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梁家出來,被冷風一吹,李春天猛地想起她到底幹什麽來了,從口袋裏摸出那個絲絨的袋子看了看,沮喪地坐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發呆。


    遠處走過來一對老年夫婦,李春天在劉青青的婚禮上見過,那是梁冰的父親和劉青青的母親,一對幸福的黃昏戀老夫妻。兩人在李春天麵前停住,李春天下意識地躲避他們的目光。


    “李春天吧?”老太太向前走了兩步,彎下腰問她。


    李春天站起來,“您好。”


    老頭也跟過來,“李春天?這名字好,聽著耳熟……聽梁冰說過。”


    劉媽媽向他解釋,“梁冰、青青、他們都是一塊兒的。”


    李春天笑笑。


    “怎麽沒上去?大冷天的。”


    “我……我剛下來。”李春天有些尷尬,“我……先走了。”李春天節節後退,驀地她想起口袋裏的鏈子,小跑著又回來,遞給劉青青的母親,“這個……麻煩您交給梁冰,就說是一位姓黎的大姐托他轉給鍾小飛家人的。”


    “誰?”老頭沒聽清。


    “鍾小飛。”李春天重複。


    “哦,”老頭重複到,“鍾小飛,記住了,我告訴他。”說完,扶著老太太上樓去了。


    李春天看著他們進了樓門,並沒有離開,頹然又坐了回去。她好像沒有力氣走路了。


    有兩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從樓裏出來,一邊走一邊吵嘴,小女孩個個都是伶牙俐齒,就像她和老大小時候。其中更瘦一點的那個數落身邊戴絨線帽子的,“就為二十塊錢,你就那麽說我,你自己沒覺著慚愧嘛?”


    絨線帽子也不含糊,“怎麽我慚愧呢?那是姥姥給我的錢,你背著我一人兒全花了,你怎麽一點兒沒臉紅啊?”


    “有你這麽當姐姐的嘛!你仔細想象,自從咱倆出生到現在你真心真意為我做過什麽?三班那‘大鳥’天天放學截你,誰給你擺平的!花你二十塊錢你就這樣,我給你當妹妹我真是到了血黴了,我真當夠了!”


    “拜托,我隻比你早生出來四分鍾,咱倆一邊大好不好,別動不動就叫我讓著你,讓著你的,你瞧你那樣兒,我不讓著你你都跟狼似的,我讓著你,你還不把我給吞嘍!”


    “行,那就這樣,從今天開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誰也別理誰咱倆。”


    “那我還真是求之不得。”戴絨線帽的老大一邊說著一邊做了一個鬼臉。


    瘦瘦的老二恨恨瞪她一眼之後,決絕地離去,走了兩步還不忘回頭來補上一句,“以後,狗再跟我借作業本!”


    老大有點底氣不足地回敬到:“狗再看我的連環畫!”說罷,朝另一個方向跑出去。


    李春天兀自笑了出來,多麽像當年的她和李思揚。每家的孩子都會這麽吵吧,互相叫罵,不是驢就是狗,有時候說走了嘴連家長也給饒上,比如老大小的時候就經常數落她:“媽生你之前是不是踩了狗屎了,你怎麽那麽笨!”要不然她就會一本正經地說:“老二,昨天媽跟我說實話了,其實你根本不是她生的,是下班路上撿的!”她言之鑿鑿,臨了還囑咐李春天,“千萬別說我告訴你了,媽不讓我說。”而李春天總是信以為真,哭著入睡。


    說來也奇怪,大多數人家中的老二都是比老大更伶俐一些,李老二算是一個特例吧。


    太陽越升越高,照得李春天身上暖烘烘的,就像回憶的感覺。為什麽人人都愛回憶的感覺?大概是因為人總是本能的為那些過去的再不能重現的日子添加一些溫情色彩。


    回到車上,李春天又趟了一會兒,她給遠處的老大撥去了一個電話。這幾天大概是在忙著交待生意上的事和整理回北京的行囊,老大都沒給她來電話。


    “你幹嘛呢?”李春天試探性問了李思揚一句,如果她忙,就等晚上她打過來。


    “沒事,算帳呢。”李思揚那邊傳來一陣稀裏嘩啦的聲音,“媽怎麽樣,還生氣呢吧。”


    “嗯。”


    “哼,生氣也沒用,我跟她說了,以後這樣的親戚少往我這招呼,不嫌丟人!”李思揚說起來還是恨恨的。


    “嗯,我跟爸也這麽說……老大,劉青青要跟張一男離婚……”


    那邊一陣沉默,接著傳來老大的一聲“哦”。


    李春天接著說,“因為你。”


    “哦,知道了。”


    氣氛變得有點怪異,擱著遙遠的時空,她們仍能感覺到彼此的壓抑。


    李春天又說:“我跟劉青青說了,如果離婚是因為你的話,我可以向她保證,保證以後你永遠不會再跟張一男有任何的往來……”


    李思揚仍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了出來,語重心長般的說到:“老二,別傻了,你說的話隻能代表你自己,你誰都代表不了。”到底是親姐妹,口下留了許多情,之前劉青青把她說得更慘,說“你連自己都代表不了”,在她親姐姐這裏,李春天好歹還能做回自己的主。


    李春天壓抑著心頭的怒火,耐著性子強調:“老大,你們都是結婚的人……”


    李思揚一笑,“你想什麽呢老二!誰也沒想離婚不是嘛?”


    “那你搞的這叫什麽事兒!你玩什麽曖昧!”李春天徹底光火。


    “我跟張一男的情誼……你們誰都不會懂,等我回北京再慢慢跟你說吧。”說完,歎息一聲,“我掛了。”


    李春天怔怔聽著聽筒裏傳出的“嘟”“嘟”聲。也許,老大的感情是真摯的,她仍想從前一樣,雖然是個心眼賊多的姑娘,但她內心善良而溫暖,而張一男呢?李春天不知道,她越發覺得不了解他了。


    酒吧是都市青年失意時候的好去處,31歲的李春天卻鮮少光顧那樣的場合。醉酒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李春天從來不知道。


    完成了工作,李春天在姚靜和沈光明做好的版上簽了字,向他們提議到:“咱們出去喝酒吧。”


    李春天的語氣,就像進辦公大樓看見別的部門同事問一聲“吃了嗎”那樣平淡,但姚靜和小沈下意識地對望了一眼,看得出來他們暗暗驚訝。


    盡管李春天不想為此解釋,還是不由自主的張開嘴說:“我……想體驗體驗晚上到酒吧是什麽感覺。”姚靜和小沈再次對望一眼,李春天連忙補充說,“要是你們不想去也沒事兒。”


    “別,別。”小沈看著姚靜說,“我也挺想去。”


    “是,是,”姚靜也說,“我也特別想喝酒。”


    多麽好的朋友。


    李春天把她的車扔在報社,三個人在路邊攔了出租車,上車的時候小沈自言自語般的說了一句:“看來今天同誌們是打算不醉不歸了。”


    “你以為呢!”李春天說。


    酒吧裏充斥著紅男綠女,而紅男綠女之間又充滿謊言。剛坐下的時候李春天似乎還有些惶恐,但很快,隨著幾瓶啤酒下肚,她流露出愜意。


    姚靜喝得歡暢,她跑到吧台拎了一整瓶的龍舌蘭回來。


    李春天笑了出來,“這個酒,看見電影裏有人喝過。”說著話伸手抓了冰塊兒在麵前的方杯裏,倒了半杯,幾口喝下去,喝完,不覺得過癮,再來……三杯喝下去,李春天幾乎已經醉倒在桌子上。


    沈光明推推她,“我說李主任,你不是想把自己灌醉了逃單吧。”


    李春天忙著自斟自飲,已經顧不上理她。旁邊的姚靜也已經喝得差不多,笑嘻嘻看著小沈說:“反正我沒帶錢啊,李春天醉了,這頓酒可就全靠你了。”


    小沈歎了口氣,“看你們倆喝成這樣,我還是保持清醒吧,別一會兒來了流氓把你們給色嘍。”他下意識摸了摸口袋,“糟,錢包忘辦公室了。”


    “裝!裝!”李春天眯著眼睛看小沈,“你呀,什麽都好,就是太摳門兒,我跟你說實話,我錢包在後備箱裏呢,出門我就帶了打車的一百塊錢……”說著,跟姚靜碰了碰酒杯,並不理會愣在一邊的小沈。


    “我說,主任,您跟那相親的男的到底……到底對上相了沒有?”


    “正在……正在對。”李春天吐字艱難,喝了一大口龍舌蘭,“你呢,你跟我說句實話,你跟咱們康老板什麽時候開始勾搭……勾搭上的。”


    “嘻嘻,不告訴你,反正就是好上了。”


    “還是你有本事,康老板……那可是正牌兒王老五,鑽級的……就是,他那七八個孩子將來可夠你受的……”


    姚靜扔了一顆爆米花往李春天臉上,“一邊兒去,哪來的七八個!”


    李春天和姚靜完全沉浸在各自的情緒裏,忽略了一邊的沈光明。此時此刻,沈光明的心像被一個人狠狠攥了一把,真切地疼了一下,然後,是無邊的沮喪……是啊,追求一個心儀的人本來已經需要很大勇氣,恰好這個人又是每天都得見麵的同事,他能表明態度,內心已經承受壓力,萬一這次追求沒有成功,則日後在這間辦公室裏的每一天都會被人揶揄,及時沒有人說出來,但在背對他的時刻也總會提及的吧,然而現在,情況比他想象的糟糕一萬倍,單單靠一張厚臉皮已經不夠應付……他的自尊心已經受到傷害,及時從不會被人提起,他又該如何麵對自己?


    沈光明沮喪地端起了酒杯……一次一次。


    “主任!”姚靜喊李春天,她置若罔聞。“李春天!”她隻得叫她名字。


    李春天倏地仰起頭。


    “你能不能跟我說說,你今兒為……什麽想喝酒?別不是……別不是又在哪受了什麽閑氣吧?”姚靜兩頰緋紅,嬌豔欲滴,宛若情人節裏昂貴的玫瑰花。


    通常,一個人若在毫無防備之下被戳中痛處一定會顯得懊惱並無比可憐,但喝醉的人不會,不但不會那樣,還會顯得可愛。


    李春天一點也不惱,反而發出小母雞那樣“咯咯咯”的笑聲,笑到臉上雞肉發酸,她放下酒杯雙手搓了搓臉頰,看著姚靜,忽然無聲的落下淚來。接著,眼淚像大雨滂沱,奔流不止,再接著,李春天發出委屈的一陣哭嚎。


    姚靜急了,坐到她身邊,推她,拍打她:“怎麽了?怎麽了這是?啊?誰?誰啊這是?誰欺負你了?”


    李春天緩緩抬起頭,似乎是想從頭說起,“姚靜,記著我的話……”她強忍眼淚試圖冷靜說完想說的話,但說到一半,還是被自己的哭聲打斷,比之前更淒厲。


    “到底怎麽了李春天?”姚靜被眼前的情形驚呆,酒醒了一大半兒。


    李春天搖搖頭,又是長長的一聲歎息:“唉,記著我的話,永遠記著,永遠、永遠、永遠都別攙合別人家的事兒,勞神、費力、不討好到罷了,最後還保證讓你過把裏外不是人的癮……什麽叫裏外不是人知道嘛?”


    “就是豬八戒照鏡子。”


    李春天使勁點點頭,“對,對,”猛地又喝幹了杯中酒,重重拍打著姚靜,“做人難呐!你……知道,你知道人家都說……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其實……其實根本不是那麽回事,你說……你說為什麽我這麽慘?我入錯行了……我……我不該進了報社,不該做……做情感版……我……我整天……圍著別人的生活打轉……我已經習慣了圍著別人的生活……打轉,悲……悲哀呀……”


    姚靜也被李春天的悲懷感染,覺得生活無趣,頹然坐回椅子上喃喃自語般說到:“你已經不錯了,有車有房,咱們社裏最年輕的主任,還想怎麽著哇?就為這點屁大點兒的事兒,你就能哭一場……唉,真是,人比人得死啊,你要是換了我,你還活不活了?”


    姚靜話音剛落下,隻覺得身邊有個什麽東西轟然倒下,轉頭去看,卻是小沈。趁著李春天和姚靜說話的功夫,哥們已經把自己灌高了。


    姚靜俯身去扶他,李春天卻在一旁咯咯地笑著“敲鑼邊兒”,“看看,真下得去手,真舍得把自己往高裏灌,嘖嘖,姚靜,這個責任得你負。”姚靜氣得大叫,“快過來幫忙!”李春天努力地想站起來,結果卻向沈光明一樣倒地不起。坐在地上,李春天看著沈光明無限惋惜地補充到:“哼,這回好了……隊伍能拉出來的就……仨人……倒下倆……”說完這句話,李春天對此後發生的一切都失去了記憶。


    當新一天的朝陽照常升起,李春天躺在自己家暖烘烘的被窩裏翻了個身之後感到頭痛欲裂,支撐身體掙紮著坐起來看到窩在床邊椅子上的梁冰的那一瞬間,李春天仿佛被人施了定身術,連大氣也不敢出了。她忍不住捏自己的大腿,多麽希望眼前的一切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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