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必領了曹操之命,不敢攜帶從人,懷揣著表章單人獨騎混過成皋關。經過洛陽的廢墟一路向西,不到七天就趕到了天子暫時棲身的安邑,目睹的一切甚是觸目驚心。


    安邑不過一處小縣,也被西涼軍劫掠過,到處是殘垣斷壁。附近的百姓早已逃亡殆盡,田野荒廢無收,隻有落難君臣在這裏艱苦度日。


    因為縣寺殘敗不堪,皇帝劉協隻能帶著皇後伏氏、貴人董氏棲身在一座荒蕪的宅院。皇帝召會文武的時候隻能坐在空曠的院子裏,好奇的兵丁就扒在牆頭上嬉笑張望,一點兒體統都沒有。


    皇帝還算是有地方住,可相隨而至的西京大臣們就慘了,根本尋不到遮風避雨的房子,隻好帶著家眷屈居於帳篷之中,就像是一群難民。因為糧食不足,凡公卿以下官員必須自謀吃食,也就是說他們不得不自己動手挖野菜、摘野果。有些年邁老吏哪吃過這樣的苦,不是活活餓死了,就是被倒塌的殘垣砸死。更要命的是,幾路參與救駕的兵馬糧草也不富裕,也得自謀果腹之法。這幫人有白波賊、西涼舊部還有匈奴人,本就是強盜脾性,這會兒有糧食就是有命,當兵的可不管什麽官員不官員,隻要有人敢跟他們搶吃的,當即亂刀砍死。就這樣,尚書以下許多官員都命喪軍兵之手。


    即便情況這麽艱難,但大部分官員以及皇帝還是感到很慶幸,因為在安邑吃苦,總比留在李傕、郭汜手裏強。自長安二次陷落以來,李郭所作所為簡直不如畜生。先是西涼馬騰、韓遂來襲,李郭與之火並多日,然後又是他們內部鬧矛盾,李傕殺樊稠,郭汜又攻李傕。


    李傕一氣之下劫持皇帝,郭汜不甘示弱扣留公卿,兩人爭強鬥勢屢屢在長安城內外交兵,弓箭甚至射到了皇帝的乘輿上,一代名將朱儁從中調解無效,竟被活活氣死了。多虧太尉楊彪、太仆韓融、侍中楊琦以及光祿大夫賈詡明裏暗裏的策劃,皇帝終於僥幸從這兩個土匪掌中溜出,率領官員倉皇東逃。


    道路艱難缺兵少食,李郭的兵馬還在後麵緊追不舍,全依仗董卓舊將楊定、董承、楊奉竭力抵擋。即便如此,護駕軍還是屢戰屢敗,衛尉士孫瑞、大長秋苗祀、光祿勳鄧泉、少府田芬、大司農張義、侍中朱展、步兵校尉魏傑、射聲校尉沮儁等一幹忠義之臣紛紛戰歿,就連最開始忠心保駕的後將軍楊定也畏於形勢拋下皇帝叛逃。


    被逼無奈之下,皇帝劉協隻能征召白波軍首領韓暹、李樂、胡才以及流亡的匈奴左賢王去卑率部救駕,勉強逶迤至陝縣,憑借一隻小舟渡過大河,聖駕乘著一輛牛車逃到安邑落腳,繼而得到河內太守張楊的幫助,這才擺脫了李郭的追趕。


    這一路上各路救駕人馬也漸漸產生矛盾,白波部與董卓舊部爭執不休,韓暹、董承幾乎交惡。皇帝與群臣商議,隻有將他們厚加封賞以安其心,遂封張楊為大司馬、韓暹為大將軍、楊奉為車騎將軍、董承為衛將軍,把三公以上的開府之職封了個遍,這才避免內鬥。


    王必在殘垣斷壁之間遊移著,眼見四下裏都是麵黃肌瘦的官吏,一個個深服破爛打著補丁,玉帶雕飾都被軍兵搶走了,有的手裏拿著鋤頭,有的幹脆就用笏板挖野菜,簡直成了一群乞丐。而城池廢墟之間,到處是帳篷,有大有小形形色色,軍兵幾乎與官員雜居一處,腐黴的氣味到處彌漫,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這樣的情勢下,表章往哪裏遞,又到哪裏去尋董昭等人呢?王必腦子還算靈便,立刻想到去皇帝暫棲的院落等候,必定有官員進出來往,說不定就能遇到董昭等人。他也不曉得“行宮”在哪裏,鼻子底下有嘴,三問兩問總算尋到了去處。


    這座淒慘的“行宮”院落倒是不小,但是外牆已經破敗,大門都沒了,有不少地方是用破木頭堵上的。在打滿補丁的“宮牆”周圍,還把守著不少軍兵。可笑的是這幫人絕沒有南北二軍五營七署的氣派,分明是一群雜牌軍。有的穿鎧甲,有的穿棉袍,有的穿青布衣,還有的身披狐裘,一望便知非是漢人。這幫兵丁分屬各個派係,都怕別人獨占了皇上,所以雜處在一起,誰也別想獨攬禁衛之權。因為沒有統一的管轄,兵糧又時而不濟,一個個滿臉懈怠,用心站崗的是少數,大部分都把兵刃一撇、倚著斷壁打盹,還有的扒著牆頭往裏張望。


    王必見這幫人非是善類,便不敢過去惹麻煩,索性衝著大門尋了棵枯樹一靠,遠遠觀望動靜,仔細關注往來進出的人。


    如此耗了半個多時辰,忽然聞聽裏麵高喊“散朝!”緊接著雜亂的人群漸漸出現在大門口。這些走出來的人哪裏還像朝廷的股肱重臣?朝廷官員什麽時節穿什麽樣式的朝服是有明確規定的,可是現在春夏秋冬什麽顏色的朝服都有,有的補丁摞補丁,有的下擺碎成了布條子,有的髒得瞧不出原色。所有官員皆麵有菜色、胡子散亂,出了院子也不寒暄言語,耷拉著腦袋各自思量下一頓飯的著落。還有幾位老臣是被軍兵攙扶出來的,灰白的胡須顫顫巍巍,走一步一打晃。


    王必抻著脖子瞪著眼尋找熟悉的麵孔,但無論瞧誰都跟叫花子一般,熟人沒找著,眼睛都看花了。有心過去詢問,又怕問錯了人耽誤大事,正在慌亂之際,卻見董昭溜溜達達走了出來。


    並不是王必的眼神好,而是董昭太引人注目了。別人都是衣衫襤褸,唯有他穿戴整齊。一身青色的朝服,頭戴通天冠,披著黑綬,手持一隻短小的牙笏,足蹬厚底雲履。其實這不過是六百石散秩議郎的服色,在朝中低微得很,但如今混在落魄大臣裏,卻不亞於鶴立雞群。


    董昭年紀有四十歲左右,一張白皙雍容的胖臉,絲毫不像挨餓的樣子。他雖五官端正卻毫無特點貌不出眾,唯有上唇的胡須鬱鬱蔥蔥,就像是筆直的“一”字,頷下的胡須也黝黑濃密,油亮亮的,一看就是精心修飾過。這會兒他正氣不長出目不斜視,雙手捧著笏板,規規矩矩垂著眼皮緩步而行,就好像不是身處破敗院落,而是從巍峨的玉堂殿踏著玉階下來一樣。途經之處,守衛的兵丁紛紛點頭哈腰,似乎都知道他是從張楊處來的,誰也不敢輕易招惹。


    眼見他慢吞吞走出人群,已經離兵丁很遠了,王必這才迎上去,作揖道:“董大人,您近來可好啊?”


    董昭微微抬了一下眼皮,隨即又垂下去,低聲道:“是你啊,怎麽又跑到安邑來了?”


    “奉我家使君之命,前來送謝恩之表。”


    “哦。”董昭隨口答應。


    “另外,有一事相求……”王必瞧瞧四下無人,湊前一步把聲音壓得更低,“董承串通袁術踞險守關,不讓我家使君的兵馬西進迎駕。大人有沒有辦法打通關節,放我們兵馬入關呢?”


    董昭腳步停頓了一下,又繼續往前走,緩緩道:“你跟我走,有什麽話回到我那裏再說吧。”


    “諾。”王必答應一聲,不即不離地跟在董昭身邊。眼瞧著他不緊不慢邁著四方步,王必暗暗思量這個人的履曆:董昭字公仁,生於濟陰定陶,因為是兗州人士,所以對控製兗州的曹操特別青睞。他出仕其實很早,還在黃巾平定之初,先朝名臣賈琮任冀州刺史時,他就已經擔任癭陶縣長了,那時以清廉著稱。後來天下大亂,他投靠袁紹,擔任钜鹿太守。黑山軍趁著袁紹與公孫瓚交戰的時機打破鄴城,殺死魏郡太守栗成,袁紹戡平後就讓董昭接任了魏郡太守。那魏郡是袁紹的根本所在,能把這樣重要的職位交給董昭,足見對他的器重。但就是這麽融洽的關係,卻突然出現了裂痕。董昭的弟弟董訪在張邈帳下效力,因為呂布的事情袁紹與張邈鬧出分歧,兩家漸漸為仇作對,董昭頗感不安,每每想起袁紹處死昔日心腹劉勳、張導之事便覺不寒而栗。他向袁紹編了一個瞎話,說是替袁紹去西京拜謁天子,卻轉身投靠了河內太守張楊。


    張楊其人不怎麽成氣候,既無文韜也乏武略,為人卻很厚道,頗有容人之量,董昭便將就著在他帳下混日子。直到王必奉曹操之命往西京上表,半路被張楊扣留。董昭雖未與曹操見過麵,卻極力為其美言,不但使王必順利通過,而且使張楊與曹操互派使者結成盟友。再後來天子擺脫追兵到達安邑,董昭又代表張楊前去拜謁,被任命為議郎。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有三重身份,既是正牌子的朝廷大臣,又是張楊的屬下,進而還是曹操在朝中的代表。這三重身份完全是董昭自己營造出來的,可謂狡兔三窟,有不同的出路可以選擇。董昭絕對是一個聰明人,官場上曆練十餘載,自然曉得該走哪條路。不過他心細如發,事情自然會做,但是話還是盡量少說為妙。


    求人辦事總得客氣客氣,王必見他始終不言不語,隻得沒話找話道:“董大人在這裏住得可還習慣?是不是苦了點兒?”


    “還湊合吧,領到一處帳篷,權作休沐之所。”


    這叫什麽休沐之所,到了這步田地還一嘴文詞兒呢!王必想笑又不敢笑,接著問:“糧食可還有?”


    董昭點點頭:“臨行之際張楊給了我不少糧食,全叫我分給其他大臣了,現在跟大夥一樣吃野菜羹。”


    王必瞧了瞧董昭豐腴的麵龐,這哪裏像靠野菜果腹之人呢!董昭根本沒看他一眼,就知道他不信:“你不信?不瞞你說,就是有珍饈美味我也不吃,本人食素二十年矣。”


    “啊?!”王必吃了一驚,“二十年……都吃素嗎?”


    “你不通養生之法啊。”董昭邊說話,邊不緊不慢往前走,“把蔬筍野菜燉成爛爛的羹,這比什麽都好。”


    王必是窮當兵的出身,喜歡喝酒吃肉的,一想到那綠油油的東西便覺得惡心。


    董昭似乎是尋到一個自己喜歡的話題,打開了話匣子:“我早年曾見過南陽張仲景,與他探討過延年健體之道。若人能養慎,不令邪風幹忤經絡,五髒元真通暢,便不會生病。清淡、少食、食素、食熱皆是大有裨益的……清淡者,利克化助腎水;少食不傷脾胃;食素抑胃肝之火。至於食熱嘛,自燧人氏為烹,世人無需克化寒食,這可是長生延壽之道。不信你也試試,取五穀雜糧與野菜合燉為羹實在勝於神農氏良藥。”他說著說著笑了,謹慎的臉上露出一絲得意,“雖說大丈夫當勤於文武建立功業,但體質乃萬事之根本,不可不慎啊!”


    王必可沒心思聽他暢談養生之道,但又不好打斷,隻給他個耳朵,低頭跟著往前走。董昭邁著四方步不緊不慢的,好半天才帶著王必回到他的“休沐之所”。雖然是托了張楊的人情來的,但他也隻是住在一個狹小的帳篷裏,一張床榻、一張幾案、兩支杌凳,外加一箱子書簡筆墨,這就算是全部家當了,另有一個老仆照顧起居。


    董昭一進帳就把老仆打發出去了,謹慎地放下帳簾,親自搬過杌凳,讓王必坐下。王必來了半晌,一點兒正經事還未商量呢,哪裏有心思坐:“董大人,您不必客氣了,咱們還是談談打通道路之事吧,您可有什麽辦法?”


    “不忙不忙!我給你倒水喝。”董昭說著拿過兩隻粗碗,又抱過一隻壇子,一邊倒水一邊說,“這可不是普通的水,乃是半夏、厚樸浸泡過的,合張仲景之方,可以健脾胃防疾病。”


    王必強忍著性子,瞧他慢慢悠悠把水倒完,才央求道:“大人,我一路而來著實不易,還請您多多幫忙啊。”


    董昭沒答話,穩穩落座,喝了口水才道:“曹兗州之表文何在,可否容我一觀?”


    王必略一猶豫,還是笑嗬嗬道:“這有何不可?若非您前番相助,我家大人也不可能受封兗州牧啊!”說著從懷裏掏出表章交給他。董昭小心翼翼褪下錦套,展開竹簡觀看:


    〖入司兵校,出總符任。臣以累葉受恩,膺荷洪施,不敢顧命。是以將戈帥甲,順天行誅。雖戮夷覆亡不暇,臣愧以興隆之秩,功無所執,以偽假實,條不勝華。竊感譏請,蓋以惟穀。〗


    “妙哉!妙哉!”董昭撚著胡須連連點頭,“此表文字雖不長,措辭卻周到至極。一者,表明心誌不忘皇恩;其次,闡述征伐順天應人;再次,謙遜得體不顯傲慢……曹孟德果真不凡,不但精通兵法善於征戰,撰寫文章也是一流啊!”他看罷讚歎不已,卻不忙著卷起表章,順手攤在桌案之上。


    王必可不想聽他這些廢話,急急渴渴催問道:“董大人,表章您也看了,究竟如何處置,您倒是說句話啊!”


    “你忙什麽啊?”董昭都懶得看他一眼,兀自盯著那份表章,用右手手指在左掌中比比劃劃。


    王必也拿他沒主意了,幹脆坐在一邊看著他。好半天董昭才比劃完,不緊不慢坐下來,端起碗來咂摸一口水才道:“打通河南道路之事並不急於一時。如今幾家勢力明爭暗鬥,若不能將他們穩住,即便曹使君兵進成皋也不能總攬朝政。”


    王必的心涼了半截,等了這慢性子半天,就得來這麽一句話,連連搖頭:“董大人啊,我知道您很為難,但此事就沒有回旋餘地嗎?”


    “你別忙啊……今護駕之眾大致可分為五派,咱們需要權衡利弊而行。”董昭晃悠著手中的水,娓娓道來,“首先就是張楊,他現在屯駐在野王縣,正忙著派人修繕洛陽皇宮。不過他似乎無意躋身朝堂,僅僅是救時而已,況且已經與曹使君和睦,縱然不會幫忙,也不至於給曹使君添亂。再有匈奴右賢王去卑,他到此間一是為漢廷出力,二也是因為部族內亂流亡於外,所以匈奴一派也不算什麽問題。”


    說到這兒他忽然抬起頭來,話鋒一轉,“麻煩的是後麵兩派。第三派是白波賊韓暹,如今他的兵馬最多,因保駕之功受封大將軍,兼領司隸校尉,他不但參與朝政,而且在河東還駐紮著其同黨李樂、胡才。這第四派是董卓舊將董承,此人自稱是永樂太後的族侄,莫看他兵馬不多,卻頗得當今天子聖眷,與國丈伏完關係甚好,皇上親口叫他舅舅,還納了他女兒為貴人。這兩派現在頗有實權,無論如何都是反對曹使君來分肉吃的,不過好在他們之間的矛盾也最大。”


    王必已經沒耐心了,悻悻道:“說了半天,還是沒人能幫我們使君一把了嗎?”


    “非也非也。能幫忙的我看就是最後一派——楊奉!”董昭把水喝幹,空碗往桌上一撂,“楊奉這個人有雙重身份,他早年也是白波帥,後來歸附董卓為將,與這兩派都有些關係,但哪一邊也沒拿他當自己人,所以隻好自立山頭嘍。論實力他不及韓暹,論聖眷他比不上董承,要想有所作為就必須尋找外援,曹使君不妨暫時與楊奉聯合,牽製另外兩派。”


    “這叫什麽主意,豈不是為別人做嫁衣?”王必白了他一眼。


    “現在這個時候幫別人就是幫自己,多拉攏一個朋友就少一個敵人。張楊、去卑已經不成問題了,再拉攏一個楊奉,就可以專心對付董承、韓暹。隻要他們之間出現一個公敵,事情就妥了。”


    王必似乎明白一點兒:“您的意思是……”


    董昭目光炯炯地望著他:“先拉攏到楊奉,再把董承、韓暹這兩派的任意一支爭取過來,曹兗州就可以作為四派勢力的盟友領兵進駐河南。名義上是替他們對付公敵,實際上隻要一入河南,憑曹兗州之才智,用不了什麽力氣,就可以把他們全收拾掉。你放心吧,時間夠用的。安邑小縣不是藏龍之所,過些日子聖駕必定要回轉洛陽,這一路上還指不定鬧出什麽變故來,叫曹兗州靜候時機好了。”


    “成!”王必一拍大腿,“我將表章上交之後速速回轉,將此事稟報我家使君,請他盡快與楊奉溝通。”


    董昭搖搖頭:“此事宜早不宜晚,你這一去一返太耽誤時間。還不如馬上前往梁縣拜謁楊奉,表明結盟之意,先斬後奏把這件事趁早辦成了呢!”


    “瞧您說的,這麽大的事我豈能擅自做主?再說沒有使君的文書,他楊奉能信我的話嗎?”


    董昭的鼻子抽動了兩下,白皙豐腴的臉上露出鄙夷之色:“王主簿,你是不是不敢去啊?”


    王必一向是吃蔥吃蒜不吃薑,最怕別人瞧不起,眉毛一挑:“大人如此小覷我王必嗎?我披荊斬棘獨往西京都不怕,見一趟楊奉算得了什麽?隻是沒有我家使君的書信表記,我去也是白去啊!”


    董昭冷笑一聲:“現在若有一卷曹兗州的書信呢?”


    “那我就敢去!”


    “此話當真?”


    “當真!”王必有點兒掛火。


    董昭捋捋胡須:“那我替曹使君寫一卷書信給楊奉,你看如何?”


    “你是說……偽造?!”


    說寫就寫,董昭展開一卷空白的竹簡,又掃了一眼曹操的表章就揮筆寫起來。王必隻見他下筆有力字跡剛勁,與曹操的筆體一般無二,看得冷汗都下來了。更可貴的是,董昭早已打好了腹稿,文不加點下筆如飛,語句通順入情入理,不多時一卷偽造的書信就寫成了。接著他忽然站起身來,似乎把全身力道都用在腕子上,筆走龍蛇般留了一個“兗州牧曹操”的落款。


    “可惜沒有印……不過書信不加印更能顯出謙卑之意。”董昭說罷,從頭到尾默念了一遍,這才對王必道,“喏,你看行不行?”


    王必都沒敢拿起來看,撅著屁股歪著腦袋讀道:


    〖吾與將軍聞名慕義,便推赤心。今將軍拔萬乘之艱難,反之舊都,翼佐之功,超世無疇,何其休哉!方今群兄猾夏,四海未寧,神器至重,事在維輔;必須眾賢以清王軌,誠非一人所能獨建。心腹四支,實相恃賴,一物不備,則有闕焉。將軍當為內主,吾為外援。今吾有糧,將軍有兵,有無相通,足以相濟,死生契闊,相與共之。〗


    通讀完畢王必已經汗流浹背,把這封信與表章仔細對比,不但字體筆畫難辨真假,就連語句措辭都頗有曹操的風格:“董大人,這封信足可以假亂真。您好……好厲害啊!”


    “王主簿,既然有了書信,你就辛苦一趟吧,這可全是為了曹兗州好啊。”


    “我去!”王必擦了擦汗,“沒想到您還有這本事。”


    “這算不了什麽,偽造文書的事我幹了不止一回兩回了。”董昭搓了搓手,信口道,“當年袁紹任我為钜鹿太守,郡中孝廉孫伉等人意欲叛迎公孫瓚,我就偽造袁紹的公文把他們斬首了。”


    王必忽覺毛骨悚然:讀書人可不簡單,隻要動動筆杆,就可以把人命玩弄於股掌之上!


    董昭低頭又瞅瞅自己偽造的書信,時而點頭時而搖頭,似乎還有些細微之處不甚滿意,遺憾地喃喃道:“曹孟德筆跡蒼勁有力霸氣十足,這也是字如其人。吾能得其形,卻不能盡得其神……”


    “我看這已經夠了,蒙騙楊奉那等粗人足矣!”王必說著就要卷起竹簡。


    “忙什麽!讓墨跡徹底幹透了。”董昭厲聲製止道。


    “諾,聽您的。”王必徹底服了,趕忙撒開手,“是不是所有人的筆跡您都能臨摹幾筆呢?”


    董昭在帳中來回踱著步子:“非也、非也,天下有三家筆跡,我董某學不來。”


    王必見差事有了著落,便不再著急了,緩緩坐下喝著水投其所好問道:“哪三家呢?”


    “頭一位就是先朝名將張奐和他的兒子張芝、張昶,他們父子的草書不亞於先朝孝章皇帝,恢弘流暢堪稱一絕,我親眼見過。連下筆之處都找不到。”董昭搖著頭,似乎心有不甘,“再有就是師宜官、梁鵠這對師徒。正篆寫到他們那個境地已經是登峰造極了,好到極致的東西往往看不出特點,越是沒特點越不好學。”


    越是沒特點越不好學,王必聽這話倒像是至理名言,也來了興趣:“您方才說三家,還有誰?”


    董昭卻笑了:“再有你就知道了,尚書仆射鍾繇。鍾元常的字自成一體,幽深無際古雅有餘,我幾度臨摹,可就是學不像。”


    一聽到鍾繇,王必又想起了正事:“董大人,此番我家使君之事,是不是還要請鍾繇、劉邈、丁衝幾位大人參詳參詳?”這幾個人都曾為曹操聯絡西京出過力。


    原以為董昭一定會讚同,哪知他連連搖頭:“我看不必了,大家要是都上疏美言,暴露的就太多了。現在多少雙眼睛互相盯著,決不能讓董承、韓暹覺察出曹使君在朝中有勢力。”還有一層意思不能點破,董昭可不想有別人同他一起在曹操麵前分享功勞。


    王必沒考慮那麽多:“說的也是,還是得藏一藏鋒芒……這墨跡已經幹了吧?”他生怕有人進來,想要將它卷起來。哪知董昭忽然攔住他,抓起墨跡方幹的竹簡往地上一扔,又踏上一足,用力搓了幾下。


    王必看傻了:“好不容易寫出來,您這是幹什麽呀?”


    董昭俯身將它撿起來,吹了吹上麵的浮土,見竹簡已經有了斑斑劃痕,才滿意地卷起來,又扭身在桌案上擇出一個最破的絹套將竹簡裹好交到王必手裏:“此番到安邑,有人注意到你嗎?仔細想想!”


    “沒有……絕對沒有!”


    “很好。”董昭打量他一陣,緩緩道,“上表之事就交給我吧,你不必操心了……現在我要你在地上打幾個滾。”


    “什麽?!”王必以為他玩笑,但瞧他滿麵嚴肅又不像說笑。


    “給楊奉的信我故意做舊,你也得裝得狼狽一點兒。”董昭捋捋胡須,“一來是讓楊奉看看你道路勞苦,更顯出曹使君的誠意。二來你也可編幾句瞎話,說不單是董承,連韓暹也阻攔你前行,蓄意破壞他和你家使君的聯合,給他們之間再製造點兒矛盾。”


    “說這樣的謊話,楊奉一問韓暹不就戳穿了嗎?”


    “你放心吧!”董昭冷笑一聲,“話由著你說,他敢去問嗎?即便敢問,韓暹能說實話嗎?即便韓暹說實話,楊奉他又肯信嗎?都互相提防著呢!”


    “您真高!”王必連伸大拇指,這會兒真是心悅誠服了。


    “你還不明了目前的形勢,我打個比方說吧。當今皇上好比是一隻金碗,李傕、郭汜好比兩個無知小兒,楊奉、韓暹、董承等人就好比是一群市井之徒,而曹兗州就是一個正經的官人。現在有兩個無知小兒手托金碗行走在鬧市之上,隻知其貴而不知其所以貴,結果引來一群市井無賴搶奪。這幫人越湊越多,你爭我奪大打出手,鬧得不可開交。最後從路邊溜溜達達走過來一個官人,把金碗一沒收,這幫無賴全部下大牢!然後……”董昭說著把手一揮,做了個斬首的姿勢。


    “哈哈哈……這個比喻倒是恰當。”王必仰天大笑。


    “不怕他們人多勢眾,人越多越好。莫說五派,十派二十派才好呢!這些人都是跳梁小醜,根本沒資格跟曹兗州鬥,真正最難抵擋的對手是……”


    “是誰?”王必關切地問。


    真正的對手不是別人,就是當今天子。這個十六歲的小皇帝與以往的懦弱之主有天壤之別。劉協自幼無父無母,沒有宦官伺候,生於憂患之中,吃過苦、挨過餓、遭過難、見過仗,有著非凡的智慧與魅力,把一幹西京老臣緊緊拉攏到自己身邊,而且頗知民間疾苦。


    這樣一個皇帝,做過董卓的傀儡、李傕的傀儡,怎麽甘心再讓曹操淩駕於他頭上呢?他才十六歲,以後的機會還多著呢……董昭心裏似明鏡一般,卻不好對王必直言,隻是搖了搖頭,苦笑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難辦的事還在後麵,叫曹使君作好心理準備吧!”


    “哦。”王必不明就裏,便隨口答應了一聲。不過他對董昭其人卻看得很清楚——這個人絕不是傳統的士大夫,他擅長耍陰謀詭計,而且連曹操的麵都沒見過就敢替人家謀私利,看似慢慢吞吞卻敢於弄險,在仕途上的野心遠遠多於對大漢朝的忠心。胸有城府之深,暗藏山川之險,就是指董昭這種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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