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東郊旌旗林立、車馬雲集,甚至百姓也來湊熱鬧。太子曹丕恭恭敬敬立於百官之前,神色甚為肅穆,心內五味雜陳。他奉父王之命迎接弟弟曹彰——早在出征前他便預感曹彰會勝利,卻沒料到勝利來得這麽快,功勞這麽大,不但戡平烏丸叛軍,還嚇得軻比能稱臣,一戰而降兩胡,這場勝利不亞於昔年柳城之役。捷報傳來非但曹操喜笑顏開,百姓也歡呼雀躍,大家爭相傳頌鄢陵侯驍勇神武,甚至稱他為捍衛華夏國土的英雄。這對身居太子之位的曹丕意味著什麽?


    遠處塵沙喧囂、鎧甲映日,大隊兵馬在百姓歡呼聲中緩緩歸來。曹彰早換穿嶄新的金甲,頭戴兜鍪,坐騎白馬,身披紅袍,陽光照耀下甚是奪目,閃耀著燦爛光輝。加之他虎背熊腰、人高馬大,又有一副黃焦焦的須髯,越發顯得威武雄壯,宛如天兵神將,相較之下太子卻有些相形見絀。


    “大哥!”曹彰見到曹丕立刻下馬,稱呼依舊那麽隨便,“還勞你出來接我。”


    曹丕堆笑上前,一把攥住他手:“你小子給咱爺們露臉,我這當兄長的幫不上忙,犒勞犒勞你這大將軍還不是應該的?”他絕口不提奉命而來,想自己賣這個好。群臣也過來施禮賀功,兄弟攜手攬腕共入鄴城,沿街之人見太子與鄢陵侯並肩而來,無不歡呼致意。


    曹彰問及:“父親病體如何?”


    曹丕道:


    “挺見好的,在後宮住著,也不去銅雀台了,那幫方士也不召見了。”


    “我早就說,那就是一群騙子,少理會些倒是好事。”


    “你打了勝仗,父王的病焉能不好?”


    曹彰甚是得意:“既然如此,那我替父王平吳滅蜀豈不更妙?”


    曹丕見他口氣如此之大,竟絲毫沒把自己放在眼裏,但想來他自幼生性狂妄,也沒太往心裏去,卻道:“這話對我說說也罷了,不可在父親麵前賣弄。他素來不喜人居功自傲,你若沾沾自喜惹他厭煩,這功勞豈不白立了?不見許攸、婁圭之事乎?”


    “自家父子還計較這些?”


    曹丕訕笑道:“依愚兄之見,你不如盛言諸將之功,讓父親覺你謙遜有禮,反倒更合他心意。”這實是一計,自從接到夏侯尚密信他就開始思索如何遏製兄弟,今日叫曹彰推功諸將,無形中也就削弱了自身的功勞。


    “有理有理。”曹彰不住點頭,“莫說眾將之功,若無大哥支持,隻怕這差事也落不到我頭上。”曹丕聽他這麽說,稍覺安心。


    哥倆邊走邊聊,不多時便至王宮,曹彰摘盔解劍,入聽政殿見駕——曹操大病初愈,眉梢眼角還有一絲倦意,卻神態慈祥,似乎極是喜悅;曹植、曹彪、曹均、曹林等兄弟左右相伴;還有荀緯、王象、楊修、仲長統等也手捧文書侍立在側。


    曹彰未及行禮,曹操竟先起身:“我們驍騎將軍得勝而歸啦!”


    “孩兒叩見父王!”曹彰施禮。


    曹操繞出書案:“你起來,為父腰腿不便,別叫我攙。”


    曹彰趕緊起身,曹操卻向前一步抓住他頷下胡須,笑道:“想不到我這黃須兒竟大有長進!”昔日曹操不喜歡曹彰,因而以他與孫氏聯姻,甚至跳過他封曹植為侯,曹彰封侯尚在曹幹之後;如今他立下大功,曹操另眼相看,竟覺這個兒子哪兒都好,簡直是稀罕寶貝,連一副黃須也似變了金條。


    曹彰道:“孩兒天資愚鈍,非建功之材,全賴田長史料敵機先,閻柔等奮勇廝殺,孩兒才能僥幸成功。”曹丕聽他依自己之意,心下略慰,不過未提到夏侯尚似有些美中不足。


    曹操卻道:“你能這麽想才是真長進了。不過將乃軍之膽,軍乃將之威,為父聽人言講,若非你不避弓矢衝鋒在前,勝負如何還難斷言。諸將有諸將之功,但首功必是吾兒!”他作為君王肯定要把首功加在自家人身上,何況曹彰名至實歸。


    “父王過譽。叛首能臣氐至今逃於塞外,孩兒未收全功而返已感不安,何敢言功?”


    曹丕用異樣的目光掃了兄弟一眼——我可沒教他這套,他怎越發謙遜起來,竟還學會了以退為進?


    “是嗎?”曹操轉身拿起份軍報晃了晃,“你還不知吧?能臣氐逃出塞外後投奔步度根之兄扶羅韓。就在半月前,扶羅韓欲召集各部會盟;軻比能假意赴會趁機突襲,殺了扶羅韓、能臣氐,還吞並了他們部眾。若非你恩威並施結好軻比能,這廝焉能幫咱鏟除後患?”


    “不錯。”曹植也笑嗬嗬幫腔,“軻比能殺扶羅韓,便與步度根結下大仇。而軻比能本就勢大,又已向咱稱臣,步度根若想報殺兄之仇便要結好咱們,勢必也要稱臣。今後他們為仇作對,卻都向咱遣使進貢,幽燕之地可得太平。這全是二哥的功勞啊!”曹彪也連聲附和。


    曹彰突然跪倒在地:“孩兒謹遵父命何談功勞?父王神威普照,能臣氐、扶羅韓螢火之光怎堪與日月爭輝?孩兒與三軍將士全是仰仗父王之威。這些日子孩兒身在軍旅,愈感統兵征戰之難,想父王三十年來東征西討,立下功勳無數。您才是我華夏砥柱,才是當之無愧的蓋世英雄。”曹丕驚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了——這話誰教的?難道真是發自肺腑?這小子一反常態逢迎取寵,其誌不可估量!曹丕倏然意識到,他這個二弟實是比三弟更厲害的對手,扮豬吃虎深藏不露,他低估曹彰的心計了。


    曹操一生最驕傲之事皆在戰場,聽兒子這麽說,真是無比激動,雙目熒熒泛光:“你少時就立誌為將,如今心願得遂,為父看你英勇善戰甚是可造,正式任命你為驍騎將軍,隨你出征的那支中軍人馬今後就歸你調遣。”曹丕臉色煞白愈加惶恐,父王讓曹彰掌握了軍隊,在眾兄弟中還是破天荒頭一遭,手握軍權讓這小子腰杆更硬了,這可如何是好?


    曹植隻一味湊趣,笑道:“二哥在北郡作戰,小弟武略不濟難以相助,不過舞文弄墨還湊合,因而做了首詩獻與二哥,略表寸心。”說罷吟唱起來: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


    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


    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


    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邊城多警急,胡虜數遷移。


    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驅蹈匈奴,左顧陵鮮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捐軀赴國,視死如歸!”曹操不住捋髯,“為父以為你隻會摹山範水,作兒女之歎,不想這等軍旅之詞倒也手到擒來。下次出征你可與子文同去,壯我軍威!”


    眾兄弟皆道:“子文騎射出眾,子建文采也是一絕。”曹丕卻有些坐立不安了。


    曹操早瞧出曹丕神色不定,卻視而不見。他重用曹彰一來是想在曹真、曹休之外再培養個後輩將才;二來也是故意壓曹丕;另外還是對他的考驗。知子莫若父,曹丕外寬內忌心地刻薄曹操最清楚不過,在其看來隻有現在多敲打,讓他漸漸容納眾兄弟,日後才能團結手足共保家業,這位子終究還是要交到他手中的。


    眼見曹丕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曹操不免有些得意——帝王之道,唯人心之所獨曉,父不能禪子,兄不能教弟。寡人行事高深莫測,天下又有誰知?莫看現今少預政務,群僚子弟個個心機無不明了;可有誰品得透我的心事,逃得出我的掌握……正想及此處卻見曹均、曹林等捧著一盒乳酥,你一口我一口吃著,正是匈奴閼氏贈送、他寫了字的那一盒,不禁一愣:“大膽!寡人殿內之物也是你們隨便動的?”


    曹林差點兒噎著,趕緊放下:“兒臣失禮,是楊主簿說可以隨便吃的。”


    “嗯?”曹操瞥了楊修一眼,“你叫他們用的?”


    楊修拱手而笑:“臣奉大王之命,請列位公子品嚐。”


    “寡人幾時有此令?”


    楊修笑嘻嘻拿起盒蓋:“大王親書‘一合酥’,這‘合’不就是‘人、一、口’麽?大王曰‘一人一口酥’,就是讓大家隨便品嚐,將此味分與眾臣。”


    “嘿嘿嘿……你倒聰明得緊。”曹操果是此意,但自己精心構劃的玩笑被人揭穿,還是有點兒不舒服的感覺。


    曹丕今天夠憋屈的,不想讓這幫弟弟再搗亂,朝荀緯使個眼色。荀緯會意,手捧卷宗上前:“啟奏殿下,我等奉太子之命整理《新書》文稿,重新分篇定卷。此乃首卷,大王之家傳,懇請過目。”


    “呈上來。”曹操對此事倒挺關心。


    “兒臣告退。”果不其然,曹植等眾兄弟都起身請辭。


    曹操接過書簡:“子文遠征而歸,你們隨他去拜見夫人。”又特意看看曹丕,“你也去。”曹丕欲言又止——自己費勁巴力要給父親編成這部書,可連句褒獎的話都沒有,本還想向父親解說編書之心得,看意思他根本就不想聽。曹丕無奈,隻得跟著兄弟們去了。


    曹操幾乎是一字一字地審這篇曹氏家傳,卻隻讀了兩行便指道:“此處不好,給寡人改!”荀緯等忙湊上觀瞧,見是“漢相曹參之後”這一句,說的是祖先源流。這怎麽改?改這句不成換祖宗了嗎?


    曹操敲著桌案道:“改成‘曹叔振鐸之後’。”


    曹叔振鐸乃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姬振鐸,西周初年分封曹國的首任國君。不過曹國封地在兗州山陽郡,曹操家鄉卻在豫州沛國,若說曹家是名相曹參之後還有可能,說是曹國貴族後裔就太牽強了。其實自曹操曾祖曹萌那代往上便是土裏刨食的白丁,無官無爵,即便真是曹國後裔也無從考證。


    荀緯、王象不解其意,仲長統卻心中了然。曹家是要篡奪漢室天下的,曹參雖為名相,可終究是漢室之臣,被漢高祖喻為“功狗”,自詡曹國貴族就不一樣了。曹國出於姬姓,乃周文王之後,相較而言劉邦不過泗水一亭長,這樣一比曹家的血統不就高過劉家了嗎?再者曹操一族以宦官起家,時隔多年難掩瑕疵,難入世家望族法眼。現在曹操把周室後裔抬出來,無疑是向他們宣告——你們不是自詡正統、倡導儒學嗎?我曹家就是周室正統,這等身份還不配領導你們?不論是真是假,曹操想出這種辦法提升家族地位實是用心良苦。昔日董卓自詡董太後族侄,如今曹操自稱周文王之後,這便是寒門濁流之人的無奈。


    讓改就改唄,仲長統親自操刀,用墨筆勾去,在旁重新寫,曹操接著往後看,再未發現不如意之處,最後點點頭:“就這樣吧。以後宗廟祭祀一律稱寡人祖先為曹叔振鐸。”他心血來潮一句話成了定製,可笑宗廟裏供的曹萌、曹騰、曹嵩,死去多年竟換了祖宗。


    荀緯又奏:“大王家室秉承名……”他想說“名臣”但又一琢磨祖宗已換了“君”,趕緊改口,“秉承明君遺禎,治天下二十餘載,名為匡扶實為開創,為一世表率。請大王再題一詩,述平生之誌、為政之道,續家傳之末,教諭後世子孫,不忘祖德。”這樹碑立傳的主意是曹丕想出來的,本欲親口說出博父親歡心,現在隻得由荀緯代勞。


    曹操果真笑了:“你們想出這等主意,倒也別致。”他搦管沉思,何以用詩述為政之道——須知這不是簡簡單單一首詩,要傳之子孫,而他子孫不就是後世帝王嗎?這不啻為教諭後輩帝室的祖訓。他潛心凝思:我奔忙一生究竟要創造怎樣一個世道?


    蹙眉半晌,忽然提筆寫道:天地間,人為貴……


    隻寫了這六個字,曹操倏然停筆。


    荀緯、王象不禁對望一眼——孟子有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大王必是一時匆忙寫錯了。但臣子不敢指斥君王之非,兩人佯作不悟。


    說來也怪,仲長統半日不言不語,看到這六個字卻精神一振,抬起頭,無比崇敬地仰望著曹操:“寫得妙!接下來呢?”


    曹操茫然瞥了他一眼,不知為何麵露苦澀,手腕輕輕顫抖,時隔良久竟發出一聲歎息,繼而穩住手腕寫道:立君牧民,為之軌則……


    仲長統一見這八個字,神往的眼光又黯淡了,也發出一聲細不可聞的歎息。


    曹操再不猶豫,奮筆疾書:


    天地間,人為貴。立君牧民,為之軌則。


    車轍馬跡,經緯四極。黜陟幽明,黎庶繁息。


    於鑠賢聖,總統邦域。封建五爵,井田刑獄。


    有燔丹書,無普赦贖。皋陶甫侯,何有失職?


    嗟哉後世,改製易律。勞民為君,役賦其力。


    舜漆食器,畔者十國。不及唐堯,采椽不斫。


    世歎伯夷,欲以厲俗。侈惡之大,儉為共德。


    許由推讓,豈有訟曲?兼愛尚同,疏者為戚。


    (曹操《度關山》)


    一揮而就,曹操把墨筆往旁邊重重一拍,王象立時讚道:“好!古人雲,‘舉網以綱,千目皆張;振裘持領,萬毛自整。’大王以聖賢為綱,仁義掣領,倡愛民、勤政、尚儉之德,真不朽之業也!”他把這些曆代帝王都曾宣揚,又由曹操臨摹一遍的話喻為不朽,顯然言過其詞。


    荀緯見地更高一層:“墨子曰,‘兼者,聖王之道也,王公大人之所以安也,萬民衣食之所以足也。’又曰,‘聖人之所以濟事成功,垂名於後世者,唯能以尚同為政者也。’古者儒墨皆為顯學,卻若涇渭參商。大王以儒化墨,合兩家之精髓,實是難得。”


    曹操捏著眉頭,似是完成一件極為耗神的差事,疲憊地擺擺手:“寡人想靜靜,出去吧……”荀王二人知他近來愈加喜怒無常,趕緊收起書簡施禮而退。


    “公理,你留一步。”


    “諾。”仲長統似乎早料到他要留自己,站在那裏動都沒動。


    仲長統等的就是這一天。他知道曹操會找他談話,調他來鄴城為的也就是這一天,他也期望著這次交談——因為他也和曹操一樣,在這世上或許隻有對方這半個知己。


    曹操否定天命,他也否定天命,稱得起是知己。但曹操否定天命是欲破他人之天命,樹己之權威;仲長統否定天命則是有感千古興亡之輪回,欲究來世之盛衰。一個是意圖問鼎天下的君王,一個是醉心世間教化的文人,完全是兩條道上跑的馬。從某種意義上說曹操僅是利用了仲長統和他的《昌言》,利用了抨擊天命、忠君之說,但即便是這種利用也足以讓仲長統感到慰藉。因為對於他這個出身寒門又獨執異論的人來說,這世道太孤獨,沒人理解他,更不要期望什麽讚許,二十年來他遭遇的隻是冷眼和敵視;能有曹操這樣一位君王重視他,利用他,在他看來已大喜過望。


    曹操並沒正視仲長統,茫然低著頭,似是疲憊至極:“記得十三年前寡人初定冀州,你論及袁氏為政之失,今日看來寡人為政比昔日袁紹如何?”


    “臣不敢言。”


    “但言無妨,說好說壞寡人無怪。”話雖這麽說,曹操卻未與他有一絲眼神交流,甚至有些害怕與他對視——天底下沒人能比仲長統更了解君王和權力的真麵孔,在他麵前曹操毫無神秘可言。


    “諾。”仲長統深施一禮,緩緩道,“以在下觀之,大王如今之政與昔日袁氏相比……五十步笑百步耳。”這話大膽犯上,卻一語中的——如今曹魏之政已轉而以世家大族為本,以儒家經學為教,與當年袁紹有何不同?隻不過那些豪強大族還不那麽猖獗,還不能左右曹魏國政罷了。


    “哼。”曹操苦笑一聲,對這個答複毫不意外,“寡人生平最欲擊敗的對手就是袁本初,原以為官渡一戰是非已分,沒想到時至今日仍不能擺脫他的陰影。”


    “不過……竊以為大王與袁本初絕非同路。袁紹四世三公豪強之人,視黎民如草芥;大王卻有悲天憫人之心。”


    “悲天憫人?”這話連曹操自己都不甚了然,“你是聰明之人,何必像那些俗吏一般恭維寡人?”


    “非是微臣諂媚。敢問大王,方才您所書那首《度關山》,為何開頭要寫‘天地間,人為貴’?”


    曹操的眼神又移開了,似乎不想提這個:“孟子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民與人又有何異?”


    “民與人無異嗎?”仲長統反詰道,“人者,萬物之靈、天地之心也。而民……說穿了不過是聖君聖王統治下之人,即便說什麽‘愛民如子,蓋之如天,容之若地’,也不過是把人看作子民,君王自詡為父、為天、為地。須知人可以自出手眼,創亙古未有之業,行前人未行之事,開百家之先河,人能主宰自己命運,受帝王桎梏之民能辦到嗎?換言之,手握乾坤、樹自家威福的君王能允許他們辦到嗎?”


    曹操默然不語——仲長統又一語中的了。曹操曾向往帶給天下人安定、自由,立誌遠邁堯舜,甚至“恩德廣及草木昆蟲”(曹操《對酒歌》錄),一切生靈平等,創亙古未有之大同之世。這麽美的理想終究破滅了……現在坐在這裏的不再是那個滿腹熱忱、以蒼生為念的年輕人,早已蛻變為一個稱孤道寡、家天下的君王。或許那夢想依然深埋他心底,但眼下他最在乎的是如何鞏固自家權威,如何讓這位子永遠由自己兒孫坐著。


    然而就在曹操提起筆來寫詩的一刻,那個沉睡的夢忽又悸動了,他無意間寫下“天地間,人為貴”六字。人是天地的主人,上至帝王、下至奴仆都是人,也都是天地之主,那彼此之間還有何差別?君王又憑什麽坐享富貴統治黎民?曹操不知所措了……他豈能告訴天下人:你們其實可以有與君王一樣的權力,也可隨心所欲,追求自由?那豈不是把曹家唯我獨尊的權力否定了?


    所以他趕緊筆鋒一轉,又寫下“立君牧民,為之軌則”——要想牧役人民永世不敗,就不能承認自由人性,君王永是不可逾越的天。任何人的權力必須是君王的施舍,任何思想和創造必得在君王允許的範疇,百姓隻能跪在地下感謝恩賜。即便他在後文讚揚皋陶、唐堯、虞舜、許由,甚至提到了墨子的“兼愛尚同”,但這一切都必須在他牧民的軌則內……黎民逃不脫君王的統治,而曹操本人也逃不脫千年來的窠臼,他繞得再遠終究還要回到老路上。不管他心中夢想和實際利益哪個更重要,也不管是否願意接受,他都別無選擇。


    仲長統感覺到自己揭了曹操傷疤,既有些不忍又懾於君王之威,心下甚是忐忑,也低下頭,不敢再看他一眼。曹操卻笑了:“無怪你能寫出《昌言》這樣的書。揚雄破善惡之別,桓譚破讖緯之說,王充破鬼神之談,你索性連天命君權都給破了,敢把天捅出個窟窿,當真膽大妄為!不過句句都是說到寡人心坎裏了。”


    仲長統暗甩一把冷汗,謙虛道:“微臣不過信口胡言。”


    “人人都在虛言粉飾,若有一人敢說實話,那眾人眼中他自然就成了信口雌黃。”曹操又打起精神,“今日寡人就是想聽你說實話、說真話。寡人之治究竟如何?天下日後會變成何樣?我曹魏究竟能不能長治久安?你放膽說!”


    “諾。”仲長統吸一口氣,似下了很大決心才道,“孝景帝時名臣晁錯算過一筆賬。估算一農夫五口之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無日休息,送往迎來、吊死問疾、養孤長幼皆賴這百石收益。即便勤苦如此,不時遭遇水旱之災、急政加賦、橫征暴斂。先朝之際尚且如此……”說到此處仲長統深施一禮,“大王恕微臣鬥膽相問。今之農家以五口為計,服役者可下二人,可耕之田可有百畝,居家安泰可優於前朝,水旱、蝗蟲、瘟疫之災可輕於往昔?”


    當然不會,曹操心裏有數,常年征戰奮命沙場者早超越五丁抽二的舊製,闔門父子效力於軍也不稀奇,他甚至抓民間寡婦充當軍妓。而戰亂也擾亂了土地,富家劃地兼並,雖然他百般扼製終不能阻止這大趨勢;流民迫於生計當屯民,身背五六成的重賦,如今戰亂稍息,不少人寧可逃回鄉給地主當佃戶也不願再給國家當佃農,天下還剩下多少自耕之農?但曹操並未因此背負太多自責,畢竟天下未定,為了支持軍隊,龐大的開支是無奈之舉,至於瘟疫、災害隻有在安定之世才能妥善治理,如今仗還沒打完,怎能兼顧?


    仲長統似乎看穿了曹操的僥幸心理,又道:“微臣還想為大王再算一筆賬,試算世家豪門生計如何。井田之變,豪人貨殖,館舍布於州郡,田畝連於方國,閉門成莊劃地建園,一應衣食住行之物皆自給自足。每年正月伊始,女工織布、釀酒;二月糶粟,裁布製衣;三月開桑蠶之利;四月種禾、種瓜,糶大麥;五月、六月種豆、胡麻等;七月、八月果蔬俱豐還可種麥;九月糴粟;十月山林漁獵;十一月再屯粟豆餘糧;歲末修繕農具,收民田租,飼養耕牛,以備來年事……大王算算,一年多少收益?這還不是全部,居官者有俸祿,封爵者有歲邑,顯職者有厚賂,掌兵者有戰利,放貸收息榨民血汗,化錢鑄器與國爭利!微臣沒誇大其詞吧?”


    曹操不語——他曹家在先帝年間也曾過這種日子,雖不能與郡望大族相比,收支大體也差不多。倘要豪強之家與黎民百姓相比,簡直一在天上,一陷泥中。


    “大王英明睿智,專以豪強為治能否讓天下太平,想必大王心中自然明了。”


    曹操並不明白,或者說不願弄明白,辯解道:“世家大族以經義為本,忠君順德,施恩百姓,有何不可?”其實這話連他自己說著都沒底氣,他當年何嚐不是以打擊豪門為己任?


    仲長統見他矢口否認,更放膽直言:“大王之言固是出於好意,然吾恐日後之事非大王現今所能揣度。大王乃是先朝入仕,想必昔日外戚、宦官之家,袁氏、楊氏之流是何情狀您還記得吧?在郡為紳,在朝為臣,子孫錦衣玉食,造就者登臨官寺,不肖者橫行鄉裏。他們愛不愛鄉民百姓,您比微臣更清楚。我記得名士崔駰曾寫過一篇《博徒論》,其中譏諷一老農‘子觸熱耕耘,背上生鹽,脛如燒椽,皮如領革,錐不能穿,行步狼跋,蹄戾脛酸。謂子草木,肢體屈伸;謂子禽獸,形容似人。何受命之薄?稟性不純’。恐怕那些權門大族眼中,百姓與禽獸草木無異,秉性不純,活該受苦受貧吧?一律以這些人為官,微臣替大王惶恐。”


    曹操額角滲出一滴冷汗,手指不住顫抖,有些事他並非不知道,而是不得不這麽做。他近來對政務的玩忽不僅僅因為身體不佳尋求方術,而是對國政路線不滿又無力改變。今天這些隱憂卻讓仲長統挑明了,曹操內裏愴然,卻仍強辯道:“選官之事自在寡人之手,明斷優劣尚可挽回人心。”


    仲長統又道:“政之為理者,取一切而已,非能斟酌賢愚之分,以開盛衰之數也。世族豪強之家盡棲朝堂,選官又豈能公平?郡望之族雖以經義起家,然門生故吏流於九州,既登權位利欲熏心,焉能再守仁德?為師無以教,弟子不受業,奉貨行賄以自固結,求誌囑托規圖仕進。以頑魯應茂才,以桀逆應至孝,以貪婪應廉吏,以昏暗應明經,以怯弱應武猛。名實不相符,求貢不相稱。富者乘財力,貴者憑權勢。政以賄行,官以私進,選舉不實,邪佞遍布!吏治怎能清?人心何可挽回?”


    曹操早已汗流浹背,卻越發提高聲音:“還有嚴刑峻法!孝武帝曾殺魏其侯,光武帝曾誅歐陽歙,難道寡人會坐視他們胡為?”


    “臣不敢藐視君威,大王縱橫天下三十載自然無人不服,但後世君王呢?他們必有似大王之威、如大王之德?”仲長統長歎一聲,“況君子用法至於化,小人用法至於亂。均是一法也,苟使豺狼牧百姓,盜蹠主征稅,貪鄙掌刑獄,諂懦宣教化,國家昏亂,官吏放肆,則其法何以服百姓?百姓不服,則奸謀構亂無所不為。富者驕而邪,貧者窮而奸,諂邪居上,奸猾在下,富者恣睢,窮者仇富,世間混沌善惡不明,雖堯舜複生豈能治哉?這便是世家一黨治國的結……”


    “住口!你這是危言聳聽!”曹操的心理底線終於承受不住了,早忘了是自己讓人家放膽直言的,抓起案頭一卷竹簡,向仲長統用力擲去。


    仲長統既驚且懼,竟沒躲開,被竹簡打得披頭散發,冠戴落地,顧不得去拾,趕緊癱跪在地:“微臣失禮,大王息怒……”


    曹操充耳不聞,氣得渾身哆嗦,在帥案後踱來踱去:“可惡……可惡……”其實仲長統對日後社稷的斷言他都能預見到,若世家大族為政,憑他一己之力雖可斧正一時,卻不能壓製一世,他死之後兒孫還有這能力嗎?恐怕用不了幾十年光景,必使寒門無在朝之士,世族壟斷朝綱,上涉君權下壓百姓,對曹氏統治而言不啻為一把雙刃劍。曹操看得一清二楚,可他有選擇嗎?若不接納世家大族,人家可以反叛,可以投奔他人。外有孫劉未滅,內有百廢待舉,若陷入無休止的內鬥,天下還有安定之日嗎?曹家還能坐穩江山嗎?形勢逼人,須知孫權早已與顧陸朱張等江東大族融為一體,劉備也絞盡腦汁要把荊州之士捆綁在戰車上,曹魏不這麽幹何以穩定內部,何以積蓄實力與他們決戰?士族政治固然危害無窮,但若連眼下困難都解決不了,何談將來?即便這是杯毒酒,也隻能強忍著往下咽。


    曹操實是無比痛苦,他擊敗了袁紹,但他卻要向自己的手下敗將低頭,接受手下敗將的為政之道,無異於向全天下士人宣布自己這半輩子錯了!身為君王還有比這更屈辱的嗎?他自欺欺人的謊言完全被仲長統戳穿了,氣憤填膺,不住咆哮:“你這大膽狂生!好好好……你口口聲聲說寡人不對,那你想要寡人怎麽辦?寡人還能怎樣?你說啊!”


    這次輪到仲長統無言以對了——是啊,還能指望曹操怎樣?世家豪強自秦漢以來就是難治的頑症,中興二百載早已發展到無法扼製的地步。雖然曹操專橫跋扈不懼天命,但要他與數百年的曆史潮流鬥爭,這現實嗎?


    “臣有罪……”仲長統不得不低頭,“大王息怒,保重身……”


    “閉嘴!你等文人就會亂發狂言!誰知寡人之苦、寡人之煩?”曹操踱來踱去,越想越氣,卻已搞不清究竟是跟仲長統生氣,還是跟自己;滿腹怨煩無處可泄,抬腿一腳,把帥案踢翻了。


    殿外伺候的寺人、武士早驚動了,湧上殿來一看——曹操如同一個瘋魔的白發老人,一瘸一拐蹣跚著,抓起一切能抓的東西亂砍亂砸;仲長統早嚇得癱軟在地。


    嚴峻心思靈動,手指仲長統,招呼眾侍衛道:“此人欺君罔上惹怒大王,還不速速拿下?”


    眾武士氣勢洶洶一擁而上,將仲長統死死按住。饒是仲長統膽大包天此刻也心灰意冷,料想必有一場塌天大禍,恐怕要蹈邊讓、孔融的覆轍了。


    哪知曹操卻突然喊道:“誰讓你們擒他的?把他、把他……把他給我轟出去!轟回許都,寡人永不再見此人!”氣歸氣怒歸怒,無論嘴上如何狡辯,他都無法否定仲長統之預言,而且人家越是直言越是出於摯誠。曹操殺的人多了,因言獲罪的也不少,但他從來要殺誰就痛痛快快殺;讓人家推心置腹放膽直言,卻引為把柄置人死地,曹操畢竟英雄一世,不會行此下作伎倆。


    “謝大王不殺之恩……”仲長統顫巍巍咕噥一聲,不禁流下兩行熱淚——畢竟曹操對他有知遇之恩,若不是趕上這個動亂的年代,若不是有曹操這樣敢於挑戰天命的主公,焉能容他這等發“逆天”之論的人混跡廟堂?


    “轟走!快快轟走!”曹操扭過頭死命揮著衣袖,仿佛是要驅走一件不祥之物,又好像充滿畏懼不敢麵對。


    仲長統被武士推推搡搡出了大殿,又忍不住回頭瞧曹操最後一眼——淚水模糊了視線,淚光中的曹操變得無比扭曲、無比猙獰、無比醜陋,兀自咆哮著、摔打著、掙紮著,卻顯得那麽無力,他注定無法與命運抗爭。誰是他最大的敵人?是他自己……


    青春沒有了,朋友沒有了,父子親情也沒有了,匡扶漢室的本誌已背棄,要當帝王的渴望還需壓抑,統一天下遙遙無期,如今就畢生的理想追求都被他自己扼殺了。都破滅了……除了那個帶給他孤獨的王者之位,他還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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