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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農·德默雷斯特打開碗櫃,靠後一站,長長地、輕輕地吹出一聲口哨。


    他還是在女服務員街桂溫·米恩寓所的廚房裏麵。桂溫洗完淋浴還沒有出來,他在等著的時候,照著她說的,把茶沏上。在尋找杯碟的時候,他打開了碗櫃門。


    出現在他麵前的是四格排得緊緊的瓶子。全部是一盎司半裝的微型瓶酒,是航空公司為飛行途中的乘客預備的。全都是沒有打開過的,大部分酒瓶上麵在酒牌子的上方貼有航空公司的小標簽。德默雷斯特很快地算了算,估計近三百瓶。


    過去他在女服務員的寓所裏也見到過航空公司的這種烈性甜酒,但從來沒有一下看到這麽多。


    “我們還有一些在臥室裏藏著,”桂溫活潑潑地在他身後說話。“我們攢著打算開酒會用的。我看是夠開一次酒會的了,你說呢?”


    他轉過身來,她是悄悄地走進廚房裏來的。自從兩人發生關係以來,他每次看見她,總覺她清新魅人。每次見到她,就會產生一種強烈的疑問,他究竟算不算已經占有了她?象他這樣的人,對付女人從來都是具有十分把握的,產生這種感覺頗不尋常。她穿著合身的製服裙和罩衫,顯得格外年輕。


    顴骨高高的,濃而烏黑的頭發在廚房燈下發出光澤,臉蛋微仰,熱情奔放。


    一對墨黑深沉的眼珠在瞅著他,帶著不加掩飾芳心默許的笑意。“你可以狠狠的吻我,”她說,“我還沒有化妝哩。”


    他笑了笑,她那清脆悅耳的英國口音又一次讓他聽了覺得舒服。桂溫掌握了英國人講話聲調中最美妙的地方,避免了最糟糕的地方。這是每一個從英國上流社會私立學校裏出來的姑娘約摸都學會了的。有時,弗農·德默雷斯特就專門逗她說話,為的是聽她講話是一種樂趣。


    現在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彼此摟得緊緊的,她的雙唇熱切地接應他的。


    大約過了一分鍾,桂溫掙脫了他。“不”她堅決地說。“不,弗農心肝,這裏不行。”


    “幹嗎不行?時間夠的。”德默雷斯特的聲音有點沙啞,有點迫不及待。


    “告訴你吧——我要和你談談,我們沒有時間又說話又那個。”桂溫把她那件從裙子裏鑽了出來的罩衫重新拉拉好。“氣人!”他抱怨說。“都是你叫人上了火,卻又……噢,好吧;那就等到了那不勒斯再說。”他較為溫存地再次吻她。“我們在去歐洲的一路上,你可以想象得出我在駕駛艙裏,一直在受‘煎熬’。”“我還要讓你上火,我保證。”她笑出聲來,緊緊地偎看他,她那細長的手指掠過他的頭發,又撫摸他的臉。他哼了哼。“我的天!——你這會兒就在叫人上火啦。”“那就到此為止吧。”桂溫把他那兜著她的腰的雙手捉住,堅決地把這雙手從她身上推開。她轉過身子,走近他方才往裏張望的碗櫃。


    “嘿,等一等。那些東西怎麽辦?”德默雷斯特指指上麵貼有航空公司標簽的那些微型瓶酒。


    “是這些嗎?”桂溫對這四格擠得滿滿的架子打量了一下,眉毛一揚,然後換成一副委屈的神情。“不就是乘客們不要了的一點點喝剩了的陳年老古董嗎?機長先生,難道你要打報告說我拿了喝剩的東西不成?”


    他提出懷疑:“有那麽多喝剩的?”


    “自然嘍。”桂溫撿起一瓶“禦林軍”牌的杜鬆子酒,把它放下,又看了看一瓶加拿大“總會”牌威士忌。“航空公司有一點值得稱道,他們總是挑名牌的買。來一瓶,怎麽樣?”他搖搖頭。“你不是不知道。”


    “對,我知道。可是瞧你這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氣。”“我是怕你給人抓住。”


    “誰也不會給抓住。幾乎人人都是這樣幹的。告訴你吧——每一個頭等艙的乘客可以享用這種小瓶酒兩瓶,可有些乘客就隻要一瓶,經常還有人一瓶也不要。”


    “按照規定,沒有開過的,你們都要交回。”


    “啊,看在老天爺份上!我們不就這樣做的嗎?送回幾瓶裝裝門麵,其餘的都給姑娘們分了。這是烈性甜酒,其他剩下的酒也是這樣。”桂溫吃吃地笑出聲來。“我們老指望乘客在旅行快要結束之前要添酒。這樣,我們可以堂而皇之開一瓶新的,倒出一杯……”


    “我懂。把剩下的帶回家去?”


    “你要開開眼嗎?”桂溫打開另一個碗櫃的門。裏麵是一打裝得滿滿的酒瓶。


    德默雷斯特咧嘴一笑。“我真傻。”


    “這些不全是我的。我同房間的,還有隔壁屋子裏的一個姑娘,都在攢,我們計劃要舉行一次酒會。”她挽著他的手臂說:“你來,怎麽樣?”


    “要是請我,我就來。”


    桂溫把兩個碗櫃的門全關上。“會請你的。”


    兩人在廚房裏坐下,她把他沏好的茶往杯裏倒。他讚賞地看著她斟茶。


    桂溫有辦法把這種隨隨便便的場合變得象個動人的場麵。


    他帶著好玩的神情看她打開另一個碗櫃,從碗堆裏取出茶杯來,茶杯上都標有環美航空公司的徽記,全是公司在飛行途中使用的那種杯盤。他覺得方才實在不必對公司那些瓶酒如此認真;說到底,空中女服務員撈點“外快”


    並不是什麽新鮮事。使他吃驚的是囤積的數量的確驚人。


    他知道,所有的空中女服務員,在剛開始這一生涯的時候,就發現在飛機上的廚房裏稍微打一下算盤,可以減輕家裏的日常開支。她們學會上飛機的時候,帶上私人的手提行李袋,裏麵一半是空的,好裝剩下來的食物,盡是些最高級的東西,因為航空公司采購的全部是上品。一個熱水壺,上飛機的時候是空的,可以用來裝多出來的流質——鮮奶油甚或已經倒進杯子裏的香檳酒。德默雷斯特有一次聽說,如果一個空中女服務員非常精明,她可以把自己每星期的夥食費省下一半。隻是在國際航線上,姑娘們才比較慎重,因為在國際航線上,法律規定全部食品——無論吃過與否——在飛機著陸後必須立即燒化。


    所有的航空公司都有規定嚴禁這一切勾當,可是這樣的事依然繼續發生。


    這些空中女服務員還心裏有數,每次飛行結束,機艙內可以移動的設備是從來也不加清點的。原因之一是公司根本沒有這個時間;另一個原因是,蒙受一些損失比大驚小怪的搞清點花費還小一些。因此,許多女服務員就把家用東西大量地往回拿,其中有毛毯、枕頭、毛巾、麻布餐巾、玻璃杯、銀餐具。弗農·德默雷斯特老在女服務員的窩裏泡,那裏的大部分的日常生活用品看來都是來自航空公司的。


    桂溫打斷了他的思緒。“我要對你說的是我懷孕啦,弗農。”


    她說得如此隨便,乍一聽,未能留下什麽印象。他茫茫然地回答。“你怎麽?”


    “懷孕——懷孕。”


    他煩躁地頂了回去,“我知道啦。”他的頭腦還在摸索。“你肯定嗎?”


    桂溫格格一笑——那吸引人的銀鈴也似的笑聲——一麵呷著她那杯茶。


    他覺得她是在開他的玩笑。他同時又感到她從來也沒有象現在這樣嫵媚,這樣可人意兒。“你方才說的那一句話,寶貝,”她提醒他說,“可是個口頭禪。我所看到的每一本書裏,一提到這樣的場麵,男的總是問:‘你肯定嗎?’”


    “哦,我真該死,桂溫!”他提高了聲音。“你是?”“當然是,要不然,我這會兒也不會這樣對你說。”她把頭對他麵前的茶杯一揚。“還來點茶嗎?”


    “不要!”


    “事情的經過很簡單,”桂溫安詳地說。“那一次我們在舊金山小作勾留……你還記得嗎?——我們就住在諾勃山上的那家豪華的旅館裏麵,那家可以眺望景色的,叫什麽來著,那旅館?”


    “費芒。對,我記得。說下去吧。”


    “唉,我大概是大意了。我早就不在吃避孕藥了,因為吃了人發胖。我以為那天我不必采取什麽預防措施,但是結果證明我錯了。不管怎樣,由於我粗心大意,現在我裏麵有了個小不點兒的弗農·德默雷斯特,看來要一天大似一天了。”在一陣沉默之後,他尷尬地問道:“也許我不該這樣問……”


    她打斷了他的話。“你該問的。你有權利問。”桂溫那對黑而深的眼睛以一種非常坦白的神色看著他。“你想知道有沒有別人,我能否肯定是你?


    對嗎?”


    “你聽我說,桂溫……”


    她伸過手去摸他的手。“你不用不好意思。換了我是你,我也要問的。”


    他做了個不太高興的姿勢。“別說了。對不起。”


    “可是我要告訴你。”她講得稍快一些,信心不是太足。“沒有別人,不可能。你懂嗎?我算是愛上你啦。”她第一次讓眼睛往下垂,接著說:“我認為我過去……我知道我過去……就愛你。我是說——即使我們在舊金山那次以前,我在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我是高興的,因為如果你有了他的孩子,你就應該是愛他這個人的。你說是嗎?”


    “你聽我說,桂溫。”他把他自己的手蓋住她的雙手。弗農。德默雷斯特的一雙手堅強有力而又敏感,習慣於承擔責任、指揮別人,同時又是精確而又溫柔的。現在他這一雙手是溫柔的。凡是他放在心上的女人總能在他身上產生這種影響,這同他和男的打交道的時候那種斯文中帶著唐突正好形成對比。“我們該認真地、好好地談一談,作出一些計劃。”現在,一開始的那種驚異已經過去,他的思路變得有條理起來了。下一步該怎麽辦,事情就是這樣明顯。


    “什麽也不用你去辦。”桂溫把頭抬了起來,她的聲音是克製的。“你也不用發愁,怕我不好說話,怕我讓你下不了台。我不會的。當初我就知道這樣下去會碰上什麽問題,我知道這種事情可能會發生。可我沒有料到真會發生,但就是發生了。今天晚上,我不得不告訴你,因為那是你的孩子,他是你的一部分,應該讓你知道。現在你已經知道了。我還要告訴你不用擔心。


    我打算自己來解決這個問題。”


    “別胡說了,我當然要管的。難道你以為我會躲開,啥也不管?”他認為重要的是要快;弄掉不想要的胎兒有個秘訣,那就是對這個小叫花要處理得早。他不清楚桂溫對墮胎是否存在宗教上的顧慮。她從來沒有說過信什麽教,不過有時候,有些完全不象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卻是個非常虔誠的教徒。


    他問她:“你是天主教徒嗎?”


    “不是。”


    這就好辦了,他想。也許立刻飛瑞典是個解決的辦法,隻要桂溫能到那裏去呆幾天就得啦。環美航空公司會幫忙的,所有的航空公司一直都是這樣的,隻要公司本身沒有正式卷進去就行——“墮胎”這個詞兒隻可意會,卻絕對不能言宣。如果這樣辦,桂溫可以搭環美的班機免費去巴黎,然後用職工對等交換乘機證換乘法航去斯德哥爾摩。當然,即使人到了瑞典,還有一筆非常驚人的醫藥費。航空公司的人員曾經流傳過這樣的一個笑話,說瑞典人在把海外來的墮胎顧客送進診所的同時,還把他們象送進洗衣鋪似的,給弄得精光,什麽也不剩。在日本,全部費用肯定要便宜得多。許多航空公司的女乘務員飛到東京,在那裏墮胎,隻要花五十美元。這種墮胎據說是治療性的,但是德默雷斯特總覺得靠不住;瑞典還是瑞士比較可靠一些。有一次,他曾經說過,他要是讓一個女乘務員懷了孕,他將讓她得到第一流的醫療。


    從他自己的角度來看問題,桂溫在這個當口懷孕,可真是件麻煩事。原來他家裏的房子正在擴建,而且已經超出了預算。他一想起這件事,心情本來就不愉快。是啊,他不得不賣掉手裏的一些股票,可能就賣掉通用動力公司的股票吧。他在這些股票上賺了不少錢,現在該是拿贏利的時候了。等他從羅馬、那不勒斯回來,得馬上通知他的經紀人。


    他問道:“你還跟我去那不勒斯嗎?”


    “當然去,我一直在盼著。而且我新買了一件薄紗睡衣。明天晚上讓你看看。”


    他從桌子邊站了起來,笑道:“你真是個不怕羞的、淘氣妞兒。”


    “是個不怕羞、有了身孕的淘氣妞兒,她不怕羞地愛著你。你愛不愛我?”


    她走到他身旁,他親了親她的嘴、臉、耳朵。他用舌尖探了探她的耳背,感到她的雙臂緊緊地摟著他作出反應。於是他低聲地回答說:“那還用說,我愛你。”他心裏想,此時此刻,他說的是真心話。


    “弗農,親愛的。”


    “怎麽啦?”


    她的臉頰輕輕地貼著他的臉頰。從他肩上傳來了她壓低了的聲音。“我說的是心裏話。你不用管我。不過你要是真願意管,那是另外一碼事。”


    “我要管的。”他決定在去空港的路上,試探一下她是否願意墮胎。


    桂溫掙脫了他,看了看表。八點二十分。


    “到時間了,機長先生。我們還是走吧。”


    在車上,德默雷斯特對桂溫說:“其實你不用擔什麽心,這一點我看你是清楚的。航空公司對它們的女乘務員懷孕這種事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了。這種事情經常發主。我看到最近有一個報告說,全國航空公司平均每年有百分之十。”


    他們兩人之間的討論,變得越來越就事論事了,他對這一點感到滿意。


    這樣就對頭!重要的是把桂溫從感情上引開,不讓她在孩子身上瞎起哄。如果她真要變得感情用事,那麽種種尷尬的事情都可能會發生,那就無法按照常情辦事。德默雷斯特對這一點心裏是清楚的。


    他謹慎小心地開著他那輛默塞地斯牌汽車,靈巧而又穩妥。他在控製任何一種機械的時候,包括汽車和飛機,這種指觸已經成為他的第二天性。他從空港開車去桂溫寓所的時候,郊區的街道剛掃幹淨,現在又厚厚地蓋了雪。


    雪還在繼續不斷地下,在沒有建築物遮擋著的地方,凡是風能吹到的地方,積雪愈來愈深。德默雷斯特機長小心翼翼地躲開那些較大的雪堆,生怕車會陷了進去。在他抵達環美航空公司有頂篷的停車場之前,他無意中途下車。


    桂溫踡縮在他旁邊的凹背皮椅裏麵,有點難以置信他說:“每年一百個女乘務員裏頭,有十個懷孕的,這是真的嗎?”


    他說是這樣。“即使每年略有出入,但總是相當接近這個數字。對了,避孕藥算是稍稍改變了這一情況。不過據我所知,變化不象人們想象的那麽大。我是個工會幹部,我能看到這種材料。”


    他等著桂溫發議論,可是桂溫沒有作聲。他接著說下去:“你不要忘了,航空公司的女乘務員多半是年輕的姑娘,有的是從鄉下來的,有的是城市裏的小戶人家出身。她們是在冷冷清清的環境中長大的,生活一般。突然間,她們弄到這份迷人的工作,到處旅行,接觸的都是些有意思的人物,住在最高級的旅館裏麵。這是她們破題兒第一遭嚐到安逸生活的滋味。”他笑了笑。


    “偶然,這破題兒第一遭嚐到的甜頭,會在杯子裏留下一些沉澱物。”


    “說這樣的話,下流!”自從認識她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桂溫這樣生氣。她忿忿地說:“聽你的口氣,優越感真夠厲害的,真是個男子漢。如果說,我的杯子裏,或者我的身子裏有任何沉澱物的話,讓我提醒你,那是你的沉澱物。即使我們不打算讓它留在那裏,我認為我可以找出一個比這個中聽一些的名字。還有,如果你是在把我和那些你所說的姑娘,那些從鄉下來的,那些‘小戶人家出身’的混為一談,我不要聽這種混賬話,一點也不要聽。”


    桂溫雙頰緋紅,眼睛閃著怒火。


    “嗨!”他說。“我喜歡你這個勁頭。”


    “那好,你就再說下去,比這更好看的還在後麵。”


    “難道我就壞到這個地步?”


    “沒法容忍。”


    “那好,我道歉。”德默雷斯特把車速放慢,在交通燈前停下,那紅色的燈光在紛飛的雪片中閃閃發亮,形成無數道反光。兩人默不作聲地等著,直到指揮燈象聖誕卡片上變幻的顏色那樣,一霎眼變成綠色。在車子重又開動之後,他賠著小心地說:“我並沒有把你跟別人混為一談的意思,你是個例外。你是見過世麵的人,隻是一時大意了。這是你自己說的。我看咱倆都大意了。”


    “就這樣吧。”桂溫的怒氣在逐漸平息。“不過再也不要把我和那些人扯在一起。我是我,我不是別的什麽人。”


    兩人沉默了一陣子。桂溫若有所思地說:“我看我們可以這樣叫他。”


    “叫誰,怎麽叫?”


    “你讓我想起我早先說過的——關於我裏麵的那個幼小的弗農·德默雷斯特。要是我們這個孩子是個小子,我們可以稱呼他小弗農·德默雷斯特,這是美國人的叫法。”


    他對自己的名字從來也不感興趣。現在他開腔了。“我不願意我的兒子……”說到這裏就停了下來。事情不妙。


    “桂溫,我方才是在說航空公司對這樣的事已經習以為常了。你知道不知道那妊娠三點方案?”


    她簡短地說了一聲:“知道。”


    桂溫自然是知道的。大部分女乘務員都知道,如果她們中間有誰懷了孕,隻要本人同意某些條件,公司能幫些什麽忙。在環美,人所熟知的有個名之為“3-ppp”(妊娠三點方案的英文縮寫。譯者注)的製度。別的公司各有不同的名稱,辦法也稍有不同,但原則都是一樣的。


    “我知道有些姑娘們利用那3-ppp,”桂溫說,“我沒有想過我也要利用它。”


    “別的人大多不需要這一個,我看是這樣。”他又找補一句:“不過你也不必擔心。這種事情航空公司是不會大肆宣傳的,總是悄悄地進行的。我們的時間怎麽樣?”


    桂溫把她的手表湊在儀表板的燈光下麵。“時間沒問題。”


    他小心地把他的默塞地斯汽車轉入一條中間車道,判斷了一下他的車在這濕而多雪的路麵上有多大的牽引力,然後超越一輛其聲隆隆的多種用途卡車。有幾個人,大概是搶險人員,把身子貼在卡車的兩側,隨車行進。這些人看上去疲乏困憊,身上濕漉漉的,沒精打采。德默雷斯特在琢磨,如果他們聽說他和桂溫就在幾個小時以後將置身於那不勒斯溫暖的陽光之下,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我說不上,”桂溫說,“我說不上我是不是會這樣做。”


    桂溫和德默雷斯特都懂得公司當局搞那個妊娠方案的用心。沒有一家航空公司願意由於為某種原因失去它的女乘務員。訓練這些女乘務員要費很多錢,訓練出一個合格的女乘務員,意味著一大筆投資。還有:一個合式的姑娘,長得好看、有氣派、有個性,是不可多得的。


    這個方案的實施是既切合實際而又簡便的。如果一個女乘務員有了身孕而又不打算結婚,在她妊娠狀態解除以後,顯然可以恢複原來的工作,公司通常也總是樂意她回來。因此,就訂出了這樣的辦法:她可以留職公休。關於她本人的福利,公司的人事部門設有一個科,專司其事。這個科的任務之一就是幫助當事人安排醫療或養病的場所,地方可以在這個姑娘的住家附近或者稍遠一些,由她自己挑選。航空公司還在心理上對她進行幫助,讓她知道有人在關心著她,照顧她的利益。有時還可以安排貸款。隨後,如果這個女乘務員產後不好意思回原單位,她可以悄悄地調到另一條她自己選擇的航線上去。


    作為交換條件,航空公司要求這些女乘務員作出三項保證,這就是三點孕妊方案那個名稱的由來。


    第一,在她懷孕期間的任何時候,她必須讓公司人事部門知道她的行蹤。


    第二,她必須同意在孩子出生以後,立刻把孩子交給別人收養。本人永遠不得獲悉孩子的養父母是誰;這樣,這個孩子將完全在她的生活中消失。


    當然,航空公司保證按照正當的過繼程序辦事,替孩子找到一個很好的人家。


    第三,在開始實施三點方案的時候,這個女乘務員必須將這孩子的父親的姓名告訴航空公司。她說出這個人的名字後,人事部門的一個代表——富有處理這類事務的經驗的人——馬上會去找上孩子的父親,目的是為這個姑娘取得金錢上的資助。人事部門的代表所要取得的是一項書麵保證,同意拿出足夠的錢來支付醫療和養病場所的費用。並且,可能的話,支付這個女乘務員工資損失的一部分或全部。航空公司在進行這些安排的時候,總是希望大家客客氣氣,不要大事聲張。不過,迫不得已的話,公司方麵是可以變得很不客氣的,利用它們作為一個法人的相當強大的影響,對不願意進行合作的個人施加壓力。


    如果孩子的父親是個飛行機組人員,是個機長,是個第一駕駛員,或是個第二駕駛員,公司就不大需要采取不客氣的手段。在這類情況下,孩子的父親總是希望不要聲張出去,公司方麵溫和的勸告就能解決問題。公司方麵也確實做到不事聲張。臨時性的撫養費用的支付辦法可以是各式各樣的、合乎情理的,如果本人同意,公司可以在發給本人的工資支票中定期扣除。為了照顧本人,避免他家裏人提出難堪的問題,這項扣款總是放在“個人雜支”


    這個項目下麵的。


    通過這個辦法收到的錢,全部付給那個懷孕的女乘務員。航空公司辦理這種事情所需的開支不予扣除。


    德默雷斯特說:“這個方案的全部意義是使你感到你不是無依無靠的,而是有各種各樣幫助的。”


    到目前為止,他一直小心在意,避免提出任何有關墮胎的事。這是另外一個問題,因為任何一家航空公司都不願意也無法直接卷入安排墮胎的事。


    女乘務員的主管人,總是對提出這類事的人,就這方麵非正式地出些主意,因為這些主管人通過別人的經驗,知道如何進行這種安排。如果一個姑娘決意要墮胎,主管人的目標就是保證手術是在安全的醫療條件下進行的,不惜一切代價,決不去找那些容易出事的、名譽不好的醫生,隻有實在急得沒有辦法的人有時才去找這樣的醫生。


    桂溫好奇地瞅著她的伴侶。“告訴我一件事。你怎麽對這種事情知道得那麽詳細?”


    “我不是對你說了嗎?我是工會幹部……”


    “你是民航駕駛員協會的人,是管駕駛員的。你和女乘務員毫無關係——至少在這方麵沒有什麽關係。”


    “也許沒有直接的關係。”


    “弗農,你從前出過這種事……讓一個女乘務員得了身孕……弗農,有沒有?”


    他勉強地點點頭。“有過。”


    “把女乘務員的肚子弄大,對你來說,真是輕而易舉,都是些你方才說過的、容易上當受騙的鄉下姑娘。她們多半也是些‘城市裏的小戶人家’出身的吧?”桂溫的聲音頗有慍意。“一共有過幾個?兩打,一打?告訴我個整數,讓我有個數就行了。”


    他歎了口氣。“一個,就一個。”


    當然,他一直非常走運。再有好幾個本來也是完全可能的。不過他說的也是事實。哦……近乎事實。另外還有一次,不過小產了,這不能算進去。


    在快到空港的時候,還差不到四分之一英裏的路程,交通密度開始增加。


    這個巨大的總站燈火輝煌,雖然今晚大雪把燈光弄模糊了,卻仍然是火光衝天。


    桂溫說道:“那個懷孕的姑娘。我並不想知道她叫什麽。”“我也不會告訴你的。”


    “她有沒有利用那個玩意兒——三點方案?”


    “利用了。”


    “你沒有管她的事?”


    他不耐煩地答道。“我早就說過了——你把我當成什麽人啦?我當然管的。如果你一定要問,是公司從我的工資支票裏扣除的,所以我才知道有這麽一個做法的。”桂溫笑道:“‘個人雜支’?”


    “對。”


    “你老婆知道嗎?”


    他猶豫了一下後答道:“不知道。”


    “孩子呢?”


    “別人收養了。”


    “它是個什麽?”


    “不就是個嬰孩嗎?”


    “你清楚我問的意思,男的還是女的?”


    “我想是個女的。”


    “你想。”


    “我知道是個女的。”


    桂溫這樣盤問使他感到有點不痛快。這種盤問重新勾起了他真想快點忘卻的回憶。


    弗農·德默雷斯特把他的默塞地斯駛進空港那寬闊、氣象萬千的正門。


    這時候,兩人都不聲不響。在進門處的高空,在聚光燈的照耀下,有個未來派的拋物線形的圓拱,直衝雲霄。這是一次全球性的設計競賽中受到讚許的產物,據說它是航空界崇高理想的象征。前方是個道路、交叉道口、跨橋、地道的複合體,迂回曲折,令人歎為觀止。原設計的意圖是保證空港川流不息的車輛交通能以高速行進。不過今天晚上交通比往常要慢,這是三天大風雪造成的。許多雪丘占去了正常情況下可以使用的道路。鏟雪車和翻鬥車正在設法保持剩下的地區車輛暢通,然而卻增加了這些地方的混亂。


    在幾次短暫的阻塞之後,德默雷斯特把車轉入工作人員使用的通向環美航空公司機庫總場的道路。他們要在那裏下車,換乘機組人員的大轎車,前往機場大樓。


    桂溫坐在他身旁開始說話了。“弗農。”


    “嗯。”


    “謝謝你對我講了實話。”她伸出手去摸他放在方向盤上靠近她這一邊的那隻手。“我能克服的。看來是事情來得太突然,一下有點受不了。我是要跟你去那不勒斯的。”


    他點頭笑了笑,然後把手從方向盤上移開,緊緊地握住桂溫的手。“我們這一次將是一次歡聚,我保證我們倆都一輩子也忘不了。”


    他決心要盡力而為,保證實現他的諾言。對他來說,這也不難做到。桂溫一直在吸引著他,使他感到和她在一起,比起任何其他記憶中的人來,有更多的眷戀,精神上也接近得多。如果他不是早有妻室的話……他曾不止一次考慮和薩拉赫分手,另娶桂溫。後來又放棄了這個念頭。他認識不少同行,曾飽經滄桑——有些駕駛員遺棄了結褵多年的發妻,另找年輕的新歡。這些人往往到頭來隻落得一場空,還要負擔大筆贍養費。


    他必須在他們的旅程中間,在羅馬或在那不勒斯,和桂溫再進行一次認真的討論。到目前為止,雙方的談話並沒有取得他想象中的那種進展,也還沒有觸及墮胎問題。


    與此同時,一想到羅馬,就提醒他自己眼前還有更需要加以關心的一件事:由他來指揮環美的第2次班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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