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難題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含沁已經進宮去當差了,像他這樣當紅羽林軍統領,很多時候一個月也輪不上休息一天。就是昨天晚上回來,還不斷有人來家裏請他出去喝酒,含沁吩咐下人一律推掉,才沒有人進來煩他們小夫妻。善桐之後說不定還要去孫家見一見大太太兄弟,為伯母並善桃問好,桂太太就清閑得多了,吃過早飯,便命人把大妞妞抱來玩耍,留善桐一人忙忙地梳妝打扮,因她和大太太素未謀麵,免不得又要悉心打扮,並穿了含沁請思巧裳師傅作一身春裝——還特地過了一水,免得看著簇簇,實俗氣,又佩了數枚簪環,這才出了家門,往閣老府過去。


    當時楊家諸兄弟上京時候,小四房還居住前後三四進院子裏,他們家人口多,三四進已經算是狹窄了。因此檀哥兄弟才做主住到了孫家,一住下來也就沒有再行搬動,倒是如今閣老府已經搬遷到了文廟附近,這裏偏院一些,屋子占地也就大了,善桐從巷子一邊進來,足足走了有一射之地,隻見巷子一側牆高樹茂,另一側便是文廟了——平時沒有大典,自然是極為清靜,走到巷子裏頭,便見得兩扇紅漆大門,雖說上頭門釘耀眼,但卻也沒有匾額懸掛,她這才想起來:京城名門大族,除非是禦賜堂號匾額,不然一律是不掛名號,非親友甚至連住址都不知道,窮講究就是這份矜持和低調。沒想到小四房雖然進京沒多久,但這份做派已經是端了個十成十。


    西北和小四房二太太來往時候,善桐也不是沒有聽說過小四房大太太事情。當然,二太太口中是帶不出什麽好話來,雖然知道她們妯娌間矛盾肯定不淺,但心底難免也存了印象,又加上幾個親戚都告訴她閣老太太脾氣古怪,她也有些提心吊膽,沒想到從偏門進去,院子裏下馬上轎進了二門,又順回廊走了一段入上房拜見時,閣老太太卻極為和氣,善桐才行下禮去,便被她扶起來笑道,“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氣!”


    她身邊一個美貌少婦也笑道,“正是,昨兒你哥哥過來時候,我們還惦記著呢,怎麽沒見你一道來。坐,遠道過來,辛苦了吧?”


    善桐便知道這是閣老家獨苗四少爺媳婦,權家出身少奶奶了,兩邊互相含笑行了萬福禮,善桐握著她手一看,隻覺得其人非但秀氣溫婉,並且高貴清華,和權仲白瀟灑落拓又是截然不同風度。不過美麗人,看著倒是招人好感,便互相一笑,這才坐下和閣老太太說話。


    閣老太太今年怕也就是望五十歲人,估計也就是比王氏大上一兩歲,但看著就要老得多了,善桐覺得她也許從前是富態,但如今麵容清矍,臉上肉皮子有點往下耷拉,就顯得紋路深刻,形容略有些憔悴。她倒是很喜歡善桐,說了幾句話,便笑道,“真是我們族裏姑娘,生得好不說,這落落大方中又帶些嬌憨,真是……”


    一邊說,一邊竟紅了眼圈,偏過頭去醒了醒鼻子,善桐和四少奶奶對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善桐是一頭霧水。隻好小心翼翼地道,“伯母實是太過獎啦。”


    四少奶奶似乎明白些,起身到婆婆跟前又是溫言撫慰,又是給婆婆掏手帕,那邊早來了兩個眉清目秀打扮精致垂韶小鬟,輕聲細語地安慰起閣老太太來。善桐有些尷尬,要勸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索性左右看看,也為正房擺設暗自驚心:不愧是曾經江南王,這屋內陳設之富麗,確為她生平僅見。甚至有些東西隻能隱約感覺到名貴,有多名貴,卻是說不上來了。


    好容易勸住了閣老太太,估計是情緒過了,她也有幾分不好意思,揩著眼睛向善桐解釋,“侄女不笑起來還不像,這一笑我就想起我小五來了。她同你一樣,也帶了些天真勁兒,笑起來時候一色一樣也是這麽可人疼……”說著,竟就又紅了眼。


    要是善喜,估計會陪著下淚,甚至善榴說不定都會跟著悼念幾句去世了許家世子夫人,可善桐從小沒見過這位命薄姐妹,要她去裝著打從心底哀婉,也實是有點強人所難了。她隻得尷尷尬尬地勸慰大太太,“逝者如斯,這都是已經過去事。您可千萬要保重身體,不然五姐姐地下有知,心裏該多不落忍呢?”


    “就是這個理了,”四少奶奶也忙勸說,“這都是兩年前事了,您還哀痛成這樣,天長地久,難免傷了身體。那還有誰來看顧兩個外孫呢?”


    這話倒真讓閣老太太振作起來了,她抽了抽鼻子,眼圈還有些發紅,長長地歎了口氣,隻是和善桐感慨,“平時也不是這樣,就是看著你一進來,這神采飛揚,滿麵紅光。談起姑爺,一臉笑止都止不住,又是有女兒人了,身子還這麽健壯……我心裏就難受!早知道,把小五說到桂家,和你做個妯娌,她現人還好好呢!哪裏和說進許家一樣……真是——”


    這一下善桐是真尷尬了,四少奶奶也忙道,“娘!您嗓子都哭啞了,還不喝一口茶?”


    說著把話題給打岔開了,大太太估計也覺得失言,這才收住了不提。又同善桐談些西北瑣事,善桐便提起來他們家二老爺事,“這一次過來了,也不知道該不該上門拜望,畢竟二堂嬸人老家住著呢,昨天我們派人去問好請安,回來說,他們家大少奶奶又回娘家去了,家裏也沒個女主人。”


    “嗯。”大太太和四少奶奶對視了一眼,大太太便道,“你就不必去了,他們家是沒有什麽能做主女眷,下回歐陽氏來請安時候,再派人請你過來說話吧。”


    她顯然對善桐很有好感,或許真是因為善桐令她想到了去世了女兒,情緒平複過來之後,便讓她坐到身邊來,一點點地問她家常瑣事,還埋怨她,“自從女兒們出嫁,家裏少就是熱鬧,很該把千金帶來才是。”


    得知大妞妞家被祖母帶,便又忙道,“多少年沒見了,上回見麵還是我從西北上京時候,二三十年前事了!很該一道過來做客才是,改明兒我邀幾個人作陪,給你們洗塵!”


    又好奇起來,“從來也沒聽見她要上京,這是來做什麽?”


    善桐不禁又是一陣尷尬:人家這才感慨沒把五姑娘說進桂家呢,這邊自己就要來提桂含春婚事了,但這件事又不能瞞人,便含含糊糊地說,“是來看沁哥,連帶著也相看相看京裏人家,想為二少爺說一門親事。”


    大太太果然不禁連聲嗟歎,她這雖然沒有把對許家埋怨說出口來,但其實每一聲歎息都是嫌棄許家,善桐和四少奶奶都是明白人,因此才覺得尷尬,四少奶奶看了幾眼婆婆,要說話又忍住了。好大太太很也就轉了語氣,熱情地道,“兩家世代交好,二少爺好,我們心裏也是明白,唉,要不是小五命薄。當時小七幾乎都肯定要說進去和你做妯娌了,這件事我心底一直有愧,還想著當麵賠罪呢。改明兒你和你嬸嬸一道過來,我當麵和你嬸嬸說吧,一定量幫你們物色一戶上好人家!”


    怪道人人都說她脾氣古怪,從進門到現,善桐終於感到兩人對話上了軌道,大太太說話像是個閣老太太,比較滴水不漏了,她也正好客氣。“姻緣都是說不清事,這哪有對不起對得起,伯母太客氣了!”


    又不免問幾個堂姐妹好,大太太說,“你二堂姐家裏老侯爺去世了,這幾年守孝呢,也很少出來走動。眼看著出孝了,太夫人身子又不大好。六堂姐宮中也就那樣,七堂妹才過門沒有多久,還是媳婦,國公府規矩大,也不好常常和我們聯係。”


    善桐本待還要去許家看看她,一麵也是好奇,一麵也是因為含沁和許鳳佳畢竟是有交情。聽大太太這麽一說,再結合她連聲嫌棄許家態度來看,便模模糊糊覺得也許這五堂姐生前境況恐怕不大如意,而七姑娘本來就是庶女出身,就算有丈夫照拂,要府裏站穩腳跟恐怕也不那麽容易,便熄了心思。和大太太又說了幾句話,見大太太望著自己,動不動就滿是感慨地歎一口氣,便覺得很不自,沒有坐到午飯時分就站起來告辭,大太太苦留著吃了一頓飯,席間四少奶奶又和善桐談起來,“雖然未曾見過,但家母和諸太太昔年乃是手帕交,隨母親下江南時,曾諸家落腳,可惜當時大姐姐也不江南,倒是緣慳一麵。”


    沒想到兩個人還有這麽一重關係,善桐忙又笑著道,“何止這一重淵源,我們家榆哥病就是權神醫妙手問診大大緩解了,當年還隨他身邊一兩年之久,這份深恩,我們至今是全家感念。”


    四少奶奶也道,“是聽哥哥提起過,當年西北局勢那樣危急,你還陪伴哥哥到前線求醫,說是膽子極大,心思又細膩純善,極是出眾。我那時就想見你了,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


    善桐麵上不禁一紅,忙道,“那都是從前事了,那時候年紀還小,也實是情況太緊急了,家裏沒個男丁,要不然也輪不到我出麵充數……”


    大太太倒沒聽說過這個,問得了究竟,看著善桐眼神又自不同,“真是膽大包天,家裏人難道就不心疼你?”


    沒等善桐說話,就又歎道,“是了,有了兒子,看女兒就沒那麽重了。從前你堂伯何嚐不是極疼幾個女兒來著,自從有了九哥,女兒倒全都要靠後了。”


    這話善桐依然不知道該怎麽回才得體——這位閣老太太就像是當年桂太太,久居上位,當著一般客人麵可能還能掌住,小輩跟前簡直是滿口裏跑馬,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絲毫不顧忌場麵。四少奶奶也大感尷尬,眼觀鼻鼻觀心,居然一句話都不肯多說了。


    好還是大太太自己把話題給兜回來了,因道,“是了,我剛想起來,許家、孫家這一向都有事,可吳家這幾天似乎正要辦賞花宴,若是你們沒有旁事,我就帶你們過去,也算是多認識幾個人。這吳姑娘我看著人就不錯!”


    “這幾天除了林家恐怕也有一場花宴——”善桐剛開口,大太太眉頭就是一皺,她打斷了善桐說話,“是永寧伯林家?”


    善桐微微一怔,自然是點了點頭,大太太垂下頭看了看手指尖,過了一會才說。“按理呢,這話不該是我說,但你們初來乍到,京裏局勢還不清楚。隻怕覺得林家眼下熱鬧,就當作是可以來往人家了……”


    她還要再說時,四少奶奶眉頭已經是越蹙越深,她忽然歉意地道,“是了,我這裏還有點事,剛才幾個姨娘來找……我就先出去了。”


    大太太揮了揮手,並不意,同善桐續道,“這麽和你說吧,現地丁合一事,朝廷裏鬧得很厲害。文文武武,沒有不分開站隊。林家名下土地多,跳得也就高,仗著家裏有一個聖上名義上表兄弟,一向得到皇上優容,這段日子以來,朝堂上沒少和你伯父作對,倒是和焦家打得火熱……”


    言下之意,自然是昭然若揭了。


    善桐忽然感到一種強烈無奈,她明白為什麽四少奶奶要避出去了——桂家初來乍到,根本沒有表露任何立場,雖說自己和閣老府上是近親,但嫁出去女兒,哪能事事都和楊家維持一樣立場?何況世家大族之間聯係有親,總不可能因為她大太太一句話,任何不支持地丁合一人家桂家都不予理會了吧?


    她望了大太太一眼,見她麵上雖有些憊懶,但雙眼炯炯,也正打量著自己神色,心下便明白了:什麽喜歡不喜歡,都是虛,這位閣老太太,那才真是順風順水慣了,這是不把桂家看眼裏,才上來就要把自己擠兌到必須二選一地步,是明擺著要把桂家裹挾到支持地丁合一這一邊裏來呢。——這女眷交際,本來還沒什麽人往政治層次上想,被她這麽一說,倒是明晃晃地帶上了深深政治烙印。


    隻是這也太兒戲了吧,政治上事,哪裏是兩三個深閨婦人可以作出決定?善桐看了閣老太太一眼,見閣老太太漫不經心,不禁就心底歎了口氣。


    怪道說閣老太太脾氣古怪呢,這不是擺明了給自己出難題嗎?答應下來,那是要給家裏添麻煩,不答應下來,眼看就要得罪閣老太太,京城社交圈裏還能落得著好嗎?


    兩條時間線終於要合上了,一臉血,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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