:“讓楊局長歇一會兒。”


    在機關單位,凡是新來一個或是離開一人,大家一般都很樂意采取群毆戰術,或是表達心中的祝福,或是在心底裏暗罵一聲。總之,大家的目標很明確,集中火力灌酒。


    柳明楊發話以後,楊紅瑞得到了喘息的機會,侯衛東開始承受同事們的敬酒。他知道這一關總是要過的,拿出當年在上青林大戰四方豪傑的爽快勁,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


    柳明楊對於侯衛東的觀感多數來自於劉坤,其次就是換屆選舉中的跳票行為。這些讓他對侯衛東很有看法,在組織部部長麵前,這個“看法”就是了不得的事情。如果不是粟明俊親自打電話來說這事,柳明楊不會答應將侯衛東調入組織部。


    此時,柳明楊就暗中觀察著侯衛東,見侯衛東喝了兩輪,依然慷慨豪邁,暗道:“侯衛東倒是好酒量。”


    等到同事們敬得差不多了,侯衛東端起一杯酒,來到如彌勒佛一樣穩如泰山的柳明楊麵前,恭敬地道:“柳部長,小侯敬你一杯酒。”


    柳明楊身高體壯,長著一副黑臉。當侯衛東敬酒的時候,他裝做沒有聽見,扭著頭與肖兵講話,故意把侯衛東晾在一邊。侯衛東明白這是領導慣用招數,也不急,在身旁站了一會兒。趁柳明楊說話的間隙,又道:“柳部長,小侯敬你一杯。”


    柳部長這才轉過頭,端起酒與侯衛東碰了一杯,一句多話也沒有。


    肖兵是柳明楊的親信,知道侯衛東調到組織部的前因後果。他為了不讓侯衛東過於難堪,道:“侯衛東到底在鄉鎮鍛煉過,酒量好,今天至少喝了四五十杯酒,是組織部第二高手,以後出去打酒戰又多了一把好手。”


    他又發動身邊的幾位科長道:“侯衛東是新同誌,你們怎麽不去多敬幾杯。”幾個科長欣欣然領命,端著酒杯就來找侯衛東。


    一場單方麵的屠殺又開始了。


    酒足飯飽,侯衛東腳步微有踉蹌,隻是他喝酒不上臉,越喝越白,白到發青就是醉了。他此時臉已有青色,隨著眾人來到門口,看到路燈搖晃得厲害。


    楊紅瑞則徹底喝醉,被拖上了柳部長的小車。柳部長小車一走,餘下的人也就各自散去。


    侯衛東灌了一肚子酒水,幾乎沒有吃東西,站在街邊,看著來往人流以及汽車車燈,隻覺一陣昏眩。由於有了上次上青林兩樹夾一車的經曆,侯衛東再也不敢酒後開車,就站在公路邊等出租車。


    郭蘭和辦公室副主任楊娜最晚從餐廳走出來。郭蘭見侯衛東頗有醉意,站在公路邊,伸手做打車狀,好幾輛車就從他身邊滑了過去,看上去危險萬分。一輛車的司機伸出頭,罵道:“你他媽的想找死!”


    郭蘭連忙快步走過去,把侯衛東拉了回來,責怪道:“別站到行車道上,太危險了。”


    郭蘭生活在書香門第中,親戚朋友中也沒有酒鬼,其父隻有在過年的時候,才喝上一小杯。因為家教頗嚴,盡管跟著柳明楊部長參加了不少酒戰,可她對醉鬼還是沒有好感。隻是侯衛東喝醉情有可原,她才不覺得討厭。


    她站在街邊,幫著侯衛東攔了輛車。等到出租車離開,楊娜開玩笑道:“這個侯衛東長得蠻英俊,他結婚沒有?我看和你很相配,要不要我來當紅娘?”


    “去你的。”郭蘭伸手欲打楊娜。


    楊娜笑道:“我這是好心,蘭蘭也是老大不小,老姑娘可不好當。”


    郭蘭認真地道:“侯衛東有女朋友,在沙州建委辦公室工作。”


    郭蘭與楊娜逛了街,買了一袋香瓜子。和楊娜分手之後,坐著公交車,在略顯憂傷的路燈光下,慢慢地回到了沙州學院。


    學院的路燈隱藏在高大的樹林裏麵,光線透過樹葉,昏黃而斑駁,隨風跳躍。樹林裏發出沙沙、嘩嘩的聲音,就如月光曲一般。


    上了樓梯,她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酒味,這是從胃裏翻出來的酒味,酒味十足而且還有著濃濃的酸味。郭蘭從小就生活在幹淨整潔的環境中,鮮花、音樂、藍天、白雲是她的最愛,這一陣刺鼻的味道,令她作嘔。


    郭蘭捂著嘴,尖著腳,小心翼翼地上了樓,抬頭就看見侯衛東門口有一堆黃白之物。幾隻綠頭蒼蠅被腳步聲所驚醒,轟地飛了起來,在空中偵察著敵情。郭蘭逃也似的進了自己的家門,郭教授和郭師母罕見地一起坐在客廳裏看電視。


    “蘭蘭,聽說侯衛東調到你們科室來了,他喝得爛醉。”郭教授不斷地搖頭,道,“年輕人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到老了才知道,錢財、官位、名聲都是身外之物,隻有健康才是自己的。”


    郭蘭想到門外那一堆黃白之物,嗓子就開始發癢。郭師母又說了一句:“他吐在門外的那一堆,如果讓狗吃了,狗都要被醉死。”


    “別說了。”郭蘭捂著嘴,衝進了衛生間,啊啊地一陣幹嘔。


    從衛生間出來,郭蘭坐了許久才平靜下來。她打開琴蓋,不知不覺彈起了月光曲,而這曲子卻隱隱帶著些酒味。


    早上,不到7點鍾,侯衛東就醒了過來,心裏總覺得自己有事情未做。他在屋裏找了一圈,也沒有發現丟失了什麽東西。他在衛生間裏將冷水開到最大,痛快地衝了五分鍾。出來之後,隻覺得神清氣爽,昨日的酒氣蕩然無存。


    侯衛東又開始懷念上、下青林鄉的兩個姚豆花館子,純正的石磨豆花、清涼的井水、豐富的作料,營造出能在舌尖跳舞的美味。在益楊縣城內,除了與李晶同去的那家麵館,他還沒有一家固定的早餐館子。


    他站在窗邊,迎著朝陽的萬丈霞光,給小佳打了一個電話。小佳昨夜睡得晚,兩眼掛著細密的眼屎,瞪著天花板,嗔怪道:“老公,我還沒有睡醒,這麽早就來騷擾我。”


    “昨天組織部送楊紅瑞到農機水電局去任職,附帶著給我來了一個接風酒,喝得太多,醉得稀裏糊塗。”


    小佳清醒了過來,道:“你開車沒有?我跟你說,哪怕喝一杯酒,也不能動車,這是死命令,必須要遵守。昨天晚上在趙姐家裏打麻將,粟哥給我交代,這段時間你要認真工作。你們那個部長柳明楊是北方人,豪爽倒是豪爽,可是這種性格也有兩麵性,他若看不慣某個人,常常不假顏色,你可要小心。”又道,“他有一個最大特點,就是酒量好,也喜歡酒量好的人,這一點你倒不吃虧。”


    侯衛東歎息道:“在青林鎮,好歹是副鎮長,也算是班子成員。現在調到了組織部,成了普通科員,這個落差讓人很不習慣。”


    小佳做起了思想工作,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你耐心地待上幾個月,年底爭取調到沙州市委組織部。”


    侯衛東最後又叮囑了一句:“8月6日是我們兩人的黃道吉日,你別忘了。到時我請假過來辦結婚證,你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推掉,專心結婚。”


    “嗯,這是我們的大事,怎麽能忘記。”


    自從那天兩樹夾一車後,侯衛東與小佳便決定結婚。領結婚證的日子是劉光芬托人找一個半仙看的。侯衛東不信這些玩意,隻是為了讓劉光芬順心,這才準備按著母親算出來的黃道吉日去領結婚證。


    掛斷電話,穿戴整齊,侯衛東拉開大門,一眼就看見門前黃黑白藍一片,還散發著陣陣變了調的酒味。他這才猛地醒悟:“難怪自己總覺得有事,原來昨晚放了一個地雷在門口。”


    正在緊急打掃戰場,郭蘭開門出來,她如大姑娘見到了小鬼子一樣,捂著鼻子飛也似的逃走。她遠遠地回頭道:“侯衛東,下回不準喝這麽多的酒。”在美女科長麵前丟醜,讓侯衛東很鬱悶。


    打掃完戰場,侯衛東這才出門,順手在路邊買了十個小籠包子,邊走邊吃。8點27分,來到了組織部辦公室。


    侯衛東剛放下手包,屁股還沒有挨著椅子,老詹就走了進來。他打了一個招呼,然後忙著泡茶,隨後又竄了出去,把侯衛東一個人留在辦公室。


    侯衛東見辦公室有些髒,就從門背後拿起掃把,把屋子裏打掃一遍。看到四張辦公桌上都有灰塵,又拿起抹布把桌子抹幹淨。


    在洗抹布的時候,楊娜正好經過,道:“侯衛東,各科室的衛生都是輪流打掃,你們科室怎麽天天都是你在打掃衛生?”


    她的聲調頗高,聲音就在辦公區域回蕩。侯衛東飛快地朝四周看了一眼,見左右皆無人,心才稍安,笑道:“這些都是小事,誰做都是一樣。”


    他初到組織部,還沒有弄清部裏的人事關係,大小敏感問題一律回避,爭當一名循規守紀的好科員。


    10點左右,郭蘭參加二級班子會議結束,回來宣布:“部裏二級班子競爭上崗,鼓勵大家踴躍參加。”


    競爭上崗如一塊巨石,扔進了還算平靜的水塘裏,濺起了幾朵水花,泛了幾圈漣漪,又很快平靜了下來。


    侯衛東初到組織部,又時刻準備調到沙州,很知趣地沒有報名參加科長、主任職務的競爭。他與人無爭,且手中還有一票,在部裏的日子自然也就過得波瀾不驚。


    就在這十來天,青林鎮卻發生了不少大事。


    首先是學習班出現了事故。學員林勇在學習班待了十幾天後,越來越煩躁,最後情緒突然失控,將飯碗砸碎,用破瓷片將難得露麵的晁胖子臉上劃了一條娃娃口子,差一點就傷到頸部大血管。


    晁傑是被免職的前領導幹部,在學習班值班本來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當林勇砸碎飯碗的時候,他剛好在樓上睡了覺,擦掉夢口水以後,背著手下樓來看人打牌。剛下一樓,就被從房間裏出來的林勇劈頭蓋臉地劃了一下,隨即血流如注。


    林勇這一擊,並沒有針對性,隻是晁傑陰差陽錯正好下樓,此次受傷純粹是運氣太差。不過,禍福之間也就一層紙,他為了學習班受傷,驚動了縣裏的領導,被樹為整頓基金會的先進個人,聽說還有官複原職的可能。林勇當即被抓進了派出所,隨後又被刑事拘留。


    林勇的一位堂兄是嶺西的律師,接到林勇父親的電話以後,從嶺西趕了回來。他了解了整個情況以後,並不為林勇打人辯護,直接狀告青林鎮政府非法限製人身自由。學習班雖然是市、縣兩級政府默許的事情,不過畢竟是非法行為,真要打起官司,大家臉麵無光。最後通過協商,林勇被放出了派出所,又從學習班放了出來。林勇堂兄也就撤訴,打人事件以雙方的妥協而和解。


    林勇打人事件剛剛解決,青林鎮又出新聞,前農經站黃衛革因為涉嫌接受大筆回扣,被檢察院立案偵查。黃衛革在反貪局咬著趙永勝不放,卻又拿不出過硬證據。


    新任農經站長白春城被紀委雙規。


    青林鎮政壇常青樹趙永勝書記突然被調到縣氣象局任副局長。據說縣委曾經收到過一封匿名信,信中有趙永勝五大罪狀,還有一些會議記錄的複印件。當然,這隻是未經證實的小道消息。


    青林鎮鎮長粟明出任黨委書記,黨委副書記劉坤任代理鎮長。


    聽說劉坤就這樣當了青林鎮代理鎮長,侯衛東半天合不攏嘴。生活就是一出戲,而且這出戲比舞台上的戲劇更加精彩,更加出人意料。


    想著組織部部長柳明楊正氣凜然的模樣,侯衛東暗歎一聲:“劉坤這幾年沒有什麽功勞,也沒有什麽明顯過錯,順順當當地成為了青林鎮行政一把手。”


    聽到這些消息以後,侯衛東數次把黃衛革遺失到自己辦公室的材料拿出來品味。他已經離開了青林鎮,往日的紛爭和他沒有任何關係,這份材料也失去了應有的意義。左思右想,他還是將這份材料深藏在暗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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