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的時光很快過去了,光和四年(公元181年)六月,驕陽似火焰般炙烤著大地,午後的洛陽城分外寧靜。


    京師之地防衛本應格外嚴謹,不過這樣下火的天氣,就連訓練有素的守門兵士也吃不消。大太陽底下,沒有一絲風,渾身鎧甲都曬得生燙,時間一長肯定會中暑,隻好狠灌上一肚子涼水,後背貼著城門洞,借著城牆下的那點兒陰涼避暑。即便是如此,從腳底下升起來的熱氣還是炙得人難受,眼前的景物都朦朦朧朧的。


    就在幾個城門兵昏昏欲睡的時候,隻聽遠處傳來一陣馬蹄響,自正東皇宮方向急匆匆奔來一騎白馬。那打馬趕路之人身材高大,神色焦急,穿皂色官衣,頭戴貂璫冠,最引人注目的是這個人沒有胡須,肋下係著一把明黃色金漆佩刀,陽光一照明晃晃奪人二目——朝廷有製度,隻有宦官才能佩戴黃色腰刀。


    那閹人真是玩命了,僅僅眨眼的工夫,他已經縱馬奔到城門前。洛陽城四麵共有十一個城門,絕沒有乘馬而過的道理。即便再大的官,沒有王命在身進出必須下馬。可這個宦官一臉焦急、汗流浹背,趕至城邊竟兀自打馬,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個看門的兵丁見了,趕忙橫戟要攔。哪知他身邊的兵頭一把將他拉開:“別攔!這人咱可惹不起!”


    說話間那宦官已經打馬進了城門洞,極其迅速地掏出官印在眾人麵前一晃,嚷道:“某乃禦前黃門1,至西園有要事麵君,爾等速速閃開!”還不等諸人看清,他已經撞倒兩個兵丁,飛馬出了洛陽雍門,一路向西揚長而去。


    “他媽的算個什麽東西!臭閹人有什麽了不起的。”被撞倒的兵丁爬起來咕噥了兩句。


    “閉嘴,別給我惹禍。”兵頭瞪了他一眼,“你們不認識他?那是蹇碩,皇上跟前護衛的宦官,紅得發紫。惹火了他,隨便說一句話,八代祖墳都給你刨了!”


    那兵丁嚇得一吐舌頭,拍拍身上土,不敢再言語了。


    自權閹王甫倒台,轉年曹節又病逝,這兩個擅權幹政的大宦官總算是永遠退出了曆史舞台。但是,由於皇帝劉宏的耽樂縱容,其他宦官又紛紛隨之崛起,那些閹人以張讓、趙忠為首。這兩個人雖不及王甫跋扈、不如曹節狡詐,但卻是親手照顧皇帝長大的,聖眷自非尋常可比,皇宮內外再得寵的人也需買他們二人的賬。


    唯有蹇碩一人是例外。隻因他天生人高馬大相貌威武,頗受皇帝劉宏的倚重,受命監管羽林軍保衛皇宮,連衛尉和七署的兵馬都可以調遣,這在兩漢以來的宦官中還是絕無僅有的。蹇碩雖有兵權,卻不是奸佞小人,除了當年他有一個不爭氣的叔叔被曹操棒殺以外,此人並沒有什麽貪汙納賄的劣跡。蹇碩就仿佛是劉宏的一條看家狗,他的人生信條就是服從命令,完完全全服從皇上的命令。至於皇帝那些命令本身是對是錯,他卻從來不曾考慮。就在這種單純信念的驅使下,他還確實將皇宮防衛得鐵桶一般。


    皇帝劉宏之所以這樣安排,是因為他總是覺得皇宮不安全。少年時的經曆是最令人難忘的,就在他十二歲那年,王甫與竇武鬥爭引發政變,太傅陳蕃帶領八十多個太學士竟然毫不費力闖入宮院,此後又有人在宮闕上神不知鬼不覺留下謗書。既然他們可以這樣來去自如,刺王殺駕之舉豈可不防?為此他才特意物色了蹇碩,這個絕對忠誠的小黃門。


    但當皇宮的安全問題解決後,劉宏卻不肯在裏麵住了。原因很簡單,自從夢寐以求的西園修建完工,他便以避暑的名義一頭紮進去享樂,再也不願意出來了。


    西園是兩漢以來最壯觀最別致的皇家園林,其規模遠遠超過了中興以來的鴻德苑、靈昆苑。它是按照傳說中的神話仙境設計,由劉宏的親信宦官監工,會集全天下能工巧匠花了兩年半的時間、耗費億萬錢財、征調三輔民夫才建造起來的。


    為了修這個院子,劉宏不惜加捐加賦大興徭役,不惜棄邊防重地的修繕於不顧,不惜抄沒宋酆、王甫、段熲等大臣的家產,甚至不惜懸秤賣官公開斂財。在這座禦園裏,有人工修設的大片獵場,有多達一千間供宮娥采女居住的房舍,有挖渠引流而成的太液荷花池,有名貴石料堆砌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島,更有用胭脂香粉染紅的流香渠、供劉宏戲水取樂的裸泳館,整個西園之中,到處彌漫著奢華淫靡的氣息……


    最過分的是,為了方便賣官鬻爵,劉宏在西園修建了一座萬金堂,取意黃金萬兩,專門派心腹宦官在此登記賣官,可謂明碼標價童叟無欺。在他居住西園的這段日子裏,他甚至將尚書屬官都遷到萬金堂側殿辦事,好方便他隨時“別出心裁”傳達政令。


    今天就像往常一樣,劉宏懶洋洋臥在雕梁畫棟的萬金堂上,早有宮女為他扇著宮扇、捧著香爐、備下冰鎮的時令水果;張讓、趙忠、段珪等宦官神采奕奕侍立左右。可虛坐在對麵陪他對弈的侍中賈護卻不怎麽輕鬆:皇上要與之對弈,他不敢不陪,但他的棋藝可比皇帝強之萬倍,要是輸了畢竟太假太諂媚,可是贏還不能贏得太顯輕鬆,那樣會惹起聖怒,他正在冥思苦想怎樣才能僅以一子優勢得勝。


    與此同時,劉宏最欣賞的尚書梁鵠正揮毫潑墨賣弄書法,畫工出身的江覽也在展示自己的妙筆丹青,另外還有侍中任芝撥弄瑤琴助興。


    賈護、梁鵠、江覽、任芝,這些人雖然官拜尚書、侍中這樣的高官,卻不是靠著學問和政績得到提升的,他們皆是鴻都門學出身。這些人美其名曰為學士,其實不過是有某方麵的藝術特長,專門負責陪皇上消遣取樂的。


    琴棋書畫四大雅事同時進行,劉宏逍遙自在好似神仙,早把民生疾苦、軍國大事拋到九霄雲外了。他高興不僅僅是因為聲色犬馬,還因為他最寵愛的王美人前不久為他生下一個小皇子。如今除了縱情享樂之外,這對母子是他唯一牽掛的人。


    突然,一聲巨響打破了其樂融融的氣氛,蹇碩連滾帶爬地從殿外撞了進來。


    “怎麽了?”劉宏一下子坐了起來。


    天氣太熱了,蹇碩一路打馬而來,衣服早被汗水浸透,濕漉漉的就像剛從水裏撈上來。他上氣不接下氣,感覺天旋地轉,還是強忍著跪倒在地:“稟告陛下,王美人暴斃。”


    正在撫琴的任芝動魄驚心,手底下一錯勁,發出一陣刺耳的高音,絲弦應聲而斷。梁鵠、江覽嚇得停住了筆,賈護掌中的棋子也隨之落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皇上。


    隻見劉宏嘴角顫抖了兩下,半天沒有做聲。他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如果說帝王對一個女人可以忘卻身份、全心全意的話,王美人就這樣一個女人。從第一次見麵劉宏就愛上她了,這種發自內心的欲望、比翼雙飛的感情遠遠不是他和宋後、何後那種夫妻盟約所能比擬的。在皇宮、在西園、在靈昆苑,每個地方都承載著他們之間的感情,她在他心目中不僅僅是美貌的象征,而是一種女人給予男人的支持,這不會因為時光的流逝、容貌的褪色而衝淡。劉宏呆坐在那裏,半張著嘴,目光呆滯,他腦子裏浮現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小皇子怎麽辦?剛一出生母親就沒了……沉默的思索之後,淚水竟不知不覺淌了下來。


    “聖上您要保重龍體啊。”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劉宏擦了把眼淚:“她、她……怎麽就突然舍朕而去呢?”


    “奴才有下情回稟。”蹇碩往前跪爬了兩步。


    劉宏眼睛一亮,知道大有文章,立刻止住眼淚:“難道……王美人因何故暴崩?”蹇碩略一躊躇,把頭壓得低低的:“此事有駭視聽,請萬歲屏退左右。”


    “張讓、趙忠留下,其他人都給朕出去。”待賈護等四人與眾宮女都退出殿外,劉宏才起身到蹇碩近前,“你說吧!”


    “諾。”蹇碩深吸一口大氣,“午時二刻,皇後差心腹宦官斥退禦醫,賜王美人膳食,王美人食後而斃。”


    劉宏猶可,張讓、趙忠臉都嚇白了。皇後何氏乃屠戶之女,出身微賤,本是賴他們舉薦才得以入宮的,為了幫助何氏問鼎後宮,他們不惜串通王甫製造巫蠱冤案,害死了原先的宋皇後一門。


    如今的何家,與他們可謂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何後要是倒了黴,他們的末日也就不遠了。事情明擺著,如今王美人比皇後受寵,又產下小皇子,直接威脅到她的地位。何皇後自己就是取前任而代之,豈能不曉得居安思危?毒殺王美人,這是要斬草除根防患未然。不幸的是,做事不密全讓蹇碩揭穿了。


    劉宏轉悲為憤,但畢竟不好當著下人說皇後什麽壞話,隻咬著牙道:“我那小皇兒現在如何?”他現在擔心的是何後連王美人的孩子也給害死。


    蹇碩辦事還算妥當:“小皇子尚在王美人宮中,由乳母照管。小的已經反複囑咐宮人,不許任何人接近,但還請皇上速速回……”他這一席話未說完,隻聽殿外武士呼叫:“啟稟萬歲,皇後所差黃門求見。”


    “皇後所差?哼!”劉宏冷笑一聲,“立刻叫他進來。”


    轉眼間一個小黃門捂住臉幹號著跑進來,假作慌張跪倒在地:“啟稟皇上,王美人因產後中風不幸亡故,皇後娘娘特差小的來稟告皇上。萬歲您千萬不要難過,保重龍體呀……”


    “你說什麽?”劉宏壓不住火了,離開禦座,走上前一把攥住那小黃門的衣服:“你給朕再說一遍!王美人怎麽死的?”那宦官見皇帝神色不對,猛一眼打見蹇碩跪在一旁,心知事情敗露,但覆水難收,隻得硬著頭皮一口咬定:“王美人是……產後中風。”


    “嘩啦”——劉宏順手掀起剛才對弈的棋盤,狠狠打在那宦官頭上。霎時間翡翠棋盤擊得粉碎,那宦官被打得冠戴落地、滿臉是血。劉宏哪兒還容他分說,眼眶都快瞪裂了,對蹇碩喊道:“你把這混賬奴才拉出去砍了!”


    “冤枉!奴才冤枉啊……皇上開恩呐……不關奴才的事,是皇後娘娘讓我這麽說的……您開恩呐……”那宦官死命掙紮,還是被蹇碩帶著侍衛拖走了。


    劉宏這會兒沒心思管他冤不冤,他的悲痛已徹底化為對何後的怒火:已經縱容你太久了,皇後叫你當了,你要讓你弟弟當官朕沒反對,又要調你哥哥入京,朕看著你的麵子也調了,戕害宋後的傳聞朕可以不信,現在又向朕最心愛的人下手,這次絕不能再叫你活了!


    他一邊想一邊疾步如飛奔出萬金堂,也顧不上皇家威嚴,信手拉過一匹禦馬,騎上去帶著一隊衛士便往皇宮趕。死人顧不上先顧活的,雖說蹇碩已命人保護皇子,但皇後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他得把孩子摟到懷裏才算安心。等張讓、趙忠明白過來,皇上早跑出二裏地去了,他們趕緊連同蹇碩各自上馬,連喊帶叫追趕聖駕。


    劉宏充耳不聞,帶著疾馳的馬隊出西園、入雍門、進皇宮,片刻沒有停歇。直至禦院下了馬,劉宏當先穿廊過廈奔向王美人的偏殿。剛到門口,正見一個宮娥鬼鬼祟祟抱著個黃緞子的繈褓出來,劉宏識得她是皇後的人。他迎上前,伸手奪過繈褓,打開一看——正是小皇子劉協!劉宏摟住孩子,回手就給了那宮女一巴掌。那宮女知道勢頭不好,趕緊捂著臉跪倒解釋道:“啟稟皇上,是皇後娘娘怕小皇子在死人旁邊待長了不好,叫奴婢暫且把他抱到長秋宮照顧。”


    劉宏懶得搭理她:“一派胡言……來人!把這賤人給我勒死!”說罷摟著兒子就進了殿。這會兒殿內本一片狼藉,尚藥監宦官高望正張羅眾宦官、宮女、禦醫各忙各的差事。無人通告的情況下猛然瞅見皇上獨自抱著孩子怒氣衝衝闖進來,所有人都驚住了,稀稀拉拉跪倒一大片,參差不齊地呼號問安。不明就裏的人還在替皇上難過,知道底細的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這場亂子小不了!


    劉宏不理睬任何人,三兩步走到王美人榻前。


    “愛妃……原說等將養好了就接你母子進園子,你怎麽就委委屈屈地走了呢?”他雙目呆滯地望著死屍出了一陣子神,瞬間眼神又恢複了明亮,猛然扭頭問道,“禦醫何在?”


    “臣等在!”三個花白胡子的老頭往前跪爬了兩步。


    劉宏冷森森問道:“王美人何疾而終?”


    三個人倒吸一口涼氣,把頭壓得低低的,誰也不敢做聲。


    “說啊!”劉宏催促道。


    三個人幹動嘴不出聲——固然不可蒙騙皇上,但皇後那邊也不能得罪啊!


    “朕再問最後一遍,王美人何疾而終?”劉宏的聲音已經有點兒不對頭了。


    為首的老禦醫提著膽子道:“她是……產後失調……突然中風不治,暴病而……”——“亡”字還不及出口,劉宏勃然大怒:“混賬!你拿朕當傻子嗎?孩子都生下幾個月了,還能得產後風?來人哪……”他抱著孩子跳著腳,拿指頭戳著那老禦醫的額頭,“把愛妃剛才剩下的午膳給這個老兒灌下去,我看他要是死了,算不算產後風!”


    “皇上饒命啊……”那老頭呼喊著,立刻被隨後而到的武士拖了出去。剩下的兩個人魂兒都嚇沒了,其中一個老頭實在經受不住,哆哆嗦嗦口吐白沫撲倒在地,活活被嚇死了。劉宏揪住另外一個問道:“就剩你啦。你說!王美人她是怎麽死的?”


    “是……是……中毒死的……”那人再不敢隱瞞了。


    “大點兒聲音說!”


    “王美人是中鴆毒而崩。”


    劉宏鬆開手,回頭掃視了一眼跪著的宮人們:“你們都聽見了嗎……都聽見了嗎……聽見了嗎!?”最後化作一陣怒吼。


    所有人都嚇得把腦袋貼著地麵,哆嗦著不敢開言;小皇子的乳母鬥膽上前要接孩子,被劉宏一腳踹倒在地:“閃開!誰也別想碰我兒子!”大家跪著往後倒退,頓時間皇帝四下一丈之內竟無人敢近。


    劉宏猶如一隻饑餓的狼,在殿裏來回踱著步子,懷裏還抱著那啼哭不止的孩子。


    這時候張讓、趙忠也趕到殿外,見裏麵這等情景便放緩了腳步。張讓感覺有人拉他的衣襟,低頭一看,尚藥監高望就跪在他腳邊——高望本是管著藥材的,出了這樣的事他雖不知情也難逃幹係,趁著皇上逼問禦醫,趕緊退到了殿外。他拉著張讓的衣襟,低著頭小聲嘀咕道:“小心點兒!已經殺了一個、嚇死一個了。”


    張讓心道:“你哪裏曉得,沒進殿就已經宰倆人了!”他咽了口唾沫,這個節骨眼兒本是不該上前的,但何皇後是他一手推舉上去的,這裏牽扯到他的利益。更要緊的是,宋皇後的巫蠱一案是自己連同何後、王甫聯手炮製的,要是真把她下了暴室,萬一勾出舊事,自己的腦袋也得搬家。事到如今不保也得保了!想至此,他深吸一口氣趨步進殿,來至皇帝麵前跪倒道:“萬歲息怒。”


    劉宏一扭頭:“你來得正好!去把皇後給我傳來!”


    “奴才……奴才懇請萬歲開恩。”


    “你知道我要廢了她,是不是?”劉宏冷笑道,“嘿嘿嘿……開什麽恩?她為什麽不開恩?王美人何罪?還有,當初宋後巫蠱一案究竟是怎麽回事?”


    怕什麽來什麽,皇上心裏一切都明白,張讓心頭一陣狂跳。他還想再替皇後說些好話,但嘴卻被道理堵得嚴嚴實實的。


    “你敢抗詔?”劉宏凝視著他,“快去!”


    “奴才……奴才實在是……”張讓不知道該怎麽說好了。


    劉宏不與他置氣,抬頭喝道:“趙忠!他不去你去!傳我的口諭,先廢何後為采女,下暴室拘禁起來!”這一驚之下,張讓已拿定主意,抱住劉宏的腿道:“皇上您不能這樣呀!”


    “大膽!”劉宏一腳蹬開他的膀子,“這樣的賤人,留她幹什麽!”張讓摔了一個跟頭,緊爬兩步又緊緊摟住他的腿,繼續諫道:“皇上三思!皇家怎有屢廢國母的道理呀!”


    此語一出,劉宏心頭微微顫動了一下:是啊!宋後一族已經身死門滅了,如今又要廢殺何後,天底下哪有一個皇帝連續誅殺兩個皇後的,又是巫蠱魘震,又是毒害嬪妃,這一大堆的宮廷醜聞傳揚出去,皇家的臉麵還要不要了?後代史官將如何下筆書寫自己呢?可要是不廢掉她,王美人難道白死了……劉宏有些為難,感覺腦袋都要炸開了,他掙脫張讓,後退兩步跌坐在胡床上。


    張讓見他有所動容,卻又不敢隨便再說什麽,隻把頭磕得山響;最可憐的是趙忠,已然得了皇上廢後的命令,這會兒見此光景,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左腳和右腳都打起架來了。


    “太後娘娘到……”隨著一聲呼喊,董太後麵沉似水踱了進來;身邊站定蹇碩,小心攙扶著她。原來蹇碩殺了那個皇後派來的小黃門,料知皇上回宮必是一場大亂,便不再追趕聖駕,忙往永樂宮搬請太後主持大局。


    “母後!”劉宏煩悶間見母親姍姍而至,頓時間沒了剛才那等怒氣,仿佛一個剛剛失去心愛玩具的孩子泣不成聲:“王美人她死了……”


    董太後早從蹇碩口中得知事情原委,不過她沒提皇後的事,隻是從劉宏懷裏輕輕接過繈褓,拍著啼哭的嬰孩道:“人死不能複生,你也不要太過難受,哪有大男人痛哭女子的道理?何況你是皇上,要節哀克製!這孩子養在別處你我母子都不放心,我看還是由哀家親自撫養他吧。”說著她捏了捏孩子的小手,微微歎息了一聲。


    “朕要廢了皇後,母後覺得如何?”


    董太後一皺眉:其實她從心裏也不喜歡這個何後,隻因她自己本是藩妃出身,算不得正牌子的太後,也就壓不住何後。而且最令她老人家惱怒的是,何後產下大皇子劉辯後,竟然以祈福為名,將孩子寄養到道士史子渺家中,惹得文武百官背地裏叫大皇子為“史侯”。要是依著她老人家的意思,早就該把何後廢了……但是張讓的話她剛才在外麵也聽到了,畢竟皇後一廢再廢不是什麽好事。自她以藩妃身份入宮以來,宮廷的醜聞層出不窮,再鬧出這麽一件大事,皇家真是威嚴掃地了。現在這個苦命的小皇孫已經抱在了自己懷裏,她日後的生活有孫子陪伴也不再枯燥,別的什麽事也懶得操心了,因而歎息道:“唉……皇上啊,廢後的事情您自己拿主意,不論您怎麽處置,哀家都讚同。”


    “這……”劉宏聽母親這樣說,躊躇不知所措了,“蹇碩,你怎麽看?”蹇碩嚇了一跳,這等事他哪敢隨便說話?連忙跪倒磕頭:“皇家之事,小的豈敢多嘴?奴才愚鈍,不知此事當如何置措。請萬歲龍意天裁!”劉宏見他推脫不管,越發犯了猶豫。平時的政務可以下詔征問群臣,可這種事情家醜不可外揚,怎麽好問外臣?他狠狠掐了一下眉頭,不禁搖頭歎息。


    張讓聽董太後和蹇碩不願幹涉,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下了一大半,趕緊趁熱打鐵說:“奴才以為皇後縱有千般不是,念在大皇子您也要再思再想呀!王美人已死,小皇子已然沒了娘,難道您還要大皇子也沒了娘嗎?這小孩子離娘的滋味……”他說到這兒戛然而止,隻連連磕頭道,“請陛下開恩吧!”


    這話太厲害了!皇帝劉宏本身就幼年喪父,意外地被迎入宮成了皇上。那年他才十二歲,不得不離開相依為命的生母跑到皇宮對竇太後喊娘,直到親政才把董太後接進宮中,小孩沒娘的苦楚他本人是最清楚的。想到兩個皇兒將來也要受一樣的苦,他立時心軟了。


    就在這時,以趙忠為首,尚藥監高望、勾盾令宋典、玉堂署長程曠、中宮令段珪、黃門令栗嵩、掖庭令畢嵐等,這些與張讓一黨的宦官齊刷刷磕頭央求:“請萬歲暫息雷霆之怒,暫且饒恕皇後。”


    劉宏不想再討論這件事了,隻擺了擺手:“由著皇後吧,朕不殺她了……朕誰都不殺了……”隨後恍惚遊離到王美人的屍體前,默默守著他的愛人。


    董太後也鬆了口氣:“皇上您再看看她吧,哀家先將皇孫帶回宮,少時就過來……蹇碩,你隨我來。”蹇碩恭恭敬敬跟著太後步出偏殿。


    “今天有勞你了,不過這樣的事情切不可傳揚出去,要是說走了嘴,後果嘛……”隻見董太後話鋒一轉,不無哀婉地拍著懷裏的皇孫道,“小可憐兒,你娘親沒了,今後祖母疼你……你娘親還是挺不錯的,對皇上好,對哀家恭敬,對底下的人也算不錯。”她這話像是對孩子,又像是對蹇碩說的,“王美人的祖父是已故的五官中郎將王苞,也算是名門之後了。雖說如今家道已經衰落,但絕不可委屈了她……我看這樣吧,將她以貴人之例送至陵寢,原來她宮裏的那些宮女宦官,連同那個剩下的禦醫全都一起派到陵地,以後叫他們接著伺候他們主子,這也算是哀家一點心意吧。”


    接著伺候他們主子?殺人滅口!蹇碩聽明白她的用意了。明明是燥熱的天氣,脖子後麵卻一個勁兒冒涼氣兒,嘴上還得奉承:“這是太後您老人家的慈悲。”


    說話間,隻見平日協助皇上處理政務的宦官呂強抱著兩卷竹簡喜氣洋洋跑來。一看就知道,他準是一直在省中忙碌,根本不清楚這裏發生了什麽。


    “奴才給太後娘娘請安!”呂強響響亮亮給太後施禮。


    “起來吧。”


    呂強緩緩爬起,側身問蹇碩:“皇上在殿中嗎?奴才有事稟奏。”


    “不必啦!”不等蹇碩回答,董後便已做主,“王美人因產後中風亡故,皇上正在悲痛之中。有什麽事你奏與哀家,我告訴皇上吧。”


    “諾。稟太後娘娘,今有一份捷報,刺史朱儁僅以五千雜兵鄉勇大破數萬叛軍,交州叛亂已被他平定。”


    “好一個朱儁,哀家轉告皇上,一定重賞。”


    “還有,”呂強又稟道,“國舅何進受命擔任將作大匠1,已經抵達京師,懇請進宮麵謝聖恩,還要給太後、皇後請安。”


    “哈哈哈……”董太後覺得這個何進來的時候有些滑稽,“你替哀家勸告何進,叫他改日進宮。今日要是麵君,他必死無疑。”說完她抱著皇孫,撇下一臉懵懂的呂強和滿麵恐懼的蹇碩,一步三搖回自己的永樂宮去了。


    “小孫孫,乖孫孫,不要哭。奶奶給你唱歌謠……”董太後愛這個孩子,不交與宮人,始終自己抱著。回到永樂宮她打開繈褓,握住孫子的小手。或許真的是命中注定她與這個孫子有緣,小皇子劉協竟真的不哭了,攥著奶奶的大拇指睡著了。


    董太後望著這苦命皇孫的稚嫩小臉,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這麽可愛的孩子將來要是能繼承皇位該有多好呀!


    這個想法一旦產生便似星火燎原般無法遏製。董太後進而感到後悔,為什麽剛才不落井下石治姓何的於死地呢?那樣就能保這小娃娃繼承大寶!這麽好的機會錯失了……不過她沒有死心:廢長立幼又算什麽大事?既然老祖宗景帝、武帝,乃至光武爺都幹過,我們為什麽就不能廢長立幼呢?她又想到何家有何進、何苗那幫外戚,她也要叫自己的侄子董重入朝,將來由董家支持小劉協繼承皇統……


    從此之後,劉協就在董太後宮中養大,相對在史道人家長大的“史侯”劉辯,小皇子劉協被人暗地裏稱作“董侯”。因為這兩個孩子的緣故,董太後與何後從貌合神離走向徹底決裂,新的一輪宮廷鬥爭拉開帷幕,也給大漢王朝埋下了巨大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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