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日子,我的生活鎖定在酒吧裏,接觸形形色色的客人,我發現來酒吧的人們都是帶著孤獨的靈魂,我有很多時候,端杯紅酒,就坐在一個很不顯眼的角落裏,看著形形色色的人們,猜想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不同的故事,一言不發,我覺得很有意思.


    東子幾乎每晚必到,我跟他很快就熟悉起來.不知道是從哪天開始,他每晚到酒吧來的時候,必定是帶著一束玫瑰花.我知道,那花並不貴,大街上經常有孩子們抱著,向行人兜售,5塊錢一支.可是,我依然很高興,並且樂於接受,這是一個男人對我的一份情誼,我格外珍惜.


    是的,我越發覺得自己的渺小了,我珍惜每一份情誼,每一個我身邊的人.


    那天是我的生日,萬宇說,酒吧那天停業,為我慶祝一翻.我知道,酒吧的生意越來越好,停業一天要損失不少的錢,這個酒吧,萬宇說是請我來經營,實際上,每個月他把利潤扣除給嘟嘟的部分都給了我.


    其實我並沒有真的把酒吧老板當成我一個長時間的工作,我隻是在這裏休息一段時間,並且一直在尋找一份合適的工作,準備著離開這裏.


    我沒有拒絕萬宇提出的酒吧停業的建議是因為我覺得我的確很寂寞,是的,中國人總是喜歡到外麵的餐館裏去吃飯,不習慣在家裏開個party,而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已經習慣了開晚會,我在美國的時候,幾乎每個周末都有參加不完的晚會和各種各樣的聚會.


    不知道是誰的主意,酒吧裏在那天掛起了好多的紅燈籠,把整間屋子的每個角落都映得通紅.


    時間還早,我邀請了許多的客人,他們正陸續的趕來.


    我就坐在酒吧裏經常坐的那張桌子,一邊看著紅燈發呆,一邊等待著我的客人們的到來.


    我跟羅伯特剛認識的時候,曾經帶他去看過一個老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他因此對紅燈情有獨衷.於是,在我們結婚以前,布置房間的時候,我特意帶他去大鍾寺的市場裏買了兩個紅燈籠,把它們掛在陽台上,冬天裏的時候,我們就點亮它們,哆哆嗦嗦的依偎在陽台上,看外麵飄落的那些白雪,有很多很多次.說實話,我覺得那是我所經曆過的最純粹的浪漫.


    紐約的冬天也下很大的雪,我一個人站在馬路上看,那感覺沒有絲毫的浪漫,隻有淒涼.


    我不知道過了這麽久,當初掛在陽台上的那兩個燈籠是不是依然還在,又或者是不是還時常被點亮.


    說實話,我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沒有想起過羅伯特了,人就是這麽奇怪,當一個似曾相識的東西或者情景出現的時候,常常會叫你回憶起許多你以為你已經忘卻了的往事.


    我的第一個客人是嘟嘟.她身著盛裝,還是那麽漂亮.我們擁抱,我正要說點什麽,抬頭看見了羅伯特,這是我們離婚以後我第一次見他.


    我的生日晚會真是令人愉快又無奈的一個場合.我與羅伯特,嘟嘟與萬宇,還有許多許多的本來陌生的人們在此相聚,我看到羅伯特的臉,他好象胖了一點,又好象瘦了一點,我不知道.


    實際上,我隻記得我離開那天他的神情,至於樣貌,我想我已經無從對比了.


    "我想,你不會介意我把他帶來的."嘟嘟俯在我耳邊低聲說.


    我想,也實在沒有什麽好介意的,我又回到北京,共同生活在一個城市裏,我早晚還是要麵對羅伯特的.


    羅伯特手裏拿著一束玫瑰,走向我,對我說:"yuki生日快樂."


    "thankyou."我說"看見你我很高興!"


    我實在沒有想到他會來.他的眼睛還是那麽亮,有迷人的光彩,還是叫人忍不住擔心會迷失在裏麵.我仔細回憶我對他的感覺,真是很奇怪,我發現自己對他還是沒有恨,算是一種眷戀吧.


    女人,所有的女人,一旦有了第一個男人,再遇到別的男人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去同他比較,我沒有覺得他是最好,但至少到目前,我還沒有遇到,或者說還沒有機會遇到一個比羅伯特更好的男人.


    “過得好麽?”他的中文現在好得簡直像個北京人了.


    “還不錯,你呢?”


    他聳聳肩,一笑:"你看到了."


    我一笑.


    嘟嘟站在一邊,麵帶微笑,好象她對我們三個人現在的關係是很滿意.


    客人們陸續地到了,顯然我沒有很多時間跟羅伯特敘舊.


    東子也來了,手裏拿著一捧看起來很誇張的花,玫瑰花.我與他熱情地擁抱.實際上,那是我們第一次擁抱,但是我們都表現很好,叫外人看來,是覺得親昵的擁抱,他還在我的額頭親了一下,我很興奮,也很高興.我想可能是因為羅伯特在場的關係,女人嘛,總是這樣,喜歡在舊人麵前表現,證明自己的實力或者說魅力.


    我相信,自己與東子擁抱的時候的確是在下意識裏觀察羅伯特的表情,通常,美國男人是會為了自己擁有過的女人找到新的男朋友而歡喜的,然而,在羅伯特的眼睛裏,我尋找到的是很複雜的心情,於是我更加莫名其妙地興奮,在東子的臉頰上也親了一下,全場一片的歡騰,尤其是歐文,發出美國人很喜歡的"喲呼"的喝彩聲.


    我很得意,女人就是這樣,喜歡做公眾的焦點,全世界的女人都是這樣的.


    我們圍坐在不同的角落,三三倆倆地散落著,聊天.


    嘟嘟和羅伯特分別到各自感興趣的朋友圈子裏,而我和東子一直待在一起,他儼然我男朋友的模樣.


    歐文一直看著門口的方向,我猜,也許他在等待萬宇.


    已經過了十二點,萬宇還沒有來,我不知道為什麽,也許他在逃避嘟嘟吧.我不能確定.


    不知道什麽時候,羅伯特走到我身邊,對我說:"這紅燈真得很好看."


    "是的,"我說"不知道是誰的主意,我很高興這些紅燈亮起來."我其實很想問羅伯特他家陽台上的那兩個紅燈是不是還在,可是我沒有勇氣.


    "你的男朋友是個藝術家,我以為一定是他想到了這個好主意.很浪漫."羅伯特說這話的時候,用一種很中國式的含蓄的語氣,他真得越來越像一個中國人了.


    "我男朋友?哦,你說東子?他現在還不是我男朋友也許以後會是吧我不知道,不過他看起來還不錯!"我有些驕傲,也有些語無倫次.


    羅伯特的眼睛帶著比較複雜的心情看著我,沒有說什麽,然後他看到了歐文,歐文在向他招手,於是羅伯特走過去.


    我正想朝幾個朋友走去,嘟嘟從後麵過來,拉著我的胳膊,憂愁地對我說:"yuki,我心裏很亂.我知道,今天你的生日的晚會,我不該告訴你,可是我心裏真的很煩亂."


    我以為她看到我與羅伯特的交談,試圖向她解釋"嘟嘟,我隻是跟robert詢問彼此的生活,像老朋友,你知道.我們不可能"我想說,我們不可能再接受彼此了,卻被嘟嘟打斷我的話:"你知道yuki,idontcare,我跟他隻是夥伴的關係,我告訴過你了,他是我的朋友,我關心他,可是,我想說,我現在心裏很亂,要出事的感覺."她說著,深深地吸了口氣,有馬上補充到:"yuki,你不會因為在你的生日聚會上我說這些不高興吧!"


    我拍拍嘟嘟的肩膀,和她碰了碰杯,喝了一點酒,之後說:"別傻了,你知道我不會介意的,我們是好朋友."


    嘟嘟滿足地看著我,用力地握緊了我的手,好象汲取某種力量似的.


    我不知道為了什麽,她的手就突然的一抖,另一隻手裏的紅酒杯掉在了地上,瞬間,摔得粉碎,紅酒灑在她的衣服上,像殷紅的一個什麽人的血液.


    聲音驚動了其他的朋友們,大家都停止了交談,看向我們.


    "沒事,沒事."我對朋友們解釋著,幫助嘟嘟整理她的衣服.


    嘟嘟馬上俯身下去揀地上的那些玻璃杯子的碎片,她忽然"啊"地驚叫起來,我看到一根細細的玻璃碎片刺進她的左手的無名指,流出血來,我聽說,那根指頭連著心髒.


    這個時候,羅伯特已經走到我們這邊,他馬上抓起嘟嘟的手,幫她拔出碎玻璃,很心疼的眼光看著嘟嘟.坦白說,我那個時候是對嘟嘟懷這那麽一點嫉妒的.


    東子也適宜地走過來,關切的問我:"沒事吧?"並且抓過我的手.


    "沒事,沒事."我說,抽回他握著的我的手.


    我在那一刻突然覺得不快樂,看著羅伯特摟著嘟嘟坐到一個角落裏.


    我還看到另外一個不快樂的人,就是歐文.他很失落的樣子,像是酒會上一個沒人理會的憂鬱的姑娘,一個人靠在柱子上,手裏拿著一瓶啤酒,我想,他又喝多了,我也覺得他應該找個女朋友了,我沒有走近他,因為我想到他應該找個女朋友的時候,腦子裏馬上閃過他那天拉著萬宇的手的情景,我不知道,我應該對他說些什麽.


    我也預感著像是要發生什麽事情,感覺很強烈.這個時候,我聽見吧台上的電話鈴聲瘋狂的響起來,那電話是個足球的形狀,聲音是模仿救護車的鳴叫,平日裏覺得沒什麽,但那天,我覺得那聲音格外特別,格外刺耳朵.


    我衝過去,抓起那個電話,證實了嘟嘟和我的預感.


    萬宇在四環上出了車禍,與一輛卡車相撞,受傷嚴重.醫院從他的包裏找到了這裏的電話.


    已經忘記了我的生日,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嘟嘟,他拉著羅伯特飛快地衝了出去,我跟歐文,還有東子也衝上了東子的歐寶,一起趕往了朝陽醫院.


    "你們都是傷者的親屬,還是朋友?"醫生職業性的冷漠的表情掛在臉上,我們點頭.


    "他怎樣了?"嘟嘟和歐文幾乎同時對醫生發問.


    "你們誰是a型血?他失血太多,我們的血庫現在已經下班了,需要你們給他血."


    我知道嘟嘟是ab型,而我和羅伯特都是o型.


    "我!"歐文馬上說,"我是a型,我可以."


    "我是o型."我和羅伯特同時說到.


    "你們跟我來!"一個護士帶我們到一個房間裏,采我們的血.


    走過嘟嘟身邊,我的眼睛迅速地滑過她的蒼白的臉,她有些不知所措,靠著東子的肩膀.


    我聽到羅伯特對她說:"dontworry."


    采血的房間與搶救室隔一道玻璃,我看到萬宇躺在手術台上,渾身插滿了管子,幾個醫生圍著他,我還看到醫生雙手沾滿的殷紅的血,我還看到歐文悄悄滑落的淚水.


    他媽的,我真不知道這個世界怎麽了!


    我們坐在凳子上,我挨著羅伯特,看著針頭刺進皮膚,看著我的血汩汩地流出,不知道什麽時候,我的另外的一隻手被羅伯特緊緊地纂住.


    我忽然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哭了起來.


    在紐約的時候,冬天裏,我有一次生病,發高燒,神誌不清的時候,我總感覺羅伯特就像現在這樣,在我的身邊,握著我的手,給我一種很磅礴的力量,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某種昭示,還是我們的命運裏冥冥之中的注定.


    "他會死嗎?"我哭著問護士.她的職業已經令她淡漠了生死,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沒有做聲.


    我的手就自始至終地被羅伯特抓在掌心裏.


    護士從我們三個人的身體裏各自拿走了20的血給萬宇,離開那個房間的時候,我們三個都努力向萬宇張望,我什麽都沒有看見,隻有手術燈投下的慘白的光還有醫生沾滿血的雙手,似乎羅伯特也沒有看見,但是我肯定,歐文一定看見了萬宇的臉,因為他久久不願意離去,是被護士拖走的.


    到了門口,我抽回被羅伯特纂著的手,走向了東子.


    羅伯特走向了嘟嘟,我們五個人坐在一條長長的椅子上,我被東子緊緊地抱著,羅伯特抱著嘟嘟,歐文自己靠在那裏緊閉著雙眼,心裏似乎在祈禱.


    "你看到了沒有?"我問歐文.


    "隻有一半,他的臉很白,眼睛閉著"歐文無力地說.他的絕望和哀傷不亞於嘟嘟.


    我躲在東子的懷裏,看羅伯特,他正專注地望著我們剛剛走出的那道門.


    護士這個時候又出來了,血不夠.


    還沒等我和羅伯特反應過來,歐文沒說話,但已經走進了那道門,護士又從他身上拿走了20.


    我已經有些發暈了,在東子的懷裏,他的手不停地撫過我的頭,我仿佛覺得自己是坐在1999年的那個秋天裏飛往美國的飛機上,絕望,四周圍一片轟鳴聲.


    萬宇出事的那一天是我的28歲的生日,一個很特別的日子.伴隨著生離死別,有5個朋友陪我一起度過,我覺得是我這一輩子都很難忘記的一個生日.


    我躺在東子的懷裏睡著了,做了一個夢.我夢到自己又結婚了,有了一個孩子,也叫alex,他長得十分漂亮,在秋天的暖陽底下的草坪上正在盡情得玩耍和歡樂,周圍有許多隻鴿子,在陽光下抖動.


    我不知道那個夢預示著什麽,又或者那真的是個夢還是我在極度的緊張和恐懼之餘的幻想,我已經記不清楚了.


    早上的時候,萬宇的父母來了.萬宇的媽媽抱著嘟嘟號啕大哭,好在,醫生說,萬宇已經脫離了危險,他的肋骨斷了三根,脾髒被撞開一道四公分左右的口子,已經控製住了傷勢.


    聽到這個消息,我們都鬆了口氣,準備回家去休息了.現在,隻有東子還有開車的能力,他將輪流把我們送回家.


    先是歐文,快到他家的時候,我看到他慘白的臉,想到他是一個人住,我堅決要他到我的家,因為我在忽然之間很擔心他死了,東子於是開車到羅伯特的家,準備把他和嘟嘟放下以後再送我們,然而,羅伯特和嘟嘟都處在令人擔憂的狀態裏麵,同樣的叫人放心不下,東子於是說"幹脆,你們四個人待在一起,方便我照顧你們."


    沒人反對,大家確實都需要照顧.羅伯特的臉色比歐文好不到哪裏去,嘟嘟顯然已經被這突然出現的意外搞蒙了,而我,一直想放聲大哭,為我們每個人都如此的脆弱.


    羅伯特就說,那就去他家吧,他的房子是足夠大的.


    我沒有反對的理由.我以為,我離開那所房子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去靠近了,可是,這世界似乎總在跟我們開各種各樣的玩笑,我竟然在這樣的境況之下重又回到這個我跟羅伯特一起生活過的房子裏.


    羅伯特讓我跟嘟嘟一起在臥室的大床上休息,因為那裏是比較舒服.我當然知道哪裏比較舒服,可還是堅決地搖頭,我寧可跟歐文一起在客房的不是很舒服的大床上休息.


    我很快的睡著了,似乎一直是在做夢,夢到紐約,滿大街的紅燈籠,夢到克林頓穿一個長長的馬褂,夢到白宮,白宮門口也掛著碩大無比的兩個紅燈籠,我還夢到跟我一起做調酒師的那個女孩,她穿著火紅的旗袍,對著我招手,對著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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