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記得那個晚上,無論我在什麽地方。


    那晚暴雨如注,雨打瓦片怪聲桀桀,到處黑得要命,隻有老祖母提著的防風馬燈,不緊不慢地映出昏黃的光。


    看著老祖母嚴肅靜穆的側臉,再看看陰沉沉的遠處,我的內心比以往哪次都害怕。從五歲到現在,三年了。雖然她總說再不帶著我點燈,就沒人會接著點了——這話聽起來又沉重又辛酸——但我還是不喜歡每到天黑透,她就帶著我在每條過道、每個房間倒油點燈。


    而且,每次走在黑暗裏,我總感覺有什麽跟在了後頭。那晚,我的脊背尤其發涼,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阿嬤,為什麽我們要點那麽多燈?這房子裏又沒有別人。”


    老祖母立即轉過頭,狠狠地瞪我,我一下住了口。她的眼睛在老花鏡裏,是一種從未見過的警惕和嚴厲。


    我們沒再說任何話,依照老路線把三進宅院的所有油燈點了個遍。中間我哆嗦著手,竟是好幾次沒擦著火柴——我是那樣急怕,老祖母卻靜靜看著,沒有任何幫忙的意思。


    最後,在並沒停歇的雨聲中,我們沉默著回到房間,隨後老祖母摘去了老花鏡,拍拍床沿讓我坐下。


    “阿少”,她的麵孔舒展開來,“不要怨阿嬤,阿嬤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我又委屈又困惑,“天天點那些破油燈,還死也不讓我說話,有什麽好?”


    “噓!不要亂說!”老祖母來捂我的嘴,三角眉皺了起來,之後攬過我,自己也躺在了木床上,“阿少,我給你講個事。”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老祖母講起她的過去。


    “我是從福州逃難到你們茂溪的,以前也是綢緞莊的小姐,上過幾年學堂,18歲被賣了800塊大洋嫁到你們羅家,之後再沒見過我的親人。


    “你爺爺不是什麽正經東西,你太公太婆卻是好人,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但在那個世道,我也算過了幾年好日子。


    “自從嫁過來,一切都很好,我隻有一點奇怪,就是為什麽一到天黑,你太婆就要戴上眼鏡點上油燈,照得到處大亮,連睡覺也不踏實。


    “等我懷了你姑姑,你太婆就拉上我一起點燈了。一開始,你太婆反複叮囑不讓我說話,我也看她的眼色行事,沒惹出什麽岔子。但當年的我像你一樣,有很多疑惑,最後還是沒忍住問出了聲,隻是剛說第一個字,就被你太婆嚴厲製止了。


    “回到房間後,你爺爺還沒回來,我就坐在這張床上,聽你太婆憂心忡忡地說——她也是聽你太太婆說——不點燈,會死人;點燈開口,必有劫禍。


    “說完你太婆就離開了,我心裏發慌起來,覺得好像觸犯了什麽,但不知道報應會在哪裏。


    “後來,你姑姑才兩歲就走了。她那麽聰明,半歲就會走路,十個月就會說兩種方言,走之前還會說阿媽不要哭。”


    “姑姑?”我睜大了眼睛,“我居然有姑姑?那是報應到了她身上嗎?怎麽可能?”


    老祖母歎了口氣:“我也覺得不可能。至於你姑姑,也沒什麽好說的。總之,我那次說話以後,你們羅家似乎就走了下坡路,你太公太婆一個個都走了,你爺爺完全不管事,要不是有幾個本家叔公幫忙,我一個女人家完全撐不下來。


    “但我還是太累了,以至於有天晚上火柴用光了,沒有心力再走一趟,剩下了三盞燈沒點——”


    聽到這裏,我一下緊張起來,下意識往老祖母身邊湊,隻聽她繼續道:“很快,你總是半夜回家的爺爺染了風寒又惡化成肺癆,不到半年就死了,剩下我和你爸爸,所有家產,幾乎隻剩這座老宅。”


    “啊!怎麽會這樣?”此時一燈如豆,有光從房門頂上透出。我想象著當年的情景,再看周圍,忽覺滿是嚇人的東西,忍不住心跳如擂:“怎麽沒點燈的後果那麽可怕?那我今晚說了話,會不會爸爸媽媽也要死了?”


    “我不知道,你爸媽不在這裏,要報應,也該報應在我這把老骨頭身上吧。”又歎了口氣,老祖母為我掖上被子,“睡吧阿少,明天總會有太陽,有太陽就沒事了。”


    “阿嬤,你不會有事的。”我抱住了老祖母,“是阿少的錯,阿少保護你。”


    “傻孩子。”老祖母又是歎一口長氣,輕拍著我,讓我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老祖母沒有讓我點燈,這讓我不知所措。我慣性地跟她走到過道口,她卻鬆開我的手,獨自微駝著背一步步往前,隻是走著走著忽然摔了一跤,老花鏡都摔了出去。


    我馬上跑去扶她,老祖母卻騰地爬起來抓過老花鏡戴上,迅疾地轉回頭,揮手示意我離開。


    我清楚地看見鏡片裂了很長的一道,更加擔心起來,老祖母卻使勁打著手勢,不得已,我一步三挪地回去了。


    點燈的日子終於還是繼續了,好像也沒見什麽報應。沒兩年,小鎮開始了第一次城鎮規劃,老宅正在拆遷範圍內,到了日子就被大錘鐵鍬之類拆成了廢墟。一切都風平浪靜,隻有老祖母戴上老花鏡,站在一堆磚塊裏說了些什麽。


    再後來,我們離開了小鎮,和我爸媽團聚;更後來,由於種種原因,我和家裏算是斷了聯係,最後紮根北京,隻在老祖母奄奄一息時回去看了一眼。


    但那不是最後一眼。


    迷糊了的老祖母塞給了我她的老花鏡,那是她給我唯一的遺物。


    而在不久前,我忽然頻繁夢見老祖母,她總在老宅裏,陰鬱地看著什麽。我終於無法忍耐,回到了小鎮,憑著童年的記憶,在晚上再次站在被拆掉的老宅原址上。


    那裏現在是一片操場,最靠裏的地方,是嵌著零星幾塊青磚的山壁。


    我戴上了曾被我好好收起的老花鏡。


    我看到了老祖母,她身邊,並排了很多黑影。


    時間顯示是淩晨兩點半,前一天已結束,後一天未開始,時間斷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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