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我離開婦產醫院回到家,推開門就有兩雙劍一樣鋒利的目光射來,防不勝防。我勉強跟她們對視了一秒鍾,“林阿姨……”我硬著頭皮跟靳征他媽打招呼,“……林阿姨最近身體挺好嗎?沒覺著不舒服吧,要是感覺哪兒不合適可別拖著,跟我說咱趕緊去看……那,那你們聊著,我先睡覺去了,加了一天班兒,困死了。”說著話我已經走過客廳到了臥室門口。“左娟,”我媽叫住我,指著小沙發叫我坐下,“坐這兒,你林阿姨有事兒問你。”


    林靜芬女士也不客氣,單刀直入,問我:“靳征跟慧敏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我好幾個月沒看見他們了,聽陳喆說靳征他們公司不是剛競標了一個項目,都挺忙的,最近都沒見麵……”


    “靳征跟慧敏把結婚證兒都領了,這事兒你不知道?”她顯然不信,鬼才信呢。


    “這個……我不知道。”


    “娟兒,你可得幫幫你林阿姨。”靳征他媽忽然哭了,哭得特別傷心,“結婚這可不是小事兒,我跟靳征他爸爸就這麽一個兒子,我們不圖他將來能有多大出息、光宗耀祖,隻要踏踏實實、平平安安過完這一輩子我們就知足了,可是你說結婚這麽大的事他都不跟我們說一聲兒,蔫兒不唧的就跟慧敏把證兒領了,”她抹了一把眼淚,深深吸了口氣,“我的兒子我了解,這絕對不可能是靳征想出來的,肯定是丁慧敏,那慧敏是什麽人呐,看著不言不語的,那心裏主意大著呢,我們靳征就不可能跟她搞到一塊兒去!”


    她說話的時候我媽並不說話,一邊給她遞紙巾擦眼淚,一邊不住的點頭發出“嗯嗯”的聲音,這樣的情形之下,自然我也不敢說話,我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林靜芬長歎一聲,“我不是說慧敏不好,你們小的時候就屬她招人喜歡,跟小大人兒一樣,可是長大了以後她就不是那麽一回事兒了,她性格有問題。先前,她跟一個叫什麽偉的男孩子談戀愛,談了一段時間以後人家男孩兒就發現她性格特別偏激,要跟她分手,慧敏死活不同意,一哭二鬧三上吊,能使的辦法全使上了。我聽說有一天夜裏趁那個男孩兒睡著了,慧敏還去廚房拿了把刀出來要跟人家同歸於盡……”說到這她顯得很激動,一隻手捂在胸口上,“大燕,你說這樣的女孩子能要麽?你說靳征怎麽就看上她了,還背著我們偷偷跟她領了結婚證!”


    “嗯,嗯。”我媽媽在一邊頻頻點頭,狠狠剜了我一眼,我連忙低下頭,似乎拿一把菜刀的人就是我。說實話,就像靳征和章曉雯的事那樣,關於丁慧敏和朱小偉的事我也隻知道開頭和結局,關於中間這些細節我一無所知,更叫我詫異的是,靳征他媽是如何了解到慧敏和朱小偉之間瑣碎的經過的。


    “慧敏應該不是那樣的人吧。”我的聲音小到連自己都聽不清楚。


    “這年頭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那個男孩子的姑姑是我在老年合唱團的團友,沒事就嘮叨她侄子的事兒,她老說小丁小丁的,開始我都沒注意,後來才知道,敢情這小丁就是慧敏。哼,她騙她媽媽說去歐洲考察設備,其實是去廣州找人家男孩子希望人家回心轉意,可憐慧敏媽媽到現在都不知道這些事兒,還當她閨女是十幾歲時候的好孩子……算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她跟我兒子結婚證都領了。”她走上前拉住我的胳膊,“娟兒,阿姨今天來是想讓你去勸勸靳征,不論付出多大代價,跟慧敏離婚。”


    我有些驚恐地看著林靜芬,“這個……這個……”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求助的看著我媽,希望此時此刻她能挺身而出。


    終於她開口了,“左娟,”她說,“可憐天下父母心,你要是知道他們的事兒就告訴你林阿姨,別讓她著急。”


    “我真不知道。”


    “知道多少就說多少。


    “那我一點兒不知道也不能瞎說吧。”


    很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林靜芬阿姨猛然站起身,“我走了,我必須得找慧敏她媽談談。”說著快步向門口走去,我媽緊隨其後拉著她的胳膊,“林靜芬你冷靜點兒,慧敏她媽身體不好……”


    她們倆就那麽拉扯著出了門,我已經顧不上許多,跑回房間抓起電話撥通了靳征的手機,“靳征,你媽在我們家,她急了,要上慧敏她們家去鬧。”


    “她愛鬧就讓她鬧,逼急了我還真就娶了丁慧敏了。”


    “你能不能冷靜點兒,你媽可有心髒病。”


    “哼,心髒病心髒病,我媽這個心髒病真是要了我的命了。”靳征顯得頗為無奈,“那你說我現在怎麽辦左娟,我剛答應慧敏帶著孩子跟她一塊去她媽那兒……”


    “不是,你糊塗了吧靳征,你這是一步錯步步錯呀,你真想氣死你媽?!”


    “沒有,我是覺著慧敏也挺不容易的,咱們從小一起長大的,這時候不幫她一把,你讓她帶著個孩子怎麽辦啊?”


    “靳征你這麽說話我不同意,慧敏現在是有難處,可是她不是十七八歲,她有能力也應該有能力處理好她自己的事兒,從一開始我就覺得這事兒你是在胡鬧,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人家陳喆怎麽不跳出來說‘丁慧敏我娶了你’?”


    頓了半天,靳征賭氣似的嘟囔了一句,“那是他心裏有別人。”


    “屁!人家不糊塗。”別說是他媽,連我都讓他氣得不行,“要說起來你手底下也管著好幾十口子人,你怎麽情商那麽低,你真覺著這樣就仗義了,就能幫上慧敏了?我告訴你靳征,你就等著吧,麻煩還在後邊呢,除非你真想就這麽跟慧敏過一輩子。”


    靳征立刻說道,“我不想。”


    “你不想你現在幹的這叫什麽事兒啊?”


    “行了行了,你也別廢話了,反正我已經答應她了,就這一次,最後再幫她這一次。”


    “哎——”


    他沒再給我說話的機會就急匆匆掛了電話,我在床邊愣了一會兒,聽見我媽進門的聲音,慌忙把電話放回去,隨手抓起一本書靠在床頭。陳大燕同誌推開我的房門,我們對視了兩秒鍾以後,她說,“你可別跟著摻和慧敏的事兒。”


    “哦,知道。”我合上書,“林阿姨沒事吧?”


    “哼,能沒事兒麽?非要找慧敏她媽說道說道,我這死拉活拽的她才沒上樓,唉,養兒子有什麽用,氣個半死。”她自言自語似的,“累一天了,你也早點睡,上班的時候認真點兒,稀裏糊塗的容易出事。”


    她總算沒像林靜芬阿姨對靳征那樣揪住我不放,也許是因為我看起來真的太疲憊了。然而那天晚上我怎麽都睡不著,眼前總是晃動著那天她到醫院找我的模樣以及她帶著哭腔的呼喊“娟兒,你快救救我,我冷得慌,從頭冷到腳”,喊得我心煩意亂。在靳征和他媽媽以及許多人的記憶裏,小時候的丁慧敏是那麽乖巧和討人喜愛,我卻好像沒有那麽深刻的印象。留在我心底的關於慧敏最美好的瞬間,是某一年的秋天我們結伴去公園的路上,黃黃的樹葉落滿地,慧敏穿著她媽做的深灰色帶蕾絲花邊的呢子裙、梳兩條羊角辮兒走在前麵,就在我和靳征、陳喆在她身後忙著在落葉上踩來踩去,並且為那些單調的喀嚓喀嚓的聲響而歡欣的時候,丁慧敏回過身來向我們招手,“快點,你們別鬧了。”那一瞬間我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鋪滿落葉的小路在她身後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地方,金色的陽光從背後照耀過來,她看起來光芒萬丈,微風吹過來,零星的樹葉在她頭頂上空飛旋,她小小的對我們招手的樣子宛若童話裏的小紅帽,充滿美好和神秘。


    後來,在過了許多年以後,我還曾對慧敏說起過她那時的樣子,我說那一瞬間在我的腦海中定格,這一輩子我都忘不了她的美,像油畫。慧敏聽後並沒有感動,她隻是對我忽閃了幾下眼睛,撇撇嘴說她不記得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為被排了早班,我要在八點鍾之前趕到醫院跟夜班護士辦交接。路過早點攤兒,我特意買了章曉雯愛吃的煎餅,放了兩個雞蛋,她跟我一樣,不愛在醫院吃飯。


    每天早上交接班的時刻是我們在一天裏最愉快的時候,昨天夜裏病房發生了什麽有趣無趣甚至拌嘴吵架的事兒,都會拿來嘀咕上一陣兒。病房也是一個小社會,病人之間的家長裏短是是非非多了去了,有時候病人之間鬧意見,還經常把醫生護士拉過來評評理,這種事兒本來應該護士長出麵去調解,然而大多數時候都是章曉雯去和稀泥。在沒有原則性錯誤的前提之下,章曉雯總有辦法將病人各打五十大板,說得雙方心服口服,臨了從病房裏給我們帶回好些水果點心來,這是章曉雯最獨特的本領,連護士長都服了她。


    我拎著煎餅哼著小曲走進病區,幾個圍在護士站的同事正小聲說著什麽,她們表情嚴肅,看見我立即招手示意叫我過去。


    “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都這麽嚴肅?”


    “啊?”她們一個個都很詫異,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病房出這麽大的事兒你不知道?”


    “我……我昨天休息,沒人告訴我。章曉雯呢?”


    “章曉雯沒給你打電話?”


    “沒有哇,怎麽了到底?”


    她們幾個人麵麵相覷,似乎覺著有點不可思議。


    “章曉雯你們倆好得跟一個人兒似的,她出這麽大的事都沒跟你說?”


    “沒有,她昨天一天都沒給我打電話,到底怎麽了你們快點說,別讓我著急!”


    “前天晚上章曉雯值班把藥配錯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怎麽著了?病人沒事吧?”


    “17床的病人糖尿病,前天夜裏輸液應該加胰島素,她沒加,結果病人血糖升高送去搶救,家屬的意見很大,鬧到院裏了……”


    “不會吧,章曉雯心那麽細怎麽能犯這種低級錯誤……”猛然間我的腦子“轟”的一下,我想起來了,17床病人那天要輸的液是我配的,因為接到慧敏電話,我告訴章曉雯那兩瓶是已經配好的液,其實我忘了加胰島素。“……那她……她沒說為什麽?”我已經開始冒汗,眼光掃過每一個同事的臉卻不敢觸碰她們的眼神,“……我是說,章曉雯是怎麽說的?怎麽跟病人家屬解釋的?”


    “嗨,碰上這種事還能怎麽解釋啊,賠禮道歉唄。”


    “說的是,這麽緊著賠禮道歉人家家屬還不依不饒呢,還解釋?人家根本不聽,再怎麽解釋也算醫療事故,曉雯就認倒黴吧。”


    “我聽趙大夫說那病人差點就搶救不過來了,要真沒搶救過來家屬還不定怎麽鬧呢,弄不好章曉雯得給開了,現在好歹病人沒事了,就看醫院怎麽處理了。”


    “要我說怎麽也得賠點兒錢……”


    “賠錢是肯定的,好麽秧兒的誰願意受那罪呀,曉雯也夠背的,護士長下個月光榮退休,章曉雯當護士長的事早在咱們科傳開了,這下……我估計懸了。”


    “還用估計?肯定懸呀……真夠倒黴的。”


    …………


    聽著同事們七嘴八舌的議論,我隻覺得脊背一陣陣的發涼。章曉雯要提護士長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幾個月以前她就曾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院領導找她談過話,而即將退休的護士長也有意無意地將幾十年的工作經驗傳授於她,雖然章曉雯從沒對我提及過她喜悅的心情,可我從她每一天認真的工作態度以及洋溢著自信和興奮的笑容當中,也能體味出來這一次提升對她而言具有多麽重大的意義。麵對而今的局麵,慚愧和抱歉這樣的字眼已經不能詮釋我對她的虧欠,除了向醫院說明事情的真相,我想我別無選擇。


    我溜進治療室給章曉雯打電話。


    “章曉雯,出這麽大的事兒,你昨天怎麽也不給我打個電話?”


    “嗨,打電話能怎麽樣,事情已然發生了,給你打電話能有什麽用?再說你肯定在忙活慧敏的事兒,我一聽她給你打電話的聲音就覺得她那肯定也出大事兒了。”章曉雯的聲音裏絲毫沒有責備我的意思,“慧敏那邊沒事吧?”


    “慧敏沒事兒,生了,早產。”


    “生了!”這出乎她意料,“嗬,真夠快的,孩子挺好的?”


    “都挺好的,放心吧。”我根本無心再繼續跟她談論丁慧敏,相比而言,我更加關心醫院對這次事故的處理態度,“賠償方麵醫院怎麽說?”


    “還沒出來呢,他們讓我這幾天先別上班了,等醫院具體的賠償和處理意見都出來再說……沒事左娟,你別擔心我,這種事兒趕上了能有什麽辦法,扛著唄,大不了開除我。”


    “章曉雯,我……其實這事兒賴我……要不然,要不然我去跟護士長說說……別的都不打緊的,我就擔心家屬要求的經濟補償太多醫院再開除你……要不然我去找找院領導,把情況說清楚……”我已經語無倫次,不知道該怎麽樣把我的意思表達清楚,說實話,我真希望此時此刻置身在夢境當中,張開眼一切都煙消雲散,“章曉雯,你別著急……”我想說,章曉雯你別著急,我現在就向領導去說明情況,一切都是我的失誤造成的,我才是這次事故的責任人……然而沒等我說完,小蕭拍拍我的肩膀小聲告訴我護士長找我,我隻好一邊對她點點頭一邊對電話那頭的章曉雯說,“病房有事兒,我先去一下,待會兒回來給你打。”


    “趕緊忙你的去,甭管我。”


    江護士長是一個身材高大、和藹可親的老大姐,盡管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她看起來不過四十歲上下,她的性格溫和,像章曉雯似的總是帶著笑,眼睛亮亮的,平日裏我們都願意跟她聊心事、說笑話。我走進護士長辦公室的時候,她正埋頭寫著什麽,“江護士長,您找我。”


    “哦,”她放下筆看向我,少有的嚴肅,“關上門。”


    關上門之後我有些忐忑地在她對麵坐下,不等我開口,她先問道:“曉雯的事你知道了?”


    “是,剛知道的。”我深吸了一口氣,“護士長,其實這事兒不賴她……”


    “行了,什麽都別說了。”她打斷我的話,“我知道章曉雯你們倆關係好,你肯定得幫著她說話,可這麽大的事誰都幫不了她,人命關天呀!”她顯得有些激動,“平常老跟你們說,工作得認真,得對病人負責,你們就是不往心裏去,現在怎麽樣?出事兒了吧!”她歎息著,“說起來可能你也知道,說話我就退休了,本來章曉雯提護士長醫院已經通過了,現在……唉,也好,讓她長個教訓。”她起身去給我倒了一杯水,“左娟,在咱們病房論業務、工作能力和群眾基礎你跟曉雯都是不相上下的,之前之所以提曉雯當護士長也是考慮到她跟病人和家屬的溝通能力比較強,可是現在……病人家屬的態度很堅決,第一,要求我們醫院進行必要的賠償,第二,要求嚴肅處理責任人,醫院對曉雯的處理意見還沒出來,無論最後拿出什麽樣的意見,這個護士長……唉,可惜了……左娟,院領導昨天找我談話了,基於各方麵的考慮認為,你是咱們病房護士長的合適人選,咱們科也搞了一次民意測驗,你是第一名……”


    “我……護士長……您聽我說……”實際上我並不知道說什麽,我的心裏亂作一團,我不知道該不該把真相告訴她。


    “你聽我說。”她打斷我,“你當護士長的事兒已經定了,最近這段時間你就別到護士站去了,跟著我,一方麵咱們做個工作的交接,一方麵,你也得掌握一些工作技巧。”說完,她遞給我一個文件夾,“下個禮拜的班兒還沒排,你先排一下。”


    “護士長,其實……我……章曉雯……其實那天……”


    “左娟,”護士長說,“如果章曉雯因為這次你頂替她當上了護士長而對你有什麽看法的話……這樣的朋友,不是真的。”


    我就這樣懷著矛盾和自責還有些莫名的興奮當上了內科病房的護士長,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我不知道,假使章曉雯因為我當上了護士長而對我產生了看法就不是真的朋友的話,那麽,在章曉雯的心裏我是一個怎樣的朋友。總之,從辦公室回去之後,我沒有給章曉雯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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