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我被醉酒的主人遺落,靜靜躺在道旁一棵開滿潔白花瓣的梨樹下,讓路過的一位僧人拾去。這位僧人年輕、白衣、神態寧靜而又儒雅,他拾起我來,仔細端詳,目光柔和得象在看一卷經、一盞青燈……


    他帶我回禪房,將我擺放在他的書案上,展袖為我拭去灰塵,動作輕柔。


    此後,我陪伴著他打坐誦經,夜夜聽他在月光下梵唱。


    我知道他心靜如水,更知道他無喜無悲,是一位虔誠的僧侶,他拾起我,隻是緣於愛物惜物的情懷。


    這樣的人是不能去愛的,我知道。


    可我偏偏就喜歡上了他,我喜歡上了他盤坐在暮色裏的身影,喜歡上了他冥思的眉頭,喜歡上了他捧卷而讀的雅,喜歡上了他喃喃念佛的執,更喜歡上了他指尖緩緩撫摩過我身體的溫柔……


    我和他的第一次對語,是在初夏的午後。


    那日空氣微微地有些熱,蟬音浮在窗外,嫋嫋地令人渴睡,他坐在我身旁誦讀華嚴經,讀到“世間色,非離世間色,而能示現一切諸色,比如虛空非久住非須臾住……”這段時,終於忍不住疲倦,伏案睡著。


    我知他戒律精進,若這般睡了,醒來後必深深自責,恐怕還要加倍懲戒自己——我親眼見過他有一次因為忘了念佛,而罰自己刺血寫佛名千遍。


    我不忍心見他懲戒自己,焦急下便振動身上絲弦,模擬出人語聲:“醒來……醒來……”


    他聞聲驚醒,抬頭見四周無人,便又要闔眼。我惶急了,再次發出聲音,他方完全地清醒了,捧起經卷重新誦讀。


    不過這次他讀經前,深深地低頭望了我一眼。


    這一眼,讓我明白他一定曉得我不是一把普通的箏了。


    我開始有些後悔自己的莽撞,我擔心地等待即將到來的厄運,我猜測了千百種他對待我的方法,火燒、斧斬、或者鎮壓在陰冷孤寂的寶塔下,世人總是這般對待妖的。


    我想,他若這般對我,我亦無悔。


    然而他後麵的表現完全出乎我意料。他依舊如同往常那般待我,平靜地進出禪房,在我身旁打坐念佛、誦讀經書,仿佛那一次我的無故自鳴根本沒有發生一般。


    隻是他撫摩我的手指變的更溫柔了。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我和他的第二次對語,是在一個很冷很冷的雨夜。


    那夜窗外雨聲淅瀝,他挑燈夜讀,讀完一卷經書,他隨手放置一邊,突然抬起頭說道:“你愛這卷經嗎?”我一時沒反應出他是在問我,他溫和一笑,目光明亮地盯著我,又接著說道:“我知道你是有意識的,那天中午你喚我醒來我便知道了,其實你是妖也好,是鬼魅也好,我都不懼,也不會憎惡你,你也不用懼怕我,我是出家之人,眼中眾生平等。”


    聽完他推心置腹的這番話,我很是感動,決定不再隱藏自己,我震動絲弦回答他:“謝謝。”


    自此之後,我們開始經常聊天、辯論佛法。當然,是瞞著寺中其他僧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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