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崔琰下獄</h4>


    鄴城最熱鬧的地方要屬臨淄侯府,雖是坐落於城東北的戚裏,與五官將府隻隔兩趟街,卻完全是另一番天地。曹丕的府邸恬靜優雅,甚至有些冷清。曹植這邊大不相同,他本以詩賦馳名,府內從事也多風雅之人,招惹得鄴下文人紛至遝來;最近不少官宦子弟也登門拜謁,你來我往、吟詩贈賦、彈箏撫琴,整日熙熙攘攘門庭若市。


    臨淄侯是愛風雅之人,似乎還嫌這府裏情趣不夠,去年又派人從兗州成武一帶移植了不少牡丹,都種在當院裏。如今正值幹旱,虧了曹植招了一幫弄圃能手小心栽培,竟盡數開放,姹紫嫣紅葳蕤生光,清香飄逸宛如仙境,大清早就引來一群風流文人。荀緯、王象、劉偉各顯身手每人都作了一篇《牡丹賦》,互道短長皆有得意之色;劉表庶子劉修也是這府裏常客,掛名議郎並無實職,孑然一身獨居鄴城的公子哥,比他那個在許都當傀儡高官的哥哥享福多了,半肚子詩書,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卻專好臧否旁人文章,拿過詩來就咋舌:“不美啊不美!”腦袋晃得似貨郎鼓,又說不出門道,逗得眾人嗬嗬直笑;那旁青石上擺了弈局,倆少年戰得正酣,一個是樂安才子任嘏,一個是夏侯淵幼子夏侯榮,兩人都有神童之名,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引得府中眾侍從都來圍觀。


    眾人正暢談風雅各取其樂,卻見文學侍從鄭袤急匆匆闖進院來:“侯爺可在這邊?”


    “鄭兄來得正好。”王象正與劉修舌辯,見他來了忙一把拉住,“小弟剛寫了篇文章,劉賢弟又說不好,你來評判評判。”


    “不看!”鄭袤慌慌張張,哪有心思與他說笑,“侯爺在哪兒?”


    王象見他推脫甚感無趣,嘟嘟囔囔道:“不知道,一早就沒見,八成還在書房裏吧。”這幫人常來常往隨便慣了,即便沒見到曹植照樣我行我素。


    “誒呀……”鄭袤心裏起急,指著眾人嚷道,“你們也太拿自己不當外人了,此乃臨淄侯府!還有沒有點兒規矩?”說罷一甩衣袖,快步奔了後院。


    眾人竊竊議論:“這廝今天中什麽邪了?不理他,下棋下棋……”


    此時此刻曹植確實還在書房,最近父親沒交什麽差事,入宮請見十次倒有八次不見,大好時光閑著作甚?可不就與朋友四處盤桓唄!昨晚二哥曹彰做東,兄弟們去了不少,竟還招了幾名歌伎,鬧到定更天才散,曹植回府很晚,也不願再到後宅驚擾,就在書房裏糊裏糊塗睡了半宿,未免有些疏懶,洗簌完畢聽說大夥都到了,剛要出去支應卻被劉楨、司馬孚攔下,硬生生要上什麽諫書:家丞邢顒,北土之彥,少秉高節,玄靜澹泊,言少理多,真雅士也。楨誠不足同貫斯人,並列左右。而楨禮遇殊特,顒反疏簡,私懼觀者將謂君侯習近不肖,禮賢不足。采庶子之春華,忘家丞之秋實,為上招謗,其罪不小,以此反側。


    曹植哭笑不得地看完諫書,瞅瞅跪在一旁煞有介事的劉楨:“怎麽回事?如今怎麽連你也學會這一套了?”


    劉楨一本正經:“屬下是為侯爺著想。”


    司馬孚跪在另一邊,也跟著幫腔道:“公幹所言極是。”


    “采庶子之春華,忘家丞之秋實……倒是篇好文章。”曹植輕輕把它放在一邊,笑道,“是我沒睡醒,還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叔達若說這種話我不奇怪,可你還是瀟灑詼諧的劉公幹嗎?”


    劉楨不禁愴然——自從獲罪被釋他就再也瀟灑不起來、玩笑不起來了,果真就像那塊石頭一般棱角已磨盡。宦海沉浮絕非遊戲,明槍暗箭是是非非,身在其中不可能嬉笑怒罵無所顧忌,胡鬧了半輩子,也該回歸正道了。


    “屬下平素不謹,深以為今是昨非,懇請侯爺納此良言,屬下感激不盡。”說著劉楨磕了個頭。


    “人之相交貴在率真,你又何必這副素麵朝天的樣子?”曹植甚感可惜,“邢子昂北土彥士,我平素禮數未敢有虧,重春華而忘秋實又從何談起?”


    劉楨道:“侯爺對邢公確實恭敬有禮,但您整日招攬一群不羈文人,言笑不拘親昵戲狎,邢公那等保守之人如何看得慣?人分長幼,德有高低,他號稱‘德行堂堂’,怎屑與劉修、王象這般人為伍?”


    司馬孚也接茬道:“前番邢公密奏之事侯爺難道忘了?如今楊修已數月沒登咱府門,丁儀兄弟也很少來了,旁人尚知避嫌收斂,侯爺實在應該收一收鋒芒才是,似五官將……”


    “像大哥那樣還有意思嗎?”曹植打斷他話,背手起身,“畏首畏尾虛情遮掩,還有何意趣?我本就無意與他相爭,不過想為國家、為父親做些事,若因俗世侵染毀我之心性,不能為也。”


    司馬孚卻道:“人間之水汙濁,野外者則清潔。俱為一水,源從天涯,或清或濁,所在之勢使之然,非幹心性也。侯爺品性純良無以複加,然不能融於世,又談何作為?天道有真偽,真者固與天相應,然偽者人加智巧,亦與真者無異。隻恐侯爺之誠未能感天,卻被矯情偽飾者所擾。”他這話已說得十分露骨,不管他兄長如何立場,至少他是真心實意想輔佐好曹植。


    曹植卻隻微微一笑——司馬孚自從入府幾乎天天向他諫言,他固然念其一番好意,但早已不大當回事了。


    劉楨見他全不在意,又道:“克己複禮本為國之正道,侯爺豈能不納?”


    “哈哈哈……”這種話從劉楨口中說出,曹植總覺好笑,“公幹亦知克己複禮?外麵那些朋友嬉笑戲狎,論起來你可是始作俑者!”一句話倒把劉楨噎得無言以對,真不知這些年他與曹植意氣相投,是幫了他還是害了他。


    司馬孚還欲再諫,忽見鄭袤急匆匆闖了進來:“啟稟侯爺,崔公被大王下獄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呆立當場,劉楨疑惑地問:“哪個崔公?”


    “還有哪個崔公?崔季珪崔大人。”


    “胡言……怎麽可能……”曹植三人麵麵相覷都不相信。在他們看來崔琰不但是國之忠良,還是曹操所倚重的大臣,十餘載恪盡職守,怎麽可能獲罪?


    “千真萬確!”鄭袤急得跺腳,“有人與崔公作對,尋了一封他與楊訓往來的書信呈獻大王,也不知上麵寫些什麽,大王看後指責言辭不遜,派人連夜將崔公抓捕入獄。今晨消息傳開,眾臣都爭著往宮中求情呢!”


    曹植蹙眉片刻,卻道:“料也無甚大事,這般老臣父王不會隨便處置。以前賈逵不也下過獄麽?前幾日徐奕遭斥罷官,如今不還在朝裏掛著議郎的銜麽?崔公秉性倔強難免與人結怨,父王自會明察秋毫,再說還有群臣保奏,料也無妨。”


    “借一步講話。”鄭袤也不顧尊卑了,拉著曹植出門來至簷下,耳語道,“我聽宮中之人傳言,構害崔公的好像是丁儀。”


    曹植一怔,頃刻間明白了——丁儀欲扳倒崔琰助我登位,怪不得近來少來我府,果真是故意避嫌;可崔琰是耿介忠義之人,若這樣被丁儀整倒,豈不是我害了他老人家?


    “丁正禮做事太過偏激,事先竟不與咱商量。”鄭袤話要說又恐劉楨他們聽見,小聲嘀咕著,“聽聞信中所言非同小可,大王震怒已極,絕不會輕饒崔公。此事關乎侯爺聲譽,無論如何您得入宮保奏,免得旁人說三道四啊!”


    “這……”曹植犯了難。論情論理都該出頭為崔琰說句話,無奈他原配夫人乃崔琰侄女,連信上寫的什麽都沒搞清楚,這麽冒冒失失跑去保崔琰,倒似是徇私情!曹植暗暗埋怨丁儀做事不當,左右為難正不知如何是好,又有家僮稟報:“夫人請侯爺後宅敘話。”


    “你且等等。”曹植甩下鄭袤先奔後麵,一進後宅垂花門,就見妻子崔氏跪於當院,後麵還有一堆女眷,皆是崔家之人,也都陪跪著,“你們這是……”


    崔氏以膝代步爬到丈夫身前:“賤妾懇請夫君救我叔父一命!”


    曹植與她雖不敢說舉案齊眉也甚是恩愛,連忙攙起:“你這又是何必?我自會想辦法,這事急不得。”


    崔家之人怎能不急?崔琰之女跪在地上泣道:“侯爺豈不知我父何等忠良?昨夜虎豹士闖入我府,不由分說就將他繩捆索綁拿往監中,大王天威難測,若再不救隻恐……隻恐……”話未說完已泣不成聲,眾女眷也都跟著哭。


    還有個衣飾華貴的老太太,也不知是崔家什麽人,又是叩頭又是央求:“我家大人阻侯爺為嗣,老嫗代為謝罪。隻求侯爺念在與崔氏聯姻份上,您就高高手,饒了我家大人吧……以後清河崔氏對侯爺忠心不貳……”


    “啊呀!這從何說起!”曹植就怕有人瞎揣摩,可現在連內眷都認為崔琰是他害的,怎逃世人悠悠之口?懶理是非偏偏惹上是非,曹植急得團團轉,一院子女眷攙也不是、扶也不是,妻子也跟著啼哭不止。


    曹植把心一橫:“也罷,我去求情便是。”回到前院見鄭袤連馬都叫人備好了——聽說夫人找他,就料到得鬧這麽一出!


    兩人牽馬出院,外麵相候的賓客一股腦兒圍上來施禮。劉偉笑嗬嗬道:“在下特來請臨淄侯赴宴,鍾公新近舉薦一個才子,還是尊家同鄉,名喚魏諷,談吐風流出口成章,已在西曹備選。今日我與家兄做個小東,邀了不少好友,連宋仲子先生也要來,請侯爺賞光。”劉偉的家兄正是曾為五官將文學,又調任朝臣的劉廙。


    這會兒哪還有工夫赴什麽宴,曹植把崔琰之事簡單說了。這幫人不少在朝中掛了職銜,雖沒什麽正經差事,入見倒不成問題,聽說要保崔琰,個個躍躍欲試,不為崔琰也得給臨淄侯麵子啊!立時湊了十多人,司馬孚趁亂去了趟偏院,竟把家丞邢顒也搬請出來了。現在也顧不得長幼高低了,一行人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都往王宮趕。吵吵嚷嚷遞了牌子,剛至顯陽門下,就見峨冠林立袖袂如雲,幾十名官員早候著請見呢。


    崔琰何等人物,朝中出這麽大事群臣焉能不來?列卿鍾繇、王朗、王修、國淵,尚書台袁渙、涼茂、毛玠、楊俊、何夔、常林、傅巽,就連剛罷職的徐奕也來了,其他似桓階、辛毗、陳矯、司馬懿、賈逵、楊修之流數不勝數,朝廷和幕府的重臣幾乎湊齊了,獨缺西曹掾丁儀。曹丕站在最前麵,似被擋了駕,手足無措甚是焦急。


    “大哥,怎不進去?”曹植分開人群擠到前麵。


    曹丕還沒說話,辛毗一旁冷冰冰道:“大王不準我等進去保奏,臨淄侯想必無妨吧?”


    曹植聽出他有揶揄之意,八成也誤會了,忙提高聲音對在場眾臣道:“崔公乃我大魏耿介之臣,有比幹之烈、史魚之直,無論如何咱們也要保他無恙!”劉修、劉偉那幫人都是隨他來的,紛紛摩拳擦掌:“對!臨淄侯說的對!”說著都湧到前麵,嚷著要內侍臣入奏請見。


    曹丕卻悻悻然瞟了兄弟一眼——整倒了徐奕又害崔琰,還來虛情假意充好人。三弟啊三弟,一奶同胞我竟不知你這麽奸詐!


    群臣憂心忡忡等了半個時辰,才見有個十幾歲的小寺人昂首闊步而來:“大王有令,求情保奏一概不準,命爾等速速散去不得囉唕!”說罷轉身便去。


    曹植識得是新近受寵的小黃門嚴峻,趕忙拽住:“嚴公公且慢,我兄弟能不能進去?”


    嚴峻雖是孩童,卻甚機靈,滿臉堆笑道:“大王說不見,小臣做不得主,二位世子還是回去吧。”


    曹丕卻問:“現在誰在父王身邊?”


    嚴峻本不該說,又不敢得罪五官將,小聲道:“騎都尉孔大人和丁西曹在裏麵呢……小臣複命,少陪少陪。”再不容他兄弟再問話,趕緊一路小跑溜了。


    群臣不得入見更覺憂慮,也不知誰嚷了一聲:“我等在此跪候,今日無論如何也得把崔公保出來!”


    “使不得!使不得!”又有人道,“大王年邁脾氣愈戾,別再救不出崔公,把大家都陷進去。不如……不如留下五官將與臨淄侯,咱們到大牢看看,即便見不著崔公,跟獄吏托付一下也好啊!崔公也一大把年紀了,先把他照顧好,咱再想辦法。”


    “走走走。”群臣拿定主意熙熙攘攘散去,隻留下曹丕、曹植,兩兄弟一東一西立於顯陽門下,彼此再沒說一句話……


    司馬懿早在人群中望見兄弟司馬孚,趁著大夥出宮擾攘之際,把他拉到僻靜之處,鬼鬼祟祟問道:“丁儀構陷崔琰之事臨淄侯可知?”


    司馬孚還未得聞,險些叫出聲來。司馬懿趕緊捂住他口:“不知便好,此事莫要張揚。”


    司馬孚餘悸未消:“這豈不是陷侯爺於不義嗎?”


    “哼!”司馬懿冷笑,“什麽義不義?少說這等迂腐之言,徐奕、崔琰都叫他扳倒了,若毛玠再受斥獲罪,滿朝文武震怖,日後誰還敢再保五官將?丁正禮可真夠狠的……你最近有沒有給臨淄侯進諫?”


    司馬孚連連搖頭:“諫言倒是不少,無奈侯爺不納,還是與劉修那幫閑人廝混。”


    司馬懿卻很滿意:“納不納忠言是他的事,諫不諫是你的事。隻要吾弟盡到職責,給臨淄侯留個忠心耿耿印象便是。”


    “在其位,謀其政,理所應當。小弟既為臨淄侯侍從,自然全力輔佐侯爺,兄長你呢?”


    “我?”司馬懿一笑,“我還幫五官將。”


    司馬孚困惑不解:“兄長助秦,卻叫小弟仕楚,究竟為何?您到底是為五官將而謀,還是為臨淄侯而謀?”


    “我的傻兄弟喲!”司馬懿拍拍他後腦勺,“時局未明前途未卜,可不能一棵樹上吊死,我是為咱司馬氏的前程而謀啊!”


    <h4>忠臣屈死</h4>


    群臣皆知崔琰獲罪,卻不曉其中細節。原來禍頭始於一年前選官之事,當時崔琰推薦了钜鹿文士楊訓等進入幕府,這楊訓為人倒是很正派,辦事才能卻不甚高,也是選官之事多恩怨,未免有些人說楊訓些閑話。月前曹操晉位為王,楊訓帶頭上了份賀表,頗多讚譽之詞,於是又有人說其諂媚行虧,鬧得他還挺委屈。畢竟是自己提拔的人,崔琰不免重視起來,找楊訓要來了那份表章察看,發現是有些溢美之詞,尚在情理之中,便沒當回事,給他寫了封信表示安慰。


    這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無奈其中有人作梗。丁儀憤恨崔琰、毛玠已久,又想助曹植鏟除絆腳石。何夔受任東曹掾向曹操諫言,被曹操接受,從此選官事務不再按崔、毛之策進行。丁儀看準了這機會,又與校事鉤手,千方百計要尋二老臣之過。


    也是事有湊巧,楊訓看了崔琰的信,感到些安慰便丟到一邊了。那絹帛之物在當官人看來不算什麽,尋常仆僮卻甚為珍視,一般衙門裏無用的絹帛都取走使用。楊訓家有一仆人,得到此絹洗也沒洗,竟用它攏發包巾,當了幘籠。這人出門辦事,行走在鄴城大街上,頭頂黑黲黲“崔琰”二字,正被校事爪牙看見,忙搶了來遞交上去,於是此信輾轉又落入丁儀手中。丁儀掌燈夜讀咬文嚼字,把似有爭議之處都勾畫出來進獻曹操。曹操看後勃然大怒,這才將崔琰下獄。


    群臣不明所以東打西探,終於得知點兒緣由。原來崔琰信中有句話觸了曹操黴頭:“省表,事佳耳!時乎時乎,會當有變時。”但這句話可有多重解釋。可以是安慰楊訓——看了你的表,感覺不錯,時乎時乎,隨著歲月推移大夥就不議論你了。也可以視為是對時局的分析——看完了你的表,事態還不錯,時乎時乎,隨著歲月推移朝廷的局麵會有改觀的。當然,也可以視為正話反說,對曹操的怨咒——看了你的表,還不賴嘛,時乎時乎,隨著歲月推移他曹某人會變的。這也暗示曹操可能很快就要篡漢稱帝。


    曹操想當然就把它設想成了最後一種解釋,因此震怒。魏王偏要小題大做治崔琰的罪,群臣進諫一概擋駕,好在畢竟沒明言咒罵什麽話,崔琰在牢裏住了兩天,便被罰輸作左校,服了苦役。群臣自然有份良心,又多有受其提攜著,三五成群去看望這位受委屈的同僚,今天送件衣服,明天送些吃的,左校署也不敢為難這位大官,崔琰就算沒受什麽委屈。


    這事過去也就算了,多數人看來似劉楨那等人都能在左校署周遊一遭官複原職,崔琰更無大礙,不過是等大王消消氣。哪知時隔七日曹操突然召集朝會,又翻出了這件事……


    西宮文昌殿莊嚴肅穆,為了這點兒事曹操竟動用了大朝的規模,他坐於王位之上,麵沉似水,憤憤而言了半個時辰。除了病勢沉重的袁渙,朝中所有官員都到了,連曹丕、曹彰、曹植、曹彪兄弟都在場旁聽,大家垂首而坐默默不語,聆聽著曹操咄咄逼人的訓教:“自天下混亂綱常盡失,以下克上簡傲成風,此皆亂世之弊也。昔日孝章皇帝召集學士在東觀論學,修下《白虎通》以為世間綱常之準則,有言‘君為臣綱’,此乃萬世不易之度……孤縱橫半世,群臣將領莫不親手拔擢。或初隨者、或降服者、或征辟者皆孤之信賴乃得功成富貴,今雖為將為卿,豈可負孤之厚遇?放辟邪侈,訕謗忤上,此乃忘恩負義也……昔主父偃居功自傲、收受財貨,不免孝武帝之族;韓歆指天畫地、詆毀朝政,難逃光武帝之誅。近者少府孔融、議郎趙彥妄言受戮還不足以為訓?謗上者必不得以善終……”


    曹操底氣十足聲色俱厲,儼然已是天下之主,但是這些忠君禮法之言從他口中說出還是顯得不倫不類。一個本身就背君欺上、踐踏綱常的人,有一天突然洗心革麵說出這種話,誰能接受?或許他一生的悲劇恰恰在此!


    群臣都明白這一番長篇大論由何而發,低頭忍受著訓斥,大氣都不敢出,直至曹操把話說完,大殿上連個咳嗽聲都沒有,又旱又熱的天氣,人人頭上一層汗珠。時隔半晌,尚書毛玠出班舉笏:“大王之言臣等銘記不敢忘懷,然崔季珪之事……”


    “你還要替他求情?”


    毛玠咽了口唾沫,接著道:“臣不敢求情,然崔季珪清忠高亮,雅識經遠,推方直道,德才兼備,此番因言獲罪實乃無心之過,請大王寬宥,早複其官。”


    “嘿嘿嘿……”曹操冷笑道,“複官不可能。實不相瞞,就在此刻校事已前往左校署,責令其死!”


    “啊……”群臣大吃一驚。


    毛玠雙眼一黑,笏板鬆手,險些暈倒在地,就勢爬下:“大王開恩。”


    “大王開恩……大王開恩……”卿者王修、國淵等,中台涼茂、何夔等,郎者辛毗、司馬懿等乃至四位公子盡皆出班跪倒。


    “晚矣!”曹操一甩衣袖,竟有一絲得意之色。


    毛玠不知不覺眼淚已下,鬥膽道:“崔公有何必死之罪?”


    曹操合上雙眼:“他書中所言悖逆已極。生女耳……生女耳……”這七天裏這個“耳”字一直在他腦中盤旋,不過卻不僅是崔琰所寫,還有十六年前玉帶詔上那句鮮紅的“誅此悖逆之臣耳”,那個“耳”字最後一豎拉得很長,仿佛還在滴血;崔琰所寫跟它一模一樣。曹操猛然睜開眼,不敢再想下去,當然這話也不能說,卻道,“‘耳’就不是個好字眼,民間生子有弄璋之慶,生女若問起,不過搪塞一句‘生女耳’,他這是咒罵我!”


    群臣都聽糊塗了,怎麽連民間生男生女都出來了?曹操又道:“姓崔的自恃河北望族,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孤本來就是殺殺他威風。哪知他竟無悔改之意,這幾天來我秘遣使者多次窺探,他在左校署依舊是我行我素大言不慚。還有你們!”


    “呃……”群臣更感驚愕。


    “你們天天去拜會他,替他說好話,聽他發牢騷,哪把孤放在眼裏?你們以為孤是誰?孤是你們的王!”曹操把禦案拍得山響。群臣腸子都悔青了,本想照顧崔琰,一片好心反把人家害了。


    “聽好了!”曹操顫抖著左臂站了起來,“崔琰之事不準再提,誰若再敢為之聲辯,與其同罪!散朝……”


    眾臣狼狽萬狀,惶恐者惶恐、哀傷者哀傷、竊喜者竊喜,慢吞吞從地上爬起。曹丕兄弟更是嚇得連頭都不敢抬,摸著牆邊欲去。


    曹操一眼瞥見:“你們四個給我站住!”


    哥四個不敢再躲,直挺挺跪成一排。


    曹操先對曹植道:“崔氏乃你之姻親,今已獲罪日後少跟他們走動!你須專心讀書磨煉才幹,以後再有槍替之事絕不輕饒!”


    “是。”曹植忍著悲痛重重磕了個頭。


    “你!”曹操又把目光掃向曹丕,“姓崔的保你是不是?靠不住的,再敢拉幫結派,小心我廢了你的官職。聽說司馬懿跟你走動挺多啊,叫他也留神這點兒。清河崔氏我殺了,再多殺一個溫縣司馬氏也無所謂!”曹丕噤若寒蟬,叩首不能語。


    “老二,你封侯就了不起嗎?留神我撕了你的皮。”


    “哦。”曹彰是滿不在乎,三天兩頭挨訓,習慣了!


    “還有你!”曹操又把手指向曹彪,“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想些什麽,我罵他們仨你高興是不是?有你哭的時候!”


    “不敢不敢。”嚇得曹彪連連磕頭。


    “一群不成器的東西,都給我滾!”曹操聲嘶力竭喊了一嗓子,既而坐在地上連喘大氣——怎麽了?究竟怎麽了?四月稱王,五月就日蝕!老天不下雨,百姓說閑話,孫、劉滅不了,病也治不好,兒子不爭氣,大臣不聽話!天憎人怨,無一件順心事!他心裏也委屈啊……


    群臣嗟歎著步出魏宮大門,人人心中皆感寒意。曹操這不僅僅是在殺崔琰,也是在殺雞儆猴,他如今稱孤道寡已經是王了,再不能似以前那般隨便親昵,再不能像以前那般直言無諱。天下動亂了三十多年,從今以後又該過那種伴君如伴虎的日子了。


    最痛心的當屬毛玠,他與崔琰共掌選官之事長達十年之久,相濡以沫生息與共,如今麵對老朋友的死竟束手無策,抬起頭眼望著似火驕陽,心中宛如油煎!


    “快走!磨磨蹭蹭做什麽?”一陣喝罵和皮鞭聲傳來。


    群臣望去,但見劉慈等虎狼吏正驅趕著一群黥麵髡發的囚徒,往東門而去,這都是近兩個月因“造謠惑眾”之罪被縣令抓捕的罪犯。曹操怨恨有人說天降災異,楊沛也是嚴苛酷吏,凡這類罪人不但本人獲刑,妻子兒女也充作官奴。這隊破衣爛衫身帶桎梏的囚犯自大街上一過,每人都被這無情皮鞭、殘酷世道、炎熱烈日折磨著,痛哭慘呼之聲不絕於耳。


    毛玠眼望著這群囚犯,又想起今日無辜受誅的崔琰,痛心疾首,不禁手指囚徒放聲悲歎:“苛政猛於虎也。使天不雨者,蓋此也!”他這聲悲歎聲音極大,群臣無不隨之搖頭歎息。可就在人群中,西曹掾丁儀卻眼神一亮,慢慢綻出了微笑……


    就在群臣嗟歎之時,趙達、盧洪也奉命來到采石場:“崔公,您還不明白大王的心意嗎?您也是堂堂清河崔氏河北望族,怎連臉皮都不懂得要,叫我們說您什麽好?”


    “呸!”崔琰項掛鎖鏈身披囚衣,兀自虯髯虎目威風凜凜,“你等宵小也配嘲弄老夫?戕害忠良血債累累,早晚一日不得善終!”


    “好好好。”趙達愛搭不理,“我得不得好死不勞您老人家操心,可您這事怎麽辦呢?”


    “我要見主公!”崔琰揮舞著鎖鏈,狀若瘋癲,“崔某人忠於社稷無微芥之過,何以如此辱我?我有何罪,我究竟何罪?”他聲若洪鍾,張牙舞爪朝盧洪怒吼著,兩旁看押的士卒都拉不住。


    盧洪辦了十幾年這等差事,還是頭一回遇到這般強橫之人,竟被他嚇得連連倒退:“您、您別衝我們發火啊!”


    “算了,您歇歇吧。”趙達冷笑道,“主公托我們給您帶件東西,您一看就明白了。”說著從身後兵士手中接過一口寶劍。


    此劍湛青碧綠,在炎炎日頭下泛著耀眼光芒——崔琰當然識得是青釭劍,曹操振威用倚天劍,殺人用青釭劍!


    “叫我死……”崔琰霎時間沉默了。


    趙達笑道:“實話跟您說吧,您若早知悔改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可您都當苦力了,還天天頤指氣使吹胡子瞪眼,大王不殺您等什麽?還有這滿朝的大臣,天天來看您,自以為對您好,其實害了您啊!”


    崔琰凝視著青釭劍,突然仰天狂笑:“哈哈哈……我崔某人就是這副脾氣,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玉可碎,而不可壞其質;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大丈夫行無虧、誌無改,身雖殞,仍可青史留名。死又何懼!反是他曹孟德要遺罵於後人了,哈哈哈……”他那攝人魂魄的狂笑聲在山穀中“嗡嗡”回蕩。


    “這便好,你既明白也省得我們費事。”趙達鬆口氣,把劍遞上,“您自己動手吧。”曹操終不敢以斧刃加此名士,吩咐過務必逼他自己動手。


    崔琰大手一伸搶過此劍,霎時間又轉喜為悲,歎息道:“崔琰啊崔琰,你因耿介所以全身,亦所以亡身。可惜……可惜……”


    趙達見他久久不動手,催道:“您快點兒吧,可惜什麽?”


    “可惜什麽?”崔琰持劍在手,把眼一瞪,“可惜我崔某人烈士之心、文士之才、武士之膽,不能將你們無恥奸臣斬盡殺絕!”說罷舉劍便刺。


    “媽呀!”趙達萬沒料到他還有這手,抱頭鼠竄還是慢了一步,劍尖在屁股上劃道大口子。


    眾軍兵立時亂了,各拉兵刃。崔琰卻道:“此劍上誅奸佞、下誅群寇,豈能殺我這有德之人。給你吧!”朝著盧洪麵門就擲了出去!幸虧盧洪躲得快,那也擦著耳根子過去的,削掉一塊頭皮,血也就下來了。


    趙達捂著屁股、盧洪抱著腦袋,二人嚇得都尿褲了,躲在士兵身後:“殺、殺……快殺了他!”


    “不勞伺候!”崔琰大喝一聲掙開士兵,鉚足力氣身子一縱,一頭向山石撞去。


    霎時間一聲悶響,紅光迸顯血漿橫飛,濺了眾人一身!


    <h4>毛玠之案</h4>


    崔琰效忠曹操十餘載,披肝瀝膽耿介忠實,最後竟落個被逼自盡的下場,魏國文武既感驚懼又覺寒心。可就在大家尚在悲憤之時,又一起驚天大案發生——有人狀告尚書毛玠訕謗朝廷、詆毀魏王。曹操再度震怒,當即將毛玠抓捕入獄,責令大理寺嚴加審訊。這次群臣吸取教訓不再輕易求情了,又恐好心辦壞事,無一人敢去探望,都默默關注案件的審理。


    大理寺與其他官衙最大的不同在於越清閑越好,一般刑獄皆由地方郡縣處置,若非震驚朝野的要案何勞大理卿親自出馬?鍾繇已在這位子上坐了三年多,除了前番嚴才叛變還沒別的案子要由他親自審問;而且自曹操晉封諸侯王之後,早就內定由他擔任魏國國相,荀氏叔侄已死,現今無論出身、資曆、德望都無人比得上他,充任宰相也是眾望所歸當仁不讓。魏王乃漢之宰輔,鍾繇乃魏之宰輔,一國之相何等榮耀?任命詔書都快下來了又攤上這麽個棘手的案子!


    開審之日是個朗朗晴天,院外比院裏熱鬧,堂下比堂上人還多。朝中大臣來了不少,即便不能來的也打發心腹家人來探聽消息,擁擠的人群從堂口一直擠到街上,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三聲鼓響,士兵衙役兩廂站立,大理卿鍾繇登堂上坐;大堂東麵有大理正、大理監、大理平三佐官陪審;西首還坐著尚書仆射涼茂、西曹掾丁儀、騎都尉孔桂,三人奉曹操之命前來觀審。鍾繇手扶公案,瞧著這堂上堂下的情景已心亂如麻,合上雙目喘了口大氣,才將驚堂木一拍,喊了聲:“肅靜!”


    大家倒很給鍾繇麵子,驚堂木響立時鴉雀無聲,不過這安靜倒比喧鬧更緊張,所有人都睜大眼睛關切地望著他。鍾繇手捋須髯定了定神,不禁側目觀看——涼茂二目低垂滿臉無奈,似很沉痛;孔桂東瞅西看滿不在乎,倒像來瞧熱鬧的;丁儀氣定神閑嘴角微翹,似有得意之色。


    曹操雖未告知,但鍾繇早已風聞構害毛玠的又是丁儀,禍就出在他那天出宮時瞧見黥麵罪犯時發的那句牢騷:“使天不雨者,蓋此也!”災異幹旱夠叫曹操心煩了,毛玠這個節骨眼上發牢騷無疑要觸黴頭。可僅因為一句閑話就至於下獄治罪嗎?必定丁儀添油加醋進了讒言,孔桂見風使舵也沒起好作用!


    鍾繇心內思量半晌無言,一旁的大理正司馬芝先開了口:“啟稟大人,此案所涉乃尚書高官,況有訕謗之語,關乎國之體麵,懇請將堂下之人盡數逐去,閉門審問。”司馬芝也是河內司馬氏,與司馬懿兄弟是族親,去年剛調任大理寺,但他為官清正頗得鍾繇器重。此言一出大理監、大理平也隨之點頭附和。


    “甚好,正合我意。”鍾繇立刻擺了擺手;眾兵丁手執棍棒皮鞭一擁而上,將堂下旁聽者盡數往外轟——此處是講王法的地方,不管何等身份都得遵命,頗有幾位相厚的同僚,也隻能無奈而去。


    眾人逐走,大門一關,鍾繇穩當不少,又低頭詳詳細細看了一遍案卷——其實這案子再簡單不過,這句牢騷話毛玠肯定說了,但除此之外丁儀還向曹操進了什麽讒言就不得而知了。現在關鍵在於若毛玠認罪是何結局,會不會像崔琰一樣丟了性命?論公而言,毛玠是中台重臣,又是曹營元老,僅因幾句怨言獲罪實在有失公道;若論私的,鍾繇雖與毛玠無甚深交,但畢竟二十年同僚,毛玠何等忠直他很清楚,若不援手情何以堪?好在這次與崔琰之事不同,丁儀隻是耳聞上告,並無書信之類的佐證,這便有周旋的餘地。鍾繇既要想方設法幫毛玠開脫,又不能忤逆曹操之意,自然百般思慮慎之再慎……


    “鍾公!”丁儀突然打破了沉默,“升堂許久為何還不開審?大王等候回複,可不能耽誤啊。”


    “哦,”鍾繇不敢再拖延,傳令衙役,“帶人犯!”


    丁儀知他有心偏袒,眯著眼睛微笑道:“鍾伯父,我父在世時常說您老人家是個公正無私的清官好官。小侄這還是第一次觀您審案,若您身有不適可別硬撐,我可向大王稟奏另換他人。”


    鍾繇瞥他一眼,心中暗罵——醉死鬼丁衝,在天有靈睜眼瞧瞧,看你養的好兒子!


    少時間鎖鏈叮當,隻見毛玠身戴枷鎖被四個士兵押著,踉踉蹌蹌來到堂上。不見毛玠,鍾繇倒還按捺得住,一見毛玠,頓時五內俱焚——昨日國之忠良,今朝階下囚徒。毛孝先早逾六旬,滿頭銀發蓬亂如草,臉上又是皺紋又是汙垢,一雙死魚眼呆滯無神似是心灰意冷,手腳之上皆有桎梏,躬身駝背一瘸一拐,叫人好不淒然!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鍾繇強忍激動咕噥一聲:“卸去枷鎖……”


    “謝大人。”毛玠嘶啞著嗓子說了一聲;有兵士為他解去枷鎖,隨即按他跪地。


    鍾繇真不知這案該怎麽辦,但催命鬼就一旁坐著,硬著頭皮也得問:“犯官毛玠你可知罪?”


    毛玠跪直身子,提了口氣道:“在下不知何罪。”


    滿堂之人心裏都翻兩翻——好硬的毛孝先,來個死不認賬!


    鍾繇又喜又憂,喜的是毛玠心思未死尚有回旋餘地,憂的是這倒給自己出了難題。他既不忍著力逼審把案坐實,又不能發無罪之論,無奈之下轉而陳述案情:“毛玠,有人檢舉你數日前擅發議論,有毀謗朝廷之言,可有此事?”


    “不記得了。”毛玠很精明——如說有就是認罪,說沒有後麵若坐實是罪上加罪,幹脆含含糊糊。


    鍾繇又道:“你曾言大王刑律苛刻罪及犯人妻兒,以致上天示警不降甘霖,可有此類言語?”


    “不清楚。”


    “你是否與那些獲罪之人有私情?”


    “不知哪些獲罪之人。”


    “你可知此言所涉之罪?”


    “不了解。”毛玠一問三不知。


    這三問下來,鍾繇心裏有底了——看來毛玠腦子還挺清楚。其實這會兒已無話可問,咬死不招就該動刑,可鍾繇哪能對毛玠下手?擺出一副恫嚇之態:“你身為中台要臣,豈會不知這等言論所涉之罪?分明巧言舌辯!”說罷捋捋胡須,慢慢解釋道,“自古聖帝明王,處置罪人連坐妻子,古已有之。《尚書》有雲‘左不攻於左,汝不恭命;右不攻於右,汝不恭命。用命,賞於祖;弗用命,戮於社,予則孥戮汝……’”大理三官暗暗吃驚——審案竟審出《尚書》來了!鍾公意欲何為?


    鍾繇確實有點兒口不擇言,幹脆以錯就錯,接著論下去:“古之司寇治刑,男子入於隸,女子入於舂。漢律,罪人妻子沒為奴婢,皆黥麵。漢法所行黥墨之刑,存於古典。今奴婢祖先有罪,雖曆百世,猶有黥麵供官者。何也?”他自問自答,“一以寬良民之命,二以宥並罪之辜……”這已經不是問案了,倒似暢談他對律法的心得。


    司馬芝坐於東邊首位,心中甚是焦急,那邊還坐著對頭呢!於是裝作咽喉不適,輕輕咳嗽一聲。


    鍾繇聽聞咳聲硬把話往回拉:“既然連坐黥麵不負於神明之意,何以致旱?”


    毛玠雙唇一動未及開口,鍾繇一拍公案又接著侃侃而談:“若考《洪範》五行之說,政苛則天寒,所以致陰霖;政寬則炎熱,所以致幹旱。你訕謗之言根本不合經義,若大王之法苛急,應當陰雨洪澇,何以反而天旱?”這番話出口,丁儀不禁眉頭緊鎖——他預料到鍾繇可能袒護,因而自請監審,但這一套亂七八糟的推論使他迷惑不已。鍾繇不在案情上做文章,反而深挖訕謗的經義依據,究竟意欲何為?不但丁儀,連涼茂、孔桂也聽迷糊了。


    鍾繇拋出這套經義之理,接著越扯越遠:“成湯、周宣皆為聖明令主,所逢之世尚有幹旱。今戰亂以來幹旱之災斷斷續續三十餘載,你卻一概歸咎於黥麵之刑,你這樣說對嗎?昔衛人伐邢,師興而雨,並無罪過何以應天?”這兩問實在與案情毫沒關係,這不像是審訊,簡直是考經義。


    大理三官和涼茂等人今日真大開眼界——恐怕盤古開天以來從沒有這麽問案的。審案都是上麵問一句,犯人交代一番,今天完全顛倒,鍾繇在上麵長篇大論,犯人在底下聽得兩眼發直。問得都是經義之學,叫毛玠如何回答?


    毛玠無話可說隻能聽著,鍾繇自有主意,話風陡轉越說越快:“你訕謗之言今已流入民間,大王聞之甚是恚怒。你不可能自言自語,當時你看到黥麵罪人時身邊有誰?你對誰說的這話?那人又回答了些什麽?哪月哪天?在何地方?”這一連串問題如暴風驟雨毫不間斷,根本不給毛玠答辯的機會,一口氣問罷,鍾繇死勁一拍驚堂木,“你聽好啦!狀告你之人具已明言,大王深信不疑,你好好想想……可要從實招來。”說這兩句話時,他死死盯著毛玠的眼睛。


    別人不明白,司馬芝見此情景立時了然,瞧丁儀滿臉迷惑之色,心中暗笑——鍾公好厲害!一套“迷魂掌”把他打蒙,猝不及防切入正題。


    大堂又已恢複寧靜,毛玠低頭沉思——鍾元常究竟什麽意思?他問我那日有誰、說了什麽,卻又不容我立刻回答?莫非……莫非暗示我不要招對,直接把狀告之人攀扯進來?是了,我身在獄中不知告狀者是誰,但此人必是添油加醋另有讒言,我若認罪,無形中就連那些不實之言也一並認下了;我若不認,把那日在場之人都招出來作證,隻恐牽連甚多愈加揪扯不清。鍾元常暗示我把告狀者攀扯進來,反扣他個誣告之罪,便有機會翻案……


    想至此毛玠精神抖擻,聲色俱厲:“臣聞蕭望之縊死,皆因石顯構陷;賈誼放外,乃因周勃、灌嬰讒害;白起因範雎之言賜劍自盡;晁錯因袁盎之謀腰斬於市;伍子胥因伯嚭之讒喪命於吳。這些忠良皆因他人妒害屈枉而終……”提到這些毛玠甚是淒苦,效忠曹操二十餘載反遭刑獄豈能不悲?他老淚在眼眶裏打轉,把牙一咬接著道,“臣執簡幕府,職在機樞,又典選官。屬臣以私者,無勢不絕,語臣以冤者,無細不理。今日之事必有人構陷,欲以誣枉之言加害於我,懇請大人將狀告之人提至堂上,我與他當麵對質,若我果有訕謗之心,情願就戮。若無此言麽……”他猛然提高沙啞的嗓門,“也不能放過此誣告之徒!”


    鍾繇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恰到好處,不枉我一番苦心!


    丁儀甚是心驚——實事求是講,毛玠確實說了句“使天不雨者,蓋此也”,絕對是牢騷之言,但也僅此而已;可他對曹操講的卻遠不止這些,大有誇張詆毀。若兩相對質,雙方都空口無憑,狀告就演變成互相攻劾了。毛玠的聲望權柄都比他大,他害死崔琰又不得人心,若鬧得不可開交,保不準有人跳出來幫毛玠作偽證,那這官司非但治不了人家,反倒把自己害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鍾繇冷森森道:“具結畫押!對質之事非本官能做主,需稟明大王再作定奪。”說罷又一拍驚堂木,“人犯帶回,退堂!”竟這麽糊裏糊塗對付下來,大理三官都鬆了口氣。


    鍾繇收起鐵麵,笑眯眯對西首三人道:“老夫已盡力,對質之事還請三位稟明大王。畢竟檢舉之人連我都不清楚,如若草草治罪實在難以服眾啊!”


    “言之有理。”涼茂也不垂頭喪氣了,連聲附和,“還是當麵對質問明白才好。”


    丁儀聽他倆一唱一和甚是厭惡,取過書吏記下的筆錄細細觀看。他隱約感覺鍾繇誘供,但看了半天卻也挑不出毛病,暗叫怪哉。涼茂卻一拍他肩頭:“丁西曹,大王還等咱回複呢,還不快走?”


    “唉!”丁儀不情不願把供詞扔開。


    鍾繇還故意氣他,手撚須髯道:“賢侄,老夫這堂問得如何?”


    丁儀鼻子都氣歪了,拱拱手:“佩服佩服!”


    鍾繇回轉後宅也不禁一頭冷汗——這一案問得實在險,審案的比犯案的還累!眼下這關算勉強過了,接下來怎麽辦?曹操能讓丁儀與毛玠當堂對質嗎?丁儀會不會告自己一狀?他又把供詞從頭到尾看一邊,確信挑不出毛病才鬆口氣;斜倚書案,正思量對策,府裏一個心腹老仆進來稟報:“大人,五官將差侍官朱鑠求見。”


    “哦?”鍾繇料定是為毛玠之事,“不見!”


    老仆卻道:“朱先生說了,大人不見也不強求,但有件東西一定請您過目。”說著轉身從廊下抱進一個粗布包裹,“朱先生還說,他在後門等候,請您看完後務必賞他句話。”這老仆很知趣,說完便退至門外,低頭等著。


    鍾繇打開包裹,見是一隻青銅的五熟釜鼎,這東西不大不小,倒像是件擺飾。他當即領會:老子有雲“治大國若烹小鮮”,為相者當燮理陰陽、調和五味,五官將預祝我擔當國相,送這別致物件倒也妥當。


    繼而又見釜下還有卷書簡,展開來看,乃是曹丕親筆,通篇端端正正的小篆:昔有黃三鼎,周之九寶,鹹以一體使調一味,豈若斯釜五味時芳?蓋鼎之烹飪,以饗上帝,以養聖賢,昭德祈福,莫斯之美。故非大人,莫之能造;故非斯器,莫宜盛德。今之嘉釜,有逾茲美。夫周之屍臣,宋之考父,衛之孔悝,晉之魏顆,彼四臣者,並以功德勒名鍾鼎。今執事寅亮大魏,以隆聖化。堂堂之德,於斯為盛。誠太常之所宜銘,彝器之所宜勒。故作斯銘,勒之釜口,庶可讚揚洪美,垂之不朽。


    鍾繇見絲毫未提及毛玠之事,倒也寬心不少,又細觀那釜鼎——此釜雖然不大,但雕飾精美,必是能工巧匠花了不少心思才鑄成,上麵還有幾行小字,寫的是“於赫有魏,作漢籓輔。厥相惟鍾,實幹心膂。靖恭夙夜,匪遑安處。百僚師師,楷茲度矩”。這是盛讚鍾繇乃百官楷模、國之砥柱。


    摸著這隻觸手光滑的釜鼎,鍾繇還是有些為難。倘若收下,便與五官將有私;如若不受,又與五官將結怨,究竟怎麽辦呢?


    他放下釜又拿起書信再看一遍,從頭到尾措辭謙恭,隻一味讚美他的仁德功績,毫無請私、拉攏之言。鍾繇蹙眉思忖:崔琰死了,若毛玠再遇害,誰還敢再保曹丕?但此事也不單是儲位之爭,兩位老臣相繼遭難,若算上先前罷官的徐奕,丁儀已扳倒三位重臣,作惡也忒過,天理人情何在?群臣敢怒不敢言,我將為一國之相,若不能保全忠臣又談何燮理陰陽、百官魁首?曹丕畢竟居長,既合宗法又無愆尤,也不宜拒之千裏。何況丁儀既然連毛玠都敢讒害,焉知將來不會害到我鍾某人頭上?今日我百般開脫其實已經與他結怨,與其忍氣吞聲,倒不如……


    鍾繇眼睛一亮不再猶豫,把這隻釜赫然擺在自己案頭,回頭吩咐老仆:“告訴朱鑠,東西老夫收下,請他代我向五官將致謝。”


    “諾。”老仆領命。


    “慢!打發走姓朱的,再到前麵把司馬大人找來。”說罷鍾繇收好簡冊,又尋了塊空白絹帛,奮筆疾書;不多時吹幹墨跡,塞入錦囊。


    剛剛封好,司馬芝也來了:“鍾公召喚屬下有何吩咐?”回想起方才堂上之事,他還有些忍俊不住。


    鍾繇也笑道:“子華無須多禮,毛玠之案以你之見應當如何?”


    “雖有怨言,不宜加罪。”司馬芝直言不諱,“毛公輔佐大王二十餘年,忠心耿耿豈會訕謗?不過是說句氣話。這半年天降災異、士兵叛亂,本就人心不寧,需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若連幾句牢騷都不能發,國家就要積出大禍了。”


    “一語中的,甚合我意!”鍾繇把錦囊塞到他手,“老夫欲救毛公性命,然審理此案不便出頭,況且丁儀今日觀審必道我有私情。這是密信一封,你代老夫另請他人周旋。”


    “請誰?”


    “以我度之唯一人可救毛公者,”鍾繇詭秘一笑,“侍中和洽!”


    <h4>營救老臣</h4>


    孝安帝以來宦官幹政屢禁不止,曹操就親眼目睹過王甫、曹節、程璜、蹇碩及張讓等十常侍的貪婪囂張,他又親自參與過剿殺寺人的政變,當然對宦官沒有好印象。不過等他親身當了一國之王,還是覺得這套製度有其必要。王宮姬妾眾多,他又日漸老邁,萬一哪位夫人送他頂“翠綠冠冕”,叫他老臉往哪兒放?於是魏宮也開始接納寺人,但隻充當雜役奴仆,廢除中常侍,僅留小黃門,不得參與護衛和打理文書之事,這便限製了宦官勢力的膨脹。內侍官由士人、寺人並任,這差不多恢複到光武中興以前的舊製,想來曹操祖父曹騰便是宦官,曹操畢竟給這行當留了線生路,這也算對得起祖宗了吧?


    如今曹操身邊最得寵的小黃門就是嚴峻,這孩子雖小卻甚伶俐,又是沛國人,滿口鄉音,不但曹操喜歡,後宮眾夫人也甚疼愛,常給他果子吃。但嚴峻在內宮是個撒嬌孩子,見外臣卻頗有些“官威”,若遇到官職低微之人都不拿黑眼珠瞅人家,趾高氣昂驕傲得很。


    不過今天嚴峻可瞅了身後這位大臣無數眼了,他在前引路,邁兩步就回一次頭,看了又看,實在沒見過這麽寒磣的人。此人有五十多歲,冬瓜臉,寬腦門,塌鼻梁,左眉高右眉低,三角眼,大下巴,短胡須,前雞胸後羅鍋。這倒也罷了,嚴峻連連回頭就為看他走路——羅圈腿卻內八字腳,能親眼見識這樣的人走路真開眼了!


    但與長相既不相符的是他的服色,明黃錦繡官衣,頭戴貂璫冠,銀璫左貂,身披青綬,這可是二千石的侍中才有的裝束。遍觀天下,長得這麽醜又當這麽大官的恐怕隻有一人,便是和洽和陽士。


    現今除了孔桂,曹操最寵信的大臣當屬王粲、杜襲、和洽,三人中又以和洽最奇。他乃汝南人士,曾受“月旦評”,早年名氣很大卻沒當官,何進、袁紹有意延攬,他一概不從;天下戰亂避居荊州,也沒為劉表效力,直至曹操平定荊州才辟為掾屬。算來和洽投曹之前沒當過一天官,建安十三年起效力曹操,可到建安十八年魏國建立,初封百官他便受任侍中之職,從一介布衣躋身常伯隻用了五年,整個曹營再無第二人!王粲以文采得幸,杜襲以忠直受寵,但和洽不一樣,雖身為侍中卻極少入宮陪駕,除大朝會外他連麵都很少露。朝中之人皆知他得曹操寵信,卻始終搞不清曹操到底看中他哪裏,莫非貌醜也是優勢?


    嚴峻再機靈也是小孩,一瞅和洽便覺好笑,又不敢笑出聲,“吭吭哧哧”地一直把他引到溫室殿外。天氣太熱了,所有門窗都敞著,殿內垂著避蚊蟲的薄紗帳,和洽一眼瞅見——曹操正身著一襲短衫,坐於紗帳之中與人對弈;那對弈者三十多歲、身材高挑、舉止恭順,正是丁儀;曹操身後自然少不了孔桂,正手握一把蒲扇輕輕搖著;而帳外殿角處還垂首站立一人,隻能看見背影,辨不清是誰。


    不用問,丁儀觀審之後回奏魏王,必是他們君臣商量好了,料到有人來說情,故意擺下這麽個局拒諫。怎麽對付?和洽眼珠一轉,猛一抬手揪住小嚴峻的耳朵:“你這娃娃方才笑什麽?”


    “沒有。喲喲喲……”嚴峻被他捏著直叫,“放手!放手!”


    外麵一鬧驚動了裏麵,曹操朝外望了望:“來者是陽士吧?怎麽回事?”


    “正是微臣。”和洽答話,卻不肯鬆手,“啟稟大王,這寺人笑臣貌醜。”


    嚴峻尖著嗓子嚷道:“我乃大王之內侍,你當眾辱我……無禮!辱我就是辱大王……哎喲哎喲!”這小子還真能說。


    和洽醜陋的臉龐抽動兩下,似乎是在笑:“豈不聞‘不識無鹽之美者,是為無心’,你這娃娃不過區區內侍,以貌取人實在該打。”


    曹操樂不可支:“你一把年紀了,怎與個孩子置氣?”


    “去吧!去吧!”和洽這才鬆手,既而朗聲道,“臣以為這些少年人實該管教,自恃恩寵驕縱無禮,上失公道下違人意,正直之士豈不寒心?”


    丁儀攥著棋子的手一顫——這話說誰呢?


    曹操一笑置之:“陽士莫非為毛玠之案而來?孤已有主張,不必多言。”


    和洽腦筋一轉,笑道:“臣為漢中之事而來。”


    “漢中之事?”


    和洽借著說話的機會溜溜達達來到殿上:“主公雖得漢中而未拔蜀中,近聞張郃率部入巴郡與張飛相爭,此孤軍深入恐不得勝。漢中近敵而遠我,大軍又已撤回,長此以往必成敵進我守之勢,兩軍僵持所耗甚眾,不若將漢中軍民一並遷回關中,暫息兵戈可保無虞。”


    曹操差點兒笑出聲來——這麽辦豈不是把漢中拱手讓與劉備了嗎?料是和洽故意沒話找話,便不理他,隻道:“容孤想想再說。”又拾起棋子繼續下棋。


    和洽順口說了這番話,才看清原來殿內站的是虎賁中郎將桓階,見他滿麵無可奈何之色,想必也是為毛玠之事而來,碰了釘子。和洽暗挑大指——好個桓伯緒,如今無人不知你保曹丕,此時百官緘口,你卻不避嫌疑還肯出頭,真硬漢子!


    他心下這麽想卻不動聲色,若讓魏王誤以為他們串通好的,反倒不好辦了。和洽也真有主意,一聲不吭邊上站著,就仰臉瞅著魏王。他瞅曹操,曹操能不看他嗎?問題是他這張臉實在看不下去。曹操明知道他為何而來,可他偏偏顧左右而言他,又拿這張醜臉對著自己,沒一會兒工夫曹操腦子就亂了。


    “不下了……”曹操把弈局一推,“和陽士,孤實言相告。毛玠毀謗之言還在其次,他是故意為崔琰鳴不平,此乃損君恩而從私義,殆不可忍!昔蕭何、曹參與高祖並起微賤致功立勳。高祖每陷危困,二相恭順,臣道益彰,所以能終身富貴榮及子孫。毛玠隨我起於兗州,崔琰不過袁氏舊僚,即便論情分也當更與孤相厚,何況有君臣之分?孤三令五申不準再議崔琰之事,他竟如此倚老賣老大放狂言,怎叫孤不恨?”


    桓階不禁瞥了和洽一眼——還是你高!我勸半天都不理,你往這一站他自己全說了。


    丁儀卻暗暗埋怨曹操——大王糊塗,這醜鬼最會諷諫,難纏得緊,可千萬不能理啊!


    果不其然,和洽全不管曹操這一套理由,隻眨巴眨巴眼睛,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大王不提,臣倒把這事忘了,既然提起,臣也該說兩句。”


    曹操又好氣又好笑,抓把棋子往盒裏一拋:“說說說。”


    “毛玠因何獲罪臣不清楚,但案子既然出了,要審明問清才好。依臣之見不妨叫檢舉者到大理寺與毛玠對質,也好水落石出。”和洽早得了大理寺的消息,打蛇打七寸。


    曹操真後悔與他多言,倒叫他反將一軍,蹙眉道:“不行!案子自要審明,但檢舉者也是出於忠心,孤豈可讓他暴露人前?”說話間不自禁瞟了丁儀一眼。


    和洽咬住不放:“大王所言差矣。是非曲直理當分明,若真如檢舉者所言,則毛玠訕謗屬實,其罪非天地所能載。若檢舉者所言不實便是誣告,當懲戒此卑鄙小人以儆效尤。臣並不敢偏袒毛玠,但毛玠早年投效特見拔擢,剛直忠公為眾所憚,按理推想不當有此行徑……”


    丁儀聽這話就有氣:你說不偏袒,這話還不是偏袒之意?


    剛要插言質問,卻聽和洽又把話圓了回去:“然人情難保,或因一時之私而發悖逆之言,亦未可知,故需雙方對質以驗其實。大王維護檢舉者,雖出於恩澤仁愛之心,卻使是非不明曲直難分,隻恐群臣見疑有失人望。”


    他這番話說兩頭的理,並非一味偏袒,曹操沒法不答,便道:“孤不讓雙方對質,正是要求個兩全,既要毛玠明言其過,又要保檢舉者無礙。”曹操心裏有數,先前徐奕罷官、崔琰自盡,丁儀已有些不得人心,真要是兩方對質,借著輿論之威這官司都可能打翻了。


    “天下事有得有失,並無兩全。”和洽往前湊了幾步,“若毛玠果有謗主之罪,當肆之市朝;若無此意,告發者誣陷大臣以誤主聽,也當嚴懲。二者不加檢核,糊塗審理人心難服,臣竊不安矣!”


    “不可!”曹操讓他擠對得有點兒掛火了,“朝廷方立幹戈未息,安可使同殿之人兩相攻劾?昔晉之狐射姑刺陽處父於朝,此當為君之誡也!”


    和洽又湊兩步,已到了紗簾邊,抬手一指丁儀:“大王何必引經據典,是非曲直乃是公理,何不直言有回護此人之意?”丁儀臉都白了,不知他要幹什麽,孔桂也摸不清風向。


    曹操完全沒料到他把話挑明,又羞又怒,把棋盒一摔道:“不錯!正禮乃故人之子,又頗有才略忠於寡人,私之有何不可?”


    和洽直挺挺往地下一跪:“大王所言有理,臣無不心服。但臣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大王。”


    “說!”曹操已不勝其煩。


    和洽突然壓低聲音,抬起頭直視曹操,和顏悅色緩緩道:“大王寵信乃臣子之榮耀,有所回護也屬情理,無可厚非。不過您既能回護一介晚生,為何不能回護輔保您二十多年的老臣呢?”


    “呃……”曹操無言以對啦!


    是啊,辛辛苦苦給你賣命二十年的人你不偏愛,卻偏愛一個晚生後進,合乎人情嗎?其實曹操並不糊塗,他對毛玠的態度與對崔琰不一樣,崔琰再有功畢竟是袁氏降臣,毛玠卻是自兗州起家之際就相隨驅馳的。也正因如此,他才不能忍受毛玠因為崔琰而發他的牢騷,這不是訕謗不訕謗的問題,而是君恩私交誰重要的問題。平心而論曹操也知丁儀的話有水分,但他就是要跟毛玠賭這口氣。他也根本沒想像對待崔琰那樣把毛玠置於死地,隻要毛玠能向他認個錯,頂多罷幾天官,過一段時日就官複原職風平浪靜了。蕭何尚且下過獄,毛玠又有何不可?不就是認個錯麽?


    可曹操想得容易,毛玠卻不能認。萬一像崔琰一樣怎麽辦?何況這牽扯立儲問題,他後麵還有個五官將呢!


    毛玠越不認,曹操越賭氣,君臣就杠上了,但這都是擺不上桌麵的話。現在和洽排除公義隻論私情,應該不應該適當回護毛玠呢?曹操不禁回想毛玠二十年的功勞,出謀劃策選拔官員自不用說,當年毛玠一句“奉天子以令不臣”宛若驚雷,始開曹氏王霸之業,單這一條還不夠嗎?當初曹操也曾寵信毛玠,看中他耿介的品質,稱讚他是“國之司直,我之周昌”。現今毛玠倒夠個周昌,反倒是曹某人夠不上漢高祖嘍!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公理私情都擺著,何必再賭這口氣呢?曹操瞅著和洽這張醜臉,苦笑道:“你呀!隻要一開口總能把孤問得無話可說……孤確實不宜有偏有向,赦免毛玠吧。”


    “大王聖明!”桓階一聲高呼。孔桂不禁白他一眼——嘿!竟拍在我前麵了。


    丁儀卻插言道:“毛玠訕謗確實無誤,臣願與之對質。”去不去放一邊,這態度他得硬,若不然糊裏糊塗放人,他豈不成了誣告?


    “算了吧……”曹操苦笑道,“人可以放,但妄論朝政詆毀廟堂,此罪不能不治,打發他回家吧。”


    丁儀無言再對,其實從他立場看,能不能把毛玠整死已無所謂,反正毛玠已下過獄了,以後也不可能對選官之事指手畫腳,以此撼動曹丕擁護者的目的已經達到。


    孔桂更沒的說,他與毛玠無冤無仇,僅是想在關鍵時刻上對船,反正整治崔琰、毛玠之時他跟著擂鼓助威了,現在勉強也算個“曹植黨”,以後前程無憂就行了,至於毛玠怎麽樣根本無所謂,故而連呼“大王仁愛”。在他看來登上臨淄侯這條船絕對安全!


    桓階趕緊湊過來:“獄中非久居之地,望主公速發赦令,臣這便去辦!”他一刻都不想再耽誤。


    曹操無奈,隨手寫了道赦令,和、桓二人千恩萬謝攜手而出。桓階可真服了和洽。和洽來前桓階已苦勸半日,所言無非毛玠如何忠誠、如何有功、如何有威望,擔保他不會訕謗之類的話,皆是公的一麵,全然沒提到私情。而和洽三兩句就引到私意,不否認偏愛袒護有何不對,一步步把曹操引進陷阱。最後這一句輕飄飄的話便把泰山撼動了——是啊,有的事越是認死理公事公辦越麻煩,反而人情更能動容。


    這結果桓階、和洽、鍾繇已很滿意了,以毛玠的威望罷官能罷多久?最多一年半載就滿天雲霧散了……


    可事實卻不是這樣!當毛玠從大理寺獄中出來時已心灰意冷,他怎麽也想不明白,含辛茹苦二十餘年,耿介忠直任勞任怨,換來的怎是這樣的厄運和羞辱?連句牢騷都發不得,滿腔激憤向誰去訴?這位老臣如行屍走肉般回到家,飯也不吃,覺也不睡,睜著兩眼往榻上一躺……沒三天工夫,活活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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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尚書·甘誓篇》意思是:打仗時戰車左右的將士若不奮勇出力,就是不遵命令,若服從命令就可在祖宗神靈前得賞賜,若不服從命令,就要處罰或處死。</li>


    <li>釜,古時烹飪的鍋。五熟釜鼎,即釜中有分格,鼎足,可同時煮五種菜肴。</li>


    <li>春秋晉國史實,晉襄公時任命狐射姑為中軍元帥,大夫陽處父自恃晉襄公老師的身份更改決議,改用趙盾為中軍元帥,因此兩家失和;晉襄公死後,狐射姑派族人狐鞫居刺殺陽處父,趙盾又處死狐鞫居,狐射姑出奔北狄,狐、趙之爭險釀晉國內亂。</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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