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衛東下了樓,給政法委書記洪昂打了電話。洪昂笑道:“來了別想著走,去吃大戶。”大戶是指財政局長季海洋。財稅賓館經過重新裝修,又成為洪昂等人活動的據點。


    中午,等到了洪昂,侯衛東送上了小禮物,一包波士頓特產楓糖。


    每年春天,新英格蘭北部大地上的白雪還未融化,楓樹汁已經湧了起來,人們點燃了煮糖用的容器,熬製那甜甜的呈琥珀色的楓糖漿。大部分的製糖廠歡迎遊客前往參觀,而在非製糖期,遊人可在專門的博物館中欣賞到製糖的全過程。


    侯衛東為朱民生、劉兵、洪昂、粟明俊、季海洋、曾昭強等人都準備了這種楓糖。越洋帶回來的禮物,禮輕情意重。


    寒暄以後,侯衛東向新任政法委書記洪昂談了自己的想法:“蔡正貴是多年的政法委書記,有功勞,也有苦勞,可是在政法委書記這個崗位上時間太久了,年齡稍大,能否換一個崗位?新任公安局長羅金浩年富力強,可以考慮提拔使用。”


    洪昂從市委常委、秘書長身份到政法委專職書記,為了提高自己的分量,他有心要動一動各縣政法線上的幹部。聽到了侯衛東提議,點頭道:“省裏明確縣委書記、縣長,組織部長和公安局長要定期輪換,如今四個縣的政法係統領導人也應該動一動了,衛東的建議很好,我會認真考慮。”


    談完正事,季海洋從嶺西趕了回來,三人細嚼慢咽,吃了一頓好飯。吃完午飯回到了成津縣城,離開了一個月,侯衛東心裏還著實有些掛牽。


    “雲峰,與勝寶集團的談判具體到了什麽程度?”昨天人多,侯衛東隻是淺淺地問了問情況,沒有細談。


    “談判有一半時間在成津縣,另一半時間在沙州,高市長和市計委主任江津、曾縣長、周副縣長一直在參加談判,目前還沒有見到正式的東西。”穀雲峰作為辦公室主任,每天堅持向侯衛東報告成津縣情況,他沒有參加對勝寶集團的談判,對談判詳情了解不多。


    侯衛東道:“請福泉縣長到辦公室。”


    穀雲峰馬上就給周福泉打電話,周福泉接通了電話,道:“我還在沙州市政府,正在和勝寶集團談,談得很艱難啊。聽說侯書記回來了,我有事情要向他匯報。”


    周福泉很快打通了侯衛東辦公室電話,道:“侯書記,這一個月沒有打擾你,我們和勝寶集團談了五次。今天高市長、江主任和曾縣長都到了,按高市長的要求,今天簽了一個意向性協議。”


    侯衛東問道:“你們辛苦了,談判是最消耗精力的事情,勝寶集團以前條件很苛刻,在意向性協議上有所改變沒有?”


    周福泉沉默了一會兒,道:“基本還是原來那些,略有調整。”


    “具體在哪些方麵調整?”


    “以前要求前三年稅收全部返還,這一次他們提出第一年全部返還,第二年減半返還,第三年返還三分之一,第四年正常納稅。”


    “土地如何處理?”


    “他們提出要一千畝,要求免費,這一條他們一直沒有讓步。”


    侯衛東語調嚴肅地指出:“成津財力有限,而且此事涉及麵廣,千萬要謹慎,對於勝寶集團的合理條件要接受,優惠也要考慮,但是無理要求我們不能接受。”


    放下電話,周福泉一陣苦笑,他作為常務副縣長,夾在了侯衛東和曾昭強之間。現任縣長曾昭強與前任縣長蔣湘渝性格差異太大,蔣湘渝基本上與侯衛東同步調。而曾昭強則很有個性,又得到高副市長的支持,因此在這一個月的談判之中,他著實費了不少腦筋。


    侯衛東拿到了成津縣政府與勝寶集團的意向性協議。看完之後,盡管他有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拍了桌子,怒道:“這樣的協議還用得著談判?這是勝寶集團賺錢,成津縣來當冤大頭!”


    縣委常委、縣委辦主任穀雲峰是第一次見到侯衛東拍桌子,在他的印象中,侯衛東盡管性格強硬,但是態度一向溫和。


    “與勝寶集團的談判,高市長一直在參加。”穀雲峰看了看侯衛東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侯衛東道:“我們要弄清楚一個問題,勝寶集團是同成津縣政府談合作,最終簽協議的是成津縣,權利和義務都屬於成津縣。省計委、市計委都是為了幫助成津搞好談判工作,而並非代替成津縣委、縣政府作決定。”


    穀雲峰盡量化解侯衛東的怒氣,道:“這一次畢竟是意向性協議,還算不了數,這樣重大的事情肯定要經過常委會研究討論,這是議事規則明確要求的。”


    “每臨大事有靜氣。”這是當年青林鎮黨委書記趙永勝掛在辦公桌後麵的條幅。侯衛東每次到其辦公室去匯報工作,都會看到這個條幅,久而久之,他將條幅內容記在了心裏,並且成為他製怒的良好武器。默想兩遍“每臨大事有靜氣”,他成功地將怒氣控製了下來,問:“原計劃什麽時候開常委會?”


    “下個星期三,需要提前到這個星期嗎?”


    侯衛東搖了搖頭,道:“不必,按原計劃執行。”他將這份意向性協議遞給了穀雲峰,道:“你複印幾份協議給我,另外,你組織研究室的同誌,認真學習這份協議,客觀分析,讓同誌們暢所欲言,不要向他們透露我的看法。”


    穀雲峰對此心領神會,把研究室的正、副主任找了過來,道:“這是縣政府同勝寶集團簽的意向性協議,你們兩人認真地學習,要站在成津發展的高度考慮問題,客觀地進行綜合評價。”


    研究室正、副主任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老姚疑惑地道:“審查法律問題,這是縣政府法製辦的事情。”


    穀雲峰道:“老姚,你得轉變思路,研究室的定位是縣委關於發展的智囊,而不是單純為領導寫材料。你是成津的大才子,這次要為成津的發展充分發揮聰明才智。”


    老姚是工農兵大學畢業的,盡管學校的牌子不硬,他卻極為自負,在縣委研究室當主任,總是認為懷才不遇,經常說些燕雀鴻鵠、香草芝蘭之類的牢騷話。老姚把自己當成了鴻鵠,其實在縣委絕大多數人眼裏,他就是一隻小麻雀,在研究室寫寫千篇一律的講話稿,就是老姚最好的人生歸宿。


    聽明白是什麽事情,老姚心裏湧起被尊敬的自豪感,道:“侯書記畢竟當過市委辦領導,懂行啊!”


    穀雲峰道:“這是關係全縣的大事,你們兩人找個環境好的山莊,好好地看,硬是要提點建設性意見出來,並把發票拿回來。隻是有個要求,你們兩人研究這事,別張著嘴巴到處說,自己知道就行了。”


    穀雲峰說完就走了,老姚坐在辦公室,突然想起一事:“穀主任說要保密,到底是說發票要保密,還是研究協議要保密?”想到了這個問題,老姚心裏就有了事,不停地想,上班在想,下班也在琢磨。


    侯衛東看過協議以後,給省計委副主任魯軍打了電話。魯軍看了協議,道:“侯書記,你的意見是什麽?”


    侯衛東道:“魯主任是專家,我特意征求你的意見。”


    “有色金屬礦是不可再生的稀缺資源,中央對外資進入礦產行業有爭論,我是讚成戰略資源不對外資開放。另外,外商投資高耗能、高汙染、低水平產業對我國的科技進步沒有什麽好處,弊大於利。”


    侯衛東道:“這是從大層麵來討論,從現實角度來說,有了投資才有政績,嶺西各地區每年排序關鍵指標還是gdp,基層政府很難考慮到大的政策背景。”


    魯軍最痛恨的事莫過於此,道:“說起這件事情,我就想起以前的荒唐事,十五年趕英超美,全國大煉鋼鐵,難道有了鋼鐵產量這個指標就真的有了美國水平?我覺得現在很多領導的認識和當初以鋼鐵產量決定發展水平沒有質的區別。”


    聽到魯軍咬牙切齒的聲音,侯衛東道:“我不讚成勝寶集團的這份協議,但是我考慮的是現實問題,一千畝土地免費,縣財政原本就捉襟見肘,無論如何也承受不了,最終隻能將壓力轉嫁給被征地的村民,這樣做要惹大麻煩。而且,除了土地,勝寶集團在出口退稅、稅收返還、價格保護、交通等條款上都很霸道,我不能接受。”


    魯軍詳細聽了侯衛東的想法,道:“你這樣做,從宏觀政策到實際操作都是符合現實的,經得起曆史的考驗。但是沙州市與鐵州市都在爭第二的位置,前些年已經拉得很近,這兩年鐵州有了三個大項目,與沙州的距離又拉開了,朱書記心裏著急,此次放掉了這個大項目,你將麵臨壓力。”


    “這正是我猶豫的原因,不過我得為成津的現實負責,至少要為這幾年的發展負責,所以我隻能堅持。”


    與魯軍通了話,侯衛東暗自下了決心,心道:“不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都不管了。”


    隨後這幾天,侯衛東到了省城,向周昌全匯報了協議之事。周昌全道:“我隻講一個原則,當初我將勝寶集團留在沙州成津,既出自公心,也有私心。你做出了成績,我臉上也有光,但是我並沒有限定條件,你如果覺得不妥,不必在意我的態度,你現在隻要考慮是否對成津有利。”侯衛東隨後又與個別縣委常委進行了談話,進行了一係列準備工作以後,他才決定找縣長曾昭強交底。


    如果曾昭強能正確認識此事,則下星期三的常委會將不研究協議之事;如果與曾昭強的觀點不一致,下星期三的常委會上將討論勝寶集團之事。


    曾昭強進了辦公室,笑道:“衛東書記買的楓糖,我準備留下給女兒,結果你嫂子嘴饞,東一塊西一塊吃完了。”


    話是如此說,實際情況是夫人王英拿著糖就撇了嘴,道:“侯衛東是有錢人,怎麽這樣小氣?到美國一趟,一包糖就打發了。”


    當時曾昭強就道:“你這話少說,侯衛東早非以前的侯衛東,他是縣委書記。楓糖雖然不起眼,我估計能吃到楓糖的也隻有幾個人。此一時彼一時,你以後說話注意點。”


    寒暄幾句,侯衛東將那份協議拿了出來,道:“府辦送過來的意向性協議,我認真看過了。勝寶集團還真敢獅子大張口,一千畝土地都敢白要,以工業用地來算,也是一筆大數字。縣政府可支配財力也就是兩個多億。其他條款也很苛刻。”


    曾昭強深有感觸地道:“勝寶集團自恃有錢,條件是很苛刻,老周為了談判,高血壓犯了,住進了醫院。”


    “我對於意向性協議有異議,如果按協議來搞,對成津不是好事,壞處大於好處,說不定還會鬧出亂子來。”


    曾昭強兩條濃眉揚了揚,道:“如果談不成功,港商將數十億投資放到其他地方去,談判組罪過就大了。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土地問題,高副市長、江主任和我們經過研究,隻要勝寶集團投產以後,通過稅收很快就能將土地費用收回,所以土地費用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侯衛東繼續道:“征用土地是棘手之事,成津是典型的吃飯財政,根本沒有這筆錢。沒有這筆錢,又要強征老百姓土地,那麽隻能在土地款上打折扣,一戶兩戶好說,如今涉及麵這樣大,如果不能兌現,絕對要出大事。”


    “此事縣政府經過了討論,不能一次性付清土地征用款,可以搞分期付清,每戶按實有麵積算賬以後,二十年付清。村民每年都有錢拿,政府壓力也要輕一些。”


    “考慮到通脹沒有?如果每畝產值一千元,到二十年以後,這一千元的購買力恐怕要大打折扣,村民其實是吃了大虧。”


    曾昭強坐直了身體,道:“等到勝寶集團正式投產,被征用土地村民就地農轉非,到工廠裏上班,這是農村發展的必由之路。”


    侯衛東見曾昭強與自己意見相左,換了一個更加現實的方式,道:“勝寶集團還提到三年退稅的問題,也就是說,這三年縣政府享受不到勝寶集團的收益,卻要進行大量投入。縣委、縣政府在這三年是吃力不討好,你和我的日子都不好過。而三年之後,誰當縣委書記、縣長還說不清楚。”


    曾昭強沉默了一會兒,道:“侯書記所說是事實,但是任何事情都有風險,為了好過日子,也就不來當縣長。”


    侯衛東原本想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沒有料到曾昭強擺出了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便道:“招商引資不能撿進籃子都是菜,合同必須相對公平。勝寶集團這不是投資,而是對成津縣資源的掠奪。”


    曾昭強濃眉飛揚,道:“第一,這個項目不是我引到成津來的,是省政府決定放在沙州;第二,我是執行縣委決定,代表成津縣政府與勝寶集團談判,而且談判是在高副市長指導下進行,何來掠奪之說?”


    他有一個事情始終未跟侯衛東說,協議出來之前,他單獨向朱民生匯報過。朱民生原則上同意了這個協議,他的底氣便很足。而且,黃子堤多次找過他,給他以承諾,這個承諾讓年齡偏大的他無法拒絕。因此,他咬了咬牙,口頭上同意了黃子堤的方案。


    侯衛東見曾昭強有了火氣,也就不退讓了,道:“這份意向性協議事關大局,得上常委會研究。”


    曾昭強離開以後,侯衛東在辦公室沉默良久。他知道,若將勝寶集團意向性協議提到了縣委常委會,按照議事規則來辦,他和曾昭強必定會產生裂痕。這顯然是侯衛東不願意見到的局麵,但是原則問題不容出賣,侯衛東堅信他是正確的。當侯衛東剛參加工作時,他為了爭取一個好的生存環境而奮鬥,當他成了縣委書記以後,隨著權責的加重,責任感和使命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這是一個漸變的過程,也是量變引起質變的過程。


    “是否將此事提前向朱民生匯報?”


    這個問題讓侯衛東費了許多思量。憑著他對朱民生的了解,他知道朱民生更看重的是政績——短期內追上鐵州市的政績。與其如此,還不如假裝糊塗,先斬後奏。


    至於向市長劉兵匯報的念頭,僅在侯衛東腦海中一閃而過。


    組織部長郭蘭從侯衛東辦公室出來以後,心情莫名煩躁,她把勝寶集團協議書放在桌麵上,一字一句讀著。她對行政工作並不熟悉,可是從大學畢業以後一直在組織部門,對官場上的起起伏伏看得太多,她自然明白侯衛東否決這份意向協議將麵臨的風險。


    辦公室主任黃帆敲門而進,道:“郭部長,雙河鎮梁書記來電話,今天中午想請您到雙河鎮看一看新建的黨員圖書室。”


    郭蘭根本沒心情,道:“算了,今天我有事,改天再到雙河,你跟梁書記說聲對不起了。”


    在辦公室坐了好一會兒,郭蘭拿起了手邊的電話。


    “我是郭蘭,有幾句話想說,方便嗎?”


    “方便。”


    “你能不能重新考慮關於勝寶集團意向性協議的決定?”


    “這隻是我個人的決定,還未經縣委常委會討論。”


    郭蘭聽到侯衛東貌似輕鬆的語調,突然覺得有些虛火上衝,道:“侯衛東——書記,你從上青林走到這一步,不容易。朱書記對勝寶集團抱有很大的期望值,如果因為你否定了意向協議而讓勝寶集團離開沙州,這個後果你考慮過沒有?失去了市委書記的支持,對縣委書記意味著什麽?”


    “郭蘭,我否定的是意向性協定,而不是斷絕與勝寶集團的合作,這兩點有明顯區別。”


    郭蘭反問:“有區別嗎?”


    “這要看勝寶集團,而不是我。”


    放下電話以後,侯衛東想起郭蘭如鬥雞一般的語氣,不禁感到了一陣溫暖。


    星期三,縣委常委會如期舉行,最後一個議題是討論勝寶集團意向性協議。


    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周福泉的介紹分為三個部分:一是向常委會介紹了勝寶集團的基本情況;二是詳細談了與勝寶集團多次拉鋸式的談判;三是概括講述了意向性協議的情況。他平常報告工作總是三言兩語就完成,今天一反常態,囉唆地講了接近四十分鍾。所有常委都很有耐心,會議室隻有周福泉略略有些尖銳的聲音。


    這個聲音如麻雀,在會議室裏撲騰。他匯報完了以後,侯衛東平靜地說了一聲:“請各位發言。”


    會議室一下就靜默了起來,等了一會兒,副書記高小楠打破了沉寂,道:“一千畝土地,我縣農民人均土地隻有一畝多一點,按照平均數來算,至少有一千人要失去土地。他們以後怎樣生活,這不僅是經濟發展的問題,更是一個社會問題,需要通盤考慮。”他補充道,“勝寶集團的生產用地,隻能從沿河兩岸的平壩地區考慮,那裏涉及人口更多,成本更高,矛盾更加激烈。”


    另一位副書記莫為民馬上反駁高小楠,道:“要發展就不能怕困難,整頓礦業秩序困難大不大?很大嘛,我們也順利推進了。勝寶集團來了以後,不說稅收,就是帶動的就業人口就能消化失業人口。”按照常委會的慣例,發言通常是由常委們先說,然後是副書記,最後是縣長和縣委書記。此時兩位副書記搶先發表了意見,常委們一時無語。


    郭蘭見有些冷場,道:“意向性協議隻是意向,並非正式合同,在土地問題和原料價格問題上還要進一步談。”


    當大部分常委含糊地發言以後,縣長曾昭強視線收了回來,濃眉揚了揚,道:“我談兩個觀點,一是如何擺脫大山意識。嶺西、沙州、成津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大山意識,大山意識容易讓幹部夜郎自大、裹步不前、故步自封。在與勝寶集團的合作中,我們不僅要看到困難,更要看到發展前景。我認為困難是可以克服的,一個項目好不好,關鍵還是看發展前景。二是如何形成開拓意識,這其實是前一個問題的另一麵……”


    等到曾昭強發表了意見,侯衛東道:“我首先談一談招商引資的目的,如可以增加稅收和經濟總量,提高科技水平和工業水平等,但是這些是好處,不是最終目的,最終目的是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其次我想說實事求是這個觀點,這其實是毛澤東思想的精華。”


    談完了大道理,他明確表示:“談判組做了大量工作,取得了意向性協議這個初步成果,這些都值得肯定。但是,勝寶集團的要求過於苛刻,不可靠的因素太多,總體上弊大於利,我建議在意向性協議的基礎上,繼續與勝寶集團談判,要盡量做到企業、政府和村民的共贏。”


    曾昭強麵沉如水,道:“勝寶集團態度一直很強硬,這個協議是在高榕副市長和江津主任親自指導下,我們經過深思熟慮,與勝寶集團討價還價的結果,推翻此協議意味著與勝寶集團談判失敗。”


    侯衛東回避了高榕副市長,道:“勝寶集團有資金,我們有資源,雙方是平等的,勝寶集團不能將其意願強加給另一方。成津縣如果接受了如此苛刻的條件,必將引發嚴重後果,如果他們不願意讓步,我們隻能另外招商。礦產資源是不可再生資源,這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縣委、縣政府一定要有清醒的認識。”


    侯衛東和曾昭強兩人的觀點與上一次兩人溝通時基本一致。


    自從侯衛東主持縣委工作以來,眾人還沒有見到如此針鋒相對的辯論,大家表情各異地聽著兩位主要領導交鋒,沒有人再說話。


    辯論永遠沒有贏家,按照常委會議事規則,縣委書記對每個議題的討論一般要最後發言,科學集中討論意見,提出決策方案和意見,提請會議表決。


    侯衛東依據此條款,停止了爭論,道:“勝寶集團意向性協議事關大局,同誌們提出了很好的意見,我再談一談意見,然後通過無記名投票方式,對是否修正意向性協議進行表決。”


    曾昭強對表決結果心知肚明,臉如冰,暗道:“侯衛東到底年輕氣盛,比當年的祝焱還強硬。祝焱對馬有財還是禮讓三分,而侯衛東根本不知退讓,根本不給堂堂的縣長留麵子。”


    拿到了縣委常委會會議紀要以後,曾昭強找到了勝寶集團樊得財,道:“縣委常委會已經否定了意向性協議,我們還得就合作事宜進行第二輪磋商。”


    樊得財大感意外,道:“談好的事情,怎麽說變就變?”


    “這隻是意向性協議,不是正式合同,而且裏麵有不少未定事宜,啟動第二輪磋商很正常。”


    “我們的要求經過了董事局,不能更改。”


    曾昭強冷冷地道:“請樊先生再向董事局匯報,在爭議最大的土地問題上必須進行投入,具體數額可以談。但是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就算是勝寶集團,也得按照我們的遊戲規則來辦事,沒有特殊。”


    樊得財進入大陸以來,麵對的向來都是討好的笑臉,曾昭強如此強硬的冷冰冰的態度,讓他勃然大怒。當他想發火時,曾昭強冷笑數聲,拂袖而去。


    第二天,勝寶集團談判小組全部離開了成津。


    第三天,《茂東日報》登出了新聞,勝寶集團與茂東市展開了實質性談判。


    曾昭強在黃子堤的安排下,就勝寶集團問題向朱民生作了單獨匯報。朱民生得知談判進展很順利,放心不少。此時見到茂東新聞,帶著怒氣直接給曾昭強打了電話:“勝寶集團怎麽一回事?”


    曾昭強早有準備,道:“縣委侯書記否定了意向性協議,勝寶集團不願意再談。”


    朱民生生氣地道:“亂來!你怎麽不報告?還講不講政治,講不講原則?”


    麵對著朱民生的怒火,曾昭強心中暗喜。


    罵了曾昭強一頓,朱民生讓秘書趙誠義找來了成津縣委常委會的會議紀要。看罷紀要,他痛心疾首地道:“侯衛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早點下決心就好了。”


    秘書長楊森林正好過來匯報事情,朱民生道:“森林,那份紀要你看了沒有?”


    楊森林道:“我是上午才看到這份紀要。”


    “這是數十億的投資,怎麽能意氣用事?由秘書長出個麵,找樊得財談一談,盡量爭取挽回。”


    楊森林仔細研究了勝寶集團與成津縣的意向性協議,他當過縣長,當過家自然知道柴米貴,反複權衡以後,他心裏更傾向侯衛東的意見。當然,他不會在朱民生麵前提出反對意見。初在益楊當縣長時,他或許會說出來,經過幾年磨煉,他知道什麽話應當說,什麽話不應當說。


    走出朱民生辦公室,楊森林心道:“這個侯衛東敢於將朱民生的意見當做耳旁風,也是一條漢子。可是官場裏隻有官大和官小,漢子又值幾分錢?”


    勝寶集團樊得財接到了楊森林的電話,很有些哼哈:“秘書長,我是真心想到沙州來投資,意向性協議書都簽了,是成津政府不講信義,說變就變,讓我們投資商寒心。”


    “樊主席,集團與成津縣簽的是意向性協議,還可以談。”


    “秘書長,我如今在茂東市,茂東市的領導很熱情,搞得我很不好意思,什麽時候回沙州,再說。”


    樊得財放下電話以後,站在一旁的梁秋河道:“嶺西地處內陸,沒有見到幾個外商,好唬得很。隻要我們裝做要離開,他們就會求著我們,我們認真和他們談生意,他們反而會傲慢。這些人就是見錢眼開,隻要我們有錢,隨便耍什麽態度他們都會接受。”


    樊得財道:“不見得吧,如果真如你說的那樣,侯衛東為什麽堅決反對這個協議?”


    梁秋河想了想侯衛東的模樣,道:“他這人是例外,年輕氣盛,可以理解。”


    侯衛東看到勝寶集團出訪茂東市的新聞以後,將報紙扔到一邊,自言自語道:“如果不放寬條件,走到哪裏都是禍害。”


    郭蘭看完報紙以後,倒顯得心緒不寧,原本想打個電話給侯衛東,左想右想,還是忍不住來到了侯衛東的辦公室。


    “侯書記,你看報紙沒有?”


    “我才到上青林工作時,很長一段時間無事可做,隻能天天看報紙,形成了習慣,現在進辦公室第一件事情就是看報紙。”侯衛東見郭蘭滿臉沉重,知道她想說什麽,有意讓氣氛放得輕鬆一些。


    “我擔心勝寶集團的事情,對你不利。”在人多的時候,郭蘭總是稱呼侯衛東為“侯書記”。兩人單獨在一起時,她基本上不稱呼“侯書記”,而是用“你”來代替。


    侯衛東坐在桌前,兩眼直視著郭蘭。七年時間,郭蘭還是如以前在青幹班時那個樣子,臉上幾粒淡淡的雀斑,鼻尖微翹著,隻是隨著歲月流逝,以前清秀的麵容多了幾分從容的韻味。


    在侯衛東毫不遮掩的目光之下,郭蘭最初還故作平靜,很快臉就紅了,她用手摸了摸臉,道:“你別老盯著我,我臉上還算幹淨,出門照過鏡子。”


    自從那天陪著周昌全跳舞以後,侯衛東與郭蘭麵前的薄紗似乎被揭開了,兩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了對方的心思,隻是兩人的職務擺在那裏,在對待私人關係上很是慎重。


    侯衛東收回了目光,道:“在常委會上我就打定了主意,為公,這是保護國家不可再生資源,為縣裏爭取利益;為私,勝寶集團這等條件就是給成津安了火藥桶,縣裏就等著當撲火隊員。我以前在益楊開發區工作過,與最基層村民打過交道,知道其中利害。”


    “朱書記的心思你應該很明白,他眼見著煮熟的鴨子飛走,十有八九會責怪你。”郭蘭又道,“你在上青林修路,靠跳票在鎮裏取得一席之地,給兩位領導當秘書,又來整治成津的爛攤子,每走一步看上去容易,我知道裏麵的艱難。”


    “人生起起落落,也是尋常之事,我這幾年走得太快,未必是好事。”侯衛東口裏輕鬆心中卻是另一番感慨:“郭蘭真是知書達理、善解人意,對自己內心的了解甚至超過了小佳。”


    到了2001年3月,經過反複爭奪,勝寶集團最終與茂東市簽訂了協議。侯衛東雖然沒有看到協議的具體內容,但是憑著勝寶集團持幣而驕的狂妄,他知道茂東市那份意向性協議的大體內容。


    即使勝寶集團沒有落戶成津,成津的發展勢頭也很是迅猛,新城區初見雛形,建設量成倍增加。


    易中嶺修路嚐到了甜頭以後,從土特產行業徹底脫身,由修路延伸到房地產。看著成津掛出來的幾個建設項目,禁不住口水直流。隻是侯衛東把持著成津,堅持搞公開招標,易中嶺就將侯衛東視作眼中釘。


    “黃書記,我不明白為什麽市委還能容忍侯衛東?他目無領導,狂妄得很,誰也不買賬,而且還翻臉不認人。”


    黃子堤道:“你以為侯衛東這麽好弄?他是祝焱的人,更是周昌全的人,打狗也得看主人。”


    “祝焱在茂雲,周昌全隔幾年就要退居二線,可是成津最好的發展空間就是這幾年,讓他在成津當攔路虎,我們的損失就大了。曾昭強比侯衛東靈活得多,隻要他在成津主政,我們就能操作下來一兩個大項目,這輩子也就夠吃了。”


    黃子堤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有最後答應,道:“這事要等火候。”


    下午,黃子堤到了朱民生辦公室,朱民生正拿著省政府的通報發火。“我們與鐵州差距不是在縮小,而是不斷擴大,這裏麵是什麽原因?”朱民生臉色很不好看。


    黃子堤接口道:“是我們的幹部保守。年老的幹部保守,年輕的幹部也明哲保身,為了官位,寧願放走一個大型企業。這是為一己之私而影響一個地區的發展,嚴重點說,影響了一個縣的曆史。”


    朱民生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道:“我下了決心,必須換掉侯衛東。”黃子堤假意勸道:“朱書記,侯衛東是周省長的秘書。”


    “工作崗位輪換是很正常的事情,年輕人嘛,就要多崗位鍛煉。你給提個方案,看他輪換到哪裏,最好多輪換幾個崗位。”朱民生很早就想動侯衛東,可是投鼠忌器,一直沒有下狠手。此事之後再不換掉侯衛東,肯定會影響他的威信,他不允許在沙州地盤上再發生同樣的事情。


    黃子堤想了一會兒,道:“方案一,文體委主任年齡到了,正準備退休,他可以過去當主任;方案二,侯衛東是學法律的,如今政法委班子弱了些,他可以充實到政法委機關,任副書記兼綜治辦主任。”


    朱民生思考了一陣,道:“讓我再想想。”


    黃子堤走出門,心道:“朱民生還真是書生,想得多,做得少,不是幹大事的料。如果此事放在周昌全身上,早就下手了,哪裏管得了這麽多。”


    黃子堤回到辦公室,朱民生又打電話過來,道:“就讓侯衛東到文體委,但是時間推後一點,等過了國慶,再提到常委會上研究。”


    晚上,侯衛東接到了楊柳的電話,楊柳聲音壓得很低,道:“我無意中得到一個消息,市委準備搞輪崗,侯書記可能要到市委部門來任職,具體哪一個部門不清楚。”


    “準確嗎?”


    “基本準確。”


    放下電話,侯衛東長長地歎息一聲,心道:“朱民生到底還是下了決心。”在家裏坐了一會兒,他給周昌全打了電話。


    “既然如此,你幹脆到省裏來。”


    “我暫時沒有到省裏的考慮,從哪裏跌倒,我就在哪裏爬起來。”


    “衛東,你還年輕,目光放遠一些,沒有必要爭這口閑氣。”


    “周書記,我一個處級幹部到了省裏,也沒有多大意思,我的想法是輪崗到一個實在一些的部門,實實在在做些事情。”周昌全是副省長,但是其年齡和其他副省長相比要大一些,退居二線也就是這幾年的事情,侯衛東身上周昌全的銘印太深,到了省裏說不定還真是閑著了。


    “你想到市裏哪一個部門?”


    “農機水電局,竹水河水電站是在我任期內搞起來的,我想把這個水電站繼續搞完。”


    周昌全愣了愣,隨後會心一笑,道:“這事我去打招呼。”他是何等聰明之人,農機水電局隻能算中等局,但是上可以聯係吳英副廳長,下可以聯係朱小勇的竹水河水電站,侯衛東的用意,他一眼就看穿了。不過,看穿歸看穿,他還是樂意為侯衛東打招呼。


    很快,侯衛東的調動文件就下來了,他到市農機水電局出任黨組書記、局長。


    不久以後,曾昭強被任命為成津縣委書記。


    秘書長楊森林又給勝寶集團樊得財打電話。


    樊得財對茂東的基礎條件不是很滿意,他最中意的地方還是沙州市成津縣,接到楊森林電話以後,他帶隊回到了沙州。


    曾昭強得知此消息後,給代縣長周福泉打了電話,道:“周縣長,你去和樊得財見一麵。縣裏財政狀況你很清楚,樊得財如果一點都不讓步,五年之內麻煩不斷。五年之後你我在什麽地方都不清楚,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周福泉掛了電話,半天才反應過來:“原來曾昭強是讚成侯衛東的意見的,哎,人心真他媽叵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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