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公元189年)漢靈帝劉宏駕崩,十七歲的大皇子劉辯繼位,大將軍何進與太傅袁隗輔政。


    為了一勞永逸地解決宦官幹政的問題,何進在袁紹的協助下調集四方兵馬進京,假造聲勢,借此向十常侍發難。結果張讓等宦官搶先發動政變,殺死何進並劫持皇帝與太後,致使宮廷大亂。


    曹操、袁術、袁紹等人興兵攻入宮殿,經過一場屠殺,外戚與宦官兩大勢力兩敗俱傷雙雙覆滅。


    可就在群臣找回皇帝劉辯與陳留王劉協,興高采烈地從邙山回京的時候,董卓率領西涼兵突然趕到,以護駕為名率軍進入洛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也不曾料到,赳赳武夫竟成了這場鬥爭的最後贏家。


    當天曹操與眾人一道將皇帝護送回宮後,回家蒙頭大睡,直至日上三竿,這才從臥榻上晃晃悠悠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不斷拍自己的腦門,反複告誡自己:“那不過是一場噩夢罷了。”


    他像平日一樣散漫地梳洗更衣,像平日一樣仰頭吃光小妾環兒端來的湯餅,像平日一樣親自為大宛馬緊好鞍韂……但邁出府門的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認,任何自我安慰的想法都隻是自欺欺人。


    大漢的都城洛陽已經天翻地覆:涼州軍和並州軍的旗號公然插在城頭,顯然已經瓜分了京城的防務,他們的牛皮帳竟肆無忌憚地搭設到了平陽大街上,阻塞了禦道。更令人氣憤的是,那些被何進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兵將也趁機進了城,這幫自各地市井從戎來的粗野漢子毫無頭腦,公然和西州軍兵在一處喝酒吃肉吆五喝六。羌人、匈奴人、屠格人、湟中義從還有草莽之徒,把洛陽城搞得篝火連連烏煙瘴氣,仿佛是一群強盜闖進了富庶人家的宅院。


    就在昨天,護送劉辯回宮之後,曹操、馮芳等西園校尉在平陽門外擂鼓聚攏部下。經過一夜的混亂,兵士有的在九龍門外戰死、有的在闖宮時被誤殺、有的被涼州軍踐踏、有的在邙山走散,更有甚者預感天下大亂,順手牽羊帶著軍營的糧食、器械回鄉自顧營生去了。剩下的士卒稀稀拉拉,個個垂頭喪氣宛如鬥敗的雞,還有不少在反抗中受了傷,各營人數都損失過半,至於戰馬更被並涼二州的兵掠去大半。花了一個多時辰,諸營才勉強恢複建製,但屯兵的都亭驛又被丁原的並州部占據了。那些屠格人和匈奴人鳩占鵲巢,搶了西園軍的營帳和糧草,反把官軍逼得如喪家之犬。


    曹操等將領真有心與這幫野人幹一仗,但看看人家強悍的戰馬、明亮的彎刀,再瞅瞅自己手下這幫疲乏的士卒,心知動手就等於是送死。


    西園諸校尉輪番找到丁原交涉,他卻趾高氣揚道:“我的兵都是在北州出生入死的漢子,今遠道而來辛苦勤王,朝廷自當有所酬勞。現未有分毫犒賞,不過是分了你們一些軍械糧草,你等何至於如此囉唕?豈不寒士卒之心、傷同僚之義?”


    諸人懊惱,又抬出朝廷章法計較再三,丁原不理不睬,僅答應歸還西園軍一半的帳篷、糧草,卻不讓出都亭驛,叫大家另尋他處安營。諸校尉辛勞了一天一夜,兵丁還坐在野地裏等著命令,大家再無精力與丁原爭辯,隻得委曲求全勉強答應,各自草草紮營讓軍兵休整,期望著來日事情會有轉機,幻想這幫人能盡早離開河南之地……


    然而轉機沒有來,事情卻越來越糟糕。僅一日之隔,又有大量涼州軍湧進了都城,個個身披鎧甲坐騎戰馬,到處騷擾百姓,連洛陽的市集都被他們搶奪一空。如今內有董卓的涼州軍、外有丁原的並州軍,何進的親信部隊又成了無人管轄的匪類,任由吳匡、張璋帶著到處惹事滋亂,洛陽內外的治安已經完全失控。


    曹操牽著馬似夢遊一般在大街上徜徉,呆呆看著來往的甲士和胡人,好半天才想起自己已無處可去:何進死了,西園軍失去了統帥,而且都亭大帳都別人占了。他與馮芳、淳於瓊、趙融、夏牟這五個剩下的校尉已經是一盤散沙了。但他緊接著又立刻意識到,隻要兵權在手就有挽回的希望,五指拳頭攥在一起,再加上袁紹的司隸兵、袁術的虎賁士,以及殘破的北軍,依然可以力挽狂瀾。


    目標一明確,曹操不再猶豫,連忙上馬準備出城聯絡各處散亂的兵士。走出不遠,卻見前麵街上一片大亂,不少身披鐵甲的涼州兵正圍在一處喧鬧。


    曹操料是這幫匹夫又行劫掠之事,趕忙催馬上前,目光越過諸人頭頂,見人叢中正有兩個漢族將官與五個並州武士拳腳相加打得不可開交,那些瞧熱鬧的涼州兵兩不相幫,揣著手有說有笑地看他們玩命。


    曹操一眼便認出那兩個漢將正是鮑信、鮑韜兄弟,眼見他們以二敵五就要吃虧,趕忙喝令住手。但人聲鼎沸之際,他又被涼州兵遠遠擋在外麵,鮑信他們哪裏聽得到?


    “速速讓開,叫我過去!我是典軍校尉!快叫他們住手!”


    那些涼州兵除了董卓誰的賬都不買,連皇帝都不放在心上,豈會把一個校尉放在眼裏,隻是白了他一眼,繼續推推搡搡叫嚷起哄,根本無人響應。曹操不由惱火起來,靈機一動,將青釭劍抽了出來,喝道:“他媽的!都給我散開!本官乃大漢典軍校尉,董卓那廝見了我還要客氣三分。你們哪個不讓開,休怪我劍下無情,先斬了你們的狗頭,再找董卓理論,叫他滅你們的滿門!”


    其實這幾句不過是故意嚇人的大話,以他一介自身難保的校尉,絕無資格和膽量在董卓麵前耀武揚威。但這幫涼州兵並不清楚曹操的斤兩,眼見這人武職服色,坐騎高大雄壯,手拿著鋒利的寶家夥,聽話裏話外的意思他們的活祖宗董卓都懼他三分,還真以為這個典軍校尉手眼通天,不由自主地就讓開了道路。


    鮑家兄弟與那五個並州兵可不管那麽多,幾個人扭打在一處,皆已鼻青臉腫,恍惚間圍觀的人漸漸散開,便更覺有了用武之地,一個個不約而同將刀劍都拔了出來。


    “全都給我住手!”


    幾個人一愣,這才發覺曹操擠到了近前。


    “你們是並州哪一部的人馬?”


    一個被打得滿臉是血的兵丁瞪了瞪他,有恃無恐地嚷道:“老子是並州從事張遼張大人的斥候(偵察兵)兵長,今天要殺了這兩個鳥人!”鮑信欲要還嘴對罵,曹操卻抬手打斷,對那兵冷笑道:“哦?大老遠地就聽見你吵吵,我還以為是多麽大的官呐,原來隻是個不入流的小吏啊!”


    “什麽入流不入流?老子現在奉令把守東門,一幹進出的將官必須自報家門,如不然我就格殺勿論!這兩個鳥人不曉事,公然闖門而入,對老子不理不睬,他們就該殺!”


    曹操在馬上俯低身子,訕笑著又問道:“我沒聽清楚,對你不理不睬,就該怎樣?你再說一遍。”


    “該殺……”


    “撲哧!”那斥候長一語未落,曹操已將青釭劍狠狠刺入他的胸膛,鋒利的劍芒自前胸而入後背而出。寶劍一拔,鮮血前後噴出半丈多遠,圍觀起哄的人頓時鴉雀無聲,紛紛後退。


    “你、你……”剩下的四個並州兵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們不是想知道他們是誰嗎?”曹操指著鮑家兄弟對那四人道,“那我告訴你們,他們是奉大將軍之命自泰山郡帶兵而來的騎都尉,是二千石的高官,比你們上司那個張遼大得多!剛才你們那個兵長大言不慚,一口一個‘老子’,在朝廷重臣麵前挺腰子,我就替你們大人解決這個以下犯上出口不遜的東西。你們哪個不服,也不妨來試試我這把劍!”四個兵麵麵相覷已有懼色,腳下不住倒退,兀自嘴硬道:“你要是有種……留、留下個名字,我們回去稟告我家大人。”


    “行啊!聽好了,我乃典軍校尉曹操,千萬記住了!我手下也有千餘弟兄,不服咱就比劃比劃,滾!”眼見這四個人抬起屍首狼狽而去,曹操暫時鬆了口氣,這才下馬與鮑家兄弟說話。鮑信揉揉下巴,吐了口血唾沫:“他媽的!出門沒看日頭,哪裏來的幾條瘋狗……孟德,我們才離京倆月,這邊就沸反盈天。到底怎麽回事?大將軍呢?”


    曹操一陣歎息,便把這些日子發生的變故訴說一番。鮑信甚感驚愕,原來他奉了何進的手劄,在泰山募集軍兵假造聲勢,後因何進久不決斷,他們兄弟便帶著千餘部下日夜兼程趕來。行至都亭驛見旌旗大變,不明就裏,便安排四弟鮑忠暫屯兵馬,鮑信與鮑韜兩人入城往大將軍府探聽消息,入東門遇並州斥候盤查,他們見服色不正非是官軍便拳腳闖過,五個兵丁緊追不舍,才惹出這一場風波。


    三人正訴說間,又聽馬掛鑾鈴悅耳,袁紹手持白旄,帶著十餘騎巡街而來。這一早晨他可是忙得四腳朝天,洛陽城裏到處人心惶惶,涼州兵打家劫舍欺壓百姓,袁紹尚有持節之貴,高舉白旄四處彈壓,無奈這些西涼野人根本不把天子之節放在眼中,往往要靠部下兵戎威逼才可將那些作亂之兵趕散。


    曹操總算尋到一個“親人”了,趕忙拉住袁紹的轡頭:“本初,這樣下去不行,咱們得趕緊集結各部兵馬,把這些野人趕出去。馮芳、趙融、夏牟呢?快把大家召集起來。”袁紹臉色慘白,眼神有些發愣,未曾說話先是一陣搖頭:“你還不知道吧,夏牟死了……”


    “什麽?怎麽死的?”


    “昨晚吳匡帶著大將軍那幫侍衛跑去找夏牟要軍帳,夏牟不給,那幫粗人就在大帳裏一陣亂刀把他殺了。夏牟的兵一大半都散了,剩下的被吳匡帶著投靠董卓了。”袁紹停頓了一會兒又道,“剛才張璋和董卓的弟弟董旻也帶了一幫人賴在趙融大帳裏,指手畫腳要吃要喝的。畢竟都是大將軍的部下,趙融又不好和他們翻臉,現在恐怕還拖延著呢。還有,我的營司馬劉子璜被涼州部搶了糧食……”


    曹操聽著聽著,覺得自脊背升起一陣寒意:董卓這是在有步驟地削弱西園軍啊!他這是何等用心?自己的處境又是何等凶險呢……想至此他即刻翻身上馬:“不行!我得趕緊去我的典軍營,這時候要是失了兵權,那就真的任人宰割了。”


    “媽的!我就不信這個邪!”鮑信破口大罵,“他董卓肯定是心懷異誌,若不除掉必生大患。趁著他剛到洛陽人馬疲憊,咱們速速動手,先下手為強。我現在就回去調兵,你們各帶親信兵馬一起幹,咱跟這幫野人拚了!”


    袁紹阻攔道:“萬萬不可,北軍與西園軍流散,今早又來了一批涼州軍,現在咱們的人恐怕已經沒他們多了。董卓、丁原的兵都是身經百戰的凶殘之徒,我料現在翻臉,咱們必定不是對手啊!”


    “呸!”鮑信一陣光火,冷笑道:“袁本初啊袁本初,你現在知道不是對手了,倆月前你怎麽就料不到呢?你早幹什麽去了?招兵入京恐嚇宦官,你怎麽會想出這麽一個餿主意呢?”


    袁紹一陣慚愧,可嚴重的過失擺在眼前,他還有什麽可分辯的,歎息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世事難料啊……”


    曹操顧不得責備袁紹,他搞不明白的是,董卓明明隻帶了三千人來,怎麽一夜之間又有後續部隊進駐呢?雖然洛陽城亂了,但是三輔之地尚有探報,涼州後續部隊怎麽會毫無征兆從天而降呢?他一愣之間,卻見鮑信一把抓住袁紹的衣帶,喝道:“你說什麽?沒有補給?他媽的!我的隊伍都是新招募的,要是沒有糧草,不出三天準要嘩變啊!”


    “你聽我說,先放開我……”袁紹掙紮著,“官軍的補給都被涼州部搶了,我到哪兒給你找一千人的口糧去?”鮑信眼睛都快瞪出血來了,手腕一使勁,竟一把將袁紹扯翻在地。那些司隸從騎見狀各拉刀槍就要動手,袁紹抬手阻攔道:“是我該打!你們不要為難鮑家兄弟。”


    “袁本初啊袁本初,你好自為之吧!”鮑信聽他這樣說便有些動容,鬆開手歎道:“唉……我現在領兵往濟北一帶準備糧草,還要再多招些兵馬,回來再跟董卓、丁原玩命!你們要是能各自保住兵權與我裏應外合那是最好,要是保不住,趁早逃出洛陽四處募兵,到時候咱們一同來討賊!若老天佑我大漢,此事或許還可挽回……”說罷轉身便去,行了幾步又扭頭對曹操道,“孟德,身處險地,你也要多保重啊!”


    “你放寬心吧,若是兵權不保,我自有脫身之計。”曹操捋了捋剛蓄起的胡須,“討賊之事隻恐泄露,快領兵走吧。還有,你剛才與並州兵大打一場,莫要再出東門了。”


    “哼!大丈夫直來直往,從東門進來的就要從東門出去,區區幾個小卒又能奈我何?走!”鮑信生性剛強,今天又在氣頭上,哪管危險不危險,領著鮑韜便奔來時的路闖去了。


    “這個鮑老二啊,真拿他沒辦法。”曹操哭笑不得,扭頭又見袁紹磕傷了膝蓋,好半天才慢吞吞爬起。他心裏也怪袁紹,但情知他一片好心反辦了壞事,如今又落得這樣狼狽,不禁起了同情之心:“本初,你沒事吧!”袁紹忍著痛,兀自堅持道:“無礙的……你別管我了,快快回營彈壓軍兵,最好是緊閉營門千萬別出來了……”說著話他便要爬上馬,卻因為膝蓋疼痛,又從馬背上栽了下去。因為一番爭執,四下裏早又圍上一群涼州兵,他們見這位衣冠楚楚的大官兩次墜馬,不禁哄然大笑。袁紹氣憤不已,從地上撿起白旄,揮舞著喝道:“你們都給我散去,我有天子之節,再不散去我下令將你們全部處死!”


    “哈哈哈……”涼州兵站立不動繼續嘲笑他,在這些武夫眼中,那天子之節不過是根拴著一串毛絨的棍子,哪裏比得上他們肋下的鋼刀!袁紹越發氣惱:“你們再不散開,我就……我就……”


    說到這兒,袁紹也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僅憑身邊這十幾個部下,根本奈何不了這麽多亂軍。


    “別笑了!”曹操一瞪眼,又把青釭劍拔了出來,“你們沒看到剛才那個並州兵的下場嗎?快他媽給我滾回營寨!”眾軍兵一陣凜然,方才眼見他捅死一人,又揣測起他跟上司有什麽交情,三三兩兩漸漸散開了。曹操將寶劍還鞘,不禁悵然道:“本初兄,符節印綬管天下的日子算是到頭了,從今以後恐怕要靠手裏的刀劍說話了……”


    袁紹看著手中的白旄,木訥良久才由親隨扶著上了馬。


    “你受傷了,我保護你回府吧。”


    “大可不必,你速往營中理事要緊。”


    曹操一陣苦笑:“夏牟、趙融兩處都亂了,我那裏還不知成什麽樣了呢!我送你回府,也好順便回家帶上一幹心腹家兵再去。若是情勢不妙,也好有人保著我奪路而逃。”


    袁紹低垂二目:“我看咱們還有一線希望。”


    “哦?”


    “丁原與董卓不是一條心,涼州兵在城內,並州兵在城外,兩夥兵馬也不時喝罵衝突。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設法促成二部火並,咱們坐收漁人之利。”


    曹操苦笑道:“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想至此,二人皆覺希望渺茫,便低頭不語各自催馬。黑壓壓的烏雲就在頭頂,以後的禍福誰也無法預料,也隻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即便可以應時而動,皇帝和太後的安危又當如何確保呢?眼見走到了袁府門口,猛然聽得有人大呼袁紹的名字。


    諸人閃目觀瞧都是一愣——來者是個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乞丐。


    “本初!是本初賢弟嗎?”那乞丐赤足奔來,沒等至近前就被從人橫刀攔住了。袁紹頗感驚訝,仔細打量那叫花子良久,支支吾吾道:“你是、是張……張景明?”那人聽袁紹叫出自己名姓,立時如釋重負伏倒在地,頃刻間又痛哭不已。袁紹趕忙下馬,一瘸一拐過去攙扶,奇道:“景明兄,你怎麽了?為何落到這步田地呀?”


    曹操一聽到張景明三字,也吃驚匪淺。他雖未見過此人,但也知道這張景明大名喚作張導,乃河北名士,也是袁氏門生,素以能言善辯著稱。數年前他被袁紹的姐夫蜀郡太守高躬聘為從事,隨著高躬一同往益州赴任去了。可今天怎會突然出現在洛陽,還淪為乞丐呢?


    “本初賢弟,”張導淚流滿麵,“高郡將死了!”


    “姐夫死了……”袁紹顧不得他一身汙垢,緊緊抓住他的手,“究竟怎麽回事?”


    “全是那人麵獸心的劉焉作的孽!他領了益州牧的官職,帶著一幫烏合之眾入主益州,把治所移到綿竹,大肆招攬那些黃巾餘黨和地方匪徒。跟著他去的趙韙、董扶、孟佗等人都擅自占據要職,還勾結漢中的五鬥米道徒,屠殺異己。蜀中王權、李鹹等名士都被他們殺了。高郡將蜀中太守的職位竟被他們隨意罷免,大人連氣帶病活活叫他們擠對死了。”張導咬牙切齒,“如今益州已然是他劉焉一人的天下,從上到下大權獨攬,他是明目張膽地造反啊!”


    曹操聽得陣陣驚心,萬沒想到那個道貌岸然的宗室賢良,竟包藏如此大的禍心。可如今眼前之危尚不可解,誰還顧得上益州之事呢?


    隻見張導抹抹眼淚,又道:“我顧及山高路遠,就將大人在蜀地安葬了,可惜令姊已喪多年墳在河北。他們夫妻在地下不得團聚,請恕愚兄之罪。”


    “事到臨頭哪裏還顧得了這麽多。”袁紹淒然道,“我等兄弟謝你才是。”


    “我又恐怕劉焉部下橫行,禍及小主人,便帶著闔府家丁護送小主人來投奔您。誰想行至三輔之地,又遭涼州兵劫掠,東西被搶,家人都被他們殺了……”


    袁紹一陣跺腳:“什麽?我那外甥呢?”


    “愚兄拚著性命把小主人救出來了。我二人受盡千辛萬苦,總算是活著爬到洛陽了……”張導伸手指向路旁,原來那裏還蹲著一個衣衫破爛的孩子,看樣子有十多歲,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充滿了恐懼。


    “幹兒!過來呀,我是你舅舅啊!幹兒!”袁紹伸手招呼他。


    那高幹畢竟還是孩子,分別多年也不記得舅舅了,又經過這些天的遭遇,早就嚇呆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紮到袁紹懷裏就哭。


    “我苦命的孩兒,從小死了娘,現在又沒了爹,以後舅舅疼你。”三個人頓時哭作一團。


    曹操也頗感慘然:昔日曾有人預言,劉焉表裏不一,隻要身入益州,蜀中不再為大漢之地,現在果然一語成讖了。可憐那張導帶著高幹千裏迢迢前來投親,才出虎穴又入狼窩,洛陽又比益州強多少呢?


    思慮至此,曹操不敢再怠慢,也不打擾他們舅甥相認,兀自打馬回府做準備。他一進家門便吩咐樓異點三十名精悍家丁,備好佩刀棍棒到院中等候。想要奔後宅囑咐卞氏幾句話,一轉過客堂卻與人撞了個滿懷,抬頭一看——是身居黃門侍郎的族弟曹純。


    “你怎麽沒進宮護駕呢?”


    曹純苦笑一聲:“護駕?哼!哪裏還輪得到我呀?董卓早派心腹接防了宮中守備,任命李儒為郎中令,帶著一幫死士將皇上、太後、陳留王都軟禁起來了。”


    曹操聽此言越發感到不詳:“現在宮裏還有咱們的人嗎?”


    “我的哥哥喲,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咱們’‘他們’的?全都各自保命啦!袁術都被趕出皇宮了,現在帶著他那點兒虎賁士(護衛王宮、君主的士兵)躲到馮芳大營去了。”


    “皇上怎麽辦?”


    “我出來的時候,袁隗、馬日磾正領著一幹大臣跟董卓的主簿田儀據理力爭呢!我看他們也是白耽誤工夫。”曹純連連搖頭,“完了,董卓八成是要學王莽,準備當皇帝啦。”


    “你別瞎說,”曹操不讚成他的猜測,“董卓好歹也是官場上摸爬滾打過的,豈會甘冒天下之大險?皇帝豈是說當就當的,他哪一點兒比得了昔日的王莽?”


    “那你說他想幹什麽?”


    “我也不知道。”曹操踱了幾步,“咱們走一步看一步吧。一會兒我帶幾個人到營裏去,恐怕事態大定之前不能再回家了。既然你不去供職了,這府裏的事可全托付與你了,千萬要謹慎!”


    “放心吧!”曹純還有心思開玩笑,“有小弟在此坐纛,任他千軍萬馬,拚了性命也要保護好嫂子與侄兒。”


    見他嬉皮笑臉舉重若輕,曹操倒覺得頗為安心,想要再進去與卞氏夫人說兩句話,卻見樓異從院外大呼小叫地跑來:“大人!外麵來了一群兵,還有個軍官,請您出去相見啊!”曹操眼前一黑,情知不好,恐怕是董卓要對自己下手了,強自鎮定,問道:“董卓差來多少兵?”


    樓異嗬嗬一笑,說道:“不是涼州兵,看服色是並州部的人馬,總共十幾個人,說話倒是挺客氣的。”


    “哦?”曹操頓感詫異,心道:“莫非是因為我殺死並州士卒一事前來尋仇的?即便如此也不可不防!”略一思索,他吩咐樓異道:“叫那三十名家丁門外列隊,我親自出去迎接。”他計議已定,忙脫去衣冠更換盔甲。


    隨著三十名精悍家丁兩旁列開,曹操步履沉穩出了府門,但見有十幾個身披皮鎧的並州士卒,當中還有個相貌堂堂的軍官。


    此人看樣子似乎不到二十歲,身高卻有八尺開外,膀闊腰圓鎧甲鮮明,一張黃焦焦的麵目,大寬腦門,鼻直口正,下巴像個鏟子般往外撅著,凸顯出那副毛茸茸的胡須,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生著一雙細長的鳳眼,給這個武夫的凶惡長相添了幾分與眾不同的氣質。曹操不敢怠慢,降階相迎,拱手道:“這位大人尋我何事?快裏邊請吧!”


    “不敢不敢!”那軍官擺手道,“在下官職卑微,不敢汙了大人的貴地。”


    “皆是行伍,又何談貴賤?若當曹某人是兄弟,便往裏請!”曹操深知這些武夫的習氣,越是稱兄道弟不見外,他們便越高興,也就真拿你當個兄弟。果不其然,那軍官作揖笑道:“在下實在是公事繁忙不敢叨擾,就站在這裏與您說兩句話吧。”


    “敢問軍爺怎麽稱呼?”


    “在下並州從事張遼。”


    曹操一愣,原來今天所殺之人就是他的斥候,看來此人真是來尋自己晦氣的。情知此事尷尬,自己也確實有些孟浪,忙拱手道:“張老弟,今天的事情……”


    “大人無需多言了。”張遼打斷他的話,回頭朝身後一個兵丁使個眼色,隻見那兵丁自馬上摘下個大包袱,用力一抖,霎時間紅光迸現,滾出四顆血淋淋的人頭來!曹操連同身邊的三十個家丁全都驚呆了。


    “哈哈哈……大人不必見怪。”張遼卻掐著腰朗朗笑道,“我張某人雖是魯莽之輩,但也知軍令如山的道理!今天我差手下五個人盤查東門,不過是怕有匪類趁亂混進洛陽。不想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追到洛陽大街上當眾打人,而且還冒犯了您和兩位上差大人。您殺得好啊,敢犯軍令之人理當誅殺!您宰了一個,剩下的四個我也給您送來了,就此向大人請罪。”說著話,那張遼竟一躬到地。


    這倒把曹操弄得措手不及了,趕忙探臂膀去扶,哪知用力搬了他三下,卻見他身子躬著紋絲不動,方悟此人力氣甚大,故意在自己麵前顯露本事。張遼見震住了曹操,才直起身來道:“大人寬宏大量果真名不虛傳,卑職還有公務在身,就此別過。”


    “軍爺慢走。”


    “不敢勞煩大人相送。”張遼翻身上馬,回頭又道,“大人,在下還有一句話要說,今日之事是大人您勉強占住一個理字,可是日後大人若無故再傷我並州部下,那恐怕在下就不能似今日這般禮數周全了。”說著他疾速自部下手中奪過一杆長矛,調轉矛尖用力往地上一戳,竟將一尺多長的矛頭生生插進了地下!曹操又一陣愕然。


    “再會了,大人。兵荒馬亂多加珍重……”張遼微然一笑,帶著部下揚長而去。樓異跟隨曹操幾番出生入死,自負膂力過人,眼見這矛擋在了大門口,使盡吃奶的力氣,連拔了四五次,才將它拔出來,累得籲籲直喘。


    “此真乃壯士也!”曹操望著張遼遠去的背影不住地讚歎。突然覺得這並州軍中也有一等一的英雄好漢,若是能收服這類人物,何嚐不能為朝廷出力?可是回過身來,又見地上赫然擺著那四顆猙獰的人頭!殘酷的現實依舊還在眼前。曹操不敢再多想什麽,趕忙上了馬,帶領這武裝好的三十名家丁火速趕奔自己的大營。


    在這個時候,兵權就是命根子,丟了兵權就等於丟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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