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日子過得飛快。每當進入12月,李春天的內心就會莫名惶恐,她不知道自己惶恐什麽,隻知道她的惶恐與光陰有關。


    在**和老大都很小的時候,每到年底她們總會坐在一起抱怨這一年過得多麽漫長,盤算著過年該選件什麽顏色和款式的新衣。在往後,就是苦苦的期盼,期盼學校的元旦聯歡會,那一天,老大總會成為全學校的焦點,當老大站在舞台上驕傲的對觀眾微笑,李春天總會左推右搡提醒她周圍的同學:快看我姐!多漂亮!總有尖酸的女生對她的激動嗤之以鼻——是你姐姐,又不是你!可是那又怎麽樣,李春天才不在乎,你姐姐這會兒正在人堆兒裏吹大鼻涕泡兒呢!元旦聯歡會那天李春天總會穿一件帶著大口袋的衣裳,把同學沒吃完的糖塊兒和瓜子都收進去,帶回家跟老大慢慢吃。老大喜歡包括瓜子在內的一切零食,大人不給買,她們隻能自己想辦法。春節快來的時候,家裏陸續買了糖和花生,但隻有客人來了才會擺出來,每到這時,**總是將個人顏麵置之度外,不顧一切衝上前去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裝滿,然後在母親憤怒眼光的注視之下大搖大擺地走出客廳,因為老大篤定地告訴她,母親不會當著客人的麵兒嗬斥她。


    有多少年沒和老大在一起磕過瓜子了?偶爾李春天會在心底責備她,絲毫不掛念她和她之間越來越久遠的年少時光,那些過去,在李春天內心伸出那麽珍貴的東西,李思揚卻幾乎從不刻意去懷念,她們隔的太遙遠,越來越遠,最後隻剩下想念,可是思念如刀。


    老大回北京的那一天北京下了大雪,這是這些年北京罕見的暴雪,紛飛的雪片覆蓋了城市,所有靜止的、行進的、溫情的、冰凍的一切都凝固了那般,感覺不到溫度。城市素淨的像許多年以前她們的童年。


    首都機場永遠那麽多的人,匆匆趕來,匆匆離去。飛機晚點,李春天陪著父母在機場大廳站了兩個多小時,一撥又一撥從美國飛來的人從通道浪潮一樣的湧出,拖著行禮,抱著小孩,男男女女,看起來每一個都比李思揚辛苦。


    李春天有點累了,退到遠一點的地方坐下,但她眼睛仍然迎著人潮湧出的方向,目不轉睛。


    從背後看過去,父母真的老了,站在那,就像兩個連體小孩兒,挽著胳膊,不時對望,沒有言語的交流,多麽讓人感動。


    李春天歎了一口氣,忍不住支撐著身體走過去,站在父母身後,張開雙臂攬住他們肩膀。三個人幾乎站成了雕塑。


    淩晨時分,李思揚帶著兒子終於露麵。她推著沉重的行李車,穿一件短袖t恤,懷裏抱著鮮紅色的羽絨服,眼泡浮腫,蓬頭垢麵,與李春天通過網絡視頻見到的老大判若兩人。


    “老大——”王勤興奮地對著李思揚招手。


    “老大——”李**奮力衝上前。


    但是李思揚卻並未第一時間看到家人,她一邊前行一邊神情嚴肅的痛斥小兒子。兩個小孩各自背負著自己的行囊,老大愛瑞克新奇的打量著四周,而被訓斥的**凱文卻滿臉哀怨的看向母親。


    王勤激動地推了推老伴,“快看,倆孩子又長個兒了。”


    終於輪到李思揚朝人群張望了,她看到家人,立即放棄了對小兒子的數落。


    “哎呀,我們老大終於回來了。”李媽媽幾乎撲上去。


    李永坤幫外孫拿過行李,李春天忙不迭地幫老大套上羽絨服。


    “快讓我好好瞧瞧,”李思揚揶揄李春天,“又胖了啊。”


    “去!”李春天白她一眼,“你幹嘛呢,老遠你看見你對著小**叨叨叨叨叨的!”李春天轉臉去找“小**”凱文,小孩就是小孩,轉臉就丟掉沮喪對著姥姥有親又抱。


    “忒不聽話了他!來的時候就說得好好得,下了飛機先去吃烤鴨,好,到了到了,他變卦了,非說要根據北京的時間先回去睡覺!我正告訴他男人得遵守對女人的承諾……”說著,李思揚對她的小兒子喊到:“凱文,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是,”小**無心同他媽媽糾纏,“您說的沒錯,男人要一輩子為女人做好事。”他說的斬釘截鐵。


    “孩子這麽小你怎麽交給他這個!”李永坤不滿意。


    “就得從小培養。”李思揚不以為然。


    一邊往外走,李春天禁不住想:也隻有老大才能做到吧,在兒子麵前也要時刻提醒著,她首先是個女人,其次才是他們的媽媽。真他娘的幸福。可是,她竟發現老大眼角也開始出現瑣碎的皺紋,發髻線開始向後移動,更顯得額頭寬闊。這可是衰老?關於美麗,原來真的是刹那芳華。


    一家人果然是吃過了一頓烤鴨才回去的,小**凱文吃得津津有味,小老大不時提醒他,“別吃太多,你會撐得睡不著。來,給我。”說完,不忘把他弟弟剛卷好得烤鴨卷塞進自己嘴裏……大人們哄堂大笑。


    折騰了大半夜,一家子都疲了,老的和小的都睡了,隻剩老大和**仍擠在當年睡過的*上說個沒完沒了。話題?自然是家長裏短——所有認識的、叫得上來名字的人都得閑話一番,但重點還是張一男和劉青青。


    李春天詳細介紹了張一男和劉青青婚前婚後發生的大小事件,李思揚隻是靜靜地聽,不時的冒出“嗤”的一聲笑。李**說的口幹舌燥,最後溫柔地向老大請求到:“老大,你就聽我一次,別再糾纏張一男了……人家青青……也不容易,戀愛了那麽多年,這輩子就愛了這麽一個……”


    “是她自己太糊塗,”李思揚把胳膊搭在額頭上,仰麵躺著,“既然愛他,就不能跟他結婚,別跟最愛的那個人結婚。”最後一句,她似乎說給李春天聽,又像在自言自語。


    這一次李春天聽出點兒門道來,李思揚不愛詹姆斯,至少,不是最愛的那一個,而她最愛的人……李春天並不知道是誰,可能是張一男,也可能不是。


    “**,我是不是老了?”李思揚無精打采地問。


    “不,還那樣兒……沒老。”


    李思揚瞥了她一眼,沒說話。


    李春天講起了孔毅,說出了她猶豫了很久的問題:“你說,他喜歡我嘛?”


    “哼哼,”李思揚閉著眼,“你應該先問問你自己,喜歡不喜歡他。”


    “還行吧。”李春天想想說。


    “什麽叫還行?你這兒買鞋呢?”


    “可不是還行嘛,反正不覺著討厭。”**淡淡地說。


    “瞧你這話說的!”李思揚一骨碌坐了起來,“你不討厭的人多了,你都愛他們呀?從小你就這樣,肉了吧唧的,問一點兒什麽都是‘還行’、‘差不多吧’、要不就‘不知道’!愛就是愛不愛就不愛,有你這麽對自己不負責任的麽?”


    “哼,我就是對自己太負責任了,到現在沒找著對象。”李春天嘟囔。


    “得了吧,你負什麽責任了,成天的糊裏巴塗的。”李思揚踢了踢李春天的大腿,“要不這樣吧,哪天你把他約出來,我給你把把關。”


    李春天扁扁嘴:“你?你歇了吧,咱倆品味不一樣。”不等老大說話,她又說,“對,你跟姐夫怎麽樣?”


    “好,好得跟一個人兒似的。”


    “那你到底愛他嘛?”


    “我愛不愛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愛我。”


    這是什麽邏輯!


    李春天也翻身坐了起來,“怎麽越說越精神。”


    “是啊,”李思揚挑挑眉毛,“要不咱倆開車出去兜風吧。”


    “兜風?發瘋吧,這都幾點了?”


    “哎呀,走吧,走吧,就當帶我參觀參觀新北京。”說著話,李思揚已經從*上跳了起來。


    李春天真是自歎不如,老大就是老大,不服不行。


    雪停了,一片白茫茫,依稀還能看見天空繁星點點。路上灑了融雪劑,一眼望不到頭的濕滑。李春天小心翼翼地開著車在城裏穿梭,遇到新建的小區或是新蓋的大廈,她把她看來的聽來的大道和小道消息都講給老大,而老大,坐在開足了暖氣的車裏儼然一副領導視察的神情。


    “這條路怎麽還沒修?上回回來就這樣。”要不然就是“謔,這邊發展真夠快的,這麽多樓!”再不然,路過某高檔商場的時候對著那些巨大奢侈品的海報自言自語地說:“中國人現在可真有錢,這麽多大牌兒還真有人買!”她說的明明是事實,卻帶著嘲諷的口氣。


    “行了你,叨叨叨、叨叨叨、你累不累?”


    “我不累。”


    商業區的街邊小飯館已經開始忙碌了,路過一個攤煎餅的小攤兒,老大喊:“停、停、停!”然後推了推**,“**,給我買個煎餅吃,餓了。”


    李春天停了車,看著李思揚:“真想吃假想吃啊?真不是舍不得那兩塊錢,別回頭買了你又不吃。”


    李思揚揮揮手,“哎呀,讓你買你就買,放心,不糟蹋糧食!吃不了回去給凱文和愛瑞克。”


    “不是,那倆孩子不是你親生的啊?”


    老大推她,“快點吧,一會兒人家走遠了。”


    果然,煎餅買回來,李思揚咬了兩口就扔在了一邊兒,她不說自己不想吃,她說,“算了,我還是不吃了,給孩子們留著吧。”就仿佛那是多麽珍貴的東西。


    “嘁!”**不滿的發出聲響,“你怎麽還那樣?你就不能說句實話,你說你不吃了不就得了。““我……”老大一時窮詞,想了想,“你不是也還那樣嘛,跟小時候一樣,受氣包一個。”


    李春天無心戀戰,“哎,你想吃炒肝兒嘛,我們報社不遠有一家,做的特別好……”


    李思揚索然無味,“算啦,免得到時候吃兩口吃不下去了又讓你抓住話把兒。”


    “去吧,去吧,我也特想吃。”


    老大聽**這麽說,狡黠地看了她一眼,“去也行,除非……”


    “哼,”李春天不等她說完就接過來,“除非我給你買到車裏吃。”她說完無可奈何的與李思揚對看了一眼,兩個人大笑起來。


    到底是親姐妹,倘若換了劉青青坐在身邊兒讓她買回來吃,李春天可能會把她一腳踹下車吧。


    再往家開的時候路上已經開始堵車,路不好車又多,等一個綠燈花了二十分鍾,此時李老大的瞌睡也來了,一個接一個的打嗬欠。路過地鐵站,李春天推了李思揚一把,“你坐地鐵回去吧,到家早點好好洗洗睡。”


    李思揚揮揮手,“沒事,我不困,咱倆說會兒話,也省得你累得慌。”


    “沒事兒,我在報社天天一宿一宿的熬,你快點,穿上衣服坐地鐵回去吧。”李春天從後座拿過李思揚的大衣,又抓了一把零錢給她,“這會兒地鐵擠是擠了點兒,可是快,十分鍾就到家了。”


    “行了,我一點都不困,走吧,一塊兒出來的還不一塊回去!”說完打開一點窗戶,讓冷風吹在臉上。


    李春天立刻關上車窗,騰出手來把副駕駛的座椅放倒,“將就著迷瞪會兒,到家了我叫你。”


    李思揚看看她,有些不忍心就這麽丟下**自己睡過去,“你撐得住?……前麵有個酒店,咱倆開間房去先睡一覺得了……”


    李春天白了她一眼,“你有病啊!趕緊睡你的,不用等到下午家裏就得來親戚。”


    李思揚翻了個身,睡了。


    許多許多許多年以前,也是冬日的清晨,老大和**被母親派遣去給值班的父親送早飯,棉衣棉褲,帽子圍巾,武裝得嚴嚴實實,唯獨手套是薄薄的舊毛線織成的。老大讓**把兩個熱饅頭一邊一個裝在口袋裏說可以暖和手,自己端著塑料的保溫筒,半道兒上,**說咱倆換換?老大說換什麽這就到了,**問,你手冷不冷,老大說再冷我這雙手也不會像你似的生凍瘡……許多許多許多年以後,還會不會有這樣的冬日的清晨,就像小時候,就像現在……李春天一邊強打精神開著車一邊這樣想著,她看身邊的老大,睡得那麽熟,發出微微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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