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理住院醫師羅傑·麥克尼爾在解剖室套間裏把作肉眼觀察所需要的一切東西差不多都安排停當,就等著約瑟夫·皮爾遜大夫了。


    和其他許多醫院一樣,三郡醫院也是在大體解剖1之後,第二步就作肉眼觀察。半個小時以前,停屍房的喬治·林恩把這個星期作的三個大體解剖所取下來的器官都送了過來。現在,兩套器官放在白搪瓷桶裏,旁邊有三個裝著三具人腦的玻璃缸,整齊地排列在地上。大體觀查室中間有一個石桌,桌上裝了一個大水池,上麵有個水龍頭。現在,水龍頭打開了,衝洗著第三套器官上麵的福爾馬林藥水以及器官散出的臭味。


    1大體解剖:醫院行話,屍體解剖亦稱大體解剖。


    麥克尼爾往四周看了看,做了最後的檢查。如果東西不稱手,皮爾遜就會發火的。麥克尼爾心想,這間屋子死亡的氣息真夠濃的——過幾分鍾把器官往台子上一擺,可真象是個肉鋪似的。他看見過有的醫院的解剖室一切設備都是用不鏽鋼作的,可是三郡醫院病理室還沒有這樣的現代化設備。現在,他聽到那熟悉的有點踢裏趿拉的腳步聲走近了。皮爾遜進了屋子,照例帶進來一縷雪茄煙霧。


    “不能再耽誤時間了。”皮爾遜很少說什麽客套話。“自從我把歐唐奈頂了回去以後已經一個多星期了,我們的工作還沒趕上來。”雪茄在他的嘴角上下顫動著。“做完了這批以後,我要求把剩下沒做完的外科病例都查一查。第一個病例是什麽?”他一麵說著一麵穿上黑膠皮圍裙,戴上膠皮手套。


    現在他走到中間的石桌旁坐了下來。麥克尼爾在對麵一個凳子上坐下,看著病曆。


    “五十五歲的婦女。醫生診斷死因是rx房癌。”


    “讓我看看。”皮爾遜拿過病曆。和在其他問題上一樣,他這個人是沒有一定之規的。有時他坐在那裏隻聽住院醫師講述;有時他又什麽都要自己親自看看。


    “嗯。”他放下病曆,關上水門。然後伸手在桶裏摸到心髒。提出來,用雙手把它打開。


    “是你切開的嗎?”住院醫師搖搖頭。


    “我猜就不是。”皮爾遜又看了看心髒,“是塞登斯嗎?”麥克尼爾勉強稍微點了一下頭。他自己也注意到這顆心髒切得不怎麽樣。


    皮爾遜笑道:“瞧這個刀口,象是佐羅大俠留的印記1似的。唉,塞登斯上哪兒去了?”


    1佐羅大俠留的印記(markozorro):傳說中的蒙麵大俠佐羅,殺傷某人之後:用劍留下z字印記。


    “可能外科有什麽手術,他想去瞧瞧。”


    “告訴他,就說是我說的。調給病理科的住院醫生必須參加大體觀查2。


    2大體觀查(grossconference),亦稱肉眼觀察。


    好吧,咱們開始。“麥克尼爾在膝上放好夾紙板,準備記錄。皮爾遜口述道:”僧帽瓣略為增厚,隆起。瞧見了嗎?“他拿給麥克尼爾看。


    麥克尼爾俯身過去,答道:“是的,瞧見了。”皮爾遜繼續口述道:“腱肉粘連、縮短、增厚。”又隨口補充說:“看樣子她曾經患過風濕性熱症。但這不是致死的原因。”他割下一小塊組織放在一個有墨水瓶大小的貼有標簽的小玻璃缸裏,留備以後作顯微鏡檢驗用。然後用多年練就的嫻熟手法把其餘部分一拋就拋到桌子那頭的漏鬥裏。漏鬥下放著一個金屬廢物箱。過一會兒就要把箱裏的器官放在一個專用火化爐裏火化成灰,清除這些東西以後,再把廢物箱清洗幹淨。


    現在皮爾遜又拿起肺,象打開一冊書那樣把肺葉打開,然後向麥克尼爾口述道:“肺髒有許多轉移瘤。”他又拿給住院醫師看。


    正要看第二葉肺時,他身後的門打開了。


    “皮爾遜大夫,你忙嗎?”皮爾遜氣哼哼地轉過身去。那是病理科化驗員組長卡爾·班尼斯特的聲音,班尼斯特把頭探進來,身後邊還有一個人,在走廊裏站著。


    “我當然在忙。幹什麽?”這是皮爾遜和班尼斯特說話一貫用的半嚇唬、半玩笑的聲調。這兩個人多年一起工作,都習慣了;如果換一種客氣一點的口氣,雙方可能倒鬧不清楚什麽意思了。


    班尼斯特毫不在乎皮爾遜說話的口氣。他衝後邊的人招手說:“進來吧。”然後他對皮爾遜說:“這是約翰·亞曆山大。記得嗎?我們的新化驗員。你在一個星期以前雇用的,他今天上班。”


    “噢,對了。我忘記是今天了。進來吧。”皮爾遜的聲音象是比剛才和班尼斯特說話時客氣一些了。麥克尼爾心想:這可能是怕第一天就把一個新雇員嚇住吧。


    麥克尼爾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新來的人。他猜這個人有二十二歲(後來證明他猜得正對)。他聽說亞曆山大剛從大學畢業,有醫學技師的學位。嗯,這裏需要這樣的人。至於班尼斯特,他肯定不是路易·巴斯德1那路人物。


    1路易·巴斯德(louispasteur,1822——1895):法國化學家、細菌學家。


    麥克尼爾轉眼看了看這位老化驗員。和往常一樣,班尼斯特的外表就象小一號的皮爾遜。他那短粗的身體罩在一件油汙的化驗服下麵,化驗服沒有扣扣子,裏麵的衣服沒有洗燙,顯得破舊不堪,頭發差不多快掉光了,剩下的也是從來不梳理的樣子,十足一副窮相。


    麥克尼爾知道一些班尼斯特的曆史。他是在皮爾遜之後一兩年到三郡醫院的,是個中學畢業生。原來皮爾遜雇用他是為了幹些零活,做些保管呀,送信呀,洗玻璃器皿呀之類的工作,日子一長,班尼斯特學會了化驗室的許多實際工作,逐漸成為皮爾遜的左右手了。


    按正式分工,班尼斯特是做血清學和生化方麵的工作,但是因為他在病理科的年頭多了,什麽活他都能拿得起來,他也的確常常做了份外的事。因此皮爾遜把化驗室的許多行政工作都交給了他,於是實際上他就成了病理科化驗員的頭頭。


    麥克尼爾想,班尼期特年青的時候很可能是一個很好的化驗員,如果再有機會進修一下,本來是會被提升到更高一些的職位的。可是現在,麥克尼爾認為,班尼斯特經驗雖多,但是理論水平太低。據這位住院醫師觀察,班尼斯特的化驗室工作一向隻是墨守成規,很少用腦子加以分析。他會作血清和生化試驗,但對這兩個學科並不真正了解。麥克尼爾常想,這種情況終究會有一天要出漏子的。


    當然,亞曆山大是另一類型的人。他和眼下大多數化驗員一樣,上過三年大學,最後一年是在培養技師的正式醫技校裏學習的。班尼斯特這類人是“技術員”,他對“技師”這個名稱是有些反感的。


    皮爾遜用他的雪茄煙向桌子邊的其餘的凳子一揮,說:“坐下,約翰。”


    “謝謝,大夫,”亞曆山大很有禮貌地回答。他穿著一件潔白的化驗服,新剪的平頭,褲縫筆直、皮鞋鋥亮,同皮爾遜和班尼斯特形成了明顯的對照。


    “你覺得你會喜歡這裏嗎?”皮爾遜看著他手裏拿著的肺,一麵繼續驗查著,一麵問亞曆山大。


    “我肯定會喜歡的,大夫。”麥克尼爾想,這小夥子挺不錯,看樣子真是很喜歡來這裏的。


    皮爾遜在說:“約翰,你會發現我們這裏有些作法和你過去習慣的作法不一定一樣。可是我們覺得這些作法對我們來說更合適些。”


    “我理解的,大夫。”麥克尼爾心想,真的嗎?你真理解這老頭子的意思嗎?——他是說他不願意改變這裏的現狀;這裏用不著你在學校裏可能聽到的一些新的想法;如果不經過他點頭,病理科不論多麽細小的事情都變動不得。


    “有的人會說我們有些守舊,”皮爾遜接著說下去。他這種語氣就算很和氣了。“可是我們相信經過考驗的方法,對不對,卡爾?”主任要求捧場,班尼斯特於是根快答話:“對的,大夫。”皮爾遜現在檢查完了肺,又把手伸到桶裏,象抽簽似的抽出一個胃來,他哼了一聲,把切開的一部分拿給麥克尼爾看。“看見這個嗎?”住院醫師點點頭道:“我以前看過的。我們已經記上了。”


    “好吧。”皮爾遜指了指夾紙板,口述道:“十二指腸幽門以下有消化性潰瘍病灶。”亞曆山大略微挪動一下想看看清楚。皮爾遜看見了他的這個動作,就把那個胃推向他那裏,問道:“你對解剖學有興趣嗎,約翰?”亞曆山大尊敬地回答:“我一直對解剖學感興趣的,大夫。”


    “還有化驗工作吧?”麥克尼爾覺得這使皮爾遜高興了,病理解剖是這老頭子的第一愛好。


    “是的,大夫。”


    “好,這是一個五十五歲的婦女的器官。”皮爾遜翻弄著他麵前的病曆。


    亞曆山大很注意地聆聽著。“這個病例很有意思。病人是個寡婦,直接死因是rx房癌。在她死以前的兩年,孩子們知道她有病,但是怎麽勸她也不去看病。這個人似乎對醫生有些看法。”


    “不錯,是有這號的人,”這是班尼斯特在搭腔,說著還咯咯笑了一聲,嗓子很尖,可是一看見皮爾遜的眼色很嚴肅,趕緊又收回去了。


    “少耍貧嘴。我這裏在教給約翰點東西呢。你跟著聽聽也沒什麽壞處。”除去班尼斯特之外,別人誰聽見這幾句都會給窩住了的。唯獨這個技術員不然,他隻咧了咧嘴。


    “後來怎樣呢,大夫?”


    “這裏說:據病人的女兒講,兩年以前發現母親左乳部位排膿。住院以前十四個月瘡麵出血。其他正常。”皮爾遜翻過一頁。“這個婦女好象是找了個巫醫。”他冷笑了一聲道:“可能她不夠虔誠,最後還是病垮了,送到咱們醫院。”


    “到那時候可能就太晚了吧。”


    麥克尼爾心想,這不是順話答話,這個小夥子是真對這個病例感興趣。


    “對了,”皮爾遜答道。“如果她一開始就去醫院,馬上會給她做rx房切除手術的,就是把rx房割掉。”


    “是的,我知道。”


    “如果那時作了手術,她可能現在還活著。”皮爾遜把胃又很準地扔進漏鬥。


    亞曆山大還有個疑點,他問道:“可是您剛才不是說她患有消化性潰瘍嗎?”麥克尼爾想這小夥子果然不錯。皮爾遜好象也有同感,他轉向班尼斯特說:“卡爾,你聽見了嗎?這小夥子的耳朵很管事,你小心點,他會超過你的。”班尼斯特咧嘴一笑,可是麥克尼爾看出來他有點不自在。剛才說的話很可能不幸而言中的。皮爾遜現在有點說出興頭來了,他說:“約翰,她有可能感覺出來那裏有毛病,也有可能沒有察覺。”


    “您的意思是說她根本不知道那個病灶。”麥克尼爾覺得這時候自己該說句話了。他對亞曆山大說:“奇怪的是人們除去致死的病因之外還有別的病。可他們自己從來不知道。你在這裏可以看到許多這樣的情況。”


    “對了。”皮爾遜點著頭道:“約翰,你知道嗎?人體的可貴不表現在使我們致死的病上,而表現在我們體內可能有了毛病,但是仍然能夠活下去這一點上。”他停了一下,然後突然轉換了話題:“你結婚了吧?”


    “是的,我結過婚了。”


    “你的妻子在這裏嗎?”


    “還沒來。她下星期到。我想我得先找個地方住。”麥克尼爾記得亞曆山大是從外地申請來三郡醫院工作的人之一。他記得好象是芝加哥。


    亞曆山大猶豫了一下,又補充說:“我有件事想問問您,皮爾遜大夫。”


    “什麽事?”老頭子關切地問道。


    “我的妻子懷孕了,大夫。來到這裏,人地生疏,我們誰都不認識。”亞曆山大停了一下。“我們很關切這一胎。我們的頭胎,生下來一個月就死了。”


    “噢,是這樣的。”皮爾遜停止了工作,注意聽著。


    “大夫,不知道您能不能給我妻子介紹一位產科大夫。”


    “那容易。”皮爾遜鬆下心來了。他原來不知道亞曆山大會提什麽要求。


    “竇恩伯格大夫人很好。他在這所醫院裏就有個診室。你要我給他打個電話嗎?”


    “如果不麻煩的話。”皮爾遜衝班尼斯特做個手勢,說:“問問他在不在。”班尼斯特拿起他們身後的電話,要個分機號碼。過一會兒他說:“他在,”把電話遞給皮爾遜。


    老頭子那兩隻手都戴著手套,濕淋淋的,他暴躁地把頭伸過去說:“給我拿著!給我拿著!”班尼斯特走過來把耳機貼近皮爾遜的耳朵。


    “是你嗎,查爾斯?”皮爾遜衝電話筒大聲問道。“我給你介紹個病人。”竇恩伯格大夫在三層以上的診室裏笑了,他把耳機從耳朵邊挪開一些,問道:“對你那種病人我們產科能幹什麽呢?”他這時心想,這個電話來得正好。自從昨天歐唐奈召開了那次會以後,查爾斯·竇恩伯格一直在琢磨著怎麽和約瑟夫·皮爾遜談才好。現在似乎是皮爾遜自己送上門來了。


    在樓下病理科,皮爾遜把雪茄煙挪到嘴角。他總是喜歡和竇恩伯格聊幾句的。


    “這不是死人,你這個老胡塗。是活病人,是我這裏化驗室小夥子的妻子——約翰·亞曆山大夫人。他們剛來此地,沒有熟人。”在皮爾遜說到病人的名字時,竇恩伯格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空白卡片。


    “等等。”他夾住電話耳機,左手按住卡片,右手用清秀的筆跡寫下:“亞曆山大,約翰夫人。”竇恩伯格在醫務上一向是有條不紊的,這是他為病人做的頭一件事。現在他說:“很高興能為你效勞,約瑟夫。請你告訴他們給我打電話約個時間,好嗎?”


    “好。下星期吧。亞曆山大夫人到那時候才能來到本市。”他對亞曆山大咧嘴一笑,還是用老大嗓門嚷著:“如果他們想要一個雙胞胎,查爾斯,你就得給接個雙胞胎下來。”皮爾遜聽著竇恩伯格的回答嗬嗬直樂,接著又想起一件事:“嘿!還有!對這個病人不許你收那麽高的費用。到時候那小夥子來找我要求提高工資好付大夫的帳單,那可不行。”竇恩伯格笑了。他說:“不用你操心。”他在卡片上加了一個注:“本院雇員。”這是為了提醒自己對這個病人免收費用。他對著電話說:“約瑟夫,我有點事和你談談。什麽時候找你合適。”


    “今天不行,查爾斯,”皮爾遜說。“工作排滿了,明天怎麽樣?”竇恩伯格看了看他自己的預約單子。“明天我的工作排滿了。咱們後天早晨十點鍾見,行嗎?我到你辦公室來。”


    “那可以,要不然你現在在電話裏就說也行。”皮爾遜想知道是怎麽一樁事。


    “不,約瑟夫,”竇恩伯格道。“我還是來找你吧。”皮爾遜在病理科答道,“那好,查爾斯。再見吧。”他煩躁地打手勢讓班尼斯特把電話拿走。班尼斯特掛上了電話。


    皮爾遜對亞曆山大說:“都聯係好了。你的妻子臨產時可以到這裏住院。因為你是本院的人,醫院收費打八折。”亞曆山大高興極了。麥克尼爾心想:“你高興吧,朋友,這是老頭子氣順的時候,可別誤會,會有你不好受的時候的。”


    “我馬上就完事。”竇恩伯格衝剛才他和皮爾遜打電話時走進來的一個護校學員笑了笑。他指了一下辦公桌旁的一個座位。


    “謝謝,大夫。”費雯·洛布頓把竇恩伯格要看的一個病人體溫單給他送了過來。一般的大夫得自己到病房去看,護士不管給他們送,但是竇恩伯格和護士們的關係特別好,她們願意經常給他幫個小忙,幾分鍾以前他打了個電話,護士長就把費雯派來了。


    “如果情況允許,我願意辦完一件事再辦另一件。”竇恩伯格用鉛筆在卡片上把皮爾遜告訴他的情況作了記錄,等以後問過病人更多情況後再把鉛筆記錄擦掉,用鋼筆完成卡片記錄。他一邊寫,一邊問那姑娘:“你是新來的,是嗎?”


    “來了不久,大夫,”費雯答道。“這是我上護校的第四個月。”他注意到她的聲音很柔,帶點水音,長得也很漂亮,摸不清她和這裏的實習醫生或者住院醫生睡過沒有?除非現在和他當學生那時候不一樣了?他曾經懷疑過,現時的實習醫生和住院醫生可能比過去要規矩一些了。可惜!


    如果真是這樣,他們錯過多少機會呀。他大聲說道:“剛才那是皮爾遜大夫,咱們的病理醫師。你認識他嗎?”


    “認識,”費雯說。“我們班去看過大體解剖。”


    “哎喲。你……”他本來想說“愛看嗎?”可是又改口說,“你覺得怎麽樣?”費雯考慮了一下。“一開始怪害怕的。以後就不覺得怎麽樣了。”


    他同情地點點頭。現在他已經把卡片寫完,推到一邊。這是比較清閑的一天;能做完一件事再做一件事,真舒服。他伸手接過體溫單。說:“謝謝。如果你能等等,我看一下就完。”


    “好的,大夫。”費雯心想,離開繁忙的病房在這裏歇幾分鍾倒不錯。


    她在椅子上往後靠了靠。這裏有空氣調節,很涼快。護士樓裏沒有這種高級設備。


    費雯看著竇恩伯格大夫查看體溫單。他大概和皮爾遜大夫年紀相仿,但是外表很不一樣。那位病理大夫是圓臉、寬下巴,而竇恩伯格大夫是瘦長臉,棱角突出。其他方麵也不一樣,他那分開的雪白的頭發梳得很整齊。她還注意到他的手指甲是美容院修剪的,雪白的白大衣燙得很平。


    竇恩伯格把體溫單遞回去,說:“謝謝你,讓你跑一趟。”費雯心想這個大夫真有股子率勁。她聽說女病人都很喜歡他,這就難怪了。


    “咱們以後會常見的。”竇恩伯格站起來很有禮貌地給她開了門。“祝你學習順利。”


    “再見,大夫,”她出去了。竇恩伯格覺著這屋子裏好象留下了一股香氣。每逢他和年青的人接觸,總給他留下一些悵惘。他回到自己的轉椅上,靠著椅背陷入沉思,幾乎是下意識地把煙鬥拿出來,開始往裏邊揉起煙絲。


    他從事醫務工作將近三十二年了,再過一兩個星期就是第三十三年的開始。那是充實而有成就的年月。經濟上沒有問題,四個孩子都結婚了,他和妻子可以靠他謹慎的投資生意過一個舒適的晚年。但是如果就此退休了結,他能甘心嗎?這是個苦惱的問題。


    竇恩伯格從事醫務工作這些年以能夠跟上醫學的發展從不落伍為榮。他下定決心不讓新來的年青人超過,無論是技術方麵或是知識方麵,他總要走在前麵。為此他貪婪地廣泛閱讀,直到今天也從不稍輟。他訂了許多醫學雜誌,有時也投些稿,也經常參加醫學會議,從中吸收一些新知識。在他從事醫務工作的早期,分科還不象如今這樣周密,他就已預見到攻下一個專業的必要性。他選擇了婦產科,是從沒有後悔過的。他時常覺得他的專業有助於他保持年青的心理狀態。


    因此在三十年代中期,當美國醫務專業理事會開始成立時,竇恩伯格就已經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裏成名了。婦產科理事會根據所謂“老資格”條款給了他一個理事免試合格證明。這是他一直引以為榮的,這也更促使他努力跟上醫學的前進步伐。


    但是他並不嫌棄青年人。如果他認為這個人好,又誠心誠意地工作,他總要想方設法給他幫助,提些建議。他很欽佩和尊重歐唐奈。他認為這個年青的外科主任是三郡醫院的台柱子。隨著歐唐奈的改革和醫院工作的改進,他自己的積極性也更加得到了發揮。


    他有好多朋友,有些是他的產科同事,有些是和他風馬牛不相及的人。


    皮爾遜就是屬於後麵這種朋友。在業務上這兩個人在許多方麵的看法並不一樣。例如竇恩伯格知道皮爾遜近來讀書不多。他估計在某些知識領域裏,這位老病理醫師落後於時代了,在管理方麵有昨天會議上揭露的問題。盡管如此,這兩個人的交情卻已隨著年月而加深。竇恩伯格發現在有些醫務會議上常常不知不覺要站在皮爾遜一邊,當私下有人批評病理科的時候,他也常常會為他辯解。十天以前在外科死亡討論會上,竇恩伯格的插話就有給皮爾遜辯護的味道。他猜想別人會知道他和約瑟夫之間的密切關係的。吉爾·巴列特怎麽說來著:“你是他的朋友;而且他和產科大夫是沒有碴子的。”在此之前,他把這句話都忘了,現在想起來覺得這話裏有刺,有點象一句氣話。他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巴列特是個好醫生,竇恩伯格暗暗記住,下次見麵時要特別對他客氣些,以便補救一下。


    可是他自己的問題怎麽辦?退休好還是不退好?如果退,什麽時候退?


    最近盡管他十分注意自己的健康,總覺得有點不勝疲勞之苦。雖然他一輩子一直在搞夜間出診工作,最近卻有點象不大容易堅持下去的樣子。昨天吃午飯的時候,他曾經聽見皮膚科醫生科什大夫對一個新來的實習醫生說:“你應該參加我們的皮膚科,小夥子。我十五年都沒出過夜診。”竇恩伯格和大家一起笑了,可是內心裏卻不免有些羨慕。


    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如果他發現自己真的不行了,他決不對付著拖下去。目前他還挺好,腦子很清楚,手不顫,眼不花。他對自己身體情況的變化十分注意,他準備一旦發現自己有不行的苗頭,就不再猶豫,馬上收拾抽屜回家去。他看見許多別的大夫留戀得太久了。他決不願意學他們。


    就目前來說,還可以暫時混三個月,以後再考慮這個問題。


    這時他已經把煙絲塞緊了,伸手去拿火柴,剛要劃一根,電話鈴響了。


    他放下了煙鬥和火柴,拿過電話,說:“我是竇恩伯格大夫。”打電話的是他的一個病人。她在一小時以前開始感到陣痛。現在羊水已經破了。這個產婦是二十來歲的年青人,第一胎。她在電話裏聲音微弱,有點不接氣,好象在盡量壓製著自己的緊張情緒。


    竇恩伯格象往常一樣平心靜氣地問:“你丈夫在家嗎?”


    “在家,大夫。”


    “把東西收拾一下讓他開車把你送到醫院來。到這裏以後我馬上來看你。”


    “好的,大夫。”


    “告訴你丈夫開車穩當點兒,不要闖紅燈。時間還很充裕。你瞧著吧。”他可以感覺到就在電話裏說這麽幾句話,已經幫助產婦克服了一些緊張情緒。這是他常做的事,他認為這和治療一樣有效。但是這時他覺得自己也開始有些緊張,一個新的病例總使他有這種感覺。照理,他應該早就失去這種感覺了,從事醫務工作多年以後應該能使你變得無動於衷,沒有什麽感情上的波動才對。可是他卻從來沒有變成這樣——也許是因為一直到現在他還對自己的這項工作有著最深的感情的緣故。


    他伸手去拿煙鬥,又改變了主意,立刻拿起了電話。他得通知一下產科,他有一個病人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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