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當然很就被叫出了自己小屋,站到了張姑姑跟前。


    從開口到進屋,不過是一炷香工夫,善桐脖子上甚至連金項圈都沒戴,還是一身大紅梅花錦襖,隻是額外係了一條小皮裙,望江手裏又抱了一領小小棉鬥篷,便沒有別裝飾。


    張姑姑眼神鬥篷上逗留了片刻,便拿起它親自為善桐披到肩上,又為她戴上了手套護耳,將小女孩親手打扮成了一個毛茸茸小動物,才笑著道,“三妞大了,姑姑抱不動你,咱倆走著去吧?”


    善桐就衝著張姑姑露齒一笑,興致勃勃地道,“三妞是大姑娘了,也不要姑姑抱——”


    她拖長了聲音,拉住張姑姑手,又和王氏道了別,便與張姑姑一道出了屋子。望江便低聲問王氏,“要不要讓六醜跟過去伺候……”


    “老太太不喜歡擺排場。”王氏略略搖了搖頭,低聲道,“就這樣,我看很好。”


    她又不禁失笑,“今早我們過去祖屋時候,善榴主動向張姑姑打招呼,張姑姑就回了一個字。”


    到了善桐頭上呢,這個一向不苟言笑老姑姑非但笑了,還笑得一臉寵溺……


    把善桐送回老家時候,她還隻是個小小糯米團子,話都說得含含糊糊。等她再來京城,就成了個俏生生小姑娘。這幾年間變化,老太太都是看眼底,這顆心就是再堅若磐石,對住親手帶大唯一一個孫女,怎麽也都要多幾分喜歡。


    王氏眉頭鬆散開了幾分,忽然又聚攏了——


    話雖如此,自己畢竟外多年,倒是忘了,這些年來三房、四房,也都和老太太住一塊兒。


    她就沉吟著吩咐望江,“去把大姑娘叫來說話!”


    #


    且不提王氏和大女兒又密斟了什麽,這邊善桐卻是很有幾分興高采烈,偎張姑姑身邊,同她一路指指點點,笑著說起了這三年間楊家村變化。一路上張姑姑看了她幾眼,她都沒有將心底隱隱擔憂,給顯露到臉上來。


    也不知是出於天性,還是年紀還小,有幾分不顧一切傻勁。到了這時候,善桐反而不再畏懼,倒有了幾分興奮。她雖然不想將事情鬧大,卻也若有若無地期待起了祖母可能有反應。


    祖母雖不說疼愛自己,但一向也很講理,隻要她可以婉轉為母親分辨……


    善桐又搖了搖頭,多了幾分灰心喪氣——雖說自從她懂事以來,王氏就常年外,除了昨兒帶領兒女回主屋請安之外,善桐根本都沒有看過她和老太太相處一室情景,但她還是能感覺得出來。恐怕祖母和母親之間裂痕,並不是她那一點小聰明能夠彌補。


    不過事到如今,即使她戰栗恐慌,祖母要過問此事,也已經是不可避免結果了。善桐又深吸了一口氣,便將心底憂慮、恐懼給晃到了一邊,笑著問張姑姑,“姑姑今年打算做幾身衣服過年那?”


    張姑姑笑了,“姑姑可不是你們小孩兒了,還做什麽衣服?”


    善桐一邊童言童語,一邊就和張姑姑一道繞出了小巷,逐漸濃重暮色中,直入楊家村內圍中心地帶,眼看著祖祠就眼前了,兩人這才從主道上轉進了一條小巷。善桐一路和行人打著招呼,“二爺爺,三堂叔,十四堂哥……”一邊和張姑姑一道,進了巷尾一間大屋。


    這是幢規模不小四合院,不比二房現棲身小院子,一進門就是堂屋,連個照壁都沒來得及置辦。這間屋子進得大門,還有一個小小車馬院,供客人們上馬下轎,雖然地方不大,但楊家村這個近乎寸土寸金地方,已經說得上奢侈了。善桐熟門熟路,拉著張姑姑從側門進了裏院——這才是老太太起居正院,她三步並作兩步,搶前頭費力地掀起簾子,笑道,“姑姑您看,我給您打簾子!”


    張姑姑不禁失笑,她輕鬆地撐起了厚重棉簾子,催促道,“還不進去?老太太是等得久了!”


    善桐一吐舌頭,這才鑽進了屋子裏。迎頭卻恰好和一個十七八歲,麵若冠玉少年撞了個正著,她開心地叫起來,“檀哥哥!你回來了!”


    這是長房長子楊善檀,自小老太太身邊帶大,同善桐自然也極為熟悉。前一陣子他進西安城讀書會文,善桐過來拜見祖母時就沒有見到,不想此時倒是同善檀這裏相遇。


    善檀麵上也閃過了一絲柔和,他還沒有開口,就有蒼老聲音隔著簾子傳了過來,“是三妞來了?”


    善桐還沒有開口,善檀就抬高了嗓門道,“回祖母話,是妞妞兒來了。”


    他笑眯眯地摸了摸善桐頭,又彎下腰來,一個使勁便將善桐舉抱起來,抱著她進了裏屋。善桐不禁有些羞赧,想要掙紮下地,又怕帶得善檀跌倒,隻得微微扭動著道,“大哥,人家都十歲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進了裏屋。善檀笑道,“十歲怎麽了,十歲也還是小妞妞嘛。”


    他都沒有放善桐下地,而是直接將她抱到了一個老夫人身邊坐好,又衝善桐擠了擠眼睛,才一整神色,道,“祖母,那孫兒下去了。乘著晚飯前,還能多讀一會書。”


    這一位麵容刻板,衣裳樸素花甲老嫗,自然就是小五房無可爭議大家長,老太太馬氏了。她本來眉頭微鎖,眉間現出了一個川字,可見到孫子孫女這樣出場,神色卻也柔和了下來。對善檀稟告,隻是點了點頭,又道,“讀書上心雖好,也要自己注意調節。你今兒個才回來,讀到晚飯後就不要再看了。明日一早起來,先到二嬸那裏請過安,再安排讀書寫字事兒。”


    善檀應了是,又上前摸了摸善桐頭,笑道,“改明兒得了空,你說些京城事給大哥聽中不中?”


    善桐笑嘻嘻地道,“好,不過,大哥什麽時候才有空呢?”


    屋內眾人都笑了起來,老太太也掌不住,噗嗤一聲笑了開來——善檀自幼就知道刻苦,一向以讀書為要,隻看他今天剛從西安到家,還要回去讀書,就能知道他有多勤奮。這什麽時候有空,還真是說不準事。


    這一笑開來,就好辦事了,善桐衝善檀擠了擠眼睛,就一頭紮進了祖母懷裏,故技重施,拖長了聲音撒嬌,“老太太——孫女兒想死您了。昨兒來請安,就想上前撒嬌來著。當著娘麵……沒敢!”


    老太太半帶著笑意嗯了一聲,拉下了善桐手,又看了看她身上衣著,見是錦襖,便不由得一皺眉,看了張姑姑一眼。


    張姑姑正將善桐穿棉鬥篷披到屏風上,老太太看了,心中倒略微舒服了些,她笑著套善桐話。“怎麽,我們三妞到了京城,還學會京城小姐做派了?一舉一動,也要講究個身份體麵?這是你娘教你吧?她平時,是不是約束著咱們三妞了?”


    以老太太平時不苟言笑,能這樣和善桐說話,已經算得上是對她疼愛了。


    要是往常,善桐肯定會向祖母告狀——京城雖然繁華,但規矩也大。她自小楊家村野慣了,老太太也不大約束她出門玩耍,到了京城,自然覺得拘束受罪,感到母親管束得過於嚴厲。這心底小委屈,不和祖母說,和誰說去?沒準祖母一心疼,會發話不許母親管著她出門玩呢?


    可現,這一天跌宕起伏經曆之後,她開口之前,懂得想深一層了。


    祖母本來就不喜歡母親,今早母親帶了大姐過來請安,回來臉色就不好看,肯定是主屋受了祖母氣。爹呢遠甘肅,楠哥、梧哥和櫻娘都沒有回過西北,和祖母之間有多少親昵,那是說笑話。榆哥……唉,指望榆哥和祖母親親熱熱地說話,倒不如指望太陽從西邊起來。


    能祖母身邊為母親說點好話人,也就隻有自己了。


    “娘待我很好!”善桐就忙不迭地向祖母保證,“雖然管得嚴,但對我們兄弟姐妹,一視同仁,都很和氣!”


    到底年紀還小,這話裏就透了心急。


    一心急,就露了破綻了。


    老太太心裏頓時一動,她認真地打量了善桐一眼,又看了看屋角棉鬥篷,便冷不丁地轉了話題。“哦,一視同仁?可我看你姐姐今早來見我時候,穿是白狐鬥篷,嘿,好家夥,那皮草一看就不便宜,沒有三五百兩銀子是置辦不下來。怎麽你還穿著棉鬥篷呀?”


    這話卻是暗示王氏有所偏袒,對於身邊養大大女兒很舍得,對小女兒就略顯苛刻了。


    善桐卻聽出了不一樣味道。


    老太太早年生活比較困頓,從來都崇尚節儉,要不然,自己也不會特別挑了這件棉鬥篷來穿。要說撐門麵皮草,王氏是給幾兄弟姐妹都置辦過一身,隻是善桐熟知祖母除非數九寒冬為了禦寒,否則一律是棉襖棉褲過冬,甚至連一件緞襖都不愛穿,這才挑了這件鬥篷,要說沒有曲意討好,想要蒙混過關意思,那是連自己這一關都過不了。


    沒想到自己這樣做張做致地,還是被祖母挑出了毛病,這毛病卻又是衝著母親直接去……明著是不滿意王氏偏心,可善桐又覺得,說到底,老太太還是不喜歡善榴年紀輕輕,就穿起了那樣名貴皮草。


    “姐姐要說親了嘛!”她也不及細想,直接就抓住了腦海中第一個借口。“這要說親大姑娘,哪個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咱們還小呢,娘也要給我做皮草,我說不必了,就棉鬥篷穿著好,雖然沉些,可暖和又耐髒,也好拆洗……”


    老太太就從眼底露出了一點笑意,她摸了摸善桐頭,“真是跟著我長大,三妞說話,就是中聽!”


    她又格外仔細地看了看善桐,才問,“聽說你今兒個家裏又惹事闖禍,還吃了你娘一耳刮子,是不是呀?”


    果然是為了過問二姨娘這事來!


    因為張姑姑來得急,善桐也沒來得及問過母親對這事口徑,此時該說什麽好,她心底是一點成算都沒有。一時間倒不由得暗自埋怨起了王氏:怎麽著也該設法吩咐一聲,自己才知道怎麽把這事兒敷衍過去。是矢口不認呢,還是避重就輕大事化小呢?祖母可一點都不糊塗,自己要是說謊——是肯定瞞不過她老人家。


    可她還沒打好主意呢,老人家就從她臉上神色中,看出了端倪。她從鼻子裏出了一口氣,淡淡地道,“跟我身邊三年,也不是沒有犯過錯,連祖母都沒有舍得碰你一指頭。你娘倒好,才回來連炕頭都沒暖,就給了你一巴掌!”


    善桐忙為王氏分辨,“是、是我做得不對,和娘強嘴……”她將錯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娘氣急了,才輕輕拍了我一下,其實沒有事兒,根本都不疼。”


    她一下又猴到了祖母懷裏。“好祖母,知道您疼我,可這事是小妞妞不對。娘是……娘是……”


    到底年紀小,雖然已經被王氏和善榴說通,說到這裏,善桐語氣裏依然帶出了幾分委屈。


    老太太不動聲色,“你怎麽個強嘴法啊?來龍去脈,都說給祖母聽聽?”


    要指望一個十歲小孩,和一個年過花甲老人鬥心眼子,那也實是太為難善桐了。總算她尚且明白,自己一旦說謊,老太太是絕對看得出來。又還記得嬤嬤奶奶臨走時方向,因此並不敢說謊,不過閃閃爍爍之間,到底還是被老太太套出了實話。


    “一路走過來,就是抱怨抱怨,抱怨路難走,抱怨塵土大,抱怨得人都煩死了。今天非但抱怨,還摔了一碗菜,我實忍不得了,就衝出去……忤逆了一次長上。”她越說聲音越小,臉色越紅,話到了末尾,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低聲道,“妞妞衝撞長輩,做得不好,妞妞知錯了。”


    老太太反應,卻根本不脫善桐揣測意料,她哼了一聲,麵上神色僵冷,過了一會,才低沉地道,“好一個京城貴妾,可算是把自己當成主子了。京城,她也是這副德性?”


    “這就不知道了。”善桐老實地道,想了想,又為父母開脫。“父親公事忙,回家往往深夜,似乎都很少見到兩位姨娘,就是和母親說說話就睡了。大姨娘還時常母親身邊侍奉,二姨娘也不知道忙些什麽,十天半個月不露臉也是有,當時也沒有留心,也不知道她鬧出過什麽幺蛾子。”


    指望一個小孩對家裏爭鬥心裏有數,實是要求太高,尤其善桐性子,老太太如何不清楚?她又冷笑了一聲,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對善桐發作,“早就說過,楊氏祖訓寫明明白白,子孫有妻子者,不得置側室,以亂上下之分,違者責之。若年四十無子者,方許置一人。你看看,妾室就是亂家根本,現好了,一塊嫩豆腐,吹不得打不得。教訓她幾句,還要顧慮到她也是有孩子人了,說多了大家麵子上下不來。”


    善桐不禁瞪大眼——真不愧是老太太,自己想不透關節,她隨口剖析出來,好似吃飯喝水。見老太太還要再說什麽,旋即又自己收住,她忍不住渴望地偎了過去,軟軟地道,“祖母,那……那該怎麽收拾她才好呢?妞妞兒想了半日,也覺得自己做得不對,可又不知道該怎麽做,才是對。”


    老太太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她看了看善桐,又頂了她額角一下,“這是你娘事,不是你事!你娘那句話倒是說得對,以後你呀,閑事少管!沒得個子女去管父母房裏事,她做得不對,有你娘說她!”


    可現明顯就是王氏並不能,或者並不願去節製二姨娘,才導致善桐難以忍耐,和二姨娘爆發衝突。小姑娘嘟囔了幾聲,雖然意猶未,但卻也不敢再說,免得又招惹祖母抱怨母親。不過話匣已開,重要關節,到底還是暴露出來,她索性也就不再隱瞞,而是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後續處置。“……累得我還要向她低頭陪了不是,您是沒有看到,二姨娘有多得意……唉,都是不說了!”


    孩子話!


    老太太不免一笑:前倨後恭,嫡親女兒向姨娘低頭。哪個姨娘心裏不高興?再說,這三妞低頭不要緊,要緊是這一低頭,倒是連帶著落了王氏麵子。二姨娘又那樣不省事,自然不會戰戰兢兢,反而要越發得意了。


    從前雖然看王氏不過眼,卻也覺得她行事剛強公道,不無可取之處,怎麽幾年不見,反而透了軟弱,連一個姨娘都節製不了了。不過生了個庶子,她自己又不是沒有子嗣……


    老太太思維忽然間就斷了開來,她一下麵無表情,隻是伸手握住了腕間念珠,慢慢地數著念了幾聲佛,才又放下手,淡淡地道。


    “放心吧。你娘沒主意,祖母給你做主!”


    善桐一時不禁大喜,笑容才綻,卻又想到了善梧,所有喜意,頓時全都化為擔心,她囁嚅著道,“可三——不,可七哥……”


    善梧雖然是二房三子,但家裏排行卻是老七。


    老太太瞥了孫女兒一眼,已經心如明鏡。


    按善桐性子,既然覺得自己有理,又受了王氏一巴掌,按理正是委屈時候。自己一問,她就該竹筒倒豆子,把什麽都說出來。


    這一下遮遮掩掩,又百般為母親分辨,肯定是已經經過一場撫慰,明白了母親難處。


    難什麽地方?還不就是難嫡長羸弱,庶子有出息。唯恐此時待他苛刻,兄弟間就存了心結,將來不能齊心協力族中立足,甚至庶子刻薄一些,反過來欺壓兄長,也不是沒有見過事!


    唉,昭明十八年那場風波,到底是傷到了王氏元氣……可要是她自己沒有故作賢惠給二房抬舉了兩個妾,又那裏至於到如今這個地步?


    老太太就又凝聚起了一點怒火,她開口想要說些什麽,閃了善桐一眼,又把話給咽下去了。


    算了,榆哥那個樣子,恐怕真難以指望,要是沒有庶子,二房情況隻會差。


    “二姨娘生那個梧哥,”她就冷不丁地問,“就是那天請安時候,站你身邊那一個?”


    見善桐點了頭,老太太又問,“聽說他讀書進境很,小小年紀,已經會做八股,是個童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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