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調大將軍督戰涼州?”眾人都嚇了一跳。


    “沒錯。”蹇碩臉板得鐵青,口氣桀驁不馴,“調何進即刻前往涼州督戰!”


    “在下實在是不明白,”曹操穩了穩心神,決定和他頂,“前幾日剛剛送來皇甫嵩的捷報,他擊潰了王國的匪兵,如今乘勢追擊連連獲勝。既然得勝,為什麽還要另差大將軍前去呢?”


    蹇碩微抬眼皮望著曹操,目光中的殺氣早已不言而喻:“曹校尉,你也是久在行伍之人了。所謂兵無常勢,若是那皇甫嵩貪功冒進,必困於賊人之手。當年董卓就是因為追襲榆中之敵,被北宮伯玉圍困數月,若不是築堤堵河而退,就全軍覆沒了。”


    “皇甫將軍不是董卓。我曾與他一同打過仗,他老成持重,幾時貪功冒進過?”曹操絲毫不讓。


    馮芳一旁冷笑道:“仗還未打您就先預定勝敗,難道蹇大人與西涼反賊通謀嗎?”


    “你血口噴人!”蹇碩狠狠瞪了馮芳一眼。


    “馮校尉不過是與您玩笑,大人不要在意。”曹操又把話圓了回來,“退一萬步講,即便必須往涼州增兵,也無需大將軍親自前往啊!差別人去有何不可?”


    馮芳接過話茬:“不錯不錯,蹇大人您的兵馬不是回來了嗎?再差趙瑾出戰不就行了嗎?”


    蹇碩見曹操、馮芳一唱一和,幾乎怒不可遏。但現在他不能輕易與諸校尉動怒。其實,這些天他經受的心理折磨並不次於對手。眼瞅著皇上已經病入膏肓,根本不能再理政。而自己不但不能拿掉何進,連曹操、馮芳這兩塊骨頭都啃不動。要是還來硬的,再無緣無故殺一個校尉,難免要禍起蕭牆激出兵變。如今北軍裏的沮儁、魏傑也與何進互為表裏,何苗的武裝尚未肅清,河內還屯著朱儁,羽林軍也未必保險,倘若這些人一起舉兵,到時候莫說扶立董侯為帝,就是萬歲想善終都難了。而他這一邊,驃騎將軍董重不過是個紈絝子弟,指望他與自己聯手對付何進,根本就是杯水車薪。何進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邊的這些將領和士人。如今的形式是麻稈打狼兩頭害怕。


    “請大人收回成命!”曹操不給他喘息的機會,立刻抱拳道。


    “請大人收回成命!”馮芳等四人立刻附和。


    不能這樣與他們耗下去,皇上快撐不住了……蹇碩想到此立刻起身道:“不準!這是皇上的意思。”


    “大人說是聖命,詔書何在?”馮芳腦子很快,馬上問道。


    “會有的……馬上就會有的……改改規矩,莫等十日,三日後再議!”蹇碩頭也不回地去了。


    五個人各自歎息,總算又闖過一關。如今他們不敢分開一刻,劍不離身,心腹護衛相隨,衣服裏時刻套著軟甲。曹操回想剛才蹇碩的舉動,頗感不安:“蹇碩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弄不好會狗急跳牆。他說詔書會有的,但據我所知皇上已經不能理政了。他這一去必定矯詔行事,三日後再議,咱們更要多加小心。”


    馮芳道:“以我之見,咱們不如速往幕府,與大將軍在一處。”


    “不妥,若是蹇碩率兵圍困幕府,咱們就全完了。”曹操搖頭道,“別忘了還有董重也在城中。”


    馮芳想了想:“這樣吧,咱們先往幕府告知此事,然後各回各營統領人馬。從今天起,蹇碩召集咱們一概不應,管他什麽三日後!我就不信他敢來硬的。他是有權無兵,咱們有兵無權。咱就跟他耗著吧,耗到皇上晏駕為止!”


    曹操聽得出來,馮芳這個主意等於是擁兵自重跟皇上公然作對,但事到如今還能有什麽辦法嗎?他看了看夏牟與趙融,對這兩個人很不放心,自鮑鴻被殺,下軍的兵馬已經劃歸蹇碩了,袁紹不在,要是再有兩個營倒戈,形勢便萬劫不複了。於是他朗聲道:“咱們先去幕府,五個人一同向大將軍講明此事,以後的事情到那裏再商量。”


    五人率領親兵前往幕府,但還是晚了一步,早有西園騎包圍了幕府。曹操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麽——糟糕!被蹇碩蒙騙了!他口稱三日後,其實打了一個時間差,離開西園後快馬回到省中脅迫尚書矯詔,然後率先趕到幕府了。


    這時候不容多想,淳於瓊拔出佩劍帶著親兵就要往前衝。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餘下四人也都把家夥拿出來了。西園騎看得清清楚楚,但見個個都是上司,皆不知所措。這段日子他們也糊塗了,不知道究竟該聽誰的,於是不敢拔劍相向,但也不準他們過去。


    “讓開道路!”淳於瓊怒喝道。


    眼見有軍兵讓路,上軍司馬趙瑾擠了出來:“不能放,不能放,如今有詔書在,放進去是違抗聖名啊!”


    淳於瓊眼都紅了,不容分說舉劍就刺。趙瑾也是廝殺漢,見劍光逼來,便身子一閃,順勢也拔出劍來。兩個人的劍架在一處各自用勁。兵丁都看得真真的,可是哪個敢上前幫忙?幫又應該幫誰呢?


    這時上軍的另一位司馬潘隱也擠出了人群,他本是鮑鴻麾下,因為下軍並入上軍,如今已經是蹇碩的人了。他見淳於瓊與趙瑾僵持不下,便持劍在手,用力猛劈——“哐啷”一聲,兩把劍被他震開。


    “你要幹什麽?”趙瑾喝問潘隱。


    “快放他們進去。”


    “你也瘋了嗎?現在有聖命傳達,違詔是死罪啊!”


    潘隱寶劍還匣道:“趙司馬,現在天下大事還在兩可之間。你以為跟著蹇碩事事為皇上效命,就能有好結果嗎?”


    趙瑾倏然無語。


    曹操擠到前麵:“趙兄弟,把路讓開,大將軍若是得救,此亦是你大功一件,將來不愁升賞啊!”


    趙瑾收了劍,但又不敢傳這個令,幹脆把頭一扭,裝作什麽都沒看見。那些西園騎瞧上司如此行事,趕緊不聲不響讓出一道人胡同。曹操等人匆匆忙忙闖進了幕府。


    到了院中一看,蹇碩手持詔書立在當院,何進顫顫巍巍跪坐在堂口。已經有不少兵丁包圍了掾屬房,王謙等都被控製起來。這邊蹇碩二十個親信衛士刀劍在手,虎視眈眈;那邊伍宕、許涼、張璋、吳匡、鮑信、鮑韜也拔出了兵刃。短兵肉搏一觸即發!


    蹇碩聽到腳步聲,麵無表情地瞟了曹操等人一眼,回過頭繼續對著何進恐嚇:“大將軍,我已經宣讀完詔書,你究竟肯不肯奉詔?”


    何進到現在已經徹底明白皇上的用意了,跪坐在那裏回應道:“蹇碩,你這個小人……我不上你的當!”


    “抗詔可是死罪!”蹇碩往前走了兩步,“大將軍想要造反嗎?”


    何進低下龐大的頭顱,一個字都不敢應,兩頰冷汗直淌。


    “沒人要造反!”曹操大步走了過來,“我等不過是想重整朝綱,還天下一個清平。”


    “朝廷之事皇上自會處置。”蹇碩瞪了他一眼。


    “交給你們這些宦官處置嗎?還繼續讓十常侍那幫奸邪宵小禍害忠良屠戮百姓嗎?”曹操至此是全豁出去了,“我曹孟德誓與大將軍共生死。”蹇碩掃視了一番在場的諸人:“你們都要造反嗎?都要抗詔嗎?皇上會下令把你們滿門誅殺的!”


    曹操冷笑了一聲:“殺吧!身處肮髒之世,活著也是恥辱。”說罷他快步走到何進那邊,把劍拔了出來。淳於瓊見狀也罵道:“老子不管什麽造反不造反,今天豁出命跟你這沒尾巴的東西鬥了!”緊跟著曹操躥了過來。


    蹇碩一愣的工夫已經有兩個校尉過去了,趕緊直盯著剩下的三人,尤其是馮芳:“你們也想跟他們一樣造反嗎?馮校尉,爾乃曹節老相公的女婿,廣受皇上的恩德。你要是造反,何顏麵對你死去的丈人?你要把他們一家也都連累致死嗎?”馮芳聞此言猶豫不定,緊蹙眉頭不知如何決斷。自己安危是小,滿門老小是大。


    這時候,隻見掾屬房中躥出一人,推開阻攔的兵丁,跑至當院:“姓馮的!你我情同昆仲,我們家四世三公都豁出去了,你一個宦官的女婿怕什麽?曹節名聲那麽臭,你要是能輔保忠良就洗雪前恥啦!過來呀!”大家一看,出來的正是袁術。


    “公路……也罷,舍命陪君子了!”馮芳一跺腳,也過來了。


    如此一來,五個校尉過來了三個。夏牟、趙融對視一眼,知道倘若遲緩禍不旋踵,也不聲不響走了過來。曹操總算鬆了口氣,高聲喊叫:“蹇碩,你聽著!如今大局已定,你休想再把大將軍調出京師。回去稟告皇上,誅殺奸臣和十常侍,否則我們這些軍隊不聽你的調遣!”


    蹇碩緊緊攥著詔書:“你們都是反賊!”


    “不對!逆天而行才是反!”曹操冷笑一聲,“天地君親師,天地在先,君在後,恐怕你一個閹人不懂這道理吧。”


    蹇碩高傲的神色霎時間蒙了一層灰塵,低下眼瞼又看看手中的詔書,無奈地將它收入袖中,轉身歎息道:“唉……告訴趙瑾、潘隱,收兵回宮。”


    蹇碩灰溜溜走了,大家卻沒有發出一聲歡呼。今天是有驚無險度過了,可誰知道明天又會是怎樣呢……


    夜晚往往會給皇宮披上一層神秘而恐怖的麵紗。白日裏的朱梁畫棟、玉階金柱會因黑暗而變得冰冷扭曲、光怪陸離。玉堂殿、崇德殿、宣德殿、黃龍殿,這些莊嚴肅穆的朝堂在黑暗中顯得空曠淒涼,早春時時刮過的涼風也使得大殿內回蕩著一陣陣厲鬼號哭般的聲音;白虎觀、承風觀、承祿觀、東觀,它們孤零零矗立在宮房之間,沒有一絲火光照亮這些學術的聖地;長樂宮、長信宮、永樂宮、邯鄲宮,寒冷陰森的廊閣間隻有零星幾個老宦官淒楚地守著宮燈,訴說著往昔的秘密……


    嘉德殿內燈光幽暗,似乎已經預示著不詳。董太後神情憔悴地坐在龍榻邊,親自為兒子擦去汗水。劉宏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這個驕奢淫逸了一輩子的皇帝終於明白,《詩經》裏所謂“萬壽無疆”僅僅是一種不切實際的願望罷了。他覺得身子沉重得很,仿佛有無數雙手要把他拉入地下,喉嚨似針紮般講不出話。雖然眼前模模糊糊的,但是蹇碩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


    “萬歲,奴才無能。這件事奴才沒能辦成,讓萬歲失望了。”蹇碩把頭磕得山響。


    劉宏微微晃了晃腦袋:“張讓……趙忠……”


    “回皇上的話,他們在皇後那裏。”蹇碩答道。


    這是多麽大的一種諷刺啊!皇上就要歸天了,他親手提拔起來的十常侍卻已經跑去逢迎何家的人了。此刻他終於知道什麽是小人了,楊賜、劉寬、橋玄、陳耽、劉陶……那些曾經諍諫的老臣在眼前若隱若現,他到了那邊有何臉麵見這些人呢?但劉宏還是不明白,罪魁禍首不是十常侍,正是他自己的荒淫暴虐把正義推到了何進那一邊,原本以為何進是一個容易掌控的蠢人,誰知道到最後他卻被黨人掌控了。他想憤罵、想詛咒,但是他已經沒有力氣了,一顆晶瑩的淚珠從眼眶中毫無察覺地流了出來。


    “萬歲,您要保重身體啊!”蹇碩爬到榻前。


    “殺……何……”


    蹇碩磕了一個頭:“奴才冒死說一句,何國舅廣有聲望,而大皇子年已十七,皇上不宜廢長立……”


    “放肆!”董太後瞪了他一眼,“這種話是你該說的嗎?”


    蹇碩不敢再多嘴。


    董太後伏在兒子身前,淚涕橫流:“兒啊,你要是走了,為娘我可怎麽辦啊!我就你這麽一個兒呀!我那小孫子可怎麽辦,你這麽一走可對得起他死去的娘呀。”


    劉宏強打精神,微微抬頭,見殿角處自己的小兒子劉協跪在那裏啼哭。是啊……他才九歲,即便立他為帝何家想廢就能廢。但是俗話說三歲看大,這孩子必能成為一代明君,至少比自己強。


    劉宏努力提起一口氣,抬起右手指了指劉協,眼睛則緊緊盯著蹇碩。蹇碩會意:“萬歲放心,奴才勉勵為之。”


    “不是勉勵為之,是一定要辦到!”董太後擦去眼淚,這個老太太天生有著強硬的姿態,“蹇碩,你與我侄兒董重共扶協兒為帝,你就是開國的元勳。你想想孫程之寵、曹騰之貴,你要是鏟除何家,你要什麽哀家給你什麽!”


    蹇碩默然。他根本不在乎賞賜與官位,隻要全心全意為皇上辦事就夠了。但是現在這件事,自己根本不可能辦到,太後和皇上也太一廂情願了。


    沒有辦法,他已經把大將軍得罪苦了,殺了鮑鴻等於與之決裂。即便不接這個差事,何進等人回過手來還是要整治他。還是那句話,何進好鬥,他背後的士人力量太大。蹇碩低頭思索了半天,還是咬著牙,向皇上與太後磕頭:“萬歲放心,太後娘娘放心,奴才勉……一定辦到!一定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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