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病曆念給我聽。”皮爾遜大夫趴在顯微鏡上對羅傑·麥克尼爾嘟囔了這麽一句。病理住院醫師看著他那病曆夾子的記錄說:“一個四十歲的人,開闌尾住院的。”麥克尼爾坐在病理科辦公室皮爾遜的辦公桌對麵。


    皮爾遜拿出一張切片,又換了一張。他問道:“在肉眼觀察時組織外形怎樣?”闌尾切除後從手術室送出來化驗時,是麥克尼爾做的肉眼觀察,他說:“外形我看是正常的。”


    “嗯,”皮爾遜移動著切片。“等等,這裏有病灶。”停了一會,他把第二個切片拿出來,選了第三個。現在他說道,“在這兒,急性闌尾炎,這部分剛開始。是誰給開的?”麥克尼爾答道:“巴列特大夫。”皮爾遜點頭道:“他開的很好、很及時。你看看。”他騰出地方來讓麥克尼爾看顯微鏡。


    照醫院進修計劃要求,皮爾遜要和住院醫師一起工作。現在他在加勁把外科病理報告作完。


    盡管他很賣力氣,他倆都知道他們的工作拖下來很多。他們現在看的切片是幾個星期以前開下來的闌尾。病人早就出院了,這個病例不過就醫生的原診斷進行證實或否定而已。吉爾·巴列特這個診斷完全正確,而且是早期處理的,病人沒受多大罪。


    麥克尼爾回到對麵,皮爾遜又坐在顯微鏡前說:“下一個。”住院醫師把切片夾子推過來,在皮爾遜打開夾子的時候,麥克尼爾又在查看另一份病曆記錄了。在他們工作的當兒,班尼斯特悄悄地進來。他看了他們一眼,從他們身後走過去把文件整理好,放到櫃櫥裏去。


    “這是個新近的病例,”麥克尼爾說。“五天以前送來的,等我們的意見呢。”


    “你最好先給我這樣的,”皮爾遜酸溜溜地說,“不然樓上又要哇哇亂叫了。”麥克尼爾本來想說幾個星期以前他就曾經建議照這辦法改變他們的順序,可是當時皮爾遜不聽,堅持照送病理科的次序一個一個都看。可是,這位住院醫師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他想何必呢。他告訴皮爾遜:“是一個五十六歲的婦女。送來的標本是皮膚——外形是一個痣。問題是:是不是惡性黑色素瘤?”皮爾遜放進第一個切片,來回移動著,然後他把最高倍鏡頭放上,調整了接目鏡。“可能是。”他拿過第二張切片,又看了第三、第四張,然後坐在那裏思索。“也可能是個藍痣。你看看是什麽。”麥克尼爾走過來。他知道這個問題很重要。惡性黑色素瘤平常稱為黑肉瘤,蔓延極快,可導致病人死亡,所以也稱黑癌。如果取下來的一小塊被斷定為這種病,這個女病人馬上要做大手術。但如果是藍痣,則完全沒有妨礙,它可以一輩子長在那裏也沒有什麽關係。他過去學過;黑色素瘤是很少的,而藍痣則更少見。從數學的或然率看,惡性瘤的可能性大。但是這不是數學問題。這純粹是病理學上的問題。


    麥克尼爾腦子裏開始根據所學的知識比較這兩種類似症的特點,它們是很相象的。兩種瘤都有疤,有一些蜂窩狀組織,裏邊有大量色素。兩種瘤的細胞結構都很明顯。此外還有一點也是麥克尼爾學到了的,那就是要誠實,不懂就是不懂。在看完所有的片子以後,他對皮爾遜說:“我看不出。”又說:“過去的病例呢?我們能找出一些比較一下嗎?”


    “得花一年的工夫才能找到。我記不得上次什麽時候有過一個藍痣了。”皮爾遜皺起了眉。他用沉重的聲音說道:“將來我們得建立一個分類索引。以後再遇到象這樣的疑難病例,我們可以拿出來比較一下。”


    “這話你說了有五年了。”班尼斯特的幹巴巴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過來,皮爾遜扭回身。“你在那裏幹什麽哪?”


    “整理檔案,”化驗員組長回答得很幹脆。“如果能調齊了人;這本來應該是文書的事。”麥克尼爾心想,那就可能比現在做得好得多了。他知道病理科非常缺乏文書人員,現在用的檔案工作方法都老掉了牙了。剛才提到沒有分類索引就是一個大問題。現在比較好一些的醫院沒有不建立這種分類索引的。有些地方叫器官病變索引,不管叫什麽,建立這種索引的目的之一就是解決現在他們遇到的這類問題。


    皮爾遜又在研究那些切片。很多病理醫師在腦子裏排除一些因素、肯定一些因素的時候,嘴裏常常會嘟囔出來,皮爾遜也有這個習慣,麥克尼爾聽見他說:“看著小一點……沒有出血……沒有組織壞死……可以否定,可是沒有那個特征……對了,我滿意了。”皮爾遜從顯微鏡上直起腰來,把最後一個片子放回去,關上切片夾子。他衝住院醫師打個手勢讓他記錄。他口述道:“診斷——藍痣”。感謝病理科,這個女病人解放了。


    隨後,皮爾遜向麥克尼爾講了一遍他下這個診斷的道理。在他把切片夾遞給麥克尼爾的時候,又補充說道:“你最好把這組切片仔細看看。這是很少見的標本。”麥克尼爾毫不懷疑這老頭子的診斷是正確的。這是老頭老經驗的好處,在病理解剖方麵他一向是佩服皮爾遜的判斷的。但是他心想如果你有一天走了呢,那時候就非建立分類索引不行了。


    他們又檢查了兩個病例,都是相當清楚的。然後皮爾遜又把下一個病例的第一張片子放在顯微鏡上。他看了一下就直起腰,對著麥克尼爾叫道:“把班尼斯特找來!”


    “我還在這兒。”班尼斯特在他們身後的檔案櫃子前平靜地回答。


    皮爾遜把上身轉過來。“你看看!”他用他的最凶、最大的聲音叫道:“我和你們說過多少次做切片的要求了?組織病理的技術員都幹些什麽了?他們都是聾子?還是一群笨蛋?”麥克尼爾以前聽到過他這樣發脾氣,因此不以為怪,就坐在那裏聽著。


    班尼斯特問道:“怎麽了?”


    “我告訴你怎麽了。”皮爾遜把切片從顯微鏡上拉出來,扔到桌子對麵。


    “這樣的切片讓我怎麽作診斷?”化驗員組長把切片揀起來衝著光看了看。“太厚了,啊?”


    “當然太厚了。”皮爾遜從那組切片裏又拿出一個。“看這個。如果我有麵包,我把這些肉刮下來可以做成一份三明治。”班尼斯特咧開嘴一笑。“我查查咱們的切片機。機器出過一些毛病。”他指著切片夾子說:“你要我把這些都拿走嗎?”


    “不,我對付著看吧。”老頭子的火氣下去了;隻是嘟囔著:“你花點功夫檢查一下搞組織病理的。”班尼斯特這時候也有點不高興了,一邊向門口走,一邊嘟囔著:“如果我不是那麽忙也許……”皮爾遜衝他後邊喊道:“好啦,我聽過多少遍了。”當班尼斯特走到了門口的時候,有人輕輕敲門,查爾斯·竇恩伯格進來了。他問:“我可以進來嗎,約瑟夫。”


    “當然可以,”皮爾遜笑著說。“你還能學點東西呢,查爾斯。”這位產科大夫愉快地向麥克尼爾點點頭,然後順便提醒皮爾遜說:“我和你約會好了今天上午來的。你忘了吧?”


    “對了,我忘了。”皮爾遜把切片夾推開。他問住院醫師道:“這批還有多少?”麥克尼爾數了數餘下的切片夾子,說:“八套。”


    “以後再做吧。”住院醫師開始把作好的病曆整理起來。


    竇恩伯格把煙鬥拿出來,悠閑地裝著煙絲。他看了看這間挺單調的大屋子,打了個寒戰。他說:“這裏潮漬漬的,約瑟夫。我每次來都象要得感冒似的。”皮爾遜嗬嗬笑起來。他說:“我們每天早晨噴一次流感細菌,閑人免進。”他看著麥克尼爾穿過屋子走出門去。然後問道:“你想談什麽事?”竇恩伯格沒有浪費時間。他說:“我是代表。我應該對你策略一點。”


    他把煙鬥放在嘴上,把煙絲袋揣起來。


    皮爾遜抬起眼睛。“怎麽檔子事,又出問題了?”他倆一對眼神。竇恩伯格小聲說:“那要看你的了。”停了一下他說:“看樣子你可能要來一個新的病理助手。”竇恩伯格等著皮爾遜發火,可是意外的是他很平靜。他若有所思地說:“不管我要不要,是嗎?”


    “是的,約瑟夫。”竇恩伯格肯定了這一點。吞吞吐吐沒有意思。自從那次會議開完以後他考慮過好久了。


    “我估計後台是歐唐奈。”皮爾遜說的時候有點氣,但語氣仍很平靜。


    和往常一樣,他這個人經常讓人出乎意料之外。


    竇恩伯格答道:“有他的份,但不全是他的後台。”竇恩伯格沒想到皮爾遜接著又來了一句:“你看我應該怎麽辦?”這是征求老朋友意見的口氣。


    竇恩伯格把煙鬥放在皮爾遜辦公桌上的煙灰缸裏,沒有點燃。他在想:我很高興他是這種態度。這說明我估計得不錯。我可以幫助他接受這個安排,幫他適應。於是他出聲說道:“我認為你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約瑟夫。你的外科病理報告拖下來了,對吧?還有幾個別的問題?”他想話可能說過頭了,這是個敏感的問題。他看見對方直了一下腰,就等著發作一通,可是又沒有。皮爾遜用比前邊的口氣硬一些、但還是講道理的態度說:“有些事的確需要整頓一下,我可以對你承認這一點。但是隻要有時間,沒有我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啊。”竇恩伯格心想,他接受了。不錯,他是在摸底,可是他已經接受了。於是就作出隨隨便便的樣子說:“正好,再來一個病理醫師你就會有時間了。”他一邊說著一邊順手從他的衣服內兜裏拿出院長給他的材料遞給皮爾遜。


    皮爾遜問:“這是什麽?”


    “這個還沒有說準呢,約瑟夫。這是哈裏·塔馬塞利提的名字——顯然是一個願意來的年青人。”皮爾遜拿過這份單張的材料,說:“他們抓得可真緊啊。”竇恩伯格輕聲答道:“咱們的院長是個雷厲風行的人。”皮爾遜大致看了看,然後大聲念道:“戴維·柯克門大夫。”稍停了一下,又用一種有些喪氣又有些羨慕的口氣著補了一句:“年齡三十一。”十二點過二十分,正是餐廳最忙的時候。大部分醫生、護士、職工都在這時候吃午飯,在取餐盤的地方開始站成一排了。每個用餐的人取了餐盤之後就到冷食櫃台和熱食桌1領取午餐。


    1熱食桌(steamtable)下麵有加溫設備的盛熱食的櫃子。


    在一段時間裏,斯特朗夫人和往常一樣督促著服務員把做完了的菜一批接一批地從廚房運出來,讓前邊用餐的人站隊不站得太長,能很快地吃上午餐。今天的菜譜包括愛爾蘭燉羊肉,燒小羊肉塊,煮鰈魚。營養科主任注意到燒小羊肉塊有點銷不動,決定等會兒自己嚐嚐,可能羊肉味道不太對。餐廳裏吃完的人和進來的人打頭碰臉的,這類消息傳的可快呢。斯特朗夫人注意到在一摞碟子頂上麵的一個好象有點汙跡,連忙趕上去把它撤掉;不錯,這個碟子上還帶著上一餐的痕跡。又是洗碟機的毛病!這架機器出的毛病不斷造成問題。她決定很快再去向院長反映一次。


    在為醫師們保留的餐桌那邊傳來很大的說笑聲。一群以放射科拉夫·貝爾為中心的大夫在那裏聊天。


    吉爾·巴列特從菜櫃台那邊端著盤子走過來,放在桌上。他走過去,伸著手說道:“恭喜你,叮當,我剛聽說。”


    “聽說什麽?”這是內科大夫路易斯·托因比,他也端著個盤子站在巴列特後邊。然後,在貝爾含笑遞給巴列特一支雪茄時,叫道:“我的上帝!怎麽又生了一個,不能吧!”


    “當然是又生了,怎麽了?”放射科大夫又拿出一支雪茄。“來吧,路易斯。正好八個小貝爾。”


    “八個!什麽時候生的。”貝爾若無其事地說道:“今天早晨。我們的家庭球隊又添了一個男隊員。”比爾·羅弗斯插進來說:“別讓人聽來倒象是挑剔他似的。路易斯。他已經盡力而為了。他結婚才八年哪。”路易斯·托因比伸出手說:“別使勁握,叮當。——當心我把你的那點生殖力給捏跑了。”


    “我從來不在乎別人嫉妒我。”貝爾湊熱鬧地開著玩笑。這種玩笑他已開過好多次了。


    露西·葛蘭傑問:“你的夫人怎麽樣?”貝爾答道:“她很好,謝謝。”


    “作為一個色鬼是怎麽個滋味?”這是坐在桌子那邊的內科主任哈維·錢德勒說的。


    貝爾說:“我不是色鬼。在我們家裏,每年同房一次。我不過是個神槍手。”露西·葛蘭傑也跟著大家一起笑了。然後她說:“拉夫,今天下午我給你送一個病人,是咱們護校的一個學生——費雯·洛布頓。”笑聲漸漸收斂了。“你要查什麽?”貝爾問道。


    “請你給拍幾張左膝關節的片子,”露西答道。然後她補充說:“那裏長了點東西,看樣子不大好。”查爾斯·竇恩伯格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以後,立即打電話向肯特·歐唐奈報告了他和皮爾遜談話的結果。最後,他告訴外科主任說:“我已經把跟你們通信的那個人的情況告訴約瑟夫了。”歐唐奈問:“他有什麽反應?”


    “我看他是不怎麽熱心的,”竇恩伯格說。“可是我認為,如果你們要請他來……叫什麽名字——柯爾門?……如果你們要把他找來談談,約瑟夫是不會鬧什麽別扭的。但是我建議,從今以後你們做什麽事都和約瑟夫通通氣。”


    “這一點請你放心,”歐唐奈說。然後他說:“多謝,查爾斯,十分感謝。”打完這個電話以後,竇恩伯格又給約翰·亞曆山大夫人打了個電話。這個孕婦早晨已來過一個電話,留下了電話號碼。在打電話之前他已翻閱過記錄卡片,知道這是約瑟夫·皮爾遜給他介紹的那個病人,病理科的一個技師的妻子。從電話裏他了解到這位亞曆山大夫人是剛剛從外地來到本市找他丈夫的。他們約好下星期在竇恩伯格城裏的診所檢查。


    大概就在亞曆山大夫人和竇恩伯格通電話的時候,她的丈夫亞曆山大第一次碰了皮爾遜一個釘子。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早晨,皮爾遜為了切片質量太差發了一通脾氣。班尼斯特回到亞曆山大工作的那間血清化驗室,對他講了這件事。班尼斯特也火了,過了一會兒,他到隔壁組織化驗室衝著在那裏工作的兩個女技術員和一個男技術員發了一陣脾氣。班尼斯特沒有關上通往隔壁房間的門,亞曆山大聽見裏邊說的話了。


    亞曆山大心裏明白切片質量不好,不完全是做組織化驗的技術員的問題。雖然他來到三郡醫院的時間不長,他已經感到真正問題在哪裏了。事後他就和班尼斯特說:“卡爾,我以為這不完全是他們的問題。我看是因為他們的工作太重了。”班尼斯特不怎麽高興地回答:“我們大家的工作都不輕。”然後,他又說了一句不大漂亮的諷刺話:“既然你那麽高明,除了你的工作之外你再幫他們幹點吧。”亞曆山大故意不理他的挑釁,說:“不是那個意思。我認為如果給他們一台自動切片機代替現在這種手工操作的老辦法,就會好得多。”


    “算了,小夥子。這不關你的事。”班尼斯特作出一副這裏的老大的樣子。“再說,在這地方凡是要花錢的事情幹脆就沒門兒。”亞曆山大沒有和他爭論。但他決定遇到機會就跟皮爾遜大夫提提這個意見。


    當天下午,他到皮爾遜的辦公室送些化驗單讓他簽字。當時,這位病理醫師正在煩躁地看一疊文件。皮爾遜看了看亞曆山大,指了指桌子,讓他把化驗單放下,又接著看信。亞曆山大站在那裏猶豫了一下。老頭子衝他問:“什麽事?什麽事?”


    “皮爾遜大夫,我能不能提個建議。”


    “現在?”如果是一個有經驗的人,從語聲裏就可以聽出他的意思是:別打攪我。


    可是亞曆山大說:“是的,大夫。”沒辦法,皮爾遜道:“說吧。”亞曆山大有點膽怯地說:“是關於加快完成外科病理報告的事。”他一提外科病理報告,皮爾遜就把信一撂,瞪起了眼睛。亞曆山大接著說:“我不知道您考慮沒有考慮弄一台切片處理機來。”


    “你懂什麽切片處理機?”皮爾遜聲音已經有點不對頭了。“我記得我是把你分到血清室裏去的。”亞曆山大提醒他說:“我在醫技校裏學過組織學這門課,大夫。”他停了一下,皮爾遜沒說話,於是亞曆山大又接著說:“我用過一台切片處理機,很好用的,大夫。用這種機器作切片至少可以省出我們一天的時間來。把切片放在溶液裏,就不必用手工操作了,可以在頭天晚上裝上機器,第二天早晨……”皮爾遜突然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怎麽用,我見過。”亞曆山大說:“噢,您覺得……?”


    “我是說我看見過那種所謂切片處理機,我看那玩藝兒不怎麽樣。”皮爾遜的聲音很難聽。“切片的質量不如手工操作的,而且機器又很貴。你懂得嗎?”他翻弄了一下書桌上的一個盤子裏的一疊打好字的黃紙表格。


    “是,大夫。”


    “這是采購申請單。病理科添置需要的東西用的。每回我送上去一批,都得和院長爭一次。他說我們花錢太多了。”亞曆山大先就不該在皮爾遜不想聽的時候提這個問題。現在他又犯了第二個錯誤。他把皮爾遜的這些話當成他想繼續討論這個問題了。


    他很緩和地說:“可是如果能省出一天,或者兩天……”他說著說著來勁了。“皮爾遜大夫,我看見過用機器處理的切片,質量很好。可能您看見的那個是因為機器使得不大對。”老頭子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了。不管皮爾遜怎麽不對,亞曆山大犯了越過醫生和技師的等級界限的錯誤。皮爾遜把腦袋往前一探,叫道:“夠了!我說了我看切片處理機不怎麽樣,這就是我的看法,我不許別人跟我抬杠。”他繞過桌子走到亞曆山大麵前,把臉湊到那個年青人的麵前。“還有點規矩我要你記住:我是這裏的病理醫師,病理科主任。有什麽建議,如果是合理的,可以提。可是別管得太寬了。懂嗎?”


    “是,大夫。我懂了。”約翰·亞曆山大一下子給他蒙住了,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的化驗室繼續工作。


    這天邁克·塞登斯整天都心不在焉;有好幾次他都得有意識地控製自己,把思想拉回到手頭的工作中來。有一回,在作屍體解剖時,麥克尼爾不得不提醒他:“你的手墊在你要切的那個部位下麵呢。我希望走的時候咱們大家的手指頭別缺幾個。”塞登斯連忙換了一個拿法;病理科的解剖刀鋒利得很,過去沒有經驗的實習生連手套一起把手指頭割掉的事是發生過的。


    可是他的思想還是集中不起來。腦子裏老出現一個問題:到底費雯有哪些方麵使他這麽神魂顛倒呢?她很漂亮,很吸引人,他很急於想和她睡一宿。


    這一方麵邁克·塞登斯是清楚的,沒有什麽不切實際的東西。她好象也願意。


    現在,他相信那天她說腿疼是真的。他希望她現在沒變,可是這並不保險。


    有些姑娘是沒個準的——可能有一天你可以和她們親熱得不得了,而下回她們卻拒人千裏之外,裝得以前完全沒有那麽回子事似的。


    但是,在費雯和他之間除去生理要求之外,還有什麽更多的東西嗎?邁克·塞登斯開始想這個問題了。他以前的幾件風流韻事——他是有過幾件風流韻事的——肯定沒有象現在這件使他這樣牽腸掛肚。忽然他產生個新的想法:如果他把生理要求滿足了以後,也許就可以想得清楚一些了。他決定約費雯再會一次麵,如果今天晚上她有工夫的話,就在今天晚上不也行嗎?


    費雯下了最後一堂課回到護士樓的時候看到了邁克·塞登斯的一個信箋。那是自己送來,放在按字母分開的郵件格子櫥裏的。信箋上寫著當晚九點四十五分約她到醫院四樓兒科附近見麵。開始她考慮,那個時候沒有什麽理由到醫院裏來,如果遇到護校老師就會出麻煩,所以有點不想去。可是內心裏卻又真想去。到了九點四十分,還是從護士樓動身到醫院大樓來了。


    邁克在等著,他在樓道裏來回踱著,腦子裏一團心事。一看見她,就指了指一個房間的門,他倆就進去了。這個房間通著一個金屬內樓梯。樓梯有人上下都會發出響聲,如果有人來,他們馬上會知道的。邁克拉著費雯的手下了半層樓梯。他轉過身,費雯自然而然的就偎在他的懷裏。


    在他們接吻的當兒,邁克的胳臂愈摟愈緊,昨天晚上那股勁頭馬上就上來了。這時候她才知道為什麽她那麽想到這兒來。突然之間,這個有著蓬鬆的紅頭發的人成了她的心肝了。她需要他——要和他緊密地挨在一起,和他說話,和他睡覺。這是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麻酥酥的、激動的感覺。他現在在吻她的雙頰、她的眼睛、她的耳朵。他的臉埋在她的頭發裏,他喁喁地耳語道:“費雯、親愛的,我整天都在想你,我抑製不住自己。”他用兩手捧起她的臉對她看著。“你知道你做了什麽事嗎?”她搖搖頭。“你毀了我。”她又把他摟住了。“■,邁克,我的人!”樓梯上麵很熱。費雯感到他的滾熱的身體貼在她的滾熱的身體上。現在他的手在摸。她小聲顫抖著說:“邁克,沒有別的地方嗎?”她覺得他的手停住了,他在考慮。他說:“我和弗蘭克·沃斯同屋,今天晚上他出去了,得很晚才回來。你願意冒點險到我的宿舍來嗎?”她遲疑了一下。“如果讓人逮住會怎麽樣?”


    “我們兩個都得被醫院開除。”他又吻了她。“這會兒我顧不了那些了。”他拉起她的手,說:“來吧。”他們下了一層樓梯走過一個樓道,碰上了一個住院醫生,衝他們笑笑,沒作聲。又下樓,又過一個樓道。這回一個穿白衣服的人從前邊門道裏出來,費雯看出是夜班護士長,心裏撲通一下。可是護士長沒回身又進了另一個門。


    他們趕緊走過去,進了一個窄一些、靜一些的樓道,兩邊房門都關著。從有些門的下邊可以看到光亮,有一間房裏有音樂聲。她聽出是蕭邦的e小調序曲,伯林頓交響樂團一兩個月以前曾經演奏過這個曲子。


    “這兒。”邁克開了門,他們趕緊走了進去。屋裏漆黑,但她依稀可以辨出單人床位和一把扶手椅。她聽見後邊邁克喀喳一聲把插銷鎖上了。


    事後,在他倆靜靜地躺在一起的時候,費雯又能隱約地聽見音樂的聲音了,是從下麵大廳那邊傳過來的。還是蕭邦的,換成e大調練習曲了。這個時候能辨別出一個樂曲來似乎很奇怪,可是這支輕快迷人的調子委婉地飄蕩在夜空之中正和她現在的心滿意足的情緒吻合。


    邁克探過頭去輕輕吻了她,說:“費雯親愛的,我要和你結婚。”她輕聲問他:“邁克親愛的,真的嗎?”他剛才脫口而出的話使自己也一愣。但是突然之間他知道這是他的真實思想,他原來那種避免家庭拖累的想法似乎很無味、很膚淺;他所要的正是這種拖累,別的都可以拋到九霄雲外。現在他覺得,今天和在此以前的一切煩惱都已經雲消霧散了。他一如往常那樣幽默地回答費雯道:“真的,是真的,你說呢?”費雯用胳臂摟住他說:“我從來沒有過這麽大的把握說我也真想嫁給你。”


    “嘿!”邁克脫開她的手,用胳臂肘支起身體問她:“這會子都忘了問了。你的膝蓋怎麽樣?”費雯調皮地笑道:“今天晚上沒有礙事,不是嗎?”他又吻了她一下,問道:“露西·葛蘭傑怎麽講?告訴我。”


    “她沒說什麽。她請貝爾大夫今天下午給我拍了幾張x光片子。她說過兩天找我。”邁克說:“搞清楚就好了。”費雯說:“別犯傻了,親愛的。長了一個小疙瘩有什麽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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