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淩晨,曹操入宮請來王命兵符,整備闔府四十餘名家丁,出洛陽赴都亭點軍。


    都亭在洛陽城外十裏,乃是天下總驛站,現有大將軍何進親自屯兵於此。說是屯兵,實際上已經沒有什麽士卒了,兵馬盡赴八關守備,即便如此還是有些捉襟見肘。


    何進聞曹操到,親自迎出軍帳,身邊相隨的親兵竟是袁術、馮芳、趙融、崔鈞四位官員子弟,後麵陳溫、劉岱充作主簿,鮑家四兄弟執戟守門。都亭大營如今隻剩下義勇之兵了。


    曹操本想大禮參拜,卻見何進幾步趕上好像要還禮,便直起身子沒敢下跪,隻抱拳拱手施禮——上次相見穿便服,被他革囊磕得頭暈眼花,這次彼此都穿著鎧甲,若再磕在麵門上,未出征就要先掛彩了!


    “大將軍在上,恕末將甲胄在身不得施以全禮。”


    “沒關係,大兄弟往裏邊上坐吧。”何進還是滿口大兄弟。


    陳溫趕忙打斷:“大將軍,這裏是軍營沒有主客位。孟德是來點軍出征的,不是代您為帥執掌兵權,他不能坐上位。”


    “是是是。”何進不好意思地搓著手。


    曹操沒敢笑,隻道:“王師被困已久,末將打算速速點軍,趁著天亮前速速啟程,若能在午時趕至緱氏便可休整,來日天明再出關口,請大將軍恕末將遲誤半日。”


    何進聽不明白他的用意,袁術卻眼睛一亮,插嘴道:“你是想來日直赴救圍,不在陽城縣紮營歇息了?”


    “不錯。今賊兵勢大,朱儁困於陽翟、皇甫嵩困於長社。陽城雖未失陷,但守兵不過數百難以自保,我若出關在那裏過夜,萬一再被敵人包圍,豈不是救人不成難解自困?”


    袁術連連點頭:“嗯,這確是高明之法。點你為將我原有些不服,不過這麽一聽你還真有點兒出眾的見識……服了服了!”


    “我看孟德已有成算。”崔鈞道,“咱們休要聒噪,還是速速聚兵叫他走吧。是不是呀,大將軍?”


    何進是什麽也不懂,好在他性子隨和從不反駁,聽崔鈞說要點兵即刻依從。擊鼓鳴金調集人馬,少時間三千兵馬盡皆列隊。曹操不看便罷,一看心中大喜:這三千人雖然鎧甲有別、高矮不一,卻都是精神抖擻英氣不凡。也難怪,除了宮廷侍衛就是各府有武藝的家兵,槍矛齊備不說,有些人還帶著傳家的名劍兵刃,最可貴的是都有馬匹箭囊,隻要指揮得法皆能以一當十,不愧是京師人家子弟。相比之下,自己帶的家丁就寒酸不少了。


    何進不善言辭,皆由袁術、馮芳代為訓話,曹操卻小聲對何進耳語道:“大將軍,賊人皆是農戶出身步戰為主,我軍馬匹眾多,但是我那些家兵尚有十餘人無馬,可不可再撥十餘匹馬?我軍若能人人有馬,行軍速度便可加倍,星夜之間可至潁川。”


    “行。”何進不待他說完就回轉後營了。少時間有兵丁引出十餘匹好馬,皆有鞍韂單鐙。最後麵何進還親自牽出一匹棕紅色的好馬,親手把韁繩遞給他:“老弟,這匹馬是我當大將軍別人送的,說是什麽大碟子大碗的,給你騎吧!”


    曹操可懂得,這是大宛馬。昔日孝武帝為得大宛種馬遣李廣利不遠萬裏攻伐西域,中原自此才有此種,實乃萬中選一的上品。曹操受寵若驚:“這可使不得,此乃大將軍的寶坐騎。”


    “咳!我又不上戰場,這麽好的牲口給我就成廢物了。給它找個好主子,也算沒白跟我一場,騎吧騎吧!”


    曹孟德頗為感慨:雖說何進不通政務,但卻憨厚淳樸毫無心機,有這樣一位國舅未嚐不是好事。


    軍馬散發下去,眾軍兵又領數日口糧。曹操見是個空子,不言不語溜到大帳邊,對守門的鮑信道:“二郎,別人的話可以不聽,你可有什麽要說的?”鮑信連連點頭,欣慰笑道:“你若帶兵我自是放心,不過有一言供你參詳。”


    “咱倆還客套什麽?我不過是讀了些書,真要是臨陣遠不及你,快說吧。”


    “你打算先救哪一處人馬呢?”


    “出轅關自當先奔陽翟,此地乃潁川首縣,陽翟一解豫州皆震,另有王子師入城接任刺史,大事可定。”


    鮑信撇撇嘴道:“不妥啊,我若是領兵當先救長社。”


    “為什麽?長社路遠啊。”


    “孟德你詳思,賊兵有十餘萬之眾,雖烏合之徒足以成大患。陽翟大縣,長社小地,陽翟離京師近,長社離京師遠。圍陽翟必用大軍,困長社用兵則少。你隻有這三千人,倘若先突重地恐不容易。倒不如先易後難,先救長社,與皇甫嵩合兵一處再救陽翟就好辦多了。”


    “承教承教!”曹操連連拱手道謝。


    鮑韜插話道:“孟德兄,還有一事你要千萬小心。這些兵都是大小有頭臉的,興許不太服管教,你可得拿出精神來鎮住他們才行。”


    “三郎放心,這個我自有辦法。”曹操神秘地一笑。


    老大鮑鴻卻一臉不快:“你都當了騎都尉了,我們哥們卻在這裏執戟把門,半步也離不開。真泄氣,出關殺幾個賊人才痛快。”


    曹操寬慰他道:“大哥您不要急,想當年韓信不過也是一執戟郎,後來金台拜帥掙來三齊王,您將來必有一番好運。”


    鮑鴻大喜,老四鮑忠卻用戟杆捅了曹操一下:“這可不能比,韓信被呂後害死,難道我大哥也打贏了仗反喪在自己人手裏?”


    哥幾個都笑了——卻不料日後鮑鴻果應此言。


    曹操辭別鮑家兄弟,又與諸位朋友依依惜別。提提胸臆中那口豪氣,踏鐙上坐騎。漢軍大旗迎風起,三千兒郎個個強,青釭利刃腰中係,大宛寶馬胯下騎。左有秦宜祿、右有樓異,披掛整齊按劍護衛。隻聽得戰鼓齊鳴,人歡馬叫,這支隊伍就要出發。


    陳溫慌裏慌張跑到曹操馬前:“慢著慢著!”


    “何事?”


    陳溫咬著後槽牙低聲道:“把兵符拿來呀。”


    曹操嚇了一身冷汗:漢家兵馬認符不認人,入營調兵先驗虎符。可如今老行伍都出征了,他與何進一個是首次領兵、一個是糊塗將軍,滿營的人誰也沒有過帶兵經驗,竟這時才想起來要兵符,再遲一步何進如何向皇上交代?他怕軍兵看見笑話,忙從懷中摸出虎符遞給陳溫。陳溫會意,以袖遮擋,趕緊揣到袖中:“走吧走吧!”曹操半驚半喜,總算是穩穩當當帶著這支隊伍離了都亭。


    天氣晴和,微風陣陣,他親自於前帶隊。也是馬隊快,行了半日許,已到緱氏縣,吩咐沿城休整,按下營寨。緱氏的鄉勇早備下水和糧食,一切安排妥當,曹操又進城見了緱氏縣令,午後不再行軍,就在此休養,暫駐一夜。


    第二日天明,曹操卻不忙著點卯出兵,仍舊吩咐眾兵卒休息養神。按兵不動的時間一長,那些兵卒就有些微詞了。他卻絲毫不理會,隻管在帳中閑坐,不緊不慢地擦拭寶劍。哪知沒一個時辰,秦宜祿就跑進來:“我的爺!您……”


    “叫將軍。”


    “我的將軍爺,您還不著急呢!外麵可有人罵您呢。說您受了皇命,連關都不敢出,還說您是……”


    “是什麽?”


    “說您是人情換來的騎都尉,沒有真本事。”秦宜祿鬥膽道。


    曹操不當回事,冷笑一聲道:“帶我去看看。”他起身隨秦宜祿出了帥帳,隻見不少軍兵都嘰嘰喳喳地議論,還有人甩著馬鞭在聚攏旁人。這些兵都不是尋常百姓,又都覺得自己有些本事,臉麵大得很,瞅見他出帳竟無一人施禮。也不知誰喊了一聲:“大家看呀,宦官孫子出來了!”引得滿營人皆放聲而笑。


    曹操平生最在意的就是這件事,但兀自忍耐,呼喊道:“給我靜一靜!”樓異、秦宜祿都跟著喊起來:“都閉嘴!都尉大人要訓話了!”諸人這才漸漸靜下來。


    “本都尉奉天子之命,率爾等征討反賊,助二軍成就大功。你們為什麽無故在這裏喧嘩?速速回帳休息!”


    有一個滿身鎧甲十分鮮明的兵士嚷道:“我等不明!朝廷派我們是去救援王師,而不是在這裏睡大覺的!現今波才盤踞潁川,兩路兵馬被圍,堪堪落敗,都尉大人怎麽可以在這裏停滯不前,貽誤戰機?我等乃是自願從戎為國盡忠,若是大人不前,我等自往一戰!死也不做這縮頭烏龜!”


    “對!對!”還真有不少兵士跟著他嚷。


    “如此短見之人也敢譏笑本都尉?你們怎知我停滯不前?”曹操掃視著帳前諸人,突然咆哮起來,“豎起耳朵來給我聽好了!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現賊兵多咱們何止十倍?我等若此時出兵,至關隘已是午時,倘於關隘休整,來日出戰,軍情必泄!


    “倘午後出關,白日之間若遇敵軍,勝敗還未可知。黃巾賊乃烏合之眾,這樣的部隊打一場敗仗則士氣低迷不振,可真要讓他們打一場,他們便越戰越勇,真以為自己是神兵天將呢。所以我軍這第一仗隻能勝不能敗!我叫你們養精蓄銳,午後正式啟程,咱們穿轅關而過,片刻不停,就趁著夜色直奔長社,天色未明可至,到時候一鼓作氣直摧賊兵營寨,皇甫嵩之圍立時可解!”


    聽到他這番有理有據的發作,所有人都不言語了。曹操斜眼看看那個帶頭譏笑他的士兵:“你不知軍情妄自多言,還敢藐視本都尉,論軍法就當斬!”


    那兵自知理虧,但還仗著膽子道:“某乃楊尚書府的……”


    “住口!我管你是哪家的人,既在軍營就該服從軍令。昔日孫武子斬吳王之姬以正軍法,我曹某人也用你的腦袋壯一壯名聲。樓異!把他推出去斬了!”


    隨著這一聲令下,樓異帶著兩個曹府親兵架住此人就往外拖。那兵這會兒才知道害怕,連連喊嚷告饒,滿營兵士一片嘩然,誰也不敢講情。曹操也不理睬,把臉轉了過去,背對滿營兵士,卻朝秦宜祿一個勁兒撇嘴使眼色。秦宜祿何等機靈,趕忙抱拳道:“將軍且慢動刑,我軍未戰賊人,先殺己兵,這不吉利呀!”


    “唉……”曹操假裝抬頭歎了口氣,轉身道,“赦回此人!”


    樓異並未走遠,忙招呼親兵又把他推了回來。這次他可老實了:“謝大人不斬之恩。”


    “非是本都尉不斬你,隻是殺你有礙軍威。我將你遣出軍營,不要你了!滾回洛陽去吧。”


    那人聞此言聲淚俱下:“我身懷武藝,奉主子楊尚書之命前來投軍,為的是殺敵報國榮耀門庭。若是被遣離軍,必使主人蒙羞。隻要都尉大人讓我殺敵,即便戰死在下無憾。望您開恩,千萬不可將我除名呀。”說罷連連叩頭。


    曹操覺著差不多了,點點頭:“還不錯,尚知廉恥。既然如此,今夜奔襲我要你衝在第一個,你給我將功折罪。”


    “謝大人!”


    “在場將士聽真,”曹操一腳登到豎旗的夾杆石上,“我軍隻有三千騎,將投萬險之地,人人都要使出渾身的本事來。救援王師咱們隻能打一戰,一戰必須成功!有沒有決心?”


    “有!”眾兵士高舉槍矛齊聲呐喊。


    “好,秦宜祿速速傳令,命全營將士回去休息。咱們午時用飯、飲遛馬匹,未時拔營起兵。”


    “諾。”秦宜祿應聲而往。


    曹操見兵士盡皆散去,也回到帳中安歇,頭一次訓示軍兵,心裏實是有些忐忑,倚在帳裏,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樓異把水袋遞了過來:“說了半天話,您喝口水吧。”


    曹操這才覺得渴,接過飲了一口。


    “大人,您這都是故意的吧?”


    曹操差點兒把水噴出來:“你……你說什麽?”


    樓異擦拭著曹操的兜鍪,頭也不抬:“其實您心裏早有成算,但是故意不對三軍明言。表麵上散漫不著急,就是想引起三軍議論,好借機發威震懾軍兵吧。”


    曹操連連咋舌:“我這個都尉是怎麽當上的你也知道,而這些兵多有背景,若不滅一滅他們的囂張氣焰,臨陣指揮不靈可就麻煩了。”


    “您英明果斷,小的實在佩服。”樓異覺得今天自己忍不住多嘴了,趕緊補充道。


    “唉,你真心明眼亮。都說秦宜祿機靈,我看他是聰明在皮上,你才是骨子裏的聰明。”說雖這樣說,曹操覺得自己的心思被戳穿,多少有些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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