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和善榴對視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善桐便掀簾而入,埋怨道,“舅舅又笑話我——”


    一邊說,一邊和姐姐一道插燭般拜了下去,口稱,“見過舅舅。”


    這位王大老爺口氣瀟灑,看著也很有幾分仙風道骨樣子,三十來歲四十歲年紀,頭發已經花白了一半,身披一件葛麻道袍,長須飄飄麵容清矍,看著倒像是五六十歲老道士。他笑著擺了擺手,道,“都是大姑娘了,起來吧,我看看——嗯,真是如花似玉,一個賽一個好看。”


    王氏當時京城時,和這個哥哥也是常來常往,當時王大老爺極修邊幅,不要說長須飄飄了,連唇上髭須,都修得一絲不苟,即使盛夏,也是衣飾宛然,絕不肯將就半分。不想三年後竟彷如脫胎換骨一般,人是瘦得都有些脫形,就是她自己一見之下,都忍不住紅了眼圈,還挨了哥哥幾句‘何必作此兒女之態’訓話。卻不想善桐雖然嘴上和舅舅逗樂子,麵上卻繃得死緊,連一絲訝異都不曾露出,心中倒也滿意,便不再責怪她輕佻,反而順著善桐話往下說,“大哥口德上是越發壞了,連自己外甥女兒都要調侃,她們要當了真,自高自大起來,我隻找大哥算賬。”


    王大老爺撫須長笑,意興湍飛,“找大哥算賬,大哥可沒賬和你算,家裏連隔夜糧都沒有,真要算,就把你大嫂身上首飾擼幾件下來。”


    他雖然說得像玩笑,但王氏母女三人,無不悚然動容,王氏忙問米氏,“大嫂,家裏到這個地步了?”


    “你大哥就會胡說!”米氏麵上尷尬之色一閃,又露出笑來,“哪裏就到這個地步了。說起來,通判進項反倒比京官多些,這些年來,二弟寄錢次數都少得多了。”


    善桐聽耳中,初時不覺得什麽,卻見母親和大姐麵上都有黯然之色,忙細細品味,才發覺舅母這話聽著是喜信,但聽話聽音,也可說明福建家業漸漸凋敝,家侍奉外祖父並掌管家業二舅舅捉襟見肘之餘,支援大舅舅一家錢,自然也少得多了。


    陝西並不富裕,通判進項縱多,和家裏幾十年基業比,也不值得一提。才三年而已,王家這條百足之蟲,似乎已經漸漸地要死得透了……


    “好了,當著孩子麵,說這些幹什麽。掛了個通判銜,總之窮不死你。”王大老爺頗有幾分不以為然,“倒是你們,怎麽過來得這樣晚,我滿以為開了春就能收著信,不想眼看著夏天都要過完了,才過來走動。”


    當著孩子們麵,王氏也不好再追問家中境況,見王大老爺問起,忙打疊精神交待道,“西北軍糧不夠事,想必大哥也聽說了吧,我們村子裏也借了一些糧食過去。海清得差事就是管糧草,我們自然不能不做個表率,這下家裏事情就多了,婆婆年紀又大了些,大嫂不,還有什麽說?忙亂到了五月,眼看著就要秋收了,緊著就帶孩子們過來看看你們。不然麥穗一落地,又分不開身了。”


    大老爺還沒說話,米氏先問,“怎麽不見榆哥?忙著上學呢?”


    她麵上就有了幾分心疼,沒等王氏答話,又壓低了聲音,“孩子功課怎麽樣?”


    王氏苦笑不語,一時間連大老爺都說不出話來,屋內眾人竟是再度相對無言,過了半晌,米氏才,“能健壯成人就好,說來今年也十四歲了,該給說門親事了!”


    “我們家規矩,孩子說親得按序齒,讀書有望,二十歲之前中舉,沒中進士又不許成婚。”王氏低聲道,“家裏大哥兒、二哥兒又都是會讀書,三房善柏,今年都十六七歲了,也沒有說親。”


    米氏欲言又止,半日才道,“也是積年人家才有規矩,有它道理……”


    室內就又沉默了下來,所謂得意人逢得意人,有說不完話,失意人對失意人,卻隻有喝不完酒,大約就是這個道理。王大老爺手拈長須,也收斂了那帶著玩世不恭瀟灑,半晌才打破了沉默,“記得你們家梧哥倒是個讀書種子,要比楠哥好些,可要留心養育,別讓他走了歪路。”


    男人見事,就是這樣直通通,一點彎兒都不會轉。就算為了二房著想,要全力培養梧哥,免得被大房越甩越遠,但這話說出來,小姑子心裏如何好受?米氏倒是白了丈夫一眼,想來想去,竟想不出一個不煩心話題。她同王氏姑嫂相得,一看小姑子,就知道她雖然麵上不顯,但心底卻畢竟是極苦澀。正為難時,倒聽得善桐問道,“方才門外聽見舅母說,倒是寧可先去桂家拜訪,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呢?”


    她就掃了外甥女一眼,見小外甥女一臉純淨無邪,倒像是無心間問出來,不似有意緩頰。卻也並沒有再看姐姐,拿姐姐婚事來打趣,心中不禁暗暗點頭,想道,“畢竟是西北女兒,又京城養過,又是精細,又落落大方,倒是個大家閨秀樣子。”


    就抓住機會,拉開了話題,“你們畢竟沒有西安住過,這裏不比京城,高官權貴數不勝數,再大官兒,也大不過四九城那位。說難聽些,就是街頭賣花郎,沒準都有親戚穿朱著紫,因此就是一品國公夫人,待人都是謙和。西北這窮地方,這些年來又不太平。你們寶雞楊名聲雖然響亮,但畢竟走是文官,總要回避,小四房大爺人又江南……整個西北,現倒是桂家說話頂用。這兩年許元帥雖然來了,但又沒帶家眷,十多年來,凡是到西安來走親訪友也好,辦事也罷,哪怕就是路過,也都習慣了到桂家打聲招呼。”


    她頓了頓,多少有些自失地一笑,“說難聽些,桂家就是西北土皇帝,那些個小官夫人們,倒也無所謂了。如今妹夫又坐到四品,不是小官,這方麵還是要多注意些,咱寧可多禮,也不能讓人挑了理去。”


    這就是明擺著說二老爺如今身軍隊係統,要看桂家臉色度日,自然不能得罪了桂家。王氏不禁蹙起眉來,低聲道,“這桂家也未免有些太囂張了吧?十多年前我西北時候,老九房聲譽極好,都說雖然發達,可行事厚道,深知韜晦之理,怎麽這十多年間,就變了個做派?”


    “再韜晦也沒有用,十多年前那是桂老帥剛剛晉升,自然要小心做人。如今桂老帥地位穩若泰山,拍馬人多了,這做派就是不變也得變。”米氏撇了撇嘴,倒也為桂太太說了幾句好話,“不過桂太太人倒還是公道,架子也不大,就是多年來養尊處優,又沒往京裏跑,脾氣多少有些古怪了。”


    王氏麵上凝重之色越濃,直起腰來正要再問,王大老爺聽得不耐煩,已是插入道,“寶雞一帶米價如何了?這幾個月,西安米價竟是翻了倍長,城北一帶,桂家牽頭幾個富戶開了粥棚,筷子立不起來稀粥,我往年看著也就是百十個人來領,如今是排出了幾裏隊去!”


    米氏也緊接著道,“偏偏今年春天雨水又多,官道衝毀了那幾處,榆林庫又不肯再放糧,說是前線沒得吃了……唉!”


    她終於是忍不住抱怨道,“怪道都說北邊窮,我們福建,哪裏有這樣事!從前京城住,覺得北方也不怎麽窮苦,日用百貨是應有有,西安這樣住了三年,才覺得西北人日子真不好過!我和你大哥說,我們倒不如索性辭官回家算了,好歹咱們王家架子還沒倒,一口安穩飯是有!”


    談到糧價民生,一家人都關心,也都有話題。雖說米氏沒有繃住,將落魄稍微外露,但也無人意,廳內氣氛反而熱鬧了起來。到了晚上,米氏安排出一桌宴席來,又遺憾道,“你們難得過來,可惜我們家二郎去法門寺了,一家子到底是不齊。”


    王家兩子,長子和檀哥一樣,都老家侍奉於祖父母膝下,次子隨著父母任上。王二郎王時善榴、善桐也都是相熟,說起他來又是一籮筐趣事。王氏不免又問過王時功名,王大老爺道,“什麽功名!我如今把這些都看得淡了,他愛做學問,如今也薄有文名,隻是不願應試,我問他明年下場不下,他說再看,我也隨他胡鬧去。”


    舅舅從來都是功名上熱心人,如今口氣大改,形容清減,雖然一字不提,但仕途上不順,已經渲染得淋漓致。善桐雖然勉強做了歡顏,但心中卻好似被小蟲子咬個不住,麻麻有一股酸疼,聽到他這樣說話,險些就沒有繃住。見母親點頭不語,竟似乎又要紅了眼圈,忙眨巴著眼睛,又換了話題,“您省城住著,倒是要比我們消息靈通些,也不知道現京裏鬥得怎麽樣了?”


    王大老爺似乎對妹妹情緒一無所覺,他笑話善桐,“小小姑娘,也知道關心京裏局勢!”


    善桐很有些不服氣,抗聲道,“舅舅,一葉落知天下秋,這邊又打仗,依我看,這一仗能不能贏,看卻是朝中勝負。我們畢竟住西北,又怎麽能不關心呢?”


    王大老爺還沒說話,王氏就皺眉道,“三妞又胡說什麽,朝廷裏事,你懂得?舅舅跟前也罷了,到了別人跟前,切不可胡亂賣弄,不然人家心裏要笑話你了!”


    米氏和善榴雖然都不說話,但麵上卻均有讚同之色。


    王大老爺心裏有事人,喝酒就猛些,已是有了幾分醉意,他掃了妻子、妹妹一眼,不屑地道,“婦人之見!朝廷裏事若是不懂,怎能相機行事,得風氣之先?難道什麽事都要等家裏男人發了話,才知道該怎麽行事?”


    見米氏和王氏都有些不服氣,便心底歎了口氣:畢竟家裏出身還是低了些,不知道真正大家大族,越是當家主母,就越關心朝中局勢。就是大外甥女,自己看著是大氣人,也被母親活脫脫地養小了眼界。倒是小外甥女畢竟是小五房親家老太太跟前養過,和他們家長房長孫一樣,眼界要寬得多了。


    “你怎麽知道這一仗能不能贏,看就是朝中勝負?”他就笑眯眯地逗起小外甥女來,“難道你和你大堂兄一樣,身楊家村裏,心懷卻是天下?”


    善桐明知舅舅是逗自己多說幾句話,可卻實受不了宴席間隱約可見沉悶,心中想:就是回頭被母親責罵,也要多說幾句,免得大舅舅看著開心,卻是一杯接一杯喝酒。聊得開心了能少喝些,也是好。


    “這是明擺著事嘛。”她就扳著手指頭,半真半假地道,“我聽爹偶然說起來,平國公家裏出太妃娘娘,是太子爺養母。您說這都是養母了,許老帥不是東宮黨,又有誰是東宮黨呢?皇上派他出來打仗,我看啊,也是看重他能力,也是要為太子養勢……皇長子又怎麽能善罷甘休呢?肯定要想方設法地使絆子了。這打仗沒有糧草也沒法打,可糧草是朝廷給,軍隊也不能自己就地割麥子。要我是皇長子,我就卡著前線軍馬,一個月就給一點點糧食,就不讓許老帥立功……等皇上頂不住了,臨陣換將,換了自己人上去。我就敞開了供應,軍隊吃飽了肚子,自然就能打仗了……”


    話還沒說完,王大老爺已是滿腔驚喜,一下握住善桐肩膀,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側,摟住外甥女放聲大笑,“我家有女,我家有女!”


    到底是有了酒人,嘴上沒有把門,又衝著王氏嚷道。“正月裏你們家檀哥過西安,我們這裏住了兩天,我已經覺得是個俊彥。沒想到我們三娘子今年多大,已經聰慧成這樣!若是個男兒,隻怕將來成就,要高過我們多了!你又何須愁成那樣!”


    他又沉下臉來盤問善桐,“這番話,都是你自己想?”


    能引得舅舅這樣失態讚美,善桐心裏也不是不得意,她一翹嘴巴,不甘示弱,“可不是我自己想?村子裏人吃飽了肚子就算數,還有誰沒事琢磨這個!”


    王大老爺仍有幾分將信將疑,見王氏麵上訕訕,略一思索,就覺出自己說錯話了,忙道,“既然如此,舅舅索性告訴你。你猜得不錯!就是今年四月裏,你小四房大伯江南就地免了浙江布政使劉徵職務,摘了他官帽,現場就鎖起來送到京城去了……這位劉徵,就是個鐵杆皇長子黨!”


    這話說出來,連王氏都不免驚得變了顏色,顫聲道,‘大哥,江南那邊,到這個地步了?’倒是善榴多少有幾分怡然自得。王大老爺也不理會妹妹,直盯著外甥女,又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問,“眼下看來,南邊勝負已分,糧道打通,軍糧是不日必到。你說,舅舅該不該借這股東風,鼓翼而上呢?”


    善桐心中悚然一驚,這個絕對興奮,又絕對緊張時刻,她腦子似乎也要比平時靈醒得多了,幾乎是立刻,她已經意識到了,自己這個看似已經無意仕途寄情山水大舅舅,其實心中依然懷著勃勃雄心,正等待著一個東山再起機會。隻是孤獨環境,似乎已經將他逼到了一個極寂寞境地,他甚至已經徘徊彷徨到了一個地步,連自己這個孩子意見,都不願意放過。


    話就像是有自己意識一樣,從她嘴唇裏溜了出來。


    “我祖母常說,賣力氣活兒,即使隻需要五分,也得出十分力氣。可要拿錢出去生意,即使十拿九穩,也隻能用五分本去做。朝廷裏事,善桐不懂,可舅舅要是連九分主意都拿不穩,我看這門生意,風險還是大了一點!”


    王大老爺不說話了,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又推開善桐,慎重地對王氏道,“妹子,這個小娃娃你要好好教,萬不能耽誤了。將來就算進宮做個娘娘,我看都很夠格了!你期望,十有**是要落到她頭上,大哥這句話,你記心裏!”


    竟是口齒分明,神色冷靜,哪裏又還有絲毫醉態。


    不等王氏回話,他又站起身來,將杯中酒一飲而,長笑中,歪歪倒倒醉態可掬地出了屋子,隔著窗戶,都能隱約聽見他長吟聲,“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


    眼看王大老爺居然就這樣拐出了院子,米氏無奈地歎了口氣,歉然對王氏道,“你大哥這幾年心裏苦得很!家人跟前,是放浪形骸……妹子別和他一般見識!”


    王氏就算有千般思緒,又怎麽會露出不來?忙跟著歎了口氣,“大哥心裏苦,我也明白——時辰也晚了,明天還要上桂家去,我看,就散了吧?”


    這一席接風宴於是曲終人散。


    善桐牽著姐姐手出了院子,走到一半,又忍不住仰望星空,隻見滿天星辰密密如織,一時不知為何,竟有了一絲惶然,忙調開了視線,又緊了緊姐姐手。


    今天我真心是想雙!


    555,可是一早起來家裏就停電了!崩潰啊,五點多才來電,趕死趕活,七點半這章才趕出來了。


    我們……我們等明天!!哼哼,我們雄心勃勃地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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