貸款的事情很快就辦好了。之後,我給了那個中年女護工一筆錢,足以讓薪水微薄的她感到驚喜。我說要出門一段時間,囑咐她好好照顧我父親,並答應至多半年後就接走他。女護工是一個粗魯卻心地善良的人,她爽快地答應了。


    那一晚,我忽然在夢中驚醒,夢的內容模糊不清,我卻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父親那天對蘇雅說的那兩個字。


    可惜。


    私奔的日子定在一個周末,卻依舊是深夜。我提出的集合地點讓蘇雅有些意外,但是我一再堅持,她也隻能同意。


    雖然是重建的倉庫,可是經過20年的歲月,它還是和我記憶中的一樣殘破不堪。在昏暗的燈光下,身邊的一切如顏色褪盡的油畫一般。我慢慢地走在倉庫裏,手指拂過那些布滿灰塵的破爛桌椅,指尖的粗糙感覺就像一把銼刀,把回憶上的硬殼層層打磨掉。


    蘇雅陪在我身邊,卻無心停留更久,不斷地看著手表。忍無可忍之後,她低聲問道:“好了吧?可以走了嗎?”


    我慢慢地轉過身來。也許是我眼中的淚花嚇到了蘇雅,她不再催促,隻是定定地看著我。


    我咧嘴衝她笑了一下,從她臉上的表情來看,這個笑容很可怕。


    對不起,我必須從這裏開始。因為,他的終點,就是我的起點。


    “成宇,我來了。”我環視著破舊的倉庫,那些胡亂擺放的雜物在木質牆壁上留下斑駁的影子,仿佛隱藏著無數的秘密。


    我知道,他一直在這裏,帶著未了的心願和至死不解的謎團。


    “你幹什麽?”蘇雅搶上一步,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眼睛卻不停地向窗外張望,“你別嚇我。”


    我順勢把她摟在懷裏,望著眼前那片虛空說道:“對不起,這麽晚才來這裏看你……”


    突如其來的淚水讓我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心下卻一片釋然。


    “……我要帶她走了,我會給她希望,給她幸福,給她歡樂,給她依靠——就像你20年前那樣。”


    懷中的蘇雅突然停止了掙紮。


    “你要保佑我們,我和你一直都是好朋友,不是嗎?”我緊緊地摟住蘇雅,“原諒我當年的自私和懦弱,我怕失去你,更怕失去蘇雅。原諒我好嗎?這些年來,我一直……”


    “原來告密的是你。”


    突然,一個殘破的聲音在屋角響起。


    我如同遭遇雷擊般愣住,直到那個身影從黑暗中慢慢地浮現出來。


    我以為一切終有因果,我以為善惡報應不爽,我以為一個糾結不舍的靈魂真的可以長聚不散。


    然而,那隻是蘇凱。


    隻是,難道他也不記得了嗎?


    懷中的蘇雅尖叫一聲掙脫出來,接連倒退幾步,背靠在一堆舊桌椅上,顫巍巍地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們在這裏?”


    蘇凱沒有回答,隻是一步步地逼近我。


    “這麽說,你們要走了?”


    他的聲音仿佛是兩把生鏽的鐵鋸在彼此切割,我從中嗅出危險,更有宿命。


    一切時光倒轉,隻不過,這一次的主角是我。


    “蘇凱,”我慢慢移動腳步,盡量擋在蘇雅身前,“對不起,我知道……”


    “你為什麽要背叛我?”蘇凱仿佛聽不懂我的話,沒有眼瞼覆蓋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橘皮般皺褶的臉不停地抽搐著。


    “無論是20年前,還是現在,我都必須向你道歉。”我仿佛麵對一個難以言喻的怪物,“是我毀了你的一生,都是我的錯。但是有一點你必須要了解——我愛你姐姐,我能給她你給不了的,放我們走,好嗎?”


    這仿佛是一句可笑的話,蘇凱停下腳步,似乎充滿驚訝地看著我,緊接著,哈哈大笑起來。


    狹窄的倉庫裏,他的笑聲震耳欲聾,那些從胸腔深處爆發出來的可怕聲響,撞擊在布滿灰塵的破爛雜物上,讓一切搖搖欲墜。


    “愛?”蘇凱的臉因那大笑而顯得恐怖,更有一絲難以言表的悲苦,“你愛她?你能給她什麽?能給她20年的時間嗎?能給她一個陌生的身份嗎?能給她一個不能相認的媽媽嗎——”


    突然,他狠狠地拽起臉上的一塊橘皮,聲音也陡然提高:“——能給她這樣一張臉嗎?”


    我震驚得無以複加,良久,才喃喃地說道:“蘇凱,你……”


    “別說了,他不是蘇凱。”


    身後突然傳來蘇雅無力的聲音。


    “他是成宇。”


    20年前。


    蘇凱搖晃了一下,半轉過身來,似乎想知道這下重擊來自誰,然而這動作隻做了一半,他就“撲通”一聲倒下了。


    嘴角流著血的成宇癱倒在地上,看看還在不時抽搐的蘇凱,又看看舉著一根桌腿、渾身顫抖不已的蘇雅。


    她喘著粗氣,披散的頭發粘在汗濕的臉上,卻絲毫遮擋不住眼中淩厲的寒光。既有恐懼,又有快慰。


    蘇凱抽搐的頻率越來越低,最後完全不動了。


    成宇先回過神來,艱難地爬過去,伸手在蘇凱鼻下探了探,隨即就顫抖起來。


    “蘇凱他……”成宇轉頭麵向蘇雅,臉上已然毫無血色,“死……死了。”


    蘇雅仿佛沒聽到這句話,依舊渾身緊繃,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盯著蘇凱。


    忽然,蘇雅眼中的寒光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無邊際的絕望。手中的桌腿頹然落地,整個人也癱軟下來。


    成宇急忙撲過去攙扶她,卻被蘇雅一把推開,再過去,眼前卻是一根遞過來的桌腿。


    “打死我,快打死我!”蘇雅的樣子已近瘋癲,“求求你,打死我!”


    成宇嚇得連連擺手:“不……不行,我怎麽能……”


    “打死我!不然我和我媽媽就全完了。”蘇雅跪在地上,抱著成宇的腿苦苦哀求,“我殺了人,我償命,我不能連累我媽媽……打下去……求求你!”


    成宇看著那一頭散亂的黑發,任由蘇雅不停地搖晃著自己的身體,臉上的表情卻漸漸歸於平靜。


    良久,他伸出一隻手,摸在蘇雅的頭上,低聲問道:“你愛我嗎?”


    蘇雅停止了動作,抬起頭,迷惑不解地看著成宇,後者正用前所未見的堅定目光回望著她。這目光讓她陌生,更讓她心安。


    蘇雅點了點頭。


    幾分鍾後,成宇和蘇凱已經互換了衣服。緊接著,他把一堆破舊桌椅推倒在蘇凱的屍體上,顱骨破裂的聲音清晰可辨。隨後,他拎起蘇凱帶來的汽油桶,把桶裏的液體統統潑灑上去。


    “你要幹什麽?”


    成宇已經從衣袋裏摸到了蘇凱的打火機,他轉身向蘇雅笑笑,淡定又溫和。


    “失火,是不能定我們的罪的。”


    火很快就燒了起來。成宇和蘇雅並排站在火堆前,默默地看著蘇凱的屍體被火焰籠罩。刺鼻的焦臭味在倉庫內蔓延開來。成宇轉過身,定定地看著蘇雅,在火光的映襯下,他的麵龐棱角分明,如雕塑般完美。


    “記住我的臉,記住。”說罷,他就轉身向火堆撲去。


    蘇雅驚叫一聲,伸手去抓他,卻隻來得及觸碰到他的衣角。


    一陣慘叫和翻滾後,渾身冒煙的成宇從火堆中站起身來。他的頭發已經被燒光,曾經英俊的臉隻剩下血肉模糊的一團。


    他蹣跚著走過來,握住蘇雅的手,從焦黑的肉團中擠出一個微笑。


    “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而你,現在要離開我了。”


    蘇凱,不,成宇站在我和蘇雅麵前,那隻永遠無法閉合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蘇雅。


    蘇雅掙紮著站直身子,一把攬過我的胳膊,大聲說:“對!”


    成宇的身體抖了一下,似乎有些站不穩了。


    “我付出的還不夠多嗎?這20年……”


    “我也付出了20年!”蘇雅已經變得歇斯底裏,“20年!一個女人最好的20年!每天都要陪伴一個魔鬼的20年!每天都要對魔鬼感恩戴德的20年!每天都要忍受無休止的虐待和奸汙的20年!”


    成宇的身體在慢慢萎縮,整個人似乎矮了半頭,語氣中也帶了乞求的味道。


    “你到底要什麽?我給你……”


    “一個人!一個男人!”蘇雅毫不留情地打斷他,“一個可以堂堂正正地做我丈夫的男人!”


    成宇不說話了,佝僂的身體卻在慢慢伸直。他的臉抽搐了一下,似乎在笑。


    “那好吧。”他低聲說,“好吧。”


    成宇的手從背後拿出來,手上拎著一個塑料桶,裏麵的液體泛著淡淡的紅色。


    “讓我們永遠在一起。”成宇慢慢地擰開瓶蓋,夢囈般喃喃自語,“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不,別這樣。”我掙脫開蘇雅,上前試圖抓住他,“成宇,你冷靜些……”


    突然,成宇揮拳打在我的臉上,這一下打得我眼冒金星,倒退了幾步才站住。


    回過神來時,成宇的手裏多了一根桌腿,那個塑料桶已經翻倒在地上,汽油汩汩地流淌在地麵上。


    他一步步逼近我,扭曲的臉分外猙獰。我的心底一片寒涼,隻能徒勞地擺著手。


    “成宇,別……”


    “這,一切,都和你,沒有關係!”


    一字一頓的狂吼中,他已經揮舞著桌腿,劈頭蓋臉地打過來。


    劇痛與眩暈中,我隻能聽見蘇雅的尖叫。隨著意識漸漸失去,我最後的記憶是一片跳動的火光和兩個糾纏的人影。


    可是,那雙拖動我的手是誰的?


    我在醫院裏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天之後。


    警察告訴我,那個倉庫在20年後再次化作一片焦墟。消防隊員在火場裏發現兩具燒焦的屍體。男屍緊緊地擁抱著女屍,難以分開。即使把他們挪走,地麵上仍然留下兩個黑色的人形,宛若化作灰燼的影子。


    成宇和蘇雅,真的永遠在一起了。


    我的父親救了我。我沒想到,在他僅存的一點理智中,仍然保留著辨別罪惡的本能。所以,他在第一眼看到成宇的時候,就意識到他是危險的。我和蘇雅打算出走的那天傍晚,成宇來養老院找失蹤的蘇雅。在成宇媽媽含混的言辭和激烈的手勢中,他猜到了我們的關係和去向。


    我父親在那天奇跡般地處於意識清醒期,他目睹了一切,並悄悄地跟在成宇的身後,直至那個倉庫。


    我知道這些的時候,我父親依舊留在醫院裏陪著我。可惜的是,他又陷入了不可預期的混沌之中。於是,他頂著一頭燒焦的頭發,頑固地盤腿坐在床頭櫃上,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始終不肯下來。午後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病房,他的影子被投射到牆上,宛若一把巨大的鐮刀,慢慢地切割我餘下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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