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辦公室以後,侯衛東交代晏春平,讓他給防非辦打電話,匯報材料出來,審查以後才能上會。這幾天時間,他完全陷在防治“非典”的工作之中,左奔右跑,沒有喘息之機,如今基本上將應該布置的工作大部分安排下去,他準備安靜一會兒,自我充電。


    他將寫作任務向晏春平交代清楚以後,吩咐道:“我要關門研究文件,沒有特殊情況,別讓人來找我。”


    泡了茶,侯衛東獨自坐在辦公室裏間,讓自己完全安靜下來。每臨大事有靜氣,這來自於青林鎮趙永勝的警句已經成為自己的一種重要的行為模式。他在靜思中,再次徹底搜索沙州防治“非典”整體工作還可能存在的漏洞。


    慢慢地喝茶,讓自己的心徹底安靜了下來。


    “關注重點一,出現疫情時,發布疫情問題。


    “關注重點二,出現疫情時,如何調查接觸者。


    “關注重點三,工作人員在實際工作中的情緒問題。


    “關注重點四,出現疫情時,明確工作紀律的問題。


    “關注重點五,傳染病醫院治療問題。


    “關注重點六,隔離點周邊群眾穩定問題。


    “關注重點七,出現疫情大規模隔離問題。”


    列出七條關注重點,侯衛東又翻出預案,將自己想到的問題與預案進行一一對照,找出預案中忽略或是不可能寫到的細節。


    一個小時左右,他完成了對七個關注重點的研究工作。


    自從擔任防治“非典”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以後,他陷入了緊急而迫切的具體事務之中,紅顏知己郭蘭的身影被壓在心底最深處。此時他完成手裏工作,忙裏偷閑,窈窕身影在不經意間又躍然腦中。


    那天一句“我愛你”,讓侯衛東無數遍回味。他如戀愛中的女人一般,坐在椅子上發了一會兒呆,心道:“女人青春易逝,時間拖得越長,越是對不起郭蘭,是不是到了該鬆手的時候?既然不能執子之手,就應該放掉那隻手。”


    每當“分手”念頭湧出之時,埋在心肝裏的那把刀就開始滾動起來,攪得他五髒六腑都如被鋸開,鮮血淋漓,疼痛難忍。


    侯衛東強迫自己的注意力從郭蘭身上離開,桌上放著新送來的厚厚一疊文件,他隨手翻了翻,驚訝地發現郭蘭被任命為沙州大學防治“非典”領導小組副組長。轉念一想,郭蘭是沙州大學黨委委員、組織部長,擔任校防非辦副組長是理所當然的事。


    仔細看了沙州大學的簡報,侯衛東還是察覺到一些問題,他給許慶蓉打了電話:“沙州大學和幾所中專院校,有好幾萬學生,消毒液、溫度計等防非藥品、藥具到底準備得如何?特別是沙州大學,有幾萬學生,絕對不能出事。你抽時間親自去一趟,幫助他們理一理思路。”


    許慶蓉道:“沙州大學工作不錯,組織部長郭蘭是新增加的防非辦副主任,其實是她主要負責。她原本要到上海去讀書,上海那邊來了暫時停課通知,結果她就留在學校抓防非工作。”郭蘭在沙州市委組織部工作時,參加過對許慶蓉的組織考察,她們兩人關係挺好,一直有聯係。


    許慶蓉無意中說出了郭蘭的近期行蹤,而這些事侯衛東基本不知。放下電話,他默默地體會著郭蘭內心的掙紮,惘然若失,心裏不禁有些苦澀。


    此時,他的身邊人紛紛戰鬥在“非典”一線:蔣大力賣藥品及器材,周昌全督戰沙州,郭蘭成為沙州大學防非辦副主任。他感到“非典”如一柄巨大的鍋鏟,狠狠地攪動著大鍋,大鍋裏的湯湯水水便混在了一起,一起努力地向天空散發著熱量。


    他腦中浮現起巨型大鍋的具體形象,在鍋中,他和郭蘭在混亂中用力擁抱著,其他事情都拋在了一邊。


    這種感慨很奇異,也很過癮,不過很快就被迫打斷,因為市委副書記、紀委書記濟道林來到侯衛東辦公室。


    對於濟道林這種老資格市領導,晏春平根本沒有擋駕的想法,直接敲開了侯衛東辦公室的門。


    侯衛東見是濟道林,連忙站起來,幾步迎上去,道:“濟書記,有什麽事情打個電話招呼一聲,怎麽能勞你大駕。”


    1993年,侯衛東從沙州學院畢業時,濟道林是沙州學院副院長。在畢業後不久,侯衛東重新回到學校,在小書店偶遇濟道林,濟道林送了一套《平凡的世界》給侯衛東。十年時間過去,侯衛東成長為沙州市副市長,濟道林也離開了學校,成為沙州老資格的紀委書記。


    紀委工作的經曆在濟道林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長期習慣性苦思,額頭上留著明顯的“川”字紋。坐下以後,臉上也沒有什麽笑容,道:“省紀委要求在‘非典’期間嚴肅紀律,紀委準備擬一份相關文件,我想聽聽防非辦主任的意見。”


    紀委擬定文件,根本不需要由紀委書記親自來向副市長征求意見,若是換一位紀委書記,侯衛東或許還要開一句玩笑,可是麵對曾經的校長,他就得正正經經。


    濟道林從手提包裏拿出一份文件。在取文件時,侯衛東看到了濟道林手腕上的表。在學校讀書期間,濟道林上課時就戴著這塊表,蔣大力最有經濟頭腦,是唯一識貨人,在寢室裏多次談起這塊表,當時羨慕得很。如今這塊名表顯得很普通,整體上顯得暗舊,倒與濟道林的身份和氣質相符。


    侯衛東接過文件,認真翻閱起來。


    文件標題是《沙州市紀委、監察局關於嚴明紀律確保非典型肺炎防治工作順利進行的緊急通知》,內容分為“嚴格政治紀律,牢固樹立全局觀念,建立工作責任製,嚴格疫情公布製度,加大監督執紀力度、嚴厲打擊利用防治‘非典’名義從事的各種違法行為”五大部分,這份文件基本上將周昌全副省長“硬”的一手體現了出來。在嚴格政治紀律中有這樣一段話:“黨員在‘非典’時期更應該體現先鋒模範作用,對不遵守防非工作紀律、擅自脫離工作崗位的黨員,開除黨籍,是行政和事業編製幹部的,開除公職。”


    等到侯衛東目光從文件中離開,濟道林問:“你是防非辦主任,最了解情況,看一看還有什麽不妥之處和遺漏之處。”


    侯衛東在腦中將這份文件與自己擬出的七個關注點進行了對照,道:“‘非典’病人相比其他病人,特殊在於傳染性,我們必須強調醫院的責任,凡是遇到疑似‘非典’病人,不許推諉。這就相當於我們日常推廣的首問責任製,又相當於出租車,不能拒收任何一個客人。我建議在文件中要特別強調此條。”


    濟道林道:“這一條很重要,就叫首診負責製。”


    侯衛東在向濟道林介紹了人民公園旁邊社區醫院發生的圍阻事件後,道:“這件事情發生以後,我一直在思考應該如何公布信息,‘非典’是惡性傳染病,影響麵寬,如果信息公布不及時,必然會有謠言產生。謠言多了,會引起社會動蕩。”


    濟道林額頭上的川字緊緊鎖住,糾結在一起,緩緩地道:“從八十年代算起,沙州就沒有發生過大的疫情,不僅農村地區衛生體係薄弱,城市的衛生體係同樣不堪一擊。我擔心公布疫情的方式不妥當,有可能引起社會不必要的恐慌。”


    內緊外鬆是這些年常采取的工作辦法,事實證明此方法在處理絕大多數問題上都有效。隻是“非典”疫情不同於以前遇到的任何事情,稍有不慎,通過飛沫傳播的烈性傳染病患者就有可能呈幾何倍數的增長,任何社會都無法承受如此重創。


    侯衛東是防非辦主任,看了大量資料,知道“非典”厲害,他仍然堅持了自己的觀點:“從各地的新聞來看,上海、北京、廣東等地都公布了疑似和確診病例,《新聞聯播》和《焦點訪談》先後正式談到了‘非典’疫情,堅持及時公布信息,這是製止謠言的最好方式。如果沙州出現了確診病例,就會涉及醫院治療、接觸者和疑似病人的隔離觀察,涉及麵非常大,根本不可能封鎖信息。我們堅持按時公布疫情,或許會引起短暫恐慌,但是長久來說是有利的。”


    濟道林額上皺紋緊鎖,道:“如果發布疫情信息後,引起社會恐慌,這將是一場災難,誰能承擔這個責任?”


    侯衛東堅持自己的看法:“我堅持認為及時準確發布信息引起的恐慌,將遠遠低於謠言引起的恐慌,捂著的蓋子就是謠言的溫床。”


    這份文件的主要內容是按照市委書記朱民生的要求所寫,朱民生專門提出要嚴格疫情公布的方式和時間。聽到侯衛東對疫情公布方式毫不遲疑地反對,濟道林沉默半晌,道:“你的說法很有道理,到底如何公開疫情信息,在今晚常委會上要提出來研究,以常委會紀要為主。”他起身告辭,走到門口,轉身與侯衛東握手,道:“衛東肩負著重任,責任重大啊。”


    看著濟道林的背影消失在走道上,侯衛東重回辦公室,他拿了一張紙出來,用鋼筆在這張紙中間畫了一條線,將這張紙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寫下信息完全透明的好處與弊端,另一部分寫下信息不完全透明的好處與弊端。


    最終,他還是堅定自己的想法。


    在四點四十分,晏春平將防非辦寫的報送市委常委會的材料送了過來。這篇文章中規中距,也算不錯。侯衛東略作修改便算過關。


    七點,市委常委會會場。


    防治“非典”工作是第一項議程,這一項議程有兩方麵的內容,首先是由衛生局許慶蓉報告沙州市防治“非典”已經做了的各項工作,以及下一步需要解決的問題。隨後由沙州市紀委副書記、監察局局長就《沙州市紀委、監察局關於嚴明紀律確保非典型肺炎防治工作順利進行的緊急通知》向市委常委會作報告。


    對於防非辦前期的工作,市委常委們給予了充分肯定,提出的幾個建議全部通過。但是對紀委的《緊急通知》,常委們有不同的意見,爭議最大的地方在信息披露方麵。部分常委支持“完全披露信息”,另一部分讚成“不完全披露信息”,爭議雙方都是為了防止社會恐慌,分歧在於具體的手段。代市長寧玥是完全披露派,副書記楊森林是不完全披露派,紀委書記濟道林原本讚同楊森林的意見,提前與侯衛東溝通以後,他的態度變得含糊起來。


    侯衛東是列席人員,在沙州,所謂列席者,可以在被詢問時發言,但是沒有表決權。他是防非領導小組副組長、防非辦主任,掌握了最多的一手資料和豐富信息,由於不是常委,在實質上的最高決策機構裏,失去了應有的話語權。隻能聽著幹瞪眼,將一肚子主意藏肚裏。


    常委們討論以後,市委書記朱民生定下調子:“既然大家對信息披露有爭議,省裏又沒有明確要求,我們不必太著急確定披露方式,當務之急是防非辦繼續做好工作,確保萬無一失。我強調兩點,第一,在《緊急通知》中暫時不提此事,信息披露改成信息報告的內容。對於下一步信息披露的程序和方式由侯副市長提方案,侯副市長要盯著省防非辦,最簡單和最正確的方式就是他們怎麽辦我們就怎麽辦。”


    侯衛東聽到朱民生給自己增加了責任,表麵上一本正經點頭,心裏暗道:“我列席會議,沒有發言權,就是一個啞巴,隨便別人如何安排。”轉念又安慰自己道:“黨委和政府各自有職責,這是由體製所決定,我怎麽會有很憋屈的感覺,這種情緒不正常,應該擺正自己的位置。”


    朱民生顧盼自雄,他自然不會顧忌一位年輕副市長的想法,道:“第二,我在這裏強調工作責任製,每位常委、副市長都有自己的工作範圍,同時部分領導還聯係了具體的地區,不管是自己工作職責範圍內還是聯係的具體地區,隻要出了事,擔負同樣責任。舉例來說,東城區若是有一起確診病例,但是沒有預防和控製好,東城區的東方勝和聯係東城區的常委,都要承擔相同責任。再比如,教育係統出了事,侯市長和當地地方領導都要承擔相同的責任。”


    常委會決定的大事,由政府來執行,這是由體製所規定。侯衛東明白這個道理,也覺得無可厚非,可是離開會場後,總是感覺在不知名的地方有塊小石頭壓著、堵著神經和血管,莫名其妙覺得不舒服。


    平心而論,沙州市市委常委們多數還是挺尊重侯衛東的,在常委會前,濟道林副書記還特意來向他征求意見。可是,他作為政府副職隻能列席最高決策層的會議,在會上隻有旁聽權力和被動接受詢問。而最糾結之處是在研究防治“非典”問題上,他比任何有權發言的人都要了解“非典”是怎麽一回事,有一肚皮的意見,卻並不能進入最高的決策機構。


    侯衛東曾經做過成津縣委書記,具有最終拍板權。此時成了副廳級,反而失去了拍板權,讓他頗不習慣。但是要具有更高的拍板權,上一級副職是必須經曆的過程。


    “我今年33歲,一定要在35歲之前成為常委,在38歲之前成為正職,最差的表現應該在此屆結束成為副書記,否則我的年齡優勢將不複存在。”從會場出來,侯衛東對自己的人生再次進行五年規劃。


    在嶺西,領導升職采取的是黨委和行政交錯上升的路徑。交錯升職有三個前提:第一個前提是黨委和行政在體製上是分開的;第二個前提是黨政幹部實質上是一元的;第三個前提是黨委決策係統比政府執行係統在實際使用中要高半格。


    具體來說,從鎮裏來說,鎮長幹得不錯再任黨委書記,鎮黨委書記要升官就可能當副縣長,副縣長幹得不錯就可以進常委,然後再升職當縣長,縣長幹得不錯才有可能當縣委書記。市、省一級的升官途徑基本如此。如此流動,使得政府係統幹部流動到黨委係統,即使是同級別流動,也被認為是一種晉升。體製內如此安排升職是有道理的,幹部先在政府係統曆練,經受實踐鍛煉,而被實踐證明能力更強、素質更高、經驗更為豐富的幹部得以進入黨委係統,從而使得黨委係統成為政治精英人才的高地,並保證了黨委決策的相對全麵和正確。


    自從當了成津縣委書記以來,侯衛東的政治理想就開始漸漸覺醒,他清醒地認識到要實現胸中抱負,必須要在這個體製內有位置,否則說話等於放屁,更別談實現理想。


    4月13日,首都收治的第一位非典型肺炎患者痊愈。4月16日,世界衛生組織正式確認,冠狀病毒的一個變種是引起非典型肺炎的病原體。


    4月16日下午,嶺西省終於迎來了第一例非典型肺炎的確診病例。


    病人是在4月15日開始發燒,進入了嶺西省第一人民醫院,被列為疑似病例。隨後得到了確診。


    侯衛東接到省防非辦的通知以後,一路疾行來到寧玥辦公室,當麵報告以後,他急匆匆地走出辦公室,準備前往嶺西。


    到電梯門口,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洪昂的電話打了過來。侯衛東急匆匆地道:“今天確實沒有時間,嶺西確診了一例‘非典’,我要到嶺西開會。”


    洪昂嚇了一跳,道:“嶺西成疫區了?”


    侯衛東道:“隻有一例,倒還算不上,疫區得有發病率、傳染率以及死亡率。”


    洪昂說了一句粗話:“我操,嶺西終究沒有幸免,防非的弦肯定要被擰緊。警察是萬金油,肯定又要被派到急難險重的位置,後天開一個全市政法係統中層以上幹部會,到時衛東過來講一講。”


    侯衛東道:“政法幹警是防非的中堅力量,我盡量爭取參會,向幹警們普及一下‘非典’知識,一是要他們高度重視,二也要消除恐懼。”在他的防非全盤計劃中,政法係統是必不可少的一環,他是發自內心想給政法幹警們講“非典”的基本知識。


    從沙州到嶺西這一路上,侯衛東有一種即將臨戰的感覺,他不斷接到沙州領導電話,不斷重複:“確診一例,其他情況還不清楚。”


    小車一路超速,四十分鍾來到了省衛生廳。


    省防非辦的會場上,參會人員皆是各地抗非戰線上的主力,他們深知出現一例“非典”意味著什麽,人人皆表情嚴肅。在一般的會場上,各地的同誌都要互相打招呼,寒暄幾句,此時大家都閉上嘴巴,眼睛盯著領導入場的小門。


    副省長吳永忠走進會場時,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簡明扼要談了確診情況,道:“現在傳達朱建國省長的三點指示,一是嶺西市委、市政府要組織所有力量排查所有接觸者,進行就地隔離。疑似病例及時送入省第一醫院醫治。二是全麵啟動嶺西市非典型肺炎防治處理預案。三是切實做好醫護人員自我保護,嚴防感染。”


    嶺西省各級會議多,經常開會的人都修煉成了會精,他們總結了嶺西會議規律:“人多的會、全麵工作的會一般沒有馬上要辦的大事,還要印發會議材料,記不記筆記無所謂。人數少的會、專項工作會才是需要集中精力的會,必須要記筆記,否則無法準確全麵傳達會議精神。”


    侯衛東的筆在筆記本上飛快地滑動著,達到了在沙州學院上專業課時瘋狂記筆記的水平,幾乎將副省長吳永忠的原話記錄了下來。左鄰右舍的同誌們也都在認真記錄,全場除了吳永忠的講話聲以外就是筆尖的沙沙聲。


    突然,角落裏響起了手機鈴聲,鈴聲是一陣發嗲的年輕女子的聲音,內容是:“我的主人,我是xxx,請你接聽電話。”xxx是一位國內非常有名的女星名字,在小範圍的場合裏,如此手機鈴聲叫幽默,在嚴肅的公眾場合如此鈴聲就叫低俗。


    吳永忠表情一直很沉穩,聽到鈴聲,突然憤怒起來,怒道:“在座的都是防非戰線的領導者、組織者,抗擊‘非典’是個係統工程,千頭萬緒,每一個細節都決定著生死成敗。連手機鈴聲都管不好的幹部,我不相信能管好防非工作!”


    響起手機者是另一個地區的衛生局長,是一個臉色白淨的中年女同誌,半老徐娘,倒有幾分姿色。被吳永忠副省長批評幾句,臉紅得如煮熟的大蝦。在慌亂中,手忙腳亂就是關閉不了手機鈴聲。


    “我的主人,我是xxx,請你接聽電話。”嫵媚的聲音在嚴肅場合裏回響著,一臉緊繃的參會人員終於有人笑出了聲。


    吳永忠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他咬著牙,將滿肚子的火氣壓住。


    省政府辦公室參加服務的一位處長反應快,他幾步走到女同誌身邊,劈手奪過手機,朝場外走去。“我是xxx”的嗲聲一路響起,漸漸消失在門外。


    滿場緊張的氣氛,卻被嗲聲的手機鈴聲或多或少地消解了一部分。吳永忠傳達完了朱建國的指示和自己的要求,便將具體事情交給了省衛生廳廳長。衛生廳廳長講了半個小時左右,省紀委高祥林書記悄無聲息出現在會場。


    高祥林號稱白包公,在嶺西專打老虎,因此威名赫赫。他中途到場,原本就安靜的會場變得壓抑起來。


    高祥林是最後一個講話,他平常說話極文雅,條理清晰,邏輯嚴密,知識豐富,就如儒雅且有曆練的大學教授。今天在會場上,往日的笑容無影無蹤,他再三強調工作紀律,結束時扔給在場所有人一把短小的匕首:“剛才講了那麽多,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黨員幹部退縮,絕對除脫!”除脫是成津土語,含義豐富,用在這裏就是開除的意思。


    散會以後,一片汽車發動聲。幾十輛小車以省政府大院為起點,沿著高速路和高等級公路,奔赴各地。很快,嶺西全省各地市都在當天召開了大會,疫情信息和省領導嚴肅指示以最快速度傳達到市、縣、鎮、村四個層級,社會主義集中力量辦大事的高效率此時體現得淋漓盡致。


    沙州,夜晚八點,召開了防非辦緊急會議。這一次緊急會議的規格很高,沙州四大班子全部參加了此次會議。晚上十點鍾,會議即將結束,朱民生冷臉冷麵,食指朝天不停地晃動,聲色俱厲地道:“省紀委高書記明確表態,‘非典’是試金石,誰是英雄誰是狗熊,誰真正具有先進性,都將在試金石麵前原形畢露。我希望在座諸位都不要當狗熊,希望明年在這個會場上能看到大家的身影。”


    市委書記說出如此重如此狠的話,讓每一位領導幹部都感受到無比沉重的壓力。


    在會上,重新確定了責任區,沙州三區四縣,每個區至少有三名市級領導聯係,益楊縣由紀委書記濟道林、副市長侯衛東和人大副主任趙誌武負責。


    散會以後,益楊新任的縣委書記蔡恒來到侯衛東身邊,道:“侯市長,明天上午九點召開縣委擴大會議,布置全縣防非工作,你是益楊老領導,能不能到場加強領導?”


    侯衛東除了聯係益楊以外,還代管了文教衛這一塊,益楊縣是沙州市所轄四個縣裏中專和大學最多、最齊全的,特別是沙州大學的學生在擴招後達到兩萬人,是他劃定的重點區域。


    “明天上午我準時參會,濟書記和趙主任也聯係益楊,你向兩位領導報告沒有?”


    蔡恒道:“濟書記明天要召集全市紀委係統的會議,趙主任要到省裏去。”


    出於對老領導和師長的尊敬,侯衛東主動給濟道林打了電話:“濟書記,明天益楊召開幹部大會,布置防非工作,您能參會加強領導嗎?”


    濟道林道:“明天我要召開紀委工作會,就不到益楊去參會了。在防治‘非典’方麵,侯市長是沙州最全麵的專家,你去,比我有用。”


    與濟道林通話以後,侯衛東再給趙誌武副主任打電話。


    蔡恒暗自讚了一句:“侯衛東這幾年確實成熟了,處事周到,老練。”等到侯衛東打完這兩個電話,他又上前主動握手,道:“侯市長,那明天見。”


    侯衛東鬆開手以後,開了個玩笑,道:“我們要進入防非狀態,少握手,多開窗。”又道:“明天開完會,我準備在益楊停留一天到兩天,實地調研防非工作。老是在辦公室坐而論道,不了解實際情況,區縣的同誌會罵我們亂彈琴、瞎指揮。”


    蔡恒道:“侯市長從基層一步一步做起,啥事能瞞得過你。”


    這句話是真話,也有恭維之意。侯衛東笑著謙虛幾句,再給寧玥打電話,說了下基層調研的事。寧玥爽快地道:“兩天時間調研,可以。時間太長就不行了,防非辦這一攤子事,夠得你忙。”


    剛與蔡恒分了手,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洪昂與公安局老粟一起走了過來。洪昂道:“衛東市長,明天上午政法係統開誓師大會,你能不能參會?”


    “政法係統的會不是後天才開?”


    “坐不住了,提前到明天開,早開早布置。”


    侯衛東為難地看了蔡恒一眼,然後道:“明天益楊要開全縣動員大會,我答應了蔡書記。公安這邊有洪書記坐鎮指揮,比我說話管用。”侯衛東順口將濟道林的話套用在洪昂身上。


    洪昂回頭對老粟道:“侯市長不能來,那就請許局長來參會,她是專家,給政法幹警講一講,一是講點基礎‘非典’防護知識,保護幹警;二是消除恐懼心理,免得大家害怕。這兩點就是剛才侯市長說的,我覺得很有道理。至於紀律處分是最後的手段,最好不用。”


    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新月樓,小區門口站著一對情侶,兩人湊在一起喃喃低語,女子不時笑兩聲。無數窗口射出燈光,溫馨且寧靜。侯衛東稍稍停下腳步,心道:“若是沒有‘非典’疫情,我們的生活是多麽美好。等到這場災難過去,一定要請公休假,痛痛快快玩幾天。”


    早上出門時,侯衛東意外地看到了縣委書記蔡恒等到了新月樓門口。縣委書記在家門口迎接,這個禮遇實在有些違背約定俗成的規則,他連忙走過去,道:“蔡書記,你太客氣了。”


    蔡恒倒是實話實說:“我家在附近,昨天晚上在市裏開了夜會,沒有回去。”


    正說著,縣長高寧的小車也到了門口,高寧見兩位領導已經站在新月樓門口,道:“剛才堵了車,來晚了一步。”


    縣長高寧是從沙州市下派的幹部,家住在沙州。在這種關鍵時刻,縣裏兩個主要領導都不在益楊縣城坐鎮指揮,這讓侯衛東覺得有些不妥。他將隱約的不妥放在心裏,道:“事不宜遲,我們三人也不耽誤了,馬上到益楊。當務之急是全麵動員,通報省市會議精神,布置全縣抗擊‘非典’的工作。這個會後,益楊就要全麵動員,衛生、交通、社區都要動員起來,要在益楊的所有交通道口設立檢查站,檢查、消毒,嚴防死守,堵住入口,全縣才不會出亂子。”


    三輛小車上了高速,一路飛奔,超越了不少車輛。路上不少駕駛員看著閃著應急燈的車隊,有人罵道:“這些當官的,跑到高速路上來耀武揚威,真是活膩了!”還有一位駕駛員使勁按了按大車喇叭,表示對車隊的不滿。


    在車上,侯衛東抽空給小佳打了電話:“我要到益楊縣,你要給父親講清楚,‘非典’是惡性傳染病,千萬要小心,沒事別到街道上去。還有,小囡囡就不要去上課了,在家裏買些書和碟子。”


    小佳的心情也被侯衛東的話語搞得很緊張,道:“你別逞能到一線去。‘非典’死亡率很高,又沒有特效藥,染上了病可不得了。你要記住,副市長隻是你臨時的責任,丈夫和爸爸才是你永恒的職業。”


    侯衛東在此時根本無法後退,道:“這是職責所在,沒有辦法退縮。你管好家裏的事,我的事就不必操心了。”


    “你是我老公,怎麽能不操心。”


    “我隻是在辦公室裏指手畫腳,又不上一線,你怕個啥。”


    這句話倒是實在,小佳心裏的擔心少了許多。


    掛斷了電話,侯衛東又給母親劉光芬打了電話。


    劉光芬在電話裏埋怨道:“你爸真是個強驢,他還在火佛煤礦,不願意回來。”


    侯衛東道:“火佛煤礦在山溝裏,那裏遠離人群,說不定更安全,不回來就不回來。公安機關肯定在‘非典’第一線,你讓哥嫂聰明點,既不能碰政策紅線,也得保護自己,千萬別犯傻。我沒事,在辦公室指手畫腳。”


    “你別想著出風頭,老老實實在辦公室裏,別去基層檢查工作。”


    小兒子指揮全市抗“非典”,是在指揮部裏活動,危險應該不大。二女兒在做生意,完全可以暫時關門。大兒子是刑警,長期是身不由己在社會上衝來殺去,感染“非典”可能性成倍增加。劉光芬心裏急得起了火,道:“我寧願衛國不要工作,也不願意他去冒險,辭職以後,到火佛煤礦去,比現在有錢得多。”


    侯衛東道:“媽,這隻是你一廂情願的事情,他是刑警的頭頭,什麽危險事沒有經曆過,讓大哥在這個時候放棄職業,完全不現實。做事要機靈點,隨機應變,問題不大。”


    劉光芬愛兒心切,隨後又給大兒子侯衛國打電話,她知道讓大兒子辭職是不可能的事,便提出請病假的建議。侯衛國聽了這個建議,感覺母親的思維十分怪異,道:“真要做出這種事,我還是侯家人?我在沙州逮了這麽多壞蛋,被他們知道我在危險麵前當了軟蛋,絕對會遭恥笑,一個沒有威信的刑警,會麵臨著更多的危險。媽,你腦袋是不是糊塗了?”


    劉光芬有個當警察的丈夫,又有當警察的兒子,對這個行當了解很深,聞言隻得作罷。


    進入益楊縣城以後,侯衛東拿著手機翻看了一會兒,決定還是要給郭蘭打個電話。兩人如今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如果侯衛東不打電話,郭蘭一般情況下不會主動打電話。有時,他想道:“若是我不主動打電話,我們就算是分手了嗎?”想著分手,他就會感到錐心般痛苦,可是,女人的青春短暫,再拖下去,對郭蘭不公平。


    撥通了郭蘭電話,他道:“你們那邊的情況緊張嗎?”


    接電話時,郭蘭正站在校園宿舍的窗邊,她拿著電話,依著窗,道:“很緊張了,校園裏學生有不少戴著口罩。”


    她的眼光正好落在一塊草坪前,一對青年男女坐在椅子上,女的正在細心地整理著男的口罩。當整理好以後,她飛快地吻了吻男青年的額頭,然後,她才給自己戴上口罩,兩人戴著情侶口罩肩並肩地互相依靠著。


    “我剛下益楊收費站,到益楊召開防非工作會,你參會嗎?”


    “學校是由段校長親自參會,我留在學校。”


    “注意安全,在冰箱多準備一些食物,盡量減少上街的時間和次數。”


    郭蘭感到了一陣陣溫暖,輕聲道:“你別太拚了,也要注意保護自己。”


    侯衛東是在車上打電話的,他沒有用主語,盡量用中性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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