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嚇江東


    徐庶降曹之後,曹操也曾特意召見,怎奈一問三不知,半分劉備的軍情動向都不吐露。曹操心中氣惱,但念在他因老母被擒而降,有孝子之名,也未加怪罪,給他個冀州從事的小官,遠遠打發他北上。至於劉備兩個女兒,曹操更不屑一顧,命令誰搶來的就賞給誰,兩個女孩落入士兵之手,下場自然可悲。


    曹軍雖然未能擒獲劉備,但順利接管江陵,保住了輜重糧草,也掌控了通往長沙、武陵、零陵、桂陽四郡的長江要道;後方曹仁、曹洪及於禁等七軍也陸續抵達襄陽,牢牢掌控局麵;房陵太守蒯祺也遣使至江陵表示歸順。至此除劉琦立足的半個江夏郡以外,荊州所有郡縣盡數落入曹操之手。


    曹操認為大局已定,所以到達江陵後並未急著進一步追剿劉備,而是忙於安撫人心。他一口氣表奏蒯越等十五位降臣為列侯,又辟用王粲、傅巽、裴潛等為掾屬,此外還忙中抽空辦了件私事——把好友王儁的靈柩迎回江北。


    王儁生前在武陵隱居,因南北交戰客死他鄉,草草安葬於當地,如今曹操點名要將他歸葬汝南,可驚動了南荊州的官員們。武陵太守劉先、長沙太守張機、零陵太守劉度、桂陽太守趙範都是劉表舊部,如今荊州易主變化重大,要保住自己的位子就得伺候好新主子,自然竭盡所能要把這第一份差事辦妥當。四位太守商量了一番,最後公推劉先為代表,率領四郡功曹前去啟墳,將王儁的棺槨修飾一新,隆重運回江北,一路上車船儀仗甚是威嚴,比朝廷公卿的殯葬都氣派——這位一輩子沒當過官的隱士絕對想不到,死後還能風光一把。


    江北方麵更為隆重,曹操不僅設下祭壇,還親率眾文武臨江迎接,旌旗隊伍密密麻麻排列於江邊。劉先的船悠悠蕩蕩渡江而來,曹操居高遠眺百感交集,一別二十餘年,沒想到再重逢時已成生死相隔,不禁淚灑長江。


    劉先親自抬櫬登岸,曹操與許攸、樓圭左右扶柩送至祭壇,一幹文武紛紛上香叩拜,又是作誄(lěi)文,又是獻祭酒,最後派樓圭護送棺槨回汝南下葬。等這些事忙完了,劉先才與四郡功曹獻上表章。曹操很體諒,宣布依舊由四位太守管轄四郡,待戰事結束另有封賜。四功曹圓滿完成任務,紛紛道謝起身;劉先卻低著頭長跪不起。


    “劉郡將為何不起?”曹操問。


    劉先叩首道:“昔日曾冒犯丞相,故而請罪。”當年劉先奉劉表之命出使許都,與曹操當殿辯駁,斥之為豺狼武夫;如今曹操變成了上司,心中豈能安穩?


    曹操一笑置之:“老夫已有令,荊州吏民與之更始,過往之事概不追究。當年你出言頂撞乃是出自對劉景升的忠心,不但無罪反而可彰,朝中不少大臣都很欽佩。我看你也不必當太守了,去許都擔任尚書,與荀令君他們處理朝政吧。”


    太守食二千石俸祿,尚書雖然隻有六百石,但卻參與國家大政,責任反而更大。劉先感恩不盡,又把隨船而來的零陵名士劉巴引薦給曹操。這位劉先生年紀不大,卻頗有些名氣,劉表幾度征辟,甚至舉其為茂才,他都不願出仕,如今曹操一到他便肯來投效;曹操甚覺臉上有光,又是頭一個自江南投奔的,理當擁彗折節樹為標榜,於是當即任命劉巴為軍謀掾。剛剛封罷又有文聘、張允來報,荊州各郡戰船都已調撥完畢。曹操大喜,率領眾人一道巡閱水師。


    曹營文武雖久經沙場,但大半不懂水軍,昔日在黃河抗擊袁紹,指揮些民間征調的小船就以為很了不起了,長江上乘風破浪的戰船是生平第一次見到,真是大開眼界——寬闊的江邊停泊著大大小小數百艘船隻,有的高達數丈,上有樓閣,有的又細又長,恰似織梭,旌旗林立風帆如雲,密密麻麻鋪滿港汊。連曹操都看得眼花繚亂,指著最大的一艘戰船讚道:“這船好威武,竟有三層閣樓這麽高!”


    張允笑嗬嗬湊了過來:“丞相往昔征戰皆在北方,河水淺窄故而舟楫亦小,征戰大江之上自然要用大船。此船喚作‘樓船’,長十六丈,四道桅帆,設三層樓閣,能容下數百人。這艘就是為您預備的,相當於中軍大營。還有幾艘稍小些的,可以分給諸位將軍。”


    曹操欣喜若狂,已按捺不住激動:“好!老夫縱橫半世終於也要飲馬長江了……那又是什麽船?”他又指向遠處幾艘長有數丈、牛皮蒙頂的大船。


    張允又道:“此船名曰‘艨艟’。以生牛皮覆背,兩廂開孔劃槳,前後左右各有弩窗、矛穴。這種船敵人弓箭射不透,又不易接近,故而護衛主帥樓船最佳。”


    曹操雖不曾打過水戰,但觸類旁通也瞧出點兒門道:“敵人固然不能接近,但自己人也不易殺出,此並非能戰之船。”


    “丞相天生睿智,一看一個準!”張允介紹之餘還不忘了拍馬屁,“艨艟乃運兵、守備之用,兩軍相爭要靠‘鬥艦’。就是那種!”他伸手指引,“這種船的舷上鑄五尺高的女牆,上有頂棚,前豎牙旗,後置金鼓。士兵立於其中,以長矛、大戟格鬥,打仗主要還是看它。荊州水軍鬥艦百餘艘,可布兵三四萬人……”


    “三四萬?”曹操突然打斷,“江東孫權有多少水軍?”


    張允輕蔑一笑:“孫權麾下善戰水師總共也就是三四萬,咱們僅鬥艦就可布兵這麽多,遠遠勝之!您看那幾十艘船,狹長堅厚,前有觸角,上插利刃,此船號為‘冒突’,隻要借水力衝撞,就能將敵艦刺透。”跟這幫不通水戰的北方佬一比,張允快成聖人了,指指點點如數家珍,“再看那十幾艘,通體漆紅,小巧輕快,行速最疾,此名‘赤馬’,用於巡察引航,相當於陸地的斥候。再有就是普通兵船了,最大的也有十二丈長、一丈六寬,每船善戰之士二十六人、操槳水兵五十人、舵手三人,還有弓弩兵、大斧兵、撓鉤兵若幹,也能容下近百人。”


    樂進就跟在他身後,一臉懵懂不禁發問:“兩軍接陣以兵刃長利為優,要斧手、鉤手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兵做什麽?”


    張允笑道:“將軍所言差矣!水戰乃是先用弓弩遠射,近處再以槍矛格鬥,兩軍接戰之時,需鉤住敵人船舷,用大斧砍斷敵人護板,士兵才能衝上敵船。這水戰之法千變萬化奧妙甚多啊……”他越說越得意,眉飛色舞口沫橫飛。非但樂進、夏侯淵這幫武夫愁眉苦臉,就連荀攸、許攸、程昱等都覺墜入五裏霧中,心下漸漸不安——二十年的陸戰經驗到江裏全然無用,這完全是另一種戰法。


    曹操卻滿不在乎,進一步問道:“總的算來共能裝備多少水軍?”


    張允想了想道:“所有的戰船,再加上征調的小舟、漁船,足以乘載六七萬人。”


    “足夠了。”曹操心裏有數——六七萬是上船的,餘下陸軍還有三五萬,另外襄陽城還屯有於禁等七軍。曹軍總數將近十五萬,打破江夏就像撚死螞蟻一樣容易。


    “請主公登船。”張允指揮親兵搭好一扇舢板。曹操當先闊步,帶著大夥登了船。


    樓船之上視野更為廣闊,曹操望著滾滾東流的長江,密密麻麻的船隻和兩岸茂密的山林,越發神清氣爽。許褚手指北方道:“主公快看,公子們到了!”曹操臨舷而望——在侍衛簇擁之下,大大小小一群子侄說說笑笑策馬而來。


    這些公子名義上隨軍打仗,實則不過是沾沾功勞,根本沒到前線,半路就留在譙縣老家了,這些天就是遊山玩水。不僅沒動一刀一劍,留守譙縣的將軍曹瑜還得時刻派人保護。曹衝見父親站在巍峨的樓船上,不禁放聲高呼:“好大的船!爹爹好威風!”


    “哈哈哈……”曹操自鳴得意,也揮了揮手。曹衝是他心中內定的繼承人,此番帶出來,就是要給他一個從軍征戰的名頭。雖然隻有十四歲,但加冠之後便可視為成人。原先曹衝梳著總角的發髻,模樣頗為可人,要給他攏發上簪,曹操還真不舍得。哪知換完裝一看,戴著峨冠的曹衝更顯俊俏,確實有些大人模樣了,曹操豈能不喜?


    諸公子剛剛登船,曹操一把將曹衝攬到身邊:“老夫已決定,就從水陸進發直逼江夏。此番陳師江表,我父子要並肩而戰!”


    十四歲的孩子懂得什麽叫打仗?但曹操這麽說,無人敢反駁,有些知道曹衝底細的還一味逢迎:“小公子少年神勇,真乃良將之才。”


    曹操又一指夏侯尚:“伯仁,我任命你為中軍司馬,即日起隨軍聽用。”中軍司馬是主帥的重要膀臂,夏侯尚二十出頭未經戰陣就得此要職,固然這小子有些才能,但更重要的是他娶了曹真之妹,乃是曹家的女婿。荀攸等人暗暗咋舌,可又不好說什麽——畢竟整個軍隊都是他曹某人的。


    曹植最喜結交文士,給父親和諸位長輩見過禮,便忙不迭詢問:“宋仲子、邯鄲子淑,兩位老先生可在?晚生前來拜謁!”說罷對著荊州群僚深深作揖。


    “公子豈可屈尊,折殺老朽了。”宋衷、邯鄲淳趕忙出來給這個年輕人還禮——這年頭麵對權貴,名士也越來越不值錢了。


    曹植滿麵笑意:“這位就是仲子先生吧?您校訂的《六經》被人轉抄已流於北方,晚生看了由衷敬佩。身在亂世而存先賢之學,此乃造福後世之功。”


    “公子過譽。”宋衷也很客氣,“昔日蔡伯喈曾在洛陽東觀校經,鐫刻石碑立於太學,可惜董卓縱火毀於一旦。亂世之中做學問的人少了,所謂朱砂不足紅土為貴,在下隻是想為後學之人提供方便,若今世不為,恐後人所傳之書皆謬誤也。其實我才智平庸,遠遠不及邯鄲先生。”


    他口中的邯鄲淳字子淑,潁川人,少時便以文章馳名,他享譽士林之時曹植還未出生呢。如今他已年逾古稀,昔日的瀟灑才情已成過往雲煙,當了大半輩子太平文士,嬉笑怒罵風流快活,沒想到老了趕上天下大亂,一把年紀逃到荊州避難。曹植連連作揖,說話很是謙卑:“老先生的《曹娥碑》,晚生很欣賞,曾瞻仰過拓本。”


    聽晚輩提起《曹娥碑》,邯鄲淳滿是皺紋的臉上不乏得意之色,他本生性詼諧,諒這船上再沒有比自己年長的人,索性賣起老來:“昔日蔡伯喈遭宦官陷害逃官在外,避難到過會稽郡,也曾專門渡江去看那塊碑,當時天色已晚看不清楚,他又未帶引火之物,便用手觸摸、心中默念。讀罷又在碑陰親手刻了八個字的批語。”


    “哦?”連曹操都被他的話勾起了興致,“不知寫的什麽?”


    邯鄲淳捋了捋白胡子,神秘兮兮道:“黃絹幼婦,外孫齏(ji)臼。”


    “這四樣東西根本就不挨邊嘛!”眾人無不搖頭。


    “此乃謎語,大夥不妨猜一猜。”


    曹操父子皺眉凝思,其他人也各動腦筋,費了半天勁,時隔半晌竟無一人猜出。


    “在下知道!”忽然有個年輕掾屬從人群中走出來。曹操抬頭一看——是諫議大夫楊彪之子楊修。他出征前剛剛被辟入幕府,曹操用他與其說是重其才,還不如說是牽製其父。


    楊修作了個羅圈揖,笑道:“黃絹,乃有色之絲也,合在一起是‘絕’字。幼婦,乃少女也,合在一起是‘妙’字。外孫,乃女兒之子,合成一個‘好’。齏臼,齏乃辛辣之物,臼乃容器,意為受辛,合在一起便是‘辭’字。連起來就是……”


    “絕妙好辭!”曹植脫口而出,“難怪老先生這般榮耀!”


    曹操撫掌而笑:“妙!邯鄲先生的碑文妙,蔡伯喈的謎語妙,德祖解得也妙。”


    “後生可畏,後生可畏……”邯鄲淳很欣賞楊修。曹植更是青睞,朝他微微拱了拱手,楊修也朝曹植施了一禮——這對年輕人四目相對,竟有些相見恨晚之感。


    曹操又道:“未知老先生散居荊州可有新作?”


    邯鄲淳歎了口氣,先前的自傲霎時不見,似乎有些無奈:“老朽年邁昏聵,也懶得做什麽正經文章了,這些年專門摘錄一些詼諧之事,想編成一部書,名曰《笑林》。”


    “《笑林》?”曹丕最喜歡這類東西,“想來一定言辭可笑,老先生可否講上一篇,我等洗耳恭聽。”


    “好啊,老朽就說一則笑話供丞相與諸位大人解頤。”邯鄲淳提了口氣,“話說平原郡有個複姓陶丘的人,娶了渤海郡一位女子。其女容貌甚美,夫妻和合相敬如賓。忽有一日,其妻之母來探望女兒,陶丘見後很不高興,沒多久就把妻子給休了……”


    “為什麽?”曹丕忍不住插話,“是他嶽母招惹他生氣了?”


    “那倒不是。”邯鄲淳娓娓道來,“他妻子也是不明就裏,於是問陶丘自己錯在何處,她丈夫坦言道‘我見你娘又老又醜,女兒都隨母親,想必你將來也是那等模樣。故而提前休了你這醜婆娘!’”


    眾人盡皆莞爾,樂進、夏侯淵那等武夫更是前仰後合。


    邯鄲淳也笑了:“《笑林》大抵不過此類,但求博君一笑。不過凡事細細想來還是有道理的,如果說這陶丘根本就是個愚人,我看也未見得,他倒很懂得‘居安思危’。”這麽一解,眾人笑得更厲害了,他卻兀自說下去,“居安思危雖不可用於夫妻之愛,但卻是為國者時時都要記住的。倘若坐擁強盛藐視天下,恐怕就要吃大虧啦!”


    荀攸眼前一亮——此公老而彌辣,有曼倩遺風。


    這世上專有一種人,什麽大道理都懂,無奈世道紛亂沒人肯信他的話,故而嬉笑怒罵。表麵上看是詼諧找樂,實是暗藏玄機譏諷時弊,前朝有個東方朔,而邯鄲淳也屬此類。


    曹操卻隻顧著笑,全然沒把後麵的話聽進去,轉而對眾人道:“好好好,邯鄲先生的《笑林》咱們算是領略了,過幾日老夫再帶諸位共覽《曹娥碑》。”


    許攸越發笑道:“阿瞞,你笑暈了?那《曹娥碑》在江東上虞縣,孫權之地如何去得?”


    “馬上就不是他的了。”曹操嘿嘿冷笑,“老夫決定對江東開戰,趁今時之勢將劉備、孫權一並剿滅。”


    他突然冒出這麽句話,所有人的笑容都驚回去了。


    眾人目瞪口呆半晌,荀攸才想起勸諫:“孫氏坐斷東南屢戰屢勝,未可輕視。還請主公先剿滅劉備,日後再議出兵江東之事。”


    曹操輕蔑地哼了一聲:“軍師此言差矣。老夫擁兵十餘萬,合孫劉之眾不及老夫一半,有何懼哉?”


    荀攸心想——當年你在官渡,兵力也未及袁紹一半,結果又如何?但話不敢這麽直著說,想想又道:“與孫權相鬥乃是水戰,非我軍所長,恐不能……恐一時不能得勝。”荀攸自荀氏被曹操猜忌以來說話分外小心。


    “軍師行事太過拘謹。”曹操手指張允、文聘,“你道江中不利,荊州之將不也久經水戰嗎?他們做先鋒,老夫雄兵在側,踏平江東有何不可?”


    文聘好勇爭強,張允一心富貴,都連聲附和。蒯越心裏卻在打鼓,荊州水軍雖眾,純屬守備極少出擊,與孫氏相鬥從未占過上風,何況剛剛易主士無鬥誌,靠他們並不保險。但他一介降臣,又被人家捧得這麽高,怎好說喪氣話?


    曹操把一切都看得很樂觀:“興許還用不著動武呢!天下大勢已定,說不定孫權能識時務不戰而降。昨天有消息傳來,劉備已派人渡江,意欲與孫權勾結。我料劉備勢弱必依孫權,可能過不了多久孫權就會把劉備的腦袋給老夫送來。去年公孫康不就這麽幹的嘛!”


    奮武將軍程昱出班諫言:“不敢苟同丞相之言,孫氏絕非公孫氏所能比。遼東地處偏遠,故公孫康深知丞相有所不及;然孫氏素來驍勇善鬥,今大難近在咫尺,焉有束手之理?孫權新在位,未為海內所憚。丞相無敵於天下,平定荊州威震江表,孫權有意抗爭不能獨擋。劉備小有英名,麾下關羽、張飛皆萬人敵,權必資之以禦我軍,又豈能殺之?”


    曹操卻頗有成算:“實話告訴你們,我一到江陵就開始準備了。前天我已修表發往朝廷,加封豫章太守孫賁為征虜將軍,並命令他派子為質。”孫賁是孫權從兄,當初孫策遇刺兩家妥協,曹操為曹彰迎娶孫賁之女,如今已經合巹;他給親家升官,又要求送人質,其實是暗示孫氏歸降,“孫氏願降便降,不降老夫自取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以中原之眾難道還幹不過小小江東?”


    他把江東六郡之地稱為“小小”,眾人都覺太過輕敵,卻也不敢斧正。這時有個低沉的聲音道:“明公所言句句在理,以我軍今日之勢足以威震天下,豈會拿不下江東?”素來不多言的賈詡竟站了出來。


    “還是文和見識過人。”曹操聽他誇耀自己甚覺得意。


    “不過……”賈詡的話漸漸變了味,“既然如此何必要動幹戈呢?明公昔破袁氏,今收漢南,威名遠著,軍勢浩大。若乘舊楚之饒以饗吏士,撫慰百姓,使其安土樂業,則可不勞眾而使江東稽服。”


    曹操頗感詫異:“你的意思是不打仗?”


    “正是,明公隻需保有今日之地,安撫百姓釋懷天下,使四海之豪傑盡歸中原,蟄居之誌士響應影從。過不了三兩年,江東孫氏定然傾頹,不敢與明公爭鋒,勢必具表稱降。”


    “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文和兄,人人都說你智謀深遠,如今怎麽也這般異想天開?縱然要迫使孫權歸降,也當揚威江上以兵相嚇。徒以仁德資財相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願以償?”後麵還有理由,可他沒法說——早定天下早當皇帝,他可不想再等了。


    賈詡是個人精,見曹操全然不理會弦外之音,便咕噥著:“屬下愚鈍,但憑明公做主吧。”再不發一言,耷拉腦袋退回班中。


    荀攸左思右想心中不寧,還欲再諫,卻聽曹操悻悻道:“當初我一意孤行出征烏丸,你們也是橫攔豎擋,結果又如何?多少大事等著老夫去做,你等不必多言。”


    荀攸心頭一緊——天下都安定了,“多少大事”又指什麽?他再不勸諫了,多說話隻能讓曹操多疑心,弄不好引火燒身,荀家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曹操此時此刻早把廣開言路的允諾忘得一幹二淨,叫人搬來幾案立即書寫檄文。他把小曹衝抱到腿上:“我兒字練得越來越好了,這篇檄文為父口述,你來寫。”他攥著兒子的手,邊運筆邊道,“近者奉辭伐罪,旌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


    “這就完了?”曹衝眨麽著眼睛問。他雖年紀小,也知檄文都是長篇大論辨析時局,哪有就寫兩句話的?


    “完了,這就夠孫權心驚膽寒的了。”曹操把筆一扔。群僚看著這兩句話的檄文,都覺太過傲慢。況十幾萬的人馬誇張到八十萬,也太危言聳聽了吧?


    “就這樣,大家都散了吧!”曹操再不納言,拉著曹衝徑赴船舷,“衝兒你看,對麵往東就是孫權的地盤,再過幾日也是為父我的了。是我的也就是你的,為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孩兒你呀!”


    曹衝年紀雖小,卻也隱約明白這話的意思:“父親最英明神武了,等孩兒長大能做事了,一定好好孝敬父親,不負您厚望。”曹操摸摸兒子的頭,沒再說話,隻是麵對滾滾長江開懷大笑,此時此刻他堅信自己是這世上最成功、最幸福的人。


    “丞相……”有人在背後低聲呼喚,聲音戰戰兢兢的。


    曹操回頭一看:“華先生,有什麽事嗎?”


    華佗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緩緩道:“在下想向您告幾天假,家中老妻……”


    “又病了?”曹操露出一絲懷疑的眼光。


    “我這次隻去半個月,半月後一定回來。”華佗抬起頭懇切地瞧著曹操。


    曹衝一向親近這老醫士,也幫腔道:“爹爹近來舊病沒有複發,就讓華先生走吧,反正半個月的工夫去去就來。以後還要勞煩華先生給熊兒弟弟調養身體呢。”


    曹操見兒子說情,便順水推舟:“好吧,你速去速回。”


    “謝丞相。”華佗深深作揖,“丞相對在下寬宥,我回去後會好好研究醫道。聽說荊州常鬧傷寒,我這些日子抽空尋些……”


    “好好好,你去吧。”曹操不耐煩地把他打發了。


    曹衝扶著船舷笑道:“華先生不僅是位名醫,也是讀書人,孩兒以為父親應該多聽聽他說的話。”


    “你小子也學著管老子的事來了。莫要離舷太近,有危險……”曹操微微一笑,回身環顧眾人。這會兒散了差事,群僚也都興致勃勃觀景致,趙達就站在不遠處與溫恢說笑,曹操招手把他喚過來。


    “主公有何吩咐?”


    曹操湊到他耳邊:“華佗三番兩次告假,我懷疑他所言不實。你派幾個人尾隨他回去,探探他妻子是否真的有病。倘若真有病,就賜他四十斛糧食,再延他半月假期。如果他敢欺瞞老夫,你就把他關進大牢!我看這老兒自以為能治頭風,故意借此要挾老夫。哼!我堂堂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豈能被此等巫醫之徒左右?”


    趙達諾諾連聲,心中暗想——什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上麵那一個不過是擺設,打贏這仗連擺設都不用要了。


    孫劉結盟


    諸葛亮隨魯肅過江,在柴桑拜謁孫權,表示——劉備雖然落敗,但麾下關羽還有一萬水軍,江夏劉琦之眾也有萬人。曹操遠來疲憊,為了追趕劉備,一日一夜奔襲三百餘裏,此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兵法有雲“百裏而趨利者,蹶上將”,曹操犯了兵家之大忌。而且北方人不習水戰,荊州之兵又剛剛歸降人心未穩,若是江東能出兵支援劉備,兩家並力必能擊破曹軍。


    孫權聽後寬心不少,立刻派人到鄱陽調回正在戡亂的周瑜,自己則帶著魯肅、諸葛亮馬不停蹄回轉吳縣,準備布置兵馬。哪知剛回到吳縣,壞消息就接踵而來。


    許都派到豫章一個使者,加封孫賁為征虜將軍,孫賁接受詔命意欲遣子入質,多虧老臣朱治跑去勸阻,此事才算作罷。大敵未至本家兄弟先有異心,影響實在惡劣。此事還未平息又有軍報打來,已經降服的黟、歙山越聞聽曹兵將至舉兵複叛,賀齊陷於苦戰,孫權隻得又抽兵派去支援。緊跟著曹操的檄文也到了:


    近者奉辭伐罪,旌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


    雖然隻寥寥數語,曹操的驕橫霸氣卻一覽無餘,兩軍生死之搏在他看來就像打獵一樣輕鬆。這篇短短的檄文猶如石頭投入了平靜的死水,江東群僚霎時人心惶惶。孫權甚感時不我待,不等周瑜趕回,便召集文武匯聚一堂,商討用兵之事。


    “曹操襲破劉備兵至江陵,接收荊州水軍,武陵等江南四郡也已具表稱順,其勢侵過大江。”孫權穩坐帥位朗朗而談,雖然麵色凝重,心裏卻已經有了些打算,“所幸劉備已逃往江夏與劉琦匯合,今曹操又檄我江東,意欲一吞九州,暴行天下,當此危難之際,我江東子弟當與劉備同仇敵愾,發兵……”


    “屬下有事稟奏!”一個響亮的聲音突然喊道。


    何人敢打斷主公講話?本來專心聆聽的江東文武皆感詫異,不禁側目張望,見一個年輕掾吏擠出了人群——那是奏曹掾陸績陸公紀。此人乃舊任廬江太守陸康之子。昔日孫策在袁術麾下,奉命攻打廬江,陸康據守一年染病而卒,城池終於陷落。後來孫權廣施恩德懷柔士人,把這昔日冤家之子也招進了幕府。不過陸績雖在江東,卻時時以漢臣自居,不甚得孫氏器重。


    孫權一見是他,臉色由晴轉陰:“公紀有何要事?不能等我講完了再奏嗎?”


    陸績天生是個大嗓門:“屬下以為,萬不可救劉備!”


    “為何?”


    “劉備背信棄義反複無常,叛呂布,反曹操,依袁紹,附劉表,所過之地盡皆落敗,實乃不祥之人。還有劉琦,浪蕩膏粱兄弟鬩牆,主公焉能援此不義之輩?”


    孫權氣樂了:“你所言是他二人私德,與情勢無幹。”


    “私德尚缺,何談公義?”陸績硬頂了回來,“主公與劉表連年征戰,一旦變易反助其黨,豈不讓天下人笑咱們朝秦暮楚?”


    孫權見他盡是歪理,終於壓不住火了:“大膽!誰敢這樣說?若按你這番道理,豈不要坐視曹操吞並荊州?”


    又有個年輕的聲音道:“現今之際非但坐視曹操覆滅荊州,恐怕連咱們江東之地也難以保全。”


    孫權又是一愣,轉臉觀看——說話的是主薄吾粲吾孔休。


    這個年輕人從瞠目結舌的群僚中走出來:“北方州郡盡數平定,益州劉璋、交州士燮也已遠尊朝廷,天下大半入曹操之手。主公獨以東南一隅頑抗,其勢安能持久?”


    孫權蹙眉道:“長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不許說這種話。”


    “禍在眼前豈能不談?”吾粲又施一禮,“請恕屬下直言,事到如今我江東唯有一降耳。”


    千防備萬防備,投降論還是冒了出來。


    孫權盯著陸績和吾粲,心中不禁疑惑——兩條小雜魚怎麽敢出來挑事?身後必有倚仗之人!想至此故意一拍帥案:“你二人當眾妄言,動搖人心,各打五十棍逐出幕府。”


    “主公息怒。”軍謀掾陳端出班施禮,“二人所言之事出自善意,不當加罪。”


    秦鬆也站了出來:“竊以為二人所言有理。”


    事態漸漸清晰——背後撐腰的是江北士人。秦鬆、陳端是孫策時就隨軍征戰的謀士。可他們都是徐州籍貫,現在這個節骨眼上,恐怕想放棄江東返回故土了吧?這幫人功勞赫赫威望極高,又提攜了不少後進,當然有人為他們出頭。


    孫權不便與這倆老臣翻臉,據理力爭:“江東尚有數萬可戰之兵,豈可言降?”


    “非也。”秦鬆誠惶誠恐,“江東雖稍有殷實,未為小康。四境山越驟起,內患尚不可解,何以抵禦外敵?戰事一起黎民遭難,主公父子之英明皆不存矣!屬下為主公計,亦為百姓計,當解甲歸降以全聖德。”


    陳端馬上跟進:“先主舉兵本為黎庶,今天下將安,兵戈將歇,請主公三思。”


    “哼!”孫權冷笑一聲,漫指堂上諸將,“未知列位將軍以為如何?”


    老將黃蓋性子最烈,嚷道:“此真無稽之談!老夫跟隨先主闖蕩四海,何嚐屈於人下?”


    韓當也憤憤道:“為將者報效軍前死固死耳,何談降敵?”


    蕩寇中郎將程普乃諸將之首,當年跟著孫堅、孫策幾番出生入死,說話很有分量:“二位以為江東僅是主公之江東嗎?六郡之地是討逆將軍打下來的!也是我們這些人玩命玩回來的,誰想搶走也得一刀一槍來奪,除非把我們這幫老骨頭打趴下!”


    扶義將軍朱治、征虜中郎將呂範皆是孫氏故舊,也紛紛請戰,還有一些小將也躍躍欲試。陳端卻道:“列位將軍少安毋躁,事有輕重之別。中原動蕩有敵來犯,我軍尚可一鬥。然今曹操兼北州驍勇之士,又得荊州水師合軍八十萬眾,人如龍,馬如虎,旌旗如雲,鬥艦如蛟,其勢如席卷,江東之地危如累卵。敵眾我寡強弱已分,焉能得勝?”


    可把幾位老將氣壞了,黃蓋鋼牙緊咬銀髯亂顫:“什麽八十萬眾如這如那的,你又沒親眼瞧見!再說三道四,老夫一拳打死你!”他可說得出辦得到,旁人趕緊抱住:“老將軍息怒!”


    陳端不敢與他對質,嚇得倒退幾步,卻朝身邊的人嘀咕:“匹夫之勇有何用?”


    堂上吵吵嚷嚷,主戰主降儼然涇渭分明,孫權眉頭擰成個疙瘩,若非事先把三位老將調回,還真難撐住這場麵,但縱然壓得住秦鬆、陳端,仗還未打先鬧成這樣,總不是好事;剛想喝止爭論,忽聽一個厚重的聲音道:“屬下也有話要說。”這聲音其實不大,但是一鳥入林百鳥壓音,人滿為患的幕府大堂立時安靜了——說話的是撫軍中郎將、幕府長史張昭。


    張昭字子布,廣陵人士,是孫策最重要的膀臂,與彭城張紘合稱“江東二張”。不但江東地盤是他倆出謀劃策得來的,就連施政之法都是他們製定的,官吏近一半是他們舉薦的,至於羈留江東的名士,十個裏有八個是衝著他們的麵子。特別是孫策亡故之際,張昭總攬內外諸事,天下人盡知他能當孫權半個家。


    “子布,你主戰還是主降?”孫權的聲音有些發顫。


    張昭剛過五十,但身材瘦削滿臉皺紋,有些未老先衰。他往前踱了幾步,忽然跪倒在地:“我……主降。”


    孫權腦子裏嗡地一聲,隻覺眼前驟然發昏,好像天突然陰了——張昭不僅僅是股肱元老,還是這些年來自己為政理事的老師,甚至是為人處世的標榜。孫堅死得早,孫策又英年早逝,張昭簡直就像父親一樣疼愛自己,教育自己。他怎麽也忍心舍棄這一切?


    “子綱,你的意思呢?”孫權愣了片刻又問張紘。


    張紘本意也是投降,但他曾出使許都,又以朝廷委派的名義回到江東,怎好說一個“降”字?思來想去道:“戰不能戰,降不能降,倒不如……與之講和。”誰都聽得明白——城下之盟有何可談?那跟劉璋沒分別了,等同於間接投降。


    連張昭、張紘都力主投降,其他觀望的人就不再踟躕了——留府長史孫邵、從事顧雍、功曹虞翻率先跪倒:“當從張公之議。”緊接著窸窸窣窣跪倒一大片,有的將軍也開始猶豫了,儼然就是荊州眾臣勸劉琮投降的那一幕。


    孫權固然不似劉琮那般懦弱,但也是一頭冷汗,環顧這廳堂之上還有誰和自己一條心——除了三位老將和朱治、呂範滿臉焦急,其他人似乎都不保險。猛一眼看見中軍司馬諸葛瑾,他絕對是貼心之人:“子瑜,你有什麽要說的?”


    諸葛瑾欲言又止,猶豫半天才道:“卑職唯主公馬首是瞻!”其實他主戰,可他弟弟諸葛亮為劉備效力,說什麽都有私庇之嫌,投降派必群起而攻之,所以還不如不說。


    孫權長歎一聲,伏倒在案邊——他固然知道有人是要跳出來的,但沒想到主張投降的人會有這麽多。就連輔佐自己多年的重臣都力主投降。人心如此大勢已去,要不要再堅持下去?孫權就算心如磐石,這會兒也不得不鬆動了。


    “主公……”站在他身邊的魯肅突然開了口,“請更衣。”


    “嗯?”孫權一愣,既而反應過來,“好好好……諸公稍候。”站起身緊緊攥著魯肅的手腕,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暈乎乎轉入偏室。


    等進了門轉過屏風,孫權揮退仆僮,魯肅這才把憋了半天的話吐出來:“方才眾人之議皆為自身而謀,不足與圖大事。”


    “什麽?”孫權有些不敢相信。


    魯肅緊緊注視著孫權的雙眼:“似我們這等人可以降曹,如主公者,則不可。我若降曹,猶不失從事之位,乘犢車、從吏卒、交遊士林,若能恪盡職守,日後說不定還能升到州郡之位……”說到這兒他話鋒一轉,朝孫權深深一拜,“可主公降曹,又能得到什麽?”


    孫權不禁凜然——孫氏兩代縱橫,若落於曹操之手,豈能留什麽權勢?運氣好了不過侯一縣、車一乘、府一座、仆僮數人,兒孫散秩閑職,幾輩子才能熬出頭;運氣不好就被曹操哢嚓一刀,從此絕了祭祀。


    私利往往比公義更能打動人心,魯肅深諳這一點:“願主公早定大議,莫聽眾人之言。”


    孫權喘著粗氣點了點頭,整理整理衣冠,拿定決心帶著魯肅二次上堂——裏麵可熱鬧啦!陸績、吾粲等人正圍著老黃蓋喋喋不休;韓當與陳端辯理;程普厲聲質問張昭、張紘,二張卻一言不答;獨忙了朱治、呂範,勸了這個勸那個。


    “都給我住口!吵吵嚷嚷成何體統?”孫權怒吼一聲,快步走回帥案邊,“我意已決,當與劉備並力抗曹。”秦鬆、陳端等人不明白這片刻工夫他何以又堅定起來,都怨咒地盯著魯肅。


    “請主公三思……”張昭再次跪倒,朗朗陳詞道,“曹操實乃豺狼梟雄也,然身居相位,挾天子以征四方,動輒以朝廷為辭,今日拒之義則不順。且我江東所恃者,長江也。曹操已得荊州,悉得劉表所治水軍,艨艟鬥艦數以千計,沿江而進聲勢浩大,兼有步兵,水陸俱下,長江之險已與我共之矣。而彼眾我寡實力懸殊,當此時節若不順之,恐我江東將無遺類也!”


    隻要有張昭挑頭,其他人群起響應:“請主公收回成命!”


    孫權萬沒想到,股肱之臣竟會成為最大阻力,這番慷慨陳詞有理有據以何駁斥?正思忖間聽堂外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哈哈哈……張公一向慮事深遠,如今怎麽也拿這等不值一駁的鬼話來敷衍主上?”笑聲剛過,一陣騷動,許多軍兵將校一窩蜂擁到幕府院中,每人手中都是明晃晃的鋼刀。可就在一片鎧甲叢中,走出個風度翩翩的青年公子來。


    此人三十出頭,身高八尺,猿背蜂腰,姿質風流,儀容秀麗;麵如冠玉,眉似點漆,目若朗星,鼻直口正,唇若塗脂,牙排碎玉,滿麵微笑;頭戴青藍色綸巾,身披錦緞大氅,腰圍著銀線絲絛,手裏搖著一把鵝毛羽扇,既顯莊重又不失素雅。談吐輕快舉止瀟灑,恰似一位遊學四方、坐論風雅的文士——殊不知他便是隨孫策拓定基業,久掌兵戎的周瑜周公瑾。


    孫權精神為之一振——帶著兵來的,好辦啦!


    諸葛瑾裝了半天啞巴,這會兒才張口:“公瑾,你可算來了。他們口口聲聲要投……”


    “我聽見了。”周瑜瞥了張昭一眼,“方才張公所言出自真心?”


    張昭深知來者不善,並不回答,反問道:“公瑾以為如何?”


    “此真迂儒之見!”周瑜驟然變色,“曹操名托漢相,實乃漢賊也!將軍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據江東,地方數千裏,兵精足用英雄樂業,正當橫行天下,為漢家除殘去穢!況曹賊自來送死,豈可屈膝投降?”


    周瑜好大口氣,竟直指曹操為“漢賊”,還說他自來送死。此言既出,堂上沸沸揚揚,多數還是不讚同之聲;孫權卻大合心意,與魯肅對視了一眼,兩人都鬆了口氣。


    “檄文初到,諸位心懷怯意,我為爾等解之!”周瑜背著手在堂上踱來踱去,一副教訓的口吻,“曹操此來立足未穩,卻先犯兵家之忌:北土未平,馬超、韓遂等尚在關西,為其後患,此一忌也;北軍不熟水戰,荊州屢敗萎靡,曹操舍鞍馬而仗舟楫,與吳越爭衡,二忌也;又時值隆冬盛寒,馬無槁草,三忌也;驅中國士卒遠涉江湖之間,不習水土,必生疾病,四忌也。此四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即便兵馬甚眾又有何懼?”說罷他轉身朝孫權深施一禮,鏗鏘有力道,“主公除賊正在今日。瑜請得精兵五萬進屯夏口,為主公破之!”


    張昭等人已被駁得麵如死灰,程普、黃蓋等將精神大長,紛紛抱拳請命:“我等也願請戰,與曹賊一搏!”


    眾將話音未落,又聽堂下響起了高昂的呼喊聲:“願保江東父老,為主公一戰!”眾士卒齊聲呐喊,聲震房瓦直衝霄漢,那股淩厲煞氣在雕梁間縈繞良久。


    孫權大感暢快,霍然而起:“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呂布、劉表與我。今數雄已滅,惟我江東尚存,我與曹賊勢不兩立。卿言當戰甚合我意,江東上下一心,必與曹賊一決雌雄!”


    秦鬆、陳端投降派盡皆披靡,回頭看了一眼——但見堂下眾士卒兵刃在手,鋼刀利劍泛著白光,殺氣騰騰列於中庭;情知若再言投降禍不旋踵,隻得參差不齊地附和道:“願從主公之意……”唯有張昭二目低垂,沉默不語。


    周瑜兀自不饒,又道:“末將為主公而戰,萬死不辭。隻恐還有人猶豫不定,壞我大事。”


    “這倒不難!”孫權從腰間抽出佩劍,朝定帥案劈去,隻聽“砰”一聲,帥案竟被他斫去一角,“諸將掾吏有再言降曹者,與此案同!”


    群臣一見盡皆膽寒——抗曹是沒有把握,降曹卻立時喪命,哪還敢再說什麽?大堂之上一片啞然。終於沒有異議了,孫權當即傳令,以周瑜、程普為左右都督,魯肅為讚軍校尉,朱治輸運糧草,兩日後出師。計議已定各司其職,就此散帳。


    軍令如山無可挽回,秦鬆、陳端等隻能諾諾連聲抱憾而去——這本就不是一場公平的辯論,孫權本身就願意打這一仗,手裏又握著屠刀,豈是幾個文臣能撼動的?


    孫權對諸葛瑾道:“難為子瑜憋了一肚子話,就勞煩你去館驛見你家兄弟,講明出兵之事吧。”


    諸葛瑾微微一笑,拱手道:“既是子敬將舍弟迎來,居中穿梭還是勞煩子敬吧。哈哈哈……”說罷滿麵春風施禮而退。莫看諸葛亮來了好幾日,哥倆竟連一麵都沒見過。其實同胞兄弟私下見見也是人之常情,難得這對兄弟都是公私分明懂得避嫌之人。


    喧鬧的大堂散了個幹淨,不少人邁出門檻時還在感歎“江東難保”。周瑜卻沒走,急不可待湊到帥案前:“主公不必多慮,方才眾人看到檄文上寫著水步軍八十萬,便信以為真。其實曹操集中原之士也不過十五六萬,況東征西討軍已久疲,豈能盡數帶出?荊州降兵最多也就六七萬,且人心未附尚懷狐疑。老賊以疲憊狐疑之眾犯我江東,人馬雖多亦不足畏。”這番話明著是指責投降派,其實也是故意說給孫權聽的,怕他心思不堅定。


    孫權何等精明?自然曉得他用意:“公瑾不必開導,我心裏有數。可惜群臣皆為自身而謀,連張子布都主張降曹,實在太令我失望了。唯有你與子敬之言最合我意,實在天助我也!不過你要五萬兵,目前實在抽不出,賀齊還在與山越激戰,此乃肘腋之患不得不防。眼下有精兵三萬,糧草戰船隨時可以調度,你與程老將軍先去,我當續發人馬以為後援。能取勝自然最好,若戰之不利……”孫權咬了咬牙,“若戰之不利,我便親自上陣,誓與三軍將士共存亡!”以寡敵眾以弱抗強,孫權也知風險極大,已抱定必死的決心。但現在還不是他出馬的時候,若他離開吳縣,誰還壓得住那幫投降派?


    周瑜見他心誌堅定,也暗暗鬆了口氣——打仗就怕主帥心存狐疑,畏首畏尾,將士們還怎麽放得開?如今是拿三萬去跟人家十幾萬拚,若主公還在後麵猶猶豫豫,這仗就沒法打了。


    “疾風知勁草,國亂顯忠臣。若非今日之事,我焉能識出誰跟我一條心……”孫權說了一半猛然抬頭,見張昭那瘦削的身影兀自矗立門邊,剛才的話都被他聽了,難免有些尷尬,“子布還有何事?”


    張昭緩緩走到孫權麵前:“我有幾句話想說。”


    孫權低頭看著那被斬去一角的帥案:“用兵之事我意已決,無需再言。”他固然說過反對者殺,但殺誰也不能殺張昭啊。


    張昭陰沉著臉:“我有幾句肺腑之言一定要說。”


    “子布你……哎呀……”孫權猶豫片刻一拍大腿,“你說吧。”


    “屬下籌備軍務先行告退。”周瑜自覺有礙訕訕而退。


    孫權也不看張昭,隨手拿起份奏報,心不在焉地瀏覽著,隻給他個耳朵。張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大聲問道:“主公!你還記得令兄過世前囑咐的話嗎?”


    怕什麽來什麽,孫權最忌諱提這個,隻得把奏報放下道:“時刻在心未敢忘懷!這些年我恪盡職守保衛江東,有什麽不對嗎?”


    張昭連連搖頭:“主公安撫百姓,提拔將領,興師報仇自然沒什麽不對。但令兄臨終之際對我言道,若割據江東事有不順,當徐圖西歸回到中原,您都忘了嗎?”孫氏雖然籍貫吳郡,但卻是自袁術麾下起家,是帶著兵殺回來的,所以在許多本土士人眼中,他們還是外人。之所以會有本土官吏跟著江北派起哄,原因恰恰在此。


    “是有這話,你還給我留了麵子,沒提前半句。”孫策臨死前恐孫權年少不能服眾,把軍政事務全權委托給張昭,並囑咐說:“若仲謀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正複不克捷,緩步西歸,亦無所慮。”實際上是把廢立之權也給了他。


    張昭作揖道:“臣下一片忠心,不敢妄為。”


    “我元服之際你就把權力交出來了,子布忠心可見一斑。”孫權點了點頭,然而話鋒一轉,“但徐圖西歸並不等於降曹!難道叫我放棄父兄之業給曹操當臣子?你們倒不愁日後前程!”


    張昭被這話刺痛了,義憤填膺道:“難道我勸您歸降就為一己私利?主公也太小覷我了!自黃巾作亂以來,天下動蕩三十載,多少士人慘遭罹難?多少百姓橫屍山野?還不夠嗎?今北方已安,群藩已順,唯剩此東南一隅,難道您還要再鬥下去,讓更多人亡於兵戈,使江東六郡毀於戰火嗎!”他越說越氣,已控製不住情緒,“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大義當前君子死亦不避,況解甲歸順不失封侯之位,有何不可?你剛才說我顧念私利,我看真正顧及私利不肯放手的是你!”江東群僚中也隻有張昭敢這麽言辭激烈地指責主上,換了別人非死不可。


    “你住口!”


    張昭偏偏不住口:“昔日令尊舉兵討伐董卓乃為安定天下,今天下一統近在咫尺,你卻……”


    “給我閉嘴!”孫權徹底被激怒了,一腳把帥案踢個底朝天,欲拔劍殺人;可張昭硬是不躲不逃,就站在原地逼視著他。


    孫權雖恨,可怎麽對這個既是忠臣又是師長,甚至像是嚴父的人下手?他轉過臉不再看張昭,生怕自己一時之憤鑄成大錯,手握劍柄顫抖了許久,最後摘落鉤帶,把劍狠狠地往地下一摔:“你說對了!我就是不甘心!什麽保衛漢室,維護祖業,都是欺人之言!我就是要興邦立業稱霸天下!你能奈我何?”


    這次輪到張昭無言以對了——道理永遠隻是道理,沒有權力作保障的道理是敵不過蠻橫霸道的。


    孫權漸漸沉住氣:“別跟我講道理,世間沒那麽多對與錯。”說罷拂袖而去,走到門邊又扭過頭森然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曹操有他的野心,但我也有爭奪的權力!天生萬物本無不同,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要叫你們這些迂腐之人親眼看到我身登至尊!”


    張昭驚愕地瞅著這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天呐!這就是當初在兄長靈前啼哭不止的那個孩子?是我費盡心力扶立起來的少主?分明又是一個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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