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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在梅爾腦子裏打轉的人——環美航空公司機長弗農·德默雷斯特——此刻就在離空港三英裏的地方,開著他那輛“默塞地斯”230sl型的雙門轎車。比起早先他從家裏去空港的那段路程來,現在穿越這些旁支街道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因為路麵剛鏟清了。雪雖然還一個勁地在下,又有大風助威,但是地上的新積雪還不太深,不足以造成困境。


    德默雷斯特的目的地是空港附近一片三層樓的公寓房子,空勤人員通常把這個地方叫“女乘務員街”。各航空公司常駐林肯國際的許多女乘務員都在這裏租用公寓房間。一般是兩三個人合住一套。最早搬進來的替這些家家戶戶起了個名字,叫“女乘務員的窩”。


    這裏經常是下班後舉行歡樂聚會的場所,有時又是女乘務員和男空勤人員男歡女愛的大本營,這樣的事時有發生,猜也猜得出來的。


    總的來說,這些女乘務員的窩,其自由自在的程度和其他地方單身姑娘棲身的公寓不相上下。不同的是,這裏的大量男女私情都是發生在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之間。


    這裏麵自有它的道理。這些空中小姐和她們結識的男機組人員——機長、第一和第二駕駛員——全都是些出類拔萃的人物。他們全都是從一場競爭性強、要求嚴格的淘汰過程中闖過來的人,最後掙到目前這些為許多人所覬覦的職務,在這個過程中間,才能稍差的就完全給比下去了。留下來的為數不多,但全是些最有作為的尖子。結果是自成一體,形成精明強幹、睿智豁達的人品,他們熱愛生活,慧眼識知己,惺惺惜惺惺。


    弗農·德默雷斯特在他這一段生活裏,也曾垂青過不少女乘務員,那些女的也垂青於他。事實上,他的風流韻事是接二連三的,對象都是些漂亮而聰明的年輕婦女,是連國君和男的電影泰鬥曾經企求而也沒能弄到手的女人。德默雷斯特以及其他一些和他共事的飛行員所結識並且經常幽會的空中小姐,既不是人盡可夫的賤貨,也不是一拍即合的蕩婦。不過,她們都是些活潑潑、同聲相應和天賦性感的女孩子。她們重視質量,凡是合乎質量的,近水樓台,顯然可以到手的,她們就把它拿下來。


    其中有一個就是桂溫·米恩,她是個活潑、迷人、英國產的黑發女郎。


    她已經拿下了——姑且就這樣說——弗農·德默雷斯特所具有的高質量,而且看來一心想繼續下去。她是個農場主的女兒,十年前,她十八歲的時候,離家來到美國。在參加環美航空公司的工作之前,曾在芝加哥當過短時期的時裝模特兒。也許由於她變化多端的經曆,她在床第功夫上動如脫兔,下床以後則幽雅嫻靜,儀態萬方。


    現在,弗農·德默雷斯特就是要到桂溫·米恩的公寓去。


    今天晚上,他們倆隨後要登上環美航空公司的第2次班機去羅馬。德默雷斯特要在駕駛艙裏擔任指揮。桂溫·米恩則在後麵的客艙裏擔任首席女乘務員。到了旅程的終點羅馬以後,這一班機組人員可以稍作停留三天,由已在意大利稍作停留的另一班機組人員把座機飛回林肯國際。


    各航空公司早就在正式使用“稍作停留”這個詞兒,而且在使用它的時候,竟是神色自若的。不管是誰首創了這個詞兒,此公很可能是個具有幽默感的人物。總之,空勤人員,在正式使用這個詞兒的同時,還常常賦予它一種實際的內容。而現在德默雷斯特和桂溫·米恩又有他們自己計劃中的定義。


    到了羅馬,他們就打算立即前往那不勒斯,在那裏一起“稍作停留”四十八個小時。其前景是美妙的、田園式的。德默雷斯特想到這裏,不禁發出了會心的微笑。這時他已快到女乘務員街了。他又想起今天晚上其他事情也都辦得很順利,他就笑得更加歡暢了。


    他很早就到了空港。在向妻子薩拉赫道別的時候,她和平常一樣泰然自若,祝他旅途愉快。要是在早年,夫君出門後,薩拉赫多半就忙於做針線活或織毛衣。而現在,他知道他一走,她就會沉湎於冰上溜石俱樂部的遊戲,打橋牌和業餘的畫油畫,這些就是她生活中的主要寄托。


    薩拉赫·德默雷斯特的泰然自若和由此產生的刻板的性格是她的特點,對此,她丈夫已漸漸習以為常,雖然這和他的性格相悖,他又覺得這是難能可貴的。在飛行和同更有意思的女人發生關係之外,他把自己在家逗留期間,說成是“飛機進庫、暫停值勤”,有時他同知心朋友就是這麽說的。他的婚姻還有個方便之處。這個婚姻關係存在一天,和他有染的女人滿可以熱情奔放,兩人滿可以恣意作樂,但決不能指望他最終和她們結為夫婦。用這個辦法,他就可以隨時防止自己因感情上的一時衝動而貿然行事。至於他同薩拉赫夫婦關係,他偶或依然對她略施小惠,好象一個人和養熟了的一條老狗玩擲球撿球的遊戲一樣。薩拉赫順從地迎合,照例是起承轉合,氣喘籲籲,雖然他懷疑這些動作全都是習慣成自然,並非出於衝動。其實如果他們根本取消房事,她也不會太在乎的。同時他肯定,薩拉赫疑心他有外遇,這種懷疑即使沒有真憑實據,至少也是一種直覺。好在她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不願過問這種事,而弗農·德默雷斯特也樂得就此進行合作。


    今晚使他高興的另外一件事是,他在航空公司抗雪委員會的報告中,給了他自命不凡的內弟梅爾·貝克斯費爾德當頭一棒。


    這份興師問罪的報告完全是德默雷斯特的主意。委員會中另外兩個航空公司代表起初認為空港管理當局在非常情況下是盡力而為的。可是,德默雷斯特機長卻不以為然。其他人最後還是同意了他的觀點,並讚成由德默雷斯特起草。他在報告中竭盡苛刻之能事。他不考慮他的指責是否準確;反正現在到處都是冰天雪地,誰也說不清楚是怎麽回事。不過,他做到這份將被廣為傳閱的報告會使梅爾·貝克斯費爾德極為狼狽和惱火。眼下正在複製副本,準備發往紐約和其他地方的各航空公司的地區副總裁和它們的總部。德默雷斯特機長心裏明白,這下為飛機誤點找到了替罪羊,大家都會高興。他相信人們接到報告後,電話和電傳打字機一定會忙得不可開交。


    德默雷斯特洋洋得意地想道,他總算進行了一次小小的,然而是滿意的報複。這麽一來,他那一瘸一拐、跛腳的內弟再要同德默雷斯特機長和航空公司駕駛員協會作對的話,總得三思而後行了。而在兩個星期以前,梅爾·貝克斯費爾德竟敢當眾和他們作對。


    德默雷斯特把“默塞地斯”車拐進一幢公寓樓的停車處。他穩穩當當地把車停住,下了車。他知道來得稍為早了一點,比他原先答應來接桂溫去空港的時間早了十五分鍾。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他打定主意就上了樓。


    他用桂溫給他的私人鑰匙打開大門走進大樓,嘴裏輕哼著歌曲。他意識到他是在哼《啊!我的太陽》這首意大利歌曲,就笑了起來。唱吧!這個歌太合時宜啦!那不勒斯……暖洋洋的夜晚,沒有下雪,星光下的海灣景色,曼陀鈴奏出優美的音樂,晚飯時喝點意大利紅酒,還有桂溫在他身旁。……


    用不了二十四小時這一切全有了。是啊,說真的!——“啊!我的太陽。”


    他又繼續哼下去。


    乘電梯上樓時,他又想起一件好事。這次飛往羅馬將會是輕鬆的。


    德默雷斯特機長今晚雖然擔任第2次班機——“金色巨艇”——的指揮,在飛行中不會有多少事幹。因為這一次他是當航線檢查機長。另外一個資曆同德默雷斯特不相上下,也是四條杠杠的安森·哈裏斯機長被分配在這架飛機上,坐在左邊機長坐的位子上。德默雷斯特將坐在右邊的位子上——在一般的情況下,這是第一駕駛員的位子——觀察哈裏斯機長的操作技術,並作出報告。


    這次飛行鑒定是臨時安排的,因為哈裏斯機長想從環美航空公司的國內航線調到國際航線工作。但在正式擔任國際航線機長之前,他必須同具有教練員資格的定期航線機長一起在海外航線上作兩次飛行。弗農·德默雷斯特正具有這種資格。


    哈裏斯機長要經過兩次飛行,今晚是第二次,再由一位高級監考機長進行一次最後鑒定,就可以成為國際航線的機長。


    這種鑒定,還有各航空公司所有的駕駛員必須每六個月進行一次的定期飛行鑒定,要求在飛行中仔細考察飛行技術和飛行習慣。這些鑒定是在普通班機上進行的。乘客隻要看到前麵的駕駛艙裏有兩個佩帶四條杠杠的機長,就知道正在進行鑒定。


    雖然機長們互作檢查,但這種定期或特殊的鑒定總是嚴肅認真、一絲不苟的。駕駛員自己有這個要求,因為事關重大——牽涉到公眾的安全和業務上的高標準要求——不容許互相吹捧或放過缺點。接受飛行鑒定的機長知道他必須在各方麵達到規定的標準。要是達不到這個要求,就意味著有一份對他不利的報告;如果很不利的話,則可能導致由航空公司總駕駛員來作一次更為嚴格的鑒定,這樣,被鑒定者的職務就有點靠不住了。


    不過,在不降低技術標準的前提下,接受飛行鑒定的老駕駛員都會得到同事們的周到的禮遇。唯獨弗農·德默雷斯特是個例外。


    德默雷斯特對任何指定由他考核的駕駛員,不論資曆比他深淺,都同樣對待——就象校長把一個惹了事的小學生叫到他麵前那樣。而且在充當校長這個角色的時候,德默雷斯特總是擺出一副權威的樣子,盛氣淩人,架子十足,要求嚴格。他毫不掩飾地認定駕駛員中沒有一個人的技術比他高超。凡是領教過他這一套的同事們無不暗中生氣,但又毫無辦法,不得不逆來順受。


    事後,他們互相發誓有朝一日輪到德默雷斯特時,他們一定要對他進行他生平遇到的最苛刻、最嚴格的飛行鑒定。他們真的這樣做了,可是結果都一樣——弗農·德默雷斯特的技術無懈可擊,一點毛病也挑不出來。


    今天下午,德默雷斯特在進行飛行鑒定前給安森·哈裏斯機長家裏打了個電話,這是他特有的做法。“今晚天氣不好,行車困難,”德默雷斯特一句客套話也不講,劈頭劈腦就這樣說,“我要求我的機組人員準時到達,我建議你把來空港的時間打寬裕一點。”


    安森·哈裏斯在環美航空公司工作了二十二年,從未誤過一次班機,出過一次差錯。他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幸虧哈裏斯還沒有來得及吭聲,德默雷斯特就把電話掛了。


    哈裏斯還憋著一肚子氣,但為了不讓德默雷斯特抓到他的任何辮子,他幾乎在起飛前三小時就到了空港,而在平時,他總是提前一小時到達的。剛從航空公司抗雪委員會辦完事出來的德默雷斯特機長在“雲間機長咖啡館”


    裏碰到哈裏斯。德默雷斯特上身穿了一件運動式外套,下穿便褲,不過他在空港更衣室裏放著一套備用製服,準備隨後換上。哈裏斯機長是個頭發開始灰白,經驗豐富的老將,許多年輕駕駛員都以“先生”稱呼他。他身穿環美航空公司的製服。


    “嗨!安森。”弗農·德默雷斯特一屈服坐在櫃台前緊挨著安森的一張椅子上。“我發現你接受了我的好言忠告。”


    哈裏斯機長稍稍抓緊了手裏拿著的咖啡杯,淡淡地說了一句:“晚安,弗農。”


    “我們要比平時提早二十分鍾開始飛行前的情況介紹,”德默雷斯特說。


    “我要檢查一下你的飛行手冊。”


    謝天謝地,哈裏斯心裏念叨著,他的妻子昨天剛檢查了他的手冊,加上了最新的修正條例。不過,他最好還是看看收發室裏他的郵箱。如果他沒有把今天下午才公布的修正條例補上,這個家夥很可能挑他的毛病。哈裏斯機長的手不知往哪兒擱好,為了讓閑著的手幹些什麽,他給煙鬥裝上煙絲,然後點著。


    他知道弗農·德默雷斯特在盯著他找岔。


    “你沒穿規定的襯衫。”


    哈裏斯機長一時不相信他這個同事竟會如此當真。當他意識到他確實是當真時,臉上刷地通紅。


    對環美航空公司的駕駛員來說,穿規定的襯衫是件惱火的事,其他航空公司的駕駛員也一樣。公司賣的製服襯衫每件九塊錢,可是往往不合身,料子的質量也有問題。雖然不符合規定,自己少花幾塊錢還可以買到一件好得多的襯衫,在外表上也很難看出有什麽不同。駕駛員大都買普通的襯衫穿。


    弗農·德默雷斯特也是這麽幹的。安森·哈裏斯曾多次聽到德默雷斯特看不起公司的襯衫,誇耀他自己的襯衫質地優良。


    德默雷斯特機長揮手要女服務員來份咖啡,然後對哈裏斯擔保說,“這沒什麽,我不會匯報你在這兒沒穿規定的襯衫,隻要你在上我的班機之前換上一件就行了。”


    沉住氣!哈裏斯提醒自己。親愛的上帝,給我力量,別讓我發火,因為這也許正是這個好耍脾氣的混蛋求之不得的。可是,他幹嗎要這樣呢?幹嗎?


    好吧,好吧,他打定主意,不管丟臉不丟臉,他一定把普通襯衫換成規定的襯衫。他決不讓德默雷斯特抓到一丁點兒把柄。可是今晚是沒法弄到公司賣的襯衫了。看來他非得借一件不可——同隨便哪個機長或第一駕駛員換一件襯衫。當他把借襯衫的原因告訴他們時,他們都簡直不相信他說的話。


    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真有這樣的事。


    等輪到德默雷斯特自己接受飛行鑒定時,……下一次,以及從今以後的每次對他的鑒定,……讓他知道厲害。在監考駕駛員中有安森·哈裏斯的好朋友。到時,就要德默雷斯特非穿規定襯衫不可,其他每件瑣事也都要他照章辦事不可,……要不然的話,那就等著瞧吧!哈裏斯悶氣地想:你這個狐狸精可千萬記住!一定得記住!


    “喂!安森,”德默雷斯特似乎在樂了。“你把煙鬥的嘴都咬斷啦!”


    他真的把煙鬥的嘴咬掉了。


    弗農·德默雷斯特似乎想起了什麽,嗬嗬地笑了起來。他想起今晚的飛行對他來說將是輕鬆的。


    公寓的電梯到了三樓停住,他這才從沉思中醒悟過來。他走進鋪著地毯的走廊,熟門熟路地向左拐,朝桂溫·米恩同一個聯合航空公司的女乘務員合住的一套房間走去。德默雷斯特知道那個姑娘因夜航不在家,因為桂溫曾對他說過。他用門鈴打了他們通常約定的信號———的的的打,打的的……


    這是他名字的第一個字母的摩斯電碼。接著,他用開樓下大門的鑰匙開了門走進套間。


    桂溫正在洗淋浴。他聽得見水在嘩嘩地流。當他朝她臥室的門走去時,她在浴室內喊道,“弗農,是你嗎?”盡管有淋浴的聲響,她的聲音——帶著他非常喜歡聽的標準英國口音——聽起來是如此柔和,令人回腸蕩氣。他想,難怪桂溫同乘客搞得那麽好。他曾經親眼看到,在她向乘客施展天生的魅力時,他們——尤其是男人——好象要癱瘓似的。


    他大聲回答道,“是我,寶貝。”


    她的薄如蟬衣似的內衣褲全都在床上攤著——純尼龍的三角褲;肉色透明的胸罩和一條料子相同的束腰帶;一件手工繡製的法國絲襯衫。桂溫的製服可以說是標準的,但在製服裏麵,她要保持她個人的奢華風格。這時,他的官感在想入非非,隨即勉強把視線收回來。


    “你這麽早來,我真高興,”她又喊道,“我們走之前,我想同你談談。”


    “當然可以,我們還有時間。”


    “你要願意的話,去沏點茶。”


    “好的。”


    她已經使他養成整天喝茶的英國習慣,可是他在結識桂溫以前幾乎是不喝茶的。現在他在家裏常常要茶喝,這個要求使薩拉赫納悶,特別是他堅持要按道地的方法來沏茶——就象桂溫教他的那樣,先把茶壺溫一溫,在水還在沸騰的時候,把茶葉泡上。


    他走進他很熟悉的小廚房,放一壺水在爐子上。接著,他從冰箱裏拿出一紙桶牛奶倒進一個罐裏,自己喝了一點牛奶,然後把紙桶放回原處。他本想喝一杯加蘇打水的威士忌酒,但同大多數駕駛員一樣,他在飛行前二十四小時就開始忌酒。他習慣地看了看表,已是快晚上八點。他想到他就要指揮的那架豪華的遠距離“波音”707型噴氣機,此刻已經在空港等著他飛越五千英裏前往羅烏。


    他聽見淋浴聲已經停了。在沉寂中,他又開始興致勃勃地哼起《啊!我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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