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也不知過了多久,曹操才從昏睡中醒來。朦朦朧朧之間,依稀想起自己和樓異在雪夜荒郊掙命:“樓異……”


    “醒了,醒了!”出現在眼前的不是樓異,而是一個須發皆白滿麵皺紋的老漢。


    “我那……”


    “別動!你身子太弱。你那個仆人沒事!”說著他指了指身後,“你這仆人也真了得!扛著兩條大棍、抱著你那通號哭,都快把我這破房子震塌了。”


    曹操這才攏眼聚神觀看,隻見這是一間草廬,但收拾得幹淨細致。由於天冷窗子都關著,在地中央燃著個炭火盆,不遠處還有一榻,躺著鼾聲如雷的樓異,身邊還放著那對五色大棍。他這才鬆口氣,腦袋又重重摔回榻上,喘息道:“多謝老丈救命之恩。”


    “沒這麽多說的,誰叫你倒在我桑園邊上了呢。”老人笑了,“你這病得養啊,好好歇著吧!有什麽話等你好了再說吧。”


    正在這時,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頭端著藥走了進來,見到曹操醒了,笑嘻嘻看著他:“大哥哥,您也真是的,這一覺都睡了三天了。”


    “三天!?”曹操吃了一驚。


    “環兒,你不要這樣講話。”老漢順手接過小丫頭手中的藥,吹了吹道:“算上那天晚上,你已經昏了三天三夜!快把藥喝了。”


    曹操勉強抬頭,把又腥又苦的藥湯灌下去,躺好了又問道:“老丈您精通醫術?”


    “略知一二吧!”老人家捋著胡須,“我看你這病不但是饑凍和棒傷,好像在氣上所得吧。”


    曹操點了點頭。


    “這樣吧,你先好好將養,待身體恢複,老夫與你好好敘談一番。”說罷拿著空碗、領著小丫頭環兒出門去了。


    如此又養了一日,斷了湯藥又灌些湯餅,曹操也恢複了些氣力,總算是能起身行動了。見身體轉好,曹操心裏高興,這才覺得唐突,忙問老人名姓。


    “老夫郭景圖。”老人家捋著胡子答道。


    “啊!?”曹操嚇了一跳,趕忙大禮參拜。這位郭景圖先生乃是舊年間人們傳頌的名士。論及其名聲顯赫,還是在孝順皇帝年間,即便自己的祖父曹騰活著,恐怕還比他小幾歲。


    “你識得老夫?”郭景圖扶起他。


    “聽父親提起過,您老是名聲赫赫賢士啊!”


    郭景圖笑了:“近四十年已經無人提及了。我如今不過是閑居桑園的一個鄉村老漢罷了。”


    “您老當年曾受過孝順皇帝的征召,又廣有賢名,若是肯出來做官,恐袁、楊二公都不能比及,您絕不亞於陳蕃、胡廣、聞人襲那些位老臣。”


    “皆是過眼煙雲罷了。”郭景圖搖搖頭,又拿過曹操換下的衣服,“你叫曹操,是頓丘縣令?”


    “不才正是,但是尚未到任。”曹操再次施禮。


    “嗯。老漢有生之年能再見你這等清廉之官,算是得了安慰嘍!”


    “不敢欺瞞老前輩。”曹操臉一紅,“晚生負氣離京,所以未及召集更多家人,不過尚有一車五仆。在偃師縣將車馬曾與一離鄉婦人,鞏縣、滎陽一路將衣物周濟了逃難之人,渡黃河又遇賊人剪徑,兩個從人攜盤纏而逃,錯過封丘驛,饑饉涉雪才落得這步田地。”


    “哈哈哈……倒是蹊蹺。”


    “晚生實在是不諳世事,叫老前輩見笑了。”


    “不諳世事又有什麽不好?”郭景圖一擺手,“天下人皆心機忒重,殊不知心地純樸之人更能有大作為。昔日周亞夫細柳擋王駕、鄧禹鄴城追光武,尋常人不也以為他們是癡呆嗎?率性而為才是真丈夫!”


    這句話倒是與橋公說的一樣,曹操暗想。


    郭景圖又問:“你年紀輕輕,不知為何事牽掛鬱悶?”


    曹操歎了口氣,便把上書言事,遭曹節等人明褒暗貶,隆冬時節被迫離京的事情都說了。


    郭景圖聽著不住點頭,最後道:“年輕人,你何必苦惱此事。在京如何?在外如何?既然是身入仕途,有誌為民謀福,又何必計較身在何方呢?”


    “老前輩教訓的是。我原來為官隻求身居高位,謀取一番名聲。現在想來是錯了,這些天一路行來,耳濡目染無不驚駭。這才明白百姓疾苦、世間多舛,原來我一直都狹隘得很!”曹操慚愧道。


    “你能見到這一層就很好,日後改過從新也就是了。”


    “不過晚生愁苦之事實不在此。”


    “哦?”


    “老前輩可知我身世?”曹操知他已經見過印綬,想他一定也看過官防文書。


    “老夫還不知。”


    是啊!人家是一代賢明之士,怎麽會偷看別人的文書呢?曹操娓娓道來:“晚生祖父乃先朝大長秋。”他不好直言祖父名諱。


    “你姓曹……哦!我知道了……知道了……”郭景圖眼睛一亮,他本孝順年間成名的士人,自然曉得曹騰,“你是曹季興之後。”


    “不才,他老人家正是在下祖父。”


    郭景圖點點頭,不禁歎了口氣。


    “家父現居大鴻臚之職,族裏叔父一位乃當朝尚書,一位乃是北軍長水校尉……”


    郭景圖隱居數十載,又長居鄉裏,隻記得老宦官曹騰,不識得曹嵩、曹鼎、曹熾,但聽這等家世已知根基匪淺,又見曹操麵有難色,疑惑道:“你又有何難言之處?”


    曹操一咬牙:“實不敢相瞞,家父及叔父在朝中皆黨附宦官,為士人所憎。家族振興又不能守之以文德,實在是奇恥大辱……”


    郭景圖苦笑一聲:“你家以宦官起家,你卻反來彈劾宦官,也算是離經叛道了!”


    “誠然,不過……”曹操又不得不歎息,“小可入仕途以來,雖然小有清明,但追本求源皆依仗宦官勢力。為洛陽北部尉、杖斃寵臣之叔,說起來皆由父叔回護。慚愧得緊啊!”他順便把離京前曹嵩教訓他的一番話也學說了一遍。


    哪知這番話講完,郭景圖昂首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老先生莫非笑我是宦豎遺醜,仕途之事臭不可聞?”


    “非也!非也!哈哈哈……”


    “您笑什麽?”


    “我笑你天生的好運氣!”


    “好運氣?”曹操感到莫名其妙。


    “嗯。好運氣。”郭景圖收住笑聲,“我老頭子要是有你這等家世何必還在這裏養桑度日!”


    “老前輩既然說好,晚生自然不敢爭辯,但實在不解願聞其詳。”


    “好!你聽我說。孔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也。’這話其實隻說對了一半。”郭景圖正顏道,“那要看父之道是否順乎天意民心。你祖父原是好的,除在先帝策立之事上有虧,論及其他,雖是宦官,也堪稱良士。但是後代之人不能秉其正道,才至聲名狼藉。你道你為官這兩載不避權貴抨擊權臣是靠父叔之回護。那你為何不能反過來想一想呢?”


    “反過來想一想?”


    “你既然有父叔回護,為何不趁此良機多行善事義舉呢?人不能易其所固,然能為其所欲啊!你就借著你父叔的勢力多鬥鬥那些閹賊,多為百姓造福豈不是更好?反正你有根基、有靠山,你隻知不能借著他們為惡,卻不知可以借著他們為善呐!怪不得你千裏遠行還要帶著那對勞什子的棍子。迂腐!愚鈍!”


    曹操恍然大悟:“唉……昔日橋公每每訓教與我,經老人家點撥,才解其中深意。”


    “哦?你識得橋玄?”郭景圖有些意外。


    “我為官以來多蒙橋公訓教。”


    “嗯。橋公祖果有識人之明啊……小子!你現在想想,是不是好運氣?老夫我若是有一門閹人親戚當拍手相慶!真若是那樣,我便可以伸張我誌,醫黎民之苦也!何至於在此桑園慘淡行事?”


    “老前輩,您在這裏養桑幹什麽?”


    “我郭景圖本有誌拯救黎民,怎奈奸臣當道,即便為官也是徒受豎子所害。所以遍舍家財,在此養桑為生,所得桑葉皆予附近農戶養蠶織布,以盡綿薄之力。”


    原來是這樣!曹操仔細思量:盡散家財於民,還要養桑施舍,這老人家也真是一代大賢。


    “老前輩高義,令人佩服!”


    “有什麽可佩服的?有多少力出多少力唄!”


    “可有家人相隨?”


    “原本有老妻相伴,現已亡故。我夫妻無兒無女,三年前,得一農戶孤兒,暫且撫養膝下,便是那環兒丫頭。”郭景圖捋了捋白胡子,“可惜我年事已高,這個孩子又太小,日後我若有三長兩短,也是苦命的娃。”


    “小可不敢折辱前輩,但前輩若有羽化登仙之日。小可願意撫養環兒,以全前輩心願。”


    “好……好……”郭景圖又連連點頭,“曹家小子,你既然有匡扶社稷之誌大可隨心所欲。”


    “隨心所欲?”曹操笑了,“小可年紀甚淺。”


    “哈哈哈……子曰‘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是不是?人生七十古來稀,所以老朽不信那些。孔丘一人之事不可比之他人。”郭景圖的眼睛爍爍放光,“我隻說五個字,‘外化’、‘內不化’!有這五個字,大可隨心所欲啦!”


    “晚生受益匪淺。”曹操起身,深深一拜……


    就這樣,又盤桓了兩日,曹操、樓異身體恢複,才與郭景圖、環兒依依惜別。待踏上驛路,見紅日高照,雪已融盡,曹操的心緒開朗不少。眼見隻剩自己一騎與樓異相隨,不禁感歎:“唉!我原以為五個從人已經算少,沒想到事到如今隻剩下你我二人了。”


    樓異卻笑道:“即便我一人也當伺候大人安然無恙。”


    “桑園那晚多虧你竭力相救。”


    “小的是一個窮看門的,不過有膀子力氣。當初若不是大人提拔,現在還在洛陽北門混日子呢!大人有難自當盡命。”


    曹操見他兀自扛著那對五色大棍,笑道:“你獨自扛這對棍,累不累呀?”


    “說實話,小的很累!”樓異撇了撇嘴。


    “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那就丟了吧。”


    “不!這是大人您威震京師的見證。”樓異很認真地說。


    “我當時也是一時興起,其實何必要有什麽見證呢?難怪郭老先生要笑。”


    “郭老先生說的未必都對!”


    “哦?”


    “當初咱們若沒有帶這對棒子出來,早就在封丘地麵叫匪人殺了!還有命走到這裏嗎?誰長著前後眼呀?”


    曹操一愣:這話也是呀!


    “世事難預料。”樓異把大棍又往上托了托。


    “也罷。咱們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隨遇而安吧!”曹操一抖絲韁,馬兒邁著輕快的步伐奔向前方。


    在長垣休息過夜,轉天又行了一日,但見田野阡陌錯落有秩,想必已經到了頓丘縣界。曹操、樓異腹中饑餓,投館驛用了幾個餅。驛丞見這官單馬而行甚覺古怪,細問才知是縣太爺到任啦!趕忙差人往縣衙送信,招呼他們迎接太爺。


    曹操、樓異也不管那許多,填飽了肚子,也未知會一聲,主仆二人便又上了路。十裏路轉眼就到,入了頓丘城。曹操見縣城雖小倒是熱鬧非凡,做買做賣熙熙攘攘,穿街過巷便至縣衙門前。


    樓異見一個青衣著冠之人正在翹首向街上張望,笑道:“你找什麽呢?”那人一撣衣袖道:“無事之人暫且閃開。我在等著迎接我家大人呢!”樓異笑得更厲害了:“都到了你眼前了,你還不認識。”


    “啊?”那人這才注意曹操:隻見一匹瘦馬上端坐一個五短身材的年輕人,本就相貌平平,臉色又蠟黃消瘦,大病初愈的樣子,眼神倒頗為犀利尖刻;胡須很長時間未修理,身穿髒兮兮的長服,外罩一件有道口子的大貂衣——這就是曹嵩的公子,頓丘的縣太爺嗎?


    曹操趕緊下馬,自懷裏摸出印綬:“我正是曹操,敢問閣下是哪一位?”那人趕忙下跪:“屬下是本縣功曹徐佗,倉促之中未能相認,望大人恕罪。”


    “徐功曹快起!我這副模樣,就是自己看了也不敢相認呢!哈哈哈……”


    徐佗受寵若驚:“剛才我已經打發馬車去接大人,大人沒見嗎?”


    曹操很詫異:“沒有啊!”


    “想必是大人您如此裝扮,那些勢利小人不識得吧!”隻見從縣衙大門裏又躥出一個人。


    “宜祿!你小子也到了?”


    秦宜祿跪地磕頭:“金大爺!銀大爺!翡翠珍珠琉璃瑪瑙的我的好大爺!您總算是到了呀!我去了一趟譙縣,又趕到頓丘都比您快,您這是上哪兒去了呀?都快急死我了。”


    “一言難盡啊!”曹操笑了,低頭看看自己皴皮的雙手。這時又聽笛聲陣陣,悠揚飄來,時而歡快時而婉轉。從縣衙裏走出個吹笛子的少年來,他搖頭晃腦也不理人,自顧自地把一首優美的曲子吹完。


    “阿秉,你高了,也壯了,還英俊了。”曹操感慨不已。


    “那是自然。”卞秉把笛子往袖子裏一揣,憨笑道,“我他娘的祖上有德,遇見您這麽一位好姐夫,如今姐姐也成了官夫人了。我就好比上足了糞的莊稼,他媽能不長進嗎?”


    曹操一皺眉,道:“唉……滿嘴的混話,還是沒長進。你們到這兒幾天了?”


    “前天就到了。”說罷卞秉湊到曹操耳畔,“我姐姐可想你呢!”


    曹操臉一紅:“少跟我廢話!我爹還不知道呢,你別聲張。”


    “我不跟著豈不成了拐騙?”卞秉振振有詞。


    “你既然來了自當規矩些。一不許仗勢欺人胡作非為,二要改改你那一嘴的混話。”


    “小弟記下了。您還沒進衙就說了這半車話,趕緊進去休息。”卞秉笑道,“我不住你這衙門,在街對麵置下一座小宅。縣令上任沒有帶著舅爺的!”


    “好!”曹操點頭讚同。


    “我哪裏懂得這些?都是徐功曹辦的。”


    曹操這才又仔細審視了一番徐佗,隻見他三十出頭、淨麵長須,眉梢眼角透出一股精明之氣,心下暗想:此人未見縣令,便先結買親眷,必定是善於鑽營之輩!便道:“徐功曹,這置辦房產所用可是衙門的錢?”


    徐佗嚇了一跳,忙道:“下官不敢!”


    卞秉也笑嘻嘻道:“姐夫你也忒多心,我們自譙縣出來,這一切的吃穿用度皆是曹德二哥臨行所給。”


    曹操不禁感歎:“還是弟弟深思遠慮。”猛然間大門裏閃出個婀娜女子,含情脈脈望著他。曹操心頭一熱……我日思夜想的小娘子,咱們總算可以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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