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生活裏,總有一些人正直、樂於奉獻、富有同情心、為了滿足別人的歡樂而默默承受痛苦卻惟恐被人關注,這種品格被人們稱做善良。而實際上,心理學家則認為善良是對自我犧牲所帶來的痛苦的一種迷戀,所有善良的人都具有悲劇性的人格。


    這無疑是個令人傷感的解釋。是對多少年來中國人所崇尚的美德的一種粉碎性毀滅。如果李春天在她的人生觀尚未形成階段能夠看到書本上對“善良”的定義,不知她還會不會立誌成為一個“善良的好人”。光是“善良”已經足夠讓人糟心的了,還要做“好人”,這簡直是對人性的挑戰和壓抑。


    兩個星期的假期對李春天來說實在有些漫長,自從離開大學,告別了寒暑假,她再也沒有享受過這麽悠閑的日子——放下所有與工作有關的心思,24小時關機,逛街吃零食看電影……身體的每一根神經都得到了舒展一般,鬆快、愜意。剛回家那天,李老二著實把父母嚇了一跳,她不但形容憔悴臉上還掛了彩,費了好大的口舌李春天才讓父母相信,她眼角的傷口不過是打掃衛生時的一次小意外。每當她躺在父母家的客廳裏看著電視,伸出手就有削好的蘋果或者噴香的飯菜端到跟前的時候,李春天都有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她不止一次的發出慨歎:這才是人過的日子!於是自然又招來母親的一頓數落,說是數落,其實也無非就是“不求上進”之類的閑話,李春天聽得耳朵都長毛了,早已不在乎。倒是一天通過網絡跟老大視頻聊天時老大說她胖了不少引起了李春天的高度重視。李老二生平最恨兩種人,一種是以貌取人的人,另外一種就是胖子。盡管她並不認為肥胖就是不美,但害怕甚至抗拒臃腫,那會讓人看起來行動遲緩,從而無法像戰士那樣在城市穿梭。


    鍾小飛的家人並沒有為她舉行任何告別儀式,因此李春天沒能按照“姐夫”交代的那般代表她曾經沒來由的信任過的編輯部送她最後的一程。就連鍾小飛已經下葬的消息都是那個好心的房東黎大姐打電話告訴她的,不知是不是巧合,那一天李春天莫名其妙的發了一天低燒,半睡半醒之間總感覺有水滴滑過她的額頭,伸手去擦,卻什麽都沒有,李春天無法理解為何那感覺會如此真實,如果不是什麽人的眼淚又將是什麽……


    李思揚的日子永遠是一成不變,安穩又不失樂趣。在父母家住了一個多禮拜,每天跟李思揚“見麵”,聊的最多的還是張一男。有時候,李春天覺得自己都快聊吐了,老大仍然興致勃勃地大談那些發了黴的往事——都是因為她的生活沒有波瀾。


    李思揚又托人給老二捎了一些東西回來,衣服、鞋子還有好多的咖啡和巧克力。每當打開包裹的那一刻老二都有一種幸福的悸動,她特別想擁抱老大,當然不是因為那些禮物,到底為什麽她卻總是說不清。


    王勤看著老二麵前的一堆東西自然又不免對老大的一陣誇耀,李春天已經不想再去搶白母親,她好象忽然明白過來,誇耀老大其實是母親的一種寄托。李春天相信她在紐約的老大麵前也是一樣的誇耀自己,對於一天一天老去的媽媽而言,炫耀她的兩個女兒是她對老李家、對全中國乃至全世界的貢獻,是她一輩子的成就和榮耀。


    是什麽時候老二開始懂得了這些?好象就是在聖潔跳樓之後。是誰說陌生人的生死與自己的生活無關?根本是在放屁,這世界任何一件事情的發生都會引發人們更深層次的思考。那件悲劇發生以後的幾天裏李春天都在思索,關於人生和情感,她明白了許多三十年來從未想過的問題,那些任何人的敘述都顯得蒼白、隻能依靠自己總結出的哲理。


    李思揚托人帶回的東西裏還有給張一男的兩條香煙。李家媽媽首當其衝對此表示了不滿。“都這麽多年了,還總是給張一男買這買那,從前張一男沒結婚也到罷了,現在叫人家青青怎麽想!”她說的時候充滿憂慮。這一次,李永坤沒有表示反對。“這有什麽?朋友之間送點禮物有什麽不好的。”李春天對母親的說法頗不以為然。


    饒是嘴上這麽說,李春天內心也覺得香煙送過去劉青青未必會高興,為了表示對劉青青的尊重,李春天決定把這兩條香煙交給她。


    她給劉青青打電話想約她晚上一塊吃飯,不想還沒容她開口,劉青青就嚷嚷起來:“老二,你這些天是怎麽了,手機不開,往你家打電話也沒人接,往你父母那打也說你不在,你想幹嘛呀?”


    李春天有點含糊,父母那裏是她交代的,不論誰找一律回答她不在。


    “呃,我忙……”


    “得了吧你,都是借口,你不就是躲著我們,就跟誰不知道似的。”


    “誰躲你們了!我又不欠你們錢躲你們幹嘛!我是真忙,出差……出差了幾天。”李春天說的像真的一樣。


    劉青青當然不信,“編,編,再編!就跟我沒往你們單位打電話似的,人家說你休假呢!出差?蒙誰呀你!”


    李春天終於失去了耐心,不耐煩地說到:“哪那麽多廢話,告訴你出差了就是出差了,快說,你找我什麽事?”


    “還能有什麽事,你現在哪呢?”


    “我媽這兒。”


    “那你趕緊回家,你到家就什麽都知道了。”


    李春天一時摸不著頭腦,“到底什麽事你快說吧……”


    “我不是說了嘛讓你現在趕緊回家,你到家門口就知道我找你什麽事兒了……我不跟你說了,馬上得開會……趕緊,趕緊,趕緊的回家。”


    “神經病。”扔下手機,李春天罵了一句。


    李春天急匆匆趕回家的路上,因為沒係安全帶被交警攔下罰了五塊錢又扣掉兩分。帶著一肚子的氣惱進了家,李春天更加鬱悶——劉青青說讓她趕緊回家,到了家門口就知道是什麽事兒找她了,可是……難道劉青青說的就是這張水費單子?除了家門口被貼了一張水費單,一切都和以前一樣。對了,多出來的還有一屋子的塵土,那是因為李春天走時忘了關窗戶。


    先把家裏打掃了一遍,端了一杯水在客廳裏喘氣,越想越生氣,劉青青分明在耍我嘛!不行,必須讓她找人去把我扣掉那兩分鏟了。這麽想著,李春天抓起了電話。


    劉青青居然不接電話!


    李春天正生氣的時候聽見有人敲門,她立刻明白了:肯定是劉青青!難怪她不接電話,原來是到這來了。


    興衝衝的開了門,卻發現幾個陌生人抬著一個巨大的紙箱子站在門口。


    “呃……找誰?”李春天詫異。


    戴眼鏡的一個小夥子說:“這是李春天家嗎?”


    “我就是李春天。”


    “我們是某商場電器部的,給您送貨……”說著話他開始端詳起李春天的防盜門,轉身問他的同事:“進不來吧?”同事點點頭,“夠戧,得把防盜門整個兒都打開。”說罷就要動手。


    “等會兒等會兒。”李春天慌忙攔下,“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我沒買東西呀,送錯地兒了吧你們。”


    送貨的幾個小夥子互相看看,戴眼鏡的那個趕緊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單子,仔細地看完後對李春天肯定地說:“沒錯,地址和姓名都沒錯。”


    “怎麽沒錯?我根本沒去你們那買過東西,沒花過錢,你不能白送我……對了,這是什麽東西?”


    “背投電視。”“眼鏡”說著又檢查手裏那張發貨單,指給李春天看,“您看,交款人叫梁冰,他買的,你老公吧?”


    李春天聽見“背投電視”的時候臉就已經沉下來了,“眼鏡”說完“你老公”李春天的臉沉得都快掉地上了。


    “送錯了,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說完就要關門。


    “眼鏡”慌忙攔住她,“別呀,您看這地址和人名兒都對您就簽收了吧,這麽遠的路也省得我們再跑一趟,您可不知道,這電視機太大,電梯都進不去,我們是從樓梯給您抬上來的……”


    “可是這東西它不是我的,我怎麽要?”


    “眼鏡”的同事說:“肯定就是給您的,可能是你老公故意不告訴你就想給你個驚喜,要不你給他打個電話問問得了,省得我們再跑一趟……”


    “問什麽問什麽問什麽?”李春天突然就急了,“我告訴你們說的明明白白的,這東西不是我的,你們還不抬走等什麽呢?還非往我家裏塞是怎麽著?今兒你說給我送個彩電我留下了,明兒再有人從你們那定個炸彈給我送來我也得收下?你們怎麽這麽不專業?太不專業了你們,趕緊抬走,再不走我就投訴你們……”


    “抬走抬走!”聽見“投訴”二字“眼鏡”不耐煩的對同事揮了揮手,白了李春天一眼之後罵到:“真他媽有病。”


    接著便有人附和:“就是,想他媽什麽呢,還有人給她定個炸彈,她還以為自己是美國總統呐!真他媽能想。”


    李春天也想罵人:瞧你們丫的這點兒素質!揍相!土狗什麽樣兒知道嘛?你們這幫家夥跟他媽土狗唯一的區別就是你們不會看大門!真以為老娘是好欺負的?欺負文化人不敢開罵怎麽著?我就罵了怎麽了?傻逼!我罵你們又怎麽了,逼急了我還往你臉上啐一口呢……


    突然一個人影晃到李春天跟前,她下意識向後退了兩步才看清楚是對門的鄰居。


    “……站門口想什麽呢?”


    “沒想什麽。”李春天有些尷尬,看見鄰居手裏拎著垃圾袋子,連忙問到:“扔垃圾?”


    “嗯,”鄰居點點頭,“叫了你好幾聲你都不動彈,我還以為怎麽了,沒事吧。”


    “沒事,沒事。”李春天幹笑著,臉上一陣陣的發燙。關上門在沙發上坐了好半天還覺得有些難堪。“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李春天自言自語,“李春天啊李春天,你可太沒用了嗬——”她說完順勢倒向一邊,腦子裏胡亂想了一些什麽,迷迷糊糊居然睡了過去。


    傍晚時分,李家的實權派人物王勤打電話給她的老二,問她晚飯是不是回家吃。


    “不了,”李春天打著嗬欠對母親說,“我還是在這邊住幾天,房子總是空著缺少人氣兒,對身體不好。”


    “哪兒聽來的歪理邪說!”王勤說完利落地掛了電話。


    李春天並沒有對家裏人說劉青青的家人醉酒之後闖進她的房子砸壞了她的電視屏幕。當然,她對父母說了“聖潔”的事兒,說了她所知道的關於“聖潔”生前和死後的一切,甚至他們一家人在飯桌上還曾經討論過“聖潔”的縱身一跳對房東黎大姐的生活將產生怎樣的影響,但李春天卻對故事的男主角梁冰隻字未提,糾其緣由,恐怕是因為李春天不想讓父母為她結識這樣的男人而感到憂慮。


    李春天再次撥通了劉青青的電話,才“嘟”了一聲,劉青青就接起來。


    “老二,你這人怎麽這樣兒?梁冰是誠心誠意的向你道歉,你不能得理不饒人吧!再說,他那天喝多了……”


    “能不能別再跟我提起這個人?”李春天強壓住火氣。


    “不能,不能!你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我根本不需要知道那麽多,我知道結果就夠了。”


    “你太不負責任了李春天,梁冰都跟我說了,事情根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你甭跟我說那麽多,我也不想知道,我給你打電話就是告訴你,我這有點東西是給張一男的,你要有空就過來拿一躺,沒空就等我哪天送過去。”


    “我二十分鍾到。”


    放下電話沒一會兒劉青青就氣喘籲籲地敲開了李春天的家門,不止她一個人,還來了四個搬運工抬著白天被拒收的那台電視。劉青青根本不給李春天說話的機會,果斷地指揮工人把電視擺到客廳的中央,然後麻利的付了錢,送客,仿佛她是主人。


    李春天冷眼看著劉青青先是洗了手又給自己沏了一杯茶,想不明白她怎麽那麽愛喝水。


    看著劉青青大搖大擺坐下喝茶的模樣,李春天終於忍不住了,照著裝彩電的紙箱子狠狠踢了兩腳,“這是什麽意思!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坐下,”劉青青衝她招招手,一點沒有著急的意思,“坐下,聽我慢慢跟你說。”


    “你有屁就快放!”


    劉青青拉住李春天的胳膊,把她拽到身邊按在沙發上,又喝了一口茶之後才慢條斯理地開口,“耐心點兒,我要跟你談談鍾小飛的事兒……”


    “誰?”


    “就是跳樓自殺那個女的。梁冰都跟我說了,他跟鍾小飛之間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


    李春天一下子愣住,這消息對她來說過於突然——怎麽就沒關係了?明明就是梁冰……


    “你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太武斷。”劉青青看透了李春天的想法,白了她一眼,“說白了,你這個人你就是沒耐心,知道了開頭你就老覺得那是全部……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聽著呢,說你的。”李春天不耐煩。


    “其實說起來也挺慘的,是個悲劇。”她看了李春天一眼,接著說,“鍾小飛以前是梁冰公司裏的財務,那個後來跟她在一起的人叫崔凱,是梁冰在甘肅當特種兵時候的戰友。崔凱經常到梁冰的公司找他,一來二去就認識了鍾小飛,他們倆好上是動了真感情的,並不像你想的那樣純粹的金錢和肉體的交易……”


    聽到這,李春天忍不住冷笑一聲搶白到:“這話聽著都新鮮,交易都交易了還說不純粹。不是交易是什麽?”


    “人總是有感情的吧。”劉青青翻著眼皮看她,見她不作聲又說,“崔凱跟他老婆的婚姻特別不幸福,互相折磨了那麽多年,他老婆先提出來離婚的,崔凱馬上就同意了,本來他老婆不知道他跟鍾小飛的事兒,崔凱覺得反正是他老婆要提出離婚的,也就不再避諱,沒想到,她老婆知道了崔凱跟鍾小飛的事兒以後,又不離了,死都要跟崔凱綁在一塊,你說這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嘛!”劉青青的言語中流露著惋惜,仿佛崔凱的老婆突然轉變了主意是整個悲劇的根源。可是,人人活的都是胸中的一口氣,每做出一個決定總是希望自己因此而快樂,假使不能快樂,至少不會加深內心的痛苦,人在這個時候大概總是希望有人會看到她做出的犧牲的,當痛苦被漠視,自我犧牲看起來像被人愚弄,憤怒就成了必然。


    看著麵前的劉青青,又一個念頭在李春天的大腦裏冒出來:人為什麽總是在別人的生活裏發出一聲聲的歎息?


    李春天無疑已經進入了劉青青轉述的“故事”,讓她感到費解的是:這個崔凱的家務事跟梁冰有什麽關係?


    所有的轉折從崔凱老婆得了癌症開始,鍾小飛背著崔凱去家中看過她一次,她們說了許多掏心掏肺的話,崔凱的老婆一直保持著平靜又冷淡的微笑,她讓鍾小飛別著急,他們倆終於有一天會在一起,因為她將不久於人世。


    那天從崔家出來,鍾小飛像中了邪一樣瘋狂的給梁冰打電話,也許出於對患病者的同情,也許出於年輕女人對容顏消逝的女人的憐憫,總之,鍾小飛在梁冰麵前痛哭流涕,因為她發現,即使崔凱跟他老婆的關係那麽冷淡,那個女人還是深愛著他的,即使她那麽怨恨,也還是愛他。鍾小飛決心要離開崔凱,她不忍心跟一個瀕死的女人爭搶什麽。


    “她為什麽跟梁冰說這些話?”李春天簇著眉頭說出了心中的疑團。


    劉青青露出神秘的笑容,“那還用問,她喜歡梁冰唄。”可笑,有些女的總是可以同時喜歡上不同的男人,這種本領讓人費勁。


    “那電話是怎麽回事?那天崔凱為什麽沒來?”


    “鍾小飛故意躲避著崔凱,不見他,我三哥說崔凱那幾個月找鍾小飛找得都快瘋了,瘦了二十多斤,天天堵在梁冰辦公室門口不走,逼著他說出鍾小飛的下落,可是梁冰也確實不知道她到底去哪了,正好他們有一個在新西蘭的朋友給崔凱的老婆聯係了那邊的一家醫院,說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治好她的病,崔凱就帶著他老婆去了,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也想讓她活下去……這不,人家前腳走,後腳鍾小飛又後悔了,瘋了似的找崔凱,也是天天堵到梁冰辦公室哭著喊著讓他說出崔凱的下落,可是崔凱臨走前交待過了,無論如何不能告訴鍾小飛他的去向……”


    李春天常常舒了一口氣,“真夠亂的。”


    “誰說不是呢!就這點破事兒給多少人找了麻煩!雞犬不寧!要不怎麽說婚外戀害人害己呢!”


    “那就不對了,崔凱的電話怎麽會到梁冰手裏?”


    “崔凱那電話本來就是梁冰的身份證辦的好不好?說起來也真是的,梁冰到現在還沒跟他說鍾小飛的事兒,這要是說了,還不定怎麽鬧騰呢。”


    李春天好像忽然明白了,其實鍾小飛並不想死,她隻是想得到關注——原本以為自己的犧牲成全了另外一個女人,並且長時間沉醉在這種“成全”帶來的自我滿足當中,等到有一天突然發現,非但那個女人並沒有領情,就連那個男人也誤解了她的好意的時候,又開始懷疑自己,覺得不值得,拚命想抓回那個為她癡迷為她瘋狂的崔凱……她對那個崔凱真的是愛嘛?還是出於女人對自身的另外一種迷戀?李春天實在搞不懂。她在報紙做了七年的情感欄目,總以為世間關於男女之間的故事都上演在那些來稿的字裏行間,當然她見過不少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關於對愛情義無返顧的信任和給予,李春天曾不止一次感動其中,但大多情況下生活本身就是一團亂麻,根本解不開也理不出頭緒,簡直讓人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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