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少將軍,怎地貴腳踏了這賤地——”一句話沒說完,又扭頭去罵院子裏那個誰,汙言穢語,簡直不堪入耳。聽得善桐麵色苦,隻得探出頭去,悄悄地衝那桂家少年招手。


    此時此刻,不論是誰她跟前出現,隻要不比溫三爺無賴。善桐自然都樂於向此人求助脫身。不過當此人走近了,她認出來是桂含春不是桂含沁時,卻不由還是暗自鬆了一口氣:雖然桂含沁似乎也並不含糊,但他油嘴滑舌,總是給人以輕浮而不可靠印象。桂含春就要穩重得多了,且個性溫厚,恐怕不會因為自己膽怯取笑自己。


    果然,桂含春雖然見到善桐偷偷摸摸躲院門邊上,卻並沒有嘲笑戲謔,隻是略帶吃驚地望著善桐,溫溫和和地問她,“怎麽,眼看著就要吃晚飯了,三世妹卻跑到這裏來?”


    善桐雖然慌張,但卻並不笨拙,她先合上了院門,才道,“桂——嗯……桂世兄是來找許家那個世子爺吧?剛才小二房巷子口,他央求我帶他來小四房院子裏看看,我本來不想來,結果他這樣一說那樣一說……我又沒忍心就帶他來了!結果人一到這裏,就跑沒影了!”


    她不禁跺了跺腳,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我要追進去,這裏多少年沒有人了,我又……我又有點怕。”


    桂含春眼底閃過了一絲笑意,令這個剛健樸素少年臉上,多了一絲柔和,他先道,“原來野丫頭也有怕時候?”見善桐雙眼圓睜,又不禁微微發噱,轉而安慰道,“是許少將軍不對,這裏沒有人煙,他怎麽也不該留你一人——不要緊,一會我們一道出去,我把你送回去。”


    一邊說,桂含春一邊環顧周圍,以他沉穩,亦不由得露出了些許驚異。善桐看他神色,已經猜到他想法,她感激桂含春沒有怎麽笑話自己,心底對他已經多了幾分親近,沒等桂含春說話,便壓低了聲音,輕聲道,“我也覺得古怪呢,這一帶是村子裏比較偏僻地頭了,我很少過來。沒想到進來一看,這麽破破爛爛,和小四房富貴可一點都不襯。”


    桂含春遊目四顧,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又問善桐,“許少將軍往哪裏走了?”


    見善桐指著甬道,他便推開門也要跟進去尋找,善桐害怕自己被丟下,便緊緊跟桂含春身後。隻覺得這甬道長得慎人,且夕陽顏色又紅得厲害,沒走幾步,她心底想到了柏哥沒事時說來嚇她鬼故事,居然真打從心底毛骨悚然起來。左顧右盼時,恨不得兄姐中有一個人可以此現身,好讓她依偎進去。


    兩個人先找了一邊,見那甬道頭小院子上了鎖,鎖上積了厚厚灰塵,便知道許鳳佳怕是去了另一邊,轉身而回時,桂含春望了善桐一眼,忽然微微一笑,伸出手遞給善桐道,“世妹牽著我袖子吧。”


    善桐見桂含春伸手,沒有多想已經把手放到桂含春手心裏——兩人都戴了手套,卻也不覺得什麽,聽了桂含春話,這才呆呆地問,“怎麽?你手髒了嗎?我不能牽?”


    桂含春臉上一下就閃過了笑意,他握著拳頭,扭頭咳嗽了兩聲,才慢慢道,“三世妹,你今年十歲,是大姑娘啦。”


    雖說江南時,十歲姑娘說不定都開始說親了。但西北人家,十五六歲才定親也有是,且善桐一向稚氣未脫,誰也沒把她當個大人看。她心中,桂含春這樣十三四歲少年,已經幾乎是隔著輩大哥哥了,牽個手也沒什麽大不了:小時候德寶哥也經常牽著她回祖屋來著。


    聽了桂含春這一說,她一下才明白過來,連忙改為拎著桂含春衣袖,紅了臉囁嚅道,“我……我忘了!”


    不知怎麽,她又心裏想:這個人要比許家世子爺細心得多了,世子爺目無下塵,雖然見麵時已經通了年紀,但他肯定轉頭就忘了,這才又要問我。可這位桂少將軍就已經記心裏了。


    “自己年紀也能忘?”桂含春眉眼間笑意越濃,他語氣卻是溫和,這話別人口中,也許是嘲笑,他口中就像是一個婉轉打趣,落到人身上軟軟一點都不疼。


    呆這人身邊,隻覺得自己頭發尖兒都要被撫順了,善桐不知不覺已經忘記害怕,她笑嘻嘻地道,“都賴祖母、娘她們,老叫我妞妞兒,我就把自己當個小妞妞了唄。”


    桂含春看她可愛,忍不住騰出手來,摸了摸她頭,笑道,“是啊,你沒戴媽虎帽,不然,我也把你當個七八歲小妞妞啦。”


    媽虎帽是專給孩子冬日禦寒大帽子,可以直接遮蓋麵孔,隻露出兩個眼睛。善桐畢竟是女孩子愛漂亮,早就求了母親不肯戴媽虎帽了。聽到桂含春打趣她,她有些不依,一邊走一邊說,“也沒有那麽小嘛!都十歲了還戴什麽媽虎帽!我都長得這麽高了——當著祖母麵,桂二哥可千萬別這樣說,不然,祖母又要逼我戴了。”


    不知不覺間,世兄已經為桂二哥取代,這稱呼雖然說不上多親密,但要比假模假式世兄世妹要來得實誠得多了。


    這孩子真是個西北性子,爽得和男孩兒一樣。桂含春忍不住又摸了摸她頭上皮帽,為她正了正帽子,才笑道,“嗯,不說,絕不說。”


    說話間,兩人已經轉進了甬道西邊小院子,果然見到許鳳佳正背著手和一個老家人說話,一邊側耳細聽那老家人江南口音,一邊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著小院裏幾間屋子。


    這幾間屋子,就有了人氣了——西北冬天,有沒有人氣是一眼就看得出來。有人住屋子裏才燒炕,有炕就有煙,有暖和氣。看得出,這幾間屋子裏都住了人,雖說窗戶上糊都是白紙,但影影綽綽,還是能透過白紙,望見屋內物件輪廓。


    善桐一腳踏進來時,隻聽到那老家人話尾巴,“九姨娘帶著七娘子回去之後,我們倒覺得這屋子到了冬天能暖和些。送九姨娘回去大哥問了太太,太太說那就把這屋子給奴婢們住……當時七娘子和九姨娘就住堂屋裏。”


    她看了善桐等人一眼,又壓低了聲音,隻是老人家自己也許有些重聽,聲音還是大。“先九姨娘還隻能住廂房——畢竟七娘子是主子,沒有主子奴才一起住堂屋道理。還是七娘子懂事後鬧了一場,說沒有姨娘帶睡不著。唉,鄉下地方也沒講究那些……就讓九姨娘搬到堂屋了。”


    她又緊了緊身上披著大襖子。“廂房冷呢!畢竟是老屋子,覺得連窗縫都漏風!”


    善桐不禁和桂含春麵麵相覷,又不可置信地去看許鳳佳——小四房家底有多厚,她並不知道,但怎麽說都是三省總督一品大員。怎麽連自己祖屋都不肯修繕,搞得回鄉家人,隻能住這漏風破屋子裏……


    善桐是喃喃自語,“怪了,我們一起玩時候,楊棋從來也沒有抱怨過。那時候祖屋裏就用玻璃了,楊棋看了,一句羨慕話都沒有。我還以為她屋子,肯定也全都裝了玻璃……”


    許鳳佳一下旋風一樣地轉過身來,他略帶不耐煩地瞪了善桐一眼,眼睛亮得就像著了火,又抱著手幾乎是掂量地上下打量著那陳舊堂屋,似乎又陷入了深思之中。


    善桐吃了他一眼,不禁有些莫名其妙,有些委屈,她就求助一樣地去看桂含春。果然桂含春輕輕咳嗽了一聲,出言道,“許六弟,眼看著那邊就要散了。”


    許鳳佳對他倒是很尊重,他點了點頭,又幾步上前,推開門打量了一下屋內陳設,轉過身來又沉思了片刻。一抬頭,已是換出了一臉笑,“沒想到四姨夫老家居然殘破至此。我還想,若是村子裏有事,這裏——”


    他掃了善桐一眼,又看了看那老家人,一邊說一邊拉著桂含春往外走,隻是略略壓低了聲音。“若是村子裏有事,這裏離村牆近些。我做主給親衛們起居,四姨夫也不會見怪,不過這樣看,恐怕……”


    輕輕幾句話,就把自己反常給遮蓋得滴水不漏。


    善桐一路緊緊跟桂含春身邊,一邊聽許鳳佳和桂含春議論起了村子裏有多少適合親衛起居宿衛地方,一邊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這個行動處處出人意表世子爺。她不禁心底又感慨了一句:一樣是十三四歲,看看人家,再看看榆哥……


    可不知為什麽,小姑娘卻又隱隱覺得,這個世子爺這一番小四房祖屋來,倒是未必全為了親衛起居事。


    說穿了。這附近空著院落雖然不多,但也決不會沒有,這樣事如果可以談成,自然有宗房出麵說話,比他自己自作主張似乎要來得方便得多……這個借口看著好像很合理,仔細一想又似乎處處都有些牽強。


    善桐眨巴著雙眼,想了半日又不禁有些好笑——人家找不找借口,好像也不關她事嘛!


    不過,世子爺聽著似乎真挺乎楊棋。說起來,楊棋現也是……也是大姑娘了,難道——


    可,可她畢竟是個庶女……雖說善桐自己是不大乎嫡庶之別,也從不曾看不起別家庶子庶女,可京城裏大戶人家,可不是這個做派。就是自己母親對庶子慈和一些,都有要好伯母嬸嬸不以為然地告誡母親,“這庶出就是庶出,一家子將來出息,看還是嫡子!”


    想到善榆,她心頭又是一痛,隻覺得眼前這兩個出色少年,簡直就是兩把尖刀,攪得自己眼睛一陣酸楚疼痛,幾乎就要流下淚來。


    原來真正出色少年郎,是桂含春和許鳳佳這個樣子,雖然跋扈,雖然也有不足,但卻是這樣……這樣……這樣不凡!


    從前她也覺得,哥哥雖然反應慢了些,但和村子裏別家男兒相比,其實也沒有什麽太不對地方。村子裏不識字人也不少,不讀書人不少。哥哥小夥伴們,也沒有嫌棄他是個榆木疙瘩。娘一提到哥哥就傷心成那個樣子,其實多少有些多愁善感了。


    直到現,她才知道是自己見識太少。原來真正優秀少年,竟是眼前這兩個少年一樣,出身大家舉止有度,年紀雖小,心機卻已經深得自己看都看不透。自己這兩人跟前,就像是真正小妞妞,要抬起頭來,才能望得到他們腳底。


    自己見過所有青年少年裏,也就隻有檀哥,可以和這兩個人比一比了!


    要是哥哥沒有發燒,要是哥哥沒有……今日他,也許就是這兩個人現樣子!


    一時間,她忽然明白了娘傷心,這一刻,善桐隻覺得自己心頭**辣,就像是有一把火燒到了心底柔軟地方,燒得她已經是一眼淚。


    她不敢開口,唯恐自己聲音已經哽咽。隻是鬆開手想要背著臉去擦掉眼淚。沒想到手一動,桂含春就看了過來。


    雖然天色漸漸地黑了,但他還是一眼就看出了善桐不對,一時間倒是嚇了一跳。忙柔聲道,“嗯?三世妹?好好,怎麽哭了?”


    善桐也嚇了一跳,她忙扭過頭去,逞強道,“我——我沒事!我才沒哭!”


    卻是一開口,聲音裏就現出了哽咽。倒讓許鳳佳也看了過來,兩個少年交換了一個眼神,均感到了少許無奈。


    桂含春思前想後,隻覺得善桐可能是之前一個人院子裏受到驚嚇,本來情緒就不夠高昂,裏院又受到許鳳佳嗬斥——一時間委屈之意上湧,又沒被安撫,因此越想越不舒服,這就哭了起來。


    還真是個孩子!他有些哭笑不得,但見善桐背過臉去,肩頭一抖一抖,又覺得這倔強小姑娘雖然稚氣未脫,但卻也很可愛。便沉了臉衝許鳳佳使了個眼色。


    許鳳佳心中想法,自然也和桂含春相類,他猶豫了片刻,麵上雖有不耐,卻也勉強伸出手來,拍了拍善桐肩膀,溫言道,“嗯……野丫頭,剛才瞪你那一眼也不是有心——你還真和善禮很像!嬌生慣養得很,受一點委屈,就要哭起來。”


    想到遠江南親表妹,他眼神又柔和了下來,話中也帶了溫情。“偏偏又這麽倔強,哭就哭了嘛,還不肯認!”


    又哪裏比得上那個心機深沉庶女,怎麽都沒有眼淚……自己都逼成那樣了,她眼裏浮現,除了從容,還是從容……


    孩子脾氣來得,去得也。善桐才一露餡,心底就覺得羞恥:當著兩個外人麵如此失態,不是大家女兒做派。她抹去淚水,又深吸了口氣,將鼻中酸澀咽進了喉嚨裏,清了清嗓子,才啞著聲音,正正經經地對許鳳佳和桂含春半福了個身,低聲道,“是三妞失態了,請兩位世兄不必意。許世兄不必往心裏去,三妞是……”


    她也不約而同,想到了剛才院子裏那一段獨處。“是自己嚇自己,想到了村子裏怪談故事——”


    她略帶羞澀地一笑,桂含春和許鳳佳對視一眼,也都笑了起來。桂含春又為她正了正皮帽,道,“不要緊,不用怕,有我們呢。”


    他自己沒有妹妹,見善桐哭過之後麵色嫣紅,色比林檎,雙眼泛著粉紅柔光,竟是可愛可憐得很。一時間心底倒是微微一動,想道:這丫頭真是又古怪,又……又挺可愛。雖然晚熟得很,稚氣未脫,但行動也確有大家風度。


    一邊思忖,一邊又笑道,“嗯,告訴你,鬼怕惡人,也怕我們當兵丘八爺。有個當兵啊,它們才不敢來!”


    他雖然秉性沉穩也不乏趣致,但畢竟嚴肅一些,又靦腆得很,一向回避女眷——和弟弟們說話哪裏會這樣溫言細語,這哄小孩哄得是疙疙瘩瘩,語調很有故作歡之嫌。善桐還沒說話,許鳳佳已經忍不住捧腹大笑,他頂了桂含春一下,笑道,“桂二哥,你這樣說話,我雞皮立起來了!”


    桂含春還未說話,善桐也不禁噗嗤一笑,笑聲脆亮,聲若銀鈴。兩個少年人頓時都鬆了一口氣,帶著善桐步出了院門,許鳳佳站門口,回身和老家人說話。桂含春才欲回避,低頭要和善桐說話時,卻覺得小女孩身形又僵硬起來,他有些不解,順著善桐眼神望過去時,卻見巷子對過那戶人家院門大敞著,一個憊懶青年正站門口,不知和誰說得正歡。


    ——————————


    三完畢~~~撒花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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