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有如神助</h4>


    就在曹操準備撤軍那一晚,兩件機緣巧合之事意外發生,竟驟然扭轉了戰局。


    陽平關乃蜀中門戶所在,地勢之險如鬼斧神工,四麵群山陡峭各有殊異。有的地方亂石嶙峋,起伏逶迤;有的地方壁立千仞,無可攀援;有的地方荊棘叢生,野草蔓蔓;還有的地方高聳天際,終日雲霧繚繞。整個關城幽穀一帶樹林茂密、老樹參天,千年古藤盤根錯節,一到夜晚氤氳之氣迷蒙而起,奇石古樹有如魑魅魍魎,頗有陰氣森森之感。


    張魯之弟張衛既非驍勇之將,也難稱奇謀之士,但跟隨兄長割據此間三十載,山川地貌了然於胸,故而布置得當。他親率五千兵駐紮關城,卻把一萬多人洋洋灑灑鋪散在南北兩側山岡,北麵由漢中大將楊昂、楊任鎮守,南麵是程銀、李堪、龐德這幫涼州餘叛,整個防禦工事長達十餘裏,拒馬重重營盤緊密,強弓硬弩滾木礌石,借著原有的山勢,真似銅牆鐵壁。


    但漢中軍畢竟兵力有限,攻防戰連打三日,曹軍突擊了無數次,雖然啃不動防禦工事,也使他們左封右堵忙於招架;尤其北側山岡,相較南麵稍顯平緩,曹軍十次攻擊倒有八次從這邊下手,搞得守軍疲於應對,片刻不得安歇。好在楊昂、楊任乃漢寧宿將,頗具人望,所率部眾又多為忠實教眾,將士雖疲意誌不墮。可能就是在這種頑強意誌抗拒下,曹軍漸漸畏縮了。特別是射死兩員雍州小將之後,攻勢明顯減弱,耗到黃昏時分已不再來犯……


    楊昂親自操戈指揮一天,早疲憊不堪,拄著兵刃撐到日落西山,終於熬到換班時刻——他與副將楊任有約定,一個負責白天、一個管夜戰,士兵也分為兩撥,每日掌燈時分替換。


    這會兒楊任已睡得精神足滿,有說有笑,雖然天色黢黑瞧不清他神色,卻能瞅見一口白牙總是咧著:“今夜似乎特別涼,不過也好,精神清爽更易禦敵……”說話間已走到楊昂近前,“將軍辛苦,曹兵不像前兩天那麽吵,小弟這覺睡得很香甜,照這樣下去,過不了幾日他們就該撤了吧?”


    楊昂倒很穩重:“也不見得。人言曹賊狡詐,需多加小心。”


    楊任笑道:“咱憑此狹隘堅守不出,他又有何能為?”


    “當防敵人狗急跳牆大舉來犯,守三日容易,守仨月就難了。”楊昂先前竭力主戰,事到臨頭才感不易,地形絕對是有利的,但眾寡懸殊實在太大了。


    楊任年輕力壯,遠比他樂觀得多:“我聽聞張衛將軍已修下文書催南鄭再發兵馬,打算從教眾中再選拔些士兵,不出半月當有援軍到來。而且今夜可能還有糧草運到,足可支應數月,有兵有糧何懼曹賊?”


    “但願如此吧……”這話楊昂不敢深信,漢寧不過彈丸之地,能調集的精壯之士全在這兒,張衛不過一廂情願,天師愛惜名節德濟蒼生,豈會讓老弱婦孺上陣?如今除了求天、求地、求鬼神,還能靠誰?想至此他閉上雙眼虔誠祈禱,“願天官降福,保佑我天師道渡此劫波。”


    “嗯?”楊任手扶土壘往下觀看,“起霧了。”


    森林稠密有些濕氣在所難免,加之陽平穀地群山環抱很易起霧,可現在畢竟是七月天。或許是驟熱驟冷影響,這一晚霧格外大,即便天色已黑,也能感覺到濃濃白氣如煙瘴般從穀中升騰而起,不多時就把整個陽平關籠罩住了。楊昂望望這朦朧的景象,抬頭又見陰雲流轉遮住新月,不禁狂喜:“好一場大霧!好一場陰天!曹軍地勢不熟,如此天氣焉能用武?”說罷跪倒在地叩謝天地,心下暗想——我誠心禱告感動上蒼啦!


    楊任更寬心了:“有大霧相助,小弟這一夜必定無妨。”


    “什麽大霧相助?”楊昂誠惶誠恐,“乃我天師道注定興旺,不為邪魔所敗。這霧是天師妙法所致!”


    “天師法力無處不在,我輩凡夫俗子何能仰望?”楊任木訥片刻又道,“將軍,有一事我憋在心裏許久了,想問問您。倘若當今天師羽化,該由哪位祭酒繼承道統呢?”


    世間權門多相似,即便通天之家也不免染些“凡塵”。張魯兒女也不少,七個兒子五個已長成,在教裏皆有祭酒職分。其中三子張盛德貌俱佳,講法論道感人至深,最合張魯心意;長子張富正在盛年,雖悟道不及兄弟,治民之才卻有過之;又有四子張溢也欲有所作為,有不少相厚黨羽。張魯年事已高,教中之人雖口不明言,心中甚是憂慮,有一日天師羽化,誰能傳其道統?唯恐鬧出三個天師並存的笑話來,真斯文掃地、玷汙大道!


    “咳、咳……”楊昂重重咳嗽兩聲,“咱們忠心護教也就是了,那些奧妙玄通之事少操心為妙。”


    “是是是。”楊任不敢再提。


    楊昂起身掐訣:“正一守道,修往延洪,鼎元時兆,秉法欽崇。”


    楊任也稽首:“光大恒啟,廣運會通,乾坤清泰,萬事成功……將軍請休息。”


    送走楊昂,楊任又草草布置一番,見霧氣越來越濃,舉起火把竟照不清丈許,料想這天氣曹兵不敢來了,便盤坐在大石上念咒養神。約摸二更時分,忽聽山後呐喊驟起,楊任一驚:“糟糕!莫非曹賊有邪術襲我之後?”


    起身觀看,無奈大霧彌蒙,隻聞“哢啦哢啦”不絕於耳——那是寨牆、帳篷倒塌之聲!


    隨著聲音漸近,喊的話也清楚了:“妖術邪法!山怪老魅來啦!”既信道必也信鬼,教徒變顏變色丟盔棄甲;不少人慌亂中失了火把,形勢愈加不明。


    得知不是曹軍,楊任心下反而更懼——莫非我問了不該問的話,老天降下懲戒?事到臨頭需放膽,他拔出佩劍招呼親兵,欲與“老魅”一搏,哪知還沒走出兩步,又聞“呦呦”之聲大作,繼而一道道黑影迎麵躥來。


    楊任隻道是老魅麾下山怪,舉起佩劍左揮右斬,親兵亦甚驍勇,不料這些“山怪”法力不夠紛紛怯戰,被斬了數頭便東躲西竄,又“哢啦哢啦”一陣響,撞壞崖邊的拒馬、土壘,昏昏沉沉奔穀中而去,一場降魔大戰戛然而止。


    有人好奇心起,想看看這些“山怪”究竟何等模樣,乍著膽子點起火把,扳起屍身觀瞧:蹄至背高五尺、頭至尾未一丈,其膘肥、其體壯、其毛黃、其腹白,頭似馬、角似鹿、頸似駝、尾似驢——原來是麋鹿!


    “咳……疑神疑鬼!”楊任自嘲著甩了把冷汗。


    山間野物很尋常,尤其張魯封鎖山道,許多山林十餘年沒人煙,百鳥雲集群獸遊走。這群麋鹿自東北方來,少說有四五百,大霧彌漫失了路途,胡亂撞進連營。士兵害怕,其實它們更怕!不過麋鹿穿營而過撞壞了多處工事、撞塌了不少帳篷,也弄傷幾十個士兵,搞得漢中軍確實有點兒自亂陣腳。


    楊任趕緊派人搬運拒馬、修補寨牆。有士兵提議:不能便宜這群“敵人”,大道之師也敢褻瀆,當食其肉、寢其皮!方才慌亂中殺了幾十頭,必有受傷失群者,當覓來一並處決——大夥想吃肉啦!


    “甚好甚好。”楊任笑而應允,“雖說修道之人節欲守神,但此乃上天所賜,助我軍糧以衛大道。可以四處看看,但切莫走遠,留心職責所在。”說罷也迫不及待生火烤肉去了。


    在楊任和他麾下士兵看來,如此大的一場霧,曹軍絕不會來了,他們大可放心吃肉,養足精神來日奮戰。不過事後證明,陽平關金湯之勢、天師道百年修真,全毀在這群麋鹿身上……


    <h4>誤打誤撞</h4>


    朦朧迷霧掩蓋了複雜局麵,就在漢中軍大快朵頤之際,對麵曹軍正緊張調度。雍州諸將與馬超有仇,繼而遷恨張魯,加之孔信、王靈戰死沙場,眾將吵著大舉強攻一決雌雄。直接負責統領他們的是征西護軍夏侯淵,本就是暴脾氣,莫說壓製諸將,沒跟著一塊鬧就萬幸。曹操派夏侯惇、許褚前去約束,他倆與西部諸將也不熟悉,好在威名素著,商量了一個時辰,總算是把大家情緒控製住了。夏侯惇在軍中有便宜之權,代行軍令不必請示,索性決意趁夜換防,調劉若、王圖、殷署等部居前,把薑敘、趙昂、尹奉替到後麵去,省得再起事端。


    其實這會兒曹操已差劉曄觀看陣容,並準備拔營撤軍,夏侯惇還不知情;曹營嫡係與西軍將士非但籍貫不同,軍輜裝備也差異甚多,換防移動的不止兵將,輜重也要搬,於是一場倉促調軍開始了……


    且說夏侯淵帳下有一假司馬,名喚高祚,士卒不足千人,乃一撮偏師,駐於前軍連營最北,出兵以來未曾接戰。高祚一門心思立功晉升,本不願就此移防,無奈令出如山。大軍調度本甚密集,他位置最偏,西行一裏再上山坡就是中軍連營。他聞訊後並不匆忙,反正不用與別人擠,欲待各部遷完他再去尋空落營,因而傳令開炊,打算吃完再動。


    可他想得挺好,哪知飯沒吃完就起了霧,高祚情知不好——此間地形不熟,在霧中迷路就危險了;於是催促大家快快進餐,饒是士兵倉促果腹,待收好軍帳,四下已灰蒙蒙一片。


    高祚穩住心神,領兵向西而行,可恨穀地亂石起伏、古樹突兀,三拐兩繞就辨不清方向了。好在曹軍眾而敵軍寡,兩軍各占山坡,但曹軍燈火比敵方密集,朝著光亮較強的方向去總是沒錯的。啟程不久左側斥候來報:“似有敵軍向此移動!”高祚反倒笑了——早憋著尋個上進機會,若擊退此敵豈不大功一件?反正霧氣迷茫,就算打不過,逃總是能逃的。


    於是傳下命令:“全軍左轉,嚴陣以待,不可玩忽退縮!”士兵都鉚足了勁兒舉起兵刃,要給敵人個迎頭痛擊。怎料頃刻間地顫塵起,越發混沌不清,隻聽奔蹄聲隆隆震耳。高祚大驚——莫非來的騎兵?山穀之內非騎士用武之地,至少曹軍無大隊騎兵開至此間,來的必是敵人。正思忖間,那隊“騎兵”已至,卻不交鋒,徑從右側奔馳而過。


    “氣殺我也!”高祚破口大罵,“敵知我兵少,竟視我等如無物?老子非打他不可,放箭!”


    有愣頭青的將軍就有愣頭青的兵,大夥一通狂射,數陣箭雨飛去敵人依舊不戰,逶迤而避;不聞人喊馬嘶,卻有陣陣“呦呦”之聲。片刻工夫敵眾已遠去,曹兵鬥膽追了幾步,卻見滿地屍身甚為怪異,拔去弓鏑細看,似是獐鹿,方知謬誤。不過誤後又喜,軍中正缺糧,多取此物可充饑,況且鹿肉多鮮美啊!


    高祚命人收起死鹿,士兵歡悅一哄而上,不想對麵來了搶鹿的。深更半夜霧氣迷蒙,兩隊人馬都是為肉,走著走著就亂了。漸漸有人覺得不對,質問起來:“爾等是誰?”


    事有湊巧,兩邊人口音很相近,敵友不明被對方這麽一問,還真不敢說了。有人腦子快,立刻反問:“你們又是誰?”


    “我……我取我的鹿,你管得著嗎?”這一句就露出怯意了。


    “打他打他!”


    “他媽的敢動手,兄弟們,上!”


    雖說動武誰也沒動家夥,因為搞不清敵友,這種狀態混在一起,彼此皆懷懼意,也不敢真搞清,揮揮老拳也就罷了,兩邊俱一般心思——若自家誤鬥,不傷人命就好辦;若是敵人,好歹也算“作戰”了,對上司也好交代。你一拳、我一腿,使絆子、背口袋,糊裏糊塗打一陣,畢竟高祚貪功,按捺不住衝到前麵自報家門;“敵人”連呼僥幸,原來也是曹兵,忙呼將領相見。


    這支部隊首領叫解剽,乃夏侯惇麾下一軍候,隻管五百人,並非前鋒陣仗之師,是負責運送輜重、分發糧草的幾路部屬之一。他本來奉命將中軍輜重運到前軍,哪知剛剛到達就有傳令官追到,說魏公已準備撤軍,要他把輜重運回去。解剽領命就該回歸,卻見日間交戰,穀中尚有不少丟棄的鎧甲兵刃。管理輜重者最知裝備不易,思量這些東西拾回去稍加修繕還可再用,漢中兵少想必也不敢出擊,他便繞道往北,一邊撿便宜一邊撤退。不想天色轉黑大霧彌漫,本是撿軍械的卻撿到幾頭死鹿,抬頭一看,朦朦朧朧似乎還不少!解剽大喜,這等便宜多多益善,一路撿拾而來,於是“兩軍回師”了。


    二將各報名姓歸屬,竟都是關中人,當即握手言歡。高祚暗忖——我乃征西偏將,他是伏波將軍麾下,當多多逢迎,若結下善緣,日後借他美言,轉軍晉升也未可知。既拿定這主意,高祚甚為殷勤:“小弟兵雖不多尚可禦敵,既然上差奉命轉運,小弟願護送。”


    解剽是個沒心眼的,高祚好歹是個假司馬,他不過一軍候,對方一口一個“小弟”,反叫自己“上差”,心裏滋潤得緊:“有勞有勞。”


    “不敢當。”高祚環顧道,“你我皆往中軍,既能迎麵撞上必定有一方錯了。”其實也可能都不對,一邊是半路轉向放箭“禦敵”,一邊是繞道撿便宜,再撞到一起亂鬥一通,早辨不清東南西北。


    解剽自信滿滿,拍著胸脯道:“莫看賢弟職位比我高,論帶兵還是有所不及。”說著往右一指,“你看,雖道路不明,但那邊高遠處光亮甚大,必是主公所駐山岡。”


    高祚欲結好於他,也不計較言辭:“有理有理,薑是老的辣啊。”於是兵和一處,齊往遠處光亮而去——解剽道理沒錯,但若生上幾十堆火烤肉,一樣可以很亮。


    二將有說有笑,不多時已混得爛熟,你一句“解大哥”,我一聲“高賢弟”地聊著,士兵們也放鬆了警惕。約摸三更時分來至山坡下——西麵山坡下!


    高祚渾然不覺:“大哥輜重甚多,我叫弟兄們幫您搬!”說罷差了不少人相助,先扛起一頭頭死鹿往上運。


    這山勢雖不十分陡峭,可一頭鹿百斤有餘,背在身上不易攀爬,眾士兵剛要放聲叫人;不想上麵主動下來人接應:“怎這般時候才回?”


    “嘿!你們倒機靈,早知道有好東西。”


    “我們都吃上了,就你們慢!”


    “霧大,差點兒迷路。”


    “你們這些關西佬不行,還得本鄉人。我們來,你們上去吃吧!”兩軍口音本不相同,但自馬超遘奔漢中,帶來不少關西籍貫的士卒,眼下共禦曹軍,竟無人起疑。


    高祚全心結交、解剽大吹特吹,兩人皆有相見恨晚之意,也沒在意“援軍”下來搬東西,互相攙扶著也上了山。不多時麋鹿搬完了,又搬糧草輜重——漢中軍得訊,南鄭後續軍輜不日將至,仍未起疑;這邊先上山的曹兵已湊到火邊跟著吃上了,兩軍竟相安無事!關鍵是霧氣太大,能見不過丈許,兩軍心思全在肉上,天賜美味取之不及,誰還在意給自己遞肉的是誰?


    高、解二將見部下散亂也不好再耽擱,正要拱手道別各自複命,又自霧中踱過一人,似乎也是中下級將官,攥著一支箭搭訕道:“二位辛苦,不過小弟有一言奉勸。”


    連營將官數不勝數,軍候部曲之流車載鬥量,豈能全認識?解剽還跟著瞎客套:“職責所在何言辛苦?但講無妨。”


    那人拋下箭支,比劃著詭異手勢:“此肉雖好,畢竟天官所賜,不宜恣意而取。若失群帶傷者,捕來殺之也罷,豈可大放弓箭,殺生以壞天和?倘上天降罪我教,豈不牽累大家?”


    高祚聽得稀裏糊塗:“你到底想說什麽?”


    隱約見那人搖頭:“兄弟不納我言也不強求。不過咱弓箭有限,守備關山格外不易,楊將軍知道必要責罵。天亮曹軍再至……”


    解剽實在愚鈍,懵懵懂懂還往下聽。高祚渾身寒毛都立起來了,當即拔出佩劍,抓住那人膀臂一把拉過,對準心窩狠狠刺下去!


    “賢弟為何殺人?”解剽大駭。


    高祚一腳把冤死鬼踢開,怨毒地瞪了他一眼:“你弄錯了!”


    解剽兀自不悟,卻聽四下廝殺聲起——殺人還瞞得住嗎?一開始大家還以為是怨憤私鬥,既而察覺不對。天師道之人皆會偈語,一問就露破綻,霎時間勇者廝殺怯者逃避,兩邊胡亂幹起來!


    高祚揮劍又宰一敵,喊道:“誤入敵營,快走快走!”


    解剽腿都軟了——加一塊兒才千餘兵,有一半管輜重的不善作戰,撞入敵營豈非自尋死路?這會兒腦子都亂了,再加上霧氣茫茫,已經辨不清方向。


    “曹軍入營了……快殺敵……”


    高、解二將舉目四顧,別說下山之路,連自己的兵都沒瞅見幾個,但聞喊殺聲起,也不見幾個敵人過來——全迷失在大霧中了!


    高祚有心趁亂突圍,卻不辨方向,揮劍亂砍,也不知殺的是敵人還是自己人,越發生怯:“倘若誤入敵營深處,我等死無葬身之地。姓解的,你引的瞎道,倒是想想辦法啊!”


    解剽本非戰將,舉著佩劍顫抖不已,嘴裏亂念叨著什麽甲乙丙丁子醜卯酉,裝作是教徒;聞聽問話,不留神絆個跟頭,劍也弄丟了,爬在地上東摸西摸,卻抓到一麵戰鼓,猛然想起自己運的輜重,慌亂之際胡出主意:“擂鼓!”


    他說擂鼓不過是助長軍威,高祚還以為是霧中聚兵之法,也跟著大呼:“擂鼓!快擂鼓!”真有百餘名雜兵手拉手跟得緊,東抓西抓,不管自己的還是敵人的,找了六七麵戰鼓,死命一通敲。


    卻不料誤打誤撞,反驚了漢中軍之心。那邊楊任聞聽敵人上山,還以為是大舉來犯,提起兵刃東砍西刺,殺的卻都是自己人;楊昂也從夢中驚醒,問明情勢心下大駭,料想大霧之中難辨敵我,需設法將敵我分開,於是傳令:“敵既擂鼓,咱們鳴金!”


    軍令傳下,尖銳的敲鉦聲也起來,楊昂又命士兵呼喊:“鳴金是自己人!”


    高祚越發大駭:“敵若聞聲集結,我等將無遺類也!還怎麽辦?”


    解剽這會兒倒穩住了,把牙一咬:“他們鳴金,咱也鳴金。”


    這下真亂啦!


    山嶺間鼓聲、鉦聲響成一片,分不清誰是誰?整個陽平關以北成了一團亂麻,軍兵匆忙之中踢飛了柴火,煙塵與霧氣交雜一處,更辨不清敵我了。膽大的瞧誰都是自己人,一下也不打;膽小的瞧誰都像敵人,亂砍亂殺;也有奸猾的,帳中一鑽,外麵塌了天都不管!大霧比黑暗更可怕,黑天舉火尚可明辨,大霧天越舉火越壞,照出來都是灰白的,眼花繚亂更不清楚。有人擂鼓有人鳴金,慌亂中還有人亂出主意,摸了隻號角也跟著吹起來——山上都亂成一鍋粥了。


    你砍我殺自相踐踏,十成倒有九成傷的是漢中兵。高祚、解剽算想開了,反正在敵人營裏,幹脆以亂就亂,鬧得越亂越好,身邊就那百餘人,敵人過來一個殺一個。將將過了半個時辰,又聞喊殺聲震天動地——大隊曹軍真來了!


    曹操派人傳令收兵,霧氣彌漫倒成了掩護,前軍各營都在整備,猛然間聽對麵金鼓齊鳴,還以為敵人偷襲呢!曹兵弓上弦、刀出鞘,摸黑列陣架起槍矛,著實亂了一場,可半天不見敵人過來,又聽聲音雖大卻很遠,實在摸不透敵人是何用意。派出斥候打探,也探不出個究竟。


    雍州韋康舊部薑敘、尹奉、趙昂等與敵有仇,早憋著打場大仗,當初也是他們向曹操誇下海口說陽平關好打,這時能不出力?涼州的閻行、鞠演、蔣石等剛率韓遂殘兵歸順,也盼著立功贖罪邀功新主。這些西北之士都特能打,再攤上個粗獷好鬥的夏侯淵。霧氣彌漫也搞不清敵人來沒來,走到一半也不換防了,幹脆後隊變前隊,西北降兵領路,張郃、徐晃、朱靈等部居後,奔著西邊就衝。這回順著聲音跑直線,絕對錯不了。


    曹兵自穀東一口氣衝到西邊,根本沒遇敵,北路趁亂就衝上去了;南山守軍畢竟沒亂,但北邊一亂他們也慌神。上麵瞧不清下麵,隻管往下扔石頭;下麵更看不見上麵,好在曹軍箭多,敞開射吧——兩軍在霧裏打起了糊塗仗,人沒死幾個,響動卻不小!


    劉曄奉命巡營,剛下一半山就覺情形不對,看也看不清,找人打聽才知又交上仗了,而且有人已經攻上去了;忙不迭又跑回中軍帳,激動地都喊破嗓子了:“主公萬不可收兵!破敵製勝就在今夜!”


    曹操原本病歪歪的,鋪蓋都叫孔桂收拾好了,聞聽此言又來精神了,立刻下令全軍出動。曹彰就等這句了,別人還沒動,他先帶一隊虎豹騎去了,曹真、曹休沒辦法也跟著去了,別的將官也在後麵追,六七萬曹軍大舉進攻……


    張衛鎮守平陽關,這一夜就沒做好夢。先是金鼓齊鳴,後又來了奏報,說敵人大舉來犯;登上城樓卻隻見蒙蒙白霧,但聞喊殺聲驚天動地撲麵而來——看不見比看得見更嚇人,大峽穀回音繚繞,把曹軍氣勢擴大了好幾倍!開始他還沉得住,漸漸北麵亂了,南麵也亂了,嘈雜之音似從四麵八方而來。


    張衛急得滿頭大汗:“敵人何以入我連營,莫非從天而降?曹操真妖人也!”曹操若親聞此言隻怕要笑,這輩子罵他的人不少,所罵之言卻甚是有限,無外乎“贅閹遺醜”“篡國老賊”之類,如今花樣翻新,竟多出句“妖人”的評語。


    但光罵有何用?城內守軍隻五千,憑關守險尚可,出去應戰不過杯水車薪,隻得打發斥候探聽情況,希望熬到天亮霧散在想對策。可派去的人久久不歸,喊殺聲卻越來越近。張衛愈加不安,在城上踱來踱去,他本不似兄長那般信道,平日極少修行,今日卻也忍不住念起《太平經》:“守一明之法,萬神可祖,出光明之門……守一精明之時,若火始生時,急守之勿失!”這會兒念什麽咒也沒用,魂魄都飛了,談何抱元守一?


    苦苦挨到四更,斥候兵終於回來了,渾身是血倉皇稟奏:“北山陷落,南山苦戰,楊任已死於亂軍之中。”


    “天亡我教!”張衛大叫一聲癱倒在地,臉上已沒有一絲血色,“棄、棄關逃命吧……”


    <h4>兵進南鄭</h4>


    建安二十年七月,曹軍打破陽平關,爭得蜀地門戶。在曹操一生征戰中這次勝利是最僥幸的,鹿群襲營、部隊迷路、大霧茫茫,諸多因素成就了這場勝仗,或許當真是老天幫忙吧。


    可對於張魯而言就是“天官降罪”了,陽平關集結了漢中最精銳的部隊,這一戰死傷逃亡散佚殆盡,本錢賠個精光;張衛雖連夜逃回南鄭,卻已無力再組織抵抗。無奈之下張魯隻得放棄南鄭逃往巴中,投靠蠻夷部落。他一走等於把漢中拱手讓給了曹操,不到半個月時間南鄭、沔陽、成固、褒中、錫縣、安陽六城相繼被曹軍占領;盤踞在上庸、西城的申氏土豪也迫於無奈獻城歸順;再加上本已在手中的房陵,整個漢中九縣完全落入曹操掌握,一條連接荊州與益州的交通線打通了……


    當曹操率群僚踏入南鄭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無不使他們驚訝,這簡直是來到了另一個國度。這裏的百姓已在張魯統治下生活了三十載,漢家法令喪失殆盡,所有人遵循的都是天師道教義。年少之人自生下來就在這片土地,漢中又艱險四固,不啻為國中之國,有些人竟不知漢家天子為誰,也不清楚天下是何等局勢。


    沒有律令、沒有衙役、沒有錢幣、沒有商賈,百姓卻生活得有條不紊。路上義舍裏的米肉可以任意拿,卻沒人貪心多取;犯罪之人竟以修橋補路的方式贖罪;教中祭酒、鬼卒與普通百姓並肩而行,沒有等級差異……最令曹操震驚的是府庫,張魯逃走竟沒帶走一絲財貨,庫內金銀布帛堆積如山,甚至有不少還是蘇固當太守時的東西,封存了三十年;更難得的是南鄭在無人統馭的狀態下維持了半個月,其間竟沒人打這些財寶的主意!


    “張魯如今在哪兒,打聽清楚了嗎?”目睹了這些,曹操已迫不及待要見見這位天師。


    辛毗稟奏:“他從米倉山遁往巴中,投靠了夷王樸胡、賨邑侯杜濩。”巴郡山嶺眾多,聚集大量蠻夷。其中板楯蠻是勢力較大的一支,其首領樸胡統轄羅、樸、督、鄂、度、夕、龔七個姓氏的部落,自稱“七姓夷王”。賨(cong)人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族群,乃殷商時期賨國後裔,其首領被漢廷冊封為賨邑侯,世襲罔替,免繳租賦;如今的賨邑侯杜濩與張魯甚是交好。


    這些部落原本成不了氣候,隻因天下大亂,他們趁勢而起,雖然沒多少兵,卻頗具地方人望,故而劉璋、張魯皆欲收南蠻為己用,多年與之共處。曹操嘻嘻而笑:“孔丘有言‘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我看張魯也是待價而沽,你看看這些教民和蠻夷,沒有他張魯能得這地方的民心嗎?”


    孔桂就在一旁聽著,忙道:“天下之民皆感主公之恩,他張魯又算什麽?我看這妖人是惺惺作態,自知罪孽深重,留府庫以媚主公。”


    “非也非也。”曹操凝望著豐厚的倉廩陷入遐想,好半天才感歎道,“漢中被他治理成這樣,他還要錢財何用?一個人要是活到不靠錢就能生存的地步,就不是惺惺作態所能達到的了……”這話中竟有一絲欽羨嫉妒之感。


    孔桂見他並無恨意,話鋒一轉又改成了讚譽:“主公說得是,既稱天師多少也得有點兒道行,可能這些米賊也會些修養長壽的秘法,主公何不招來問問。”


    曹操反而道:“不提這個我倒忘了,皇甫隆至今還沒回信吧?”嚇得孔桂連連退步,再不敢往前湊,回頭瞅了身後的趙達、盧洪——拿下漢中老頭子本來挺高興,也不喊頭疼了,可自昨晚這倆人來到,密談之後脾氣又開始陰晴不定,他們到底說了什麽?


    “陳季弼、辛佐治,你們清點府庫之物登記造冊,然後派人搬到軍中。傳令所有將士一律城外駐紮,不可侵擾百姓,召集遺留的教眾祭酒到咱營中敘話。”隻傳了這兩道命令,曹操便轉身而去,“走吧,這地方不是咱們待得了的……”


    一行人剛出郡府大門,就見曹真、曹休親自押著一老叟走過來。曹操剛要喝止,仔細打量那老者,不禁笑了:“劉老將軍,你我甚是有緣,又見麵了。”


    那被俘之人正是當年參與關中叛亂的老將劉雄,聞曹操譏笑,實無言可對,唯有歎息。


    曹操也知此人詼諧,一把揪住他白胡子,笑道:“你這老家夥,終究被我找到了,還往哪裏跑?”


    劉雄忍著羞,訕笑道:“我都快七十的人了,黃土埋到脖子,還跑什麽?任由您處……哎喲!”


    曹操用力一扯他胡子:“其罪已懲,鬆綁吧。”


    綁繩鬆開,劉雄捂著被扯得生疼下巴,支支吾吾:“謝明公。”


    曹操質問:“當年我兵入潼關你本已歸順,部曲不降挾你為惡,倒也可寬恕。但既然軍敗就該複歸於我,為何還隨之逃竄,一錯再錯跑到漢中?”


    劉雄低聲細語:“辦事不成何顏再見明公。我這老臉怕羞……”


    “嘿嘿,”曹操信手往身後一指,“你見了我便羞,可見了你羞的還大有人在呢!”


    劉雄順著手指看去,見閻行與成公英也在隨員之中,當年這一文一武乃韓遂膀臂,如今都降曹了,閻行以反韓之功受封列侯,成公英竟做了征西軍師。二人見了劉雄甚是尷尬,把頭壓得低低的;再仔細打量才發現,楊秋、鞠演、蔣石、田樂、陽逵之流皆在,一邊還站個嬉皮笑臉的孔桂,全是老熟人。劉雄弓著的腰立刻直起來,袒胸疊肚破口大罵:“你們這幫兔崽子,當初老子勸你們降你們不聽,如今反把我撂旱地上了。可惡!”


    蔣石也覺自己這幫人辦事有點兒不地道,嘻嘻強笑:“老將軍,這個、這個……良禽擇木而……”這事該怎麽解釋呢?


    陽逵本劉雄部下,更是羞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楊秋臉皮厚實,憨笑道:“老將軍,您是養兒養女的人,我們見了您誰不叫兩聲好聽的?您在西州德高望重,豈能跟我們這幫小孩子一般見識?”其實他也四十多了,真張得開嘴。


    “是是是。”涼州眾將無不附和。


    劉雄還欲再罵,曹操卻攬住他脖子道:“他們說得也是,你一把年紀該歇歇了。我複你騎都尉之職,但西州初定戰事未息,不適合養老,我替你在東州擇一山清水秀之地,你去安享餘生豈不甚美?”曹操這不單是好心,隻因劉雄在關西資曆甚老,即便他自己不想鬧,難保別人不再像馬超那樣借他名氣挾持作亂,前車之鑒不可不察。


    劉雄也知曹操怎麽想,順水推舟道:“全憑您發落。”


    “聽說程銀、龐德也跟著張魯跑了,老將軍能否聯係上?”


    “主公意欲作何?”劉雄提高警惕。


    “幫我捎句話……”曹操拍拍他肩膀,“以往之事一筆勾銷!”


    “遵命。”劉雄弓著老腰深深一揖,“丞相實在寬宏,老朽替崽子們謝您大恩大德。”抬起頭卻見曹操早帶著人走遠了。


    出離南鄭還沒到轅門,就見大群士兵手持利刃簇擁著十幾個黑衣人;留守大營的許褚、王粲、路粹、司馬懿也在旁候著。這些黑衣人多半是天師道中下級祭酒鬼卒,沒資格隨張魯一起逃走,見曹軍進城早嚇得膽戰心驚,這會兒叫他們來,他們敢不來嗎?


    曹操揚揚手:“孤傳令請他們來,不是抓他們,把兵撤走。”


    許褚拱手道:“唯恐左道之人不利於主公。”


    “他們若真有邪術早在陽平關用上啦!”


    “諾。”許褚撤走士兵。


    孔桂料曹操必要抖抖威風,忙不迭尋了張杌凳讓他坐下說,可他卻沒坐,一邊溜達著一邊道:“昔張角以妖法惑眾,美其名曰‘太平道’,幾壞大漢天下。但上天不容此狂徒,終究殄滅,孤也曾參與征剿。天下至德不過聖王之法,其餘皆旁門左道,或騙取錢財,或煽動作亂。西門豹治鄴,沉殺群巫;王仲任撰《論衡》,盡破邪說。曆代對這些巫妖術士都是要禁絕的……”


    那幫黑衣人越聽心越寒,膽小的直顫抖——看來難逃一死啦!


    不過曹操話鋒一轉,輕描淡寫道:“天師道卻有所不同,張輔漢本太學出身,惡於朝政幽居傳道。你們在漢中三十年,也算與民秋毫無犯,雖非正當教化,畢竟使此間安定一時,百姓也念你們的好,可見張公祺還不算是巫妖……”


    聞聽此言大夥懸著的心又放下了,曹操沒有直呼張陵、張魯的大名,而言其字,可見還是尊重的。


    但曹操口氣又一變:“但興兵割據也是重罪,何況助馬超、韓遂等賊禍亂關中?你們這些脅從之輩也應處決!”


    眾祭酒又驚——還是活不成。


    “好在……”曹操頓了頓,又緩和下來,“陽平關既失,張公祺尚知就此隱遁少傷黎庶,郡縣府庫也一律封存,念在他這點仁義之處我就不追究什麽了……”


    簡直冰火兩重天,這幫人聽得忽冷忽熱,實不知還會不會再變。


    曹操見他們皆有敬畏之色,便不再嚇唬了,坦言道:“離亂以來百姓甚苦,以道法治之雖非正理但亦可鑒。”說著從懷裏掏出卷書,竟是張氏祖孫批注的《老子想爾注》,“張氏言‘治國之君務修道德,忠臣輔佐在行道,道普德溢,太平至矣’,還有什麽‘忠孝至誠感天’,這些與朝廷之教化並不相悖嘛,甚至相輔相成。孤坦言相告,隻要解除兵杖、繳賦服役、遵守法度,天師道可繼續存在下去,甚至可以繼續傳道……”


    這番話非但使眾祭酒吃驚,連曹營之人都感意外,眾人交頭接耳了一陣,漸漸又安靜下來。


    曹操臉上掛著親切的微笑:“你們這些修道之人還不懂得順天應人嗎?孤已據漢中,你們就該誠心歸附,這便是順應天意安排。反過來,我又豈能違背人意,取締你們的教義呢?你們有功我會賞,你們有過我就罰,你們與我手下這幫人沒什麽不同。”換言之曹操的意思就是天師道存在的前提是要依附於他,一切活動必須在他允許的範疇內!


    眾祭酒都聽明白了,見曹操不再言,有人鬥膽回應:“魏公所論我等歎服,但教主尚在……”


    “去找他。”曹操終於拋出目的,“你們都去找他,把這些話帶給他。並且替我轉告,他仍然是所謂‘天師’,而且隻要回來我還給他加官封侯。”當然了,前提是他必須聽話。


    “諾。”眾祭酒齊聲應允,恨不得馬上去找張魯。


    “慢著!”曹操突然叫住,“你等治漢中多年,百姓感恩,但我軍也非虎狼之眾,非遇冥頑之徒不以屠戮之法,若輕害百姓必遭嚴懲。校事何在?”


    “在!”趙達、盧洪出列。


    “近來我軍可有欺壓漢中百姓之事?”


    趙達猛然抬手指向路粹:“軍謀掾路粹,昨晚他僅以一匹絹強買南鄭父老一匹驢,分明是欺壓百姓!”


    路粹又好氣又好笑,此等事至於這麽較真嗎?剛想出班認個錯,忽聽曹操一聲斷喝:“來人哪!將路粹就地正法!”


    “什麽?!”路粹腦袋裏“嗡”的一聲,他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已被兩名虎豹士拖至轅門按倒在地。


    王粲趕忙出班跪倒:“主公息怒,懇請饒路文蔚不死。”這件事他心裏有愧,其實最早是他喜歡驢,路粹與他久在幕府漸受熏陶,竟也喜歡起了驢叫。若因這件事把路粹處決,王粲心中豈忍?


    眾人見狀也隨之附和:“念路粹追隨甚久,恕其不死。”


    卻聽曹操厲聲道:“不處死此人何以整飭軍紀?定斬不饒!”


    王粲苦苦諍諫:“路粹雖無大功,蒙刀筆之任,追隨主公近二十載,今何以小過誅之?”


    曹操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我意已決,不可更易,再有諫者與之同罪。”此言一出眾人大駭——此等小過何以必置於死地?一雙雙驚恐、詫異、困惑、憐憫的眼睛掃向路粹,卻也有人淡淡漠視。


    王粲畢竟不忍,再三叩首:“屬下不敢為一罪人請命。然軍法貴於適度,路粹僅因賤買一驢便治死罪,那犯不赦之惡又該處以何刑?這也忒重了,請主公收回成命。”


    他這是講理,不是單純求情,曹操也不便蠻橫無視,悉心解釋道:“我軍新定漢中,與民無恩,而天師道又素得人心。彼道術之徒尚結善緣,我王師之眾焉能為惡?其惡雖小,張揚則壞,豈能不殺之而定民怨?”其實這道理也未必光明正大,他恐王粲再辯,狠狠把眼一瞪,“你雖孤所偏愛,也要適可而止!”


    王粲嚇得一激靈,不禁坐倒在地,五內俱焚——屈啊!堂堂七尺人命竟不如一頭驢!


    路粹被按倒在地,他想高聲呐喊,卻如鯁在喉,哀淒淒望著在場眾人。他們雖然都求了情,但除了一文友王仲宣,竟再無一人力爭,路粹也明白了——他們希望我死,在他們眼中我絲毫都不可憐!陳矯東州名士、劉曄享譽淮南、司馬氏乃河內郡望,你們嘴上不說,心裏都看不起我,還不就是因為當初我一道彈章治死孔融?你們都視我為惡人……但我也是被主公所逼,不得不做。換了你們又如何?你們都知道孔融冤,可誰又替他說過一句話?殺孔融你們是看客,殺我你們也是看客,你們什麽也不做,當然永遠都對,永遠堂而皇之站在道義頂峰上。這世道怎麽了?人怎麽都變成這樣了……


    行刑的刀斧手可不管那麽多,揪起發髻,大刀一舉。路粹突然一陣狂笑:“罷罷罷,世道如此。二十年勞苦反不如一頭……”最後一“驢”字未出唇已人頭落地!


    曹營之人無不扭身閉目,不忍觀看;眾祭酒更嚇得體似篩糠——這哪是處置犯法之人,這分明是給我們看的,違背他曹某人就是這等下場,快勸天師投降吧!


    “你們這些人……”曹操突然抬手指向眾祭酒。


    眾人嚇得腿都軟了:“魏公有、有、有何吩咐?”


    “剛才我說的話都記住了?”


    “銘記於心、銘記於心。”眾人唯唯諾諾。


    “那還不去?”


    “是!”眾祭酒似遇見獵戶的兔子一般都跑了。


    曹操看都不看屍身一眼,冷冷道:“首級掛於轅門,警示三軍。”說罷拂袖入營。


    路粹當然不是僅僅因為一頭驢而死。其實昨晚盧洪、趙達從鄴城趕來,向曹操回複了泄密之事的調查。那日在場的桓階、楊俊都沒問題,唯獨路粹回家透露給了兒子;路粹之子乃曹丕府中常客,閑談間向曹丕言及此事,正逢司馬懿也在場,又告知其弟司馬孚;那司馬孚乃一憨直之人,又以此事為辭勸曹植遵禮守法。歸根結底泄密之源是路粹,餘者或為無意、或為好心、或不知是機密,當治路粹之罪——這就是盧洪、趙達得出的最後結論。


    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曹操當然要治路粹一死,但事關家醜不能明彰其罪,隻得借題發揮。正好要對天師道恩威並施,大可誅之以立威!況且昔日路粹受命彈劾孔融,群僚皆嘉其才而畏其筆,借故除之亦可籠絡清流之心。如此一石三鳥之計曹操怎能不用?因此路粹才這麽糊裏糊塗地丟了腦袋……


    眾文武有的哀戚、有的驚懼、有的蔑視、有的無奈,嗟歎了一陣紛紛跟著曹操進了大營。司馬懿攙起坐地痛哭的王粲:“仲宣節哀,保重身體才是。”扶著他一瘸一拐也入了轅門。


    趙達望著那血淋淋的人頭掛上高杆,又詭秘地瞥了司馬懿一眼,也要入營,卻被盧洪攔住:“趙兄且駐一步,小弟有事請教。”


    趙達大大咧咧:“咱倆何時不能聊?隻恐主公還有吩咐。”


    “兄長有事瞞我。”盧洪神色凝重壓低聲音,“聽說您在鄴城以南置了好大一片田產,哪來的錢啊?”


    趙達左顧右盼,見眾人皆已入營,也笑嘻嘻道:“聽說賢弟你也發財了,光好馬就買了十多匹,還納了一房小妾。”


    “咳!”盧洪一拍大腿,“既然彼此都知道,那就明說吧。臨淄侯給您送錢了是不是?實不相瞞,他也給我送了。”


    “臨淄侯?!”趙達麵龐抽動,甚有驚懼之色,“可是給我送錢的是五官中郎將啊。”


    盧洪也覺詫異:“這是怎麽回事?”


    “你保的是誰?”


    “臨淄侯府的文學從事司馬孚。兄長你呢?”


    “五官將托我保的是司馬懿……”說罷趙達愣了半晌,漸漸露出笑容,“難怪你昨晚口口聲聲說泄密的是路粹,原來是找個替死鬼。”


    盧洪雙手加額,甚是後怕:“路粹之子確與臨淄侯關係不錯,我也不是全然說假話。哪知主公已從楊修口中問出司馬孚,當時小弟嚇得魂飛魄散,以為事情敗露。幸好你及時補了句‘路粹之子遊走兩府,必是司馬懿在五官將府上聽去,轉告司馬孚的’。我才逃過一劫!可當時我就想,你必定也受了賄賂,否則怎肯圓這謊話?”


    “幹咱們這差事的,誰知明天是風是雨?百官可以監察,眾將也能得罪,若得罪了日後的主子,豈有好下場?不為那點兒錢,也得為身家性命啊!真要揭開二府醜惡之事,非但小祖宗們惹不起,就是老祖宗覺得丟臉,也得除了咱們啊!能結善緣盡量結善緣吧。”趙達話說至此竟流露出一絲苦澀。


    “誰說不是啊……”盧洪也神情黯然,“升官已不指望了,能保善終就不錯了。”


    趙達又道:“我得了賄賂要保司馬懿,可司馬孚是司馬懿之弟,若害他兄弟一死,也恐五官將不饒,這才幫你把謊圓上。不過也幸虧你尋出個路粹,我絞盡腦汁還真想不出個替死鬼呢!”


    “兄長高明,見風使舵不露痕跡。若小弟沒猜錯,邢顒密奏之事可是司馬懿從中穿針引線?”


    趙達默不作聲——算是默認了。


    盧洪譏笑道:“司馬昆仲也忒荒謬,哥哥幫著五官將告密,弟弟卻助臨淄侯泄密,若非二府力保,兄弟倆險些雙雙栽進去。你說荒不荒唐?”


    “荒唐?我看是高明!”


    盧洪畢竟比趙達遜一籌,並未領悟:“何言高明?”


    “司馬懿揭露舞弊,得五官將信任;司馬孚泄露邢顒上奏之事,得臨淄侯之心。最後兩位公子都花錢保他們,難道不高明?他們兄弟一邊站一個,還有個老大司馬朗,官居刺史隻效忠魏公。”趙達手撚胡須不住冷笑,“既然猜不到哪棵樹結果子,就每棵樹下都站一人。這還不高明嗎?”


    盧洪也算閱人無數,仍不免心驚:“其心可畏!但那司馬孚的的確確是個老實人。”


    “他老實,他兄長可未必老實,龍生九子還各不相同呢?”趙達搭住盧洪肩膀,滿臉堆笑,“人家旱澇保收,咱也得想想法子。主公老了,日後誰能繼大統尚未可知,賢弟這次給臨淄侯幫了忙,我也跟五官將拉上了關係,咱倆共事十餘年,雖非兄弟勝似兄弟。這樣吧,咱倆各助一人,將來若五官將得勢,哥哥保你無恙;若臨淄侯繼統,你就幫哥哥一把,如何啊?”


    “甚妙,甚妙。”盧洪口上雖這麽說,卻不禁抬頭望了望轅門上的首級——路粹不過害死一孔融,到頭來竟沒幾人為他求情。我們倆戕害了多少性命?說是互保,豈能那麽容易?他如今算五官將一黨,我卻幫了臨淄侯,那我倆豈非仇敵?這話可千萬不能當真……想至此低頭在看,見趙達貌似和藹微笑,眼神中卻隱隱藏著歹意。


    趙達也瞧出盧洪不信,但兩人兀自虛情假意,你叫我一聲“兄長”,我喚你一聲“賢弟”。


    <ol>


    <li>古代巴族人分支,分布在今四川閬中一帶,已漢化。</li>


    <li>古代巴族人分支,又稱寅人,主要生活在今四川渠縣一代,已漢化。</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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